我并没有挤在窗前。按照我们家多年的规矩,出门,家人是不送行的。当天中午,在北京六十二中教书的母亲从学校提早赶回家,给我炒了一盘要放很多胡椒粉的蒜烧鳝鱼,那滋味终生难忘。后来我一生走遍大江南北,在饭馆里见鳝鱼就点,但是再也没有找到那种“妈妈的味道”。那天,大哥安平和弟弟安宁都回不来,我和姆妈两个人默默地吃了午饭。饭后,姆妈赶回学校上班,我打了一辆每公里两毛钱的三轮摩托出租车,拉上一个装着我今后生活全部家当的箱子,一个人去了火车站。
我去云南插队前夕的全家福
火车开始移动。突然间,越过同学们的肩膀,我看见站台上的人群中站着一位老人,目光有些木然,右手机械地挥着一本小红书——当时全国人民的一种标准动作。是父亲,是父亲。我一下子扑到窗口,大叫:“阿爸!阿爸!”不知什么时候,他一个人赶来北京站的——当时他还在单位因“历史问题”接受审查。阿爸的目光急切地沿着眼前划过的车窗寻找着。终于,他看见了我,眼睛一亮,紧紧抿着的嘴角露出温暖的笑容。月台已沉浸在一片高分贝的哭喊中,他只是举手无言地挥着小红书。随后,火车加起速来,父亲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我们始终没能说上一句话。
想不到,这就是我们父子俩所见到的最后一面,三十秒钟,生离死别!这无言的一幕,永远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满载离别之情的火车走走停停,足足开了四天四夜,最后在云南楚雄州一个叫“一平浪”的小站停下来。分配在滇西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各农场的一千多名北京知青,在这里换上解放牌卡车组成的车队,晓行夜宿地沿着曲折惊险的滇缅公路开了七天。
不见首尾的车队时而跃到雪线之上的高黎贡雪山,时而下到猴子在芭蕉树上跳跃的澜沧江谷底。路好像没有尽头。
途中到达一个叫作保山的古老县城,前面就是在抗日战争时,中日军队浴血争夺的澜沧江大桥。队伍中突然传出消息,说再往前就是蛮荒之地,麻风病横行。女孩子和年纪小的同学,开始想家想妈妈,哭着闹着,再也不肯上车往前走。
我坐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北京已是万里之遥,没有了户籍,再也不是北京人,没有了粮食、副食、棉布的定量供应,断绝了回头路,经过了三天的整顿,车队继续前行。
5月30日,我和来自北京西城区的302名初高中同学一起,到达位于中国地图上最西南端中缅边境的陇川农场,开始了我的知青生涯。
能到云南农场,是我主动争取来的。看过作家艾芜的《南行记》,我对云南的风土人情怀有一种神秘的、美好的向往。尽管云南地处边陲,古代是“烟瘴之地”,意为充军发配距离最遥远的地方。按明清刑犯发配制度:附近,两千里;近边,两千五百里;边远,三千里;极边及烟瘴,俱四千里。烟瘴,潮湿闷热腐木蒸腾生成的乌烟瘴气,各种莫名疾病的侵袭令人胆寒。中缅边境的野人山谷,在抗日战争中曾让一支美式装备的中国远征军近乎全军覆没。
插队知者青所住的小茅屋
能够分到一个建在坝子里设施基本完善的老农场,而不是在大山深处白手起家,我们这伙知青还真算有福分。坐着手扶拖拉机到达拉线分场第三生产队时,天已经黑尽,我们睡进老工人临时为北京知青搭起的新房里。
眼前的一切都是竹子做的。大龙竹在陇川坝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新房的柱子是碗口粗的竹子,门和墙壁是用竹片编的,桌子、凳子和床架直接用竹子揳在红土地上,床板是用劈开的竹筒压平的,睡上去嘎吱嘎吱响。
吹熄床头的小油灯,四周陷入一片漆黑寂静,屋顶匆忙铺上去的苇叶,露着一道道的缝隙,躺在床上,直接可以看到黑暗的天空中布满繁星。蓦然觉得,北京已是万里之遥,刚离开时总觉得和出去大串联一样,过几天就能回家,睡在茅屋里,才明白了铁一样的事实:也许数年不能见到家人,甚至一辈子都要扎根在这片遥远陌生的地方。对于一个不到20岁的青年人,一股绝望顿时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