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是父亲30年代从美国学成归来,报效祖国,最早创办“小额农贷”的地方。这一为贫苦农民提供金融服务的尝试,在中国金融史上留下厚重一笔。命运让父亲李效民的“报国为民”的苦难历程,最终熄灭在起点。
到1971年底,阿爸就满70岁了,他突然去世时,69岁生日刚刚过了不到二十天。
阿爸去世25年后的2006年,一个孟加拉人尤努斯,因为推行小额农业贷款取得的成效,而获得诺贝尔和平奖,轰动世界。
于是研究中国金融史的学者们,再次提及20世纪30到40年代,一批留美归国学人为改变中国农村百业凋零的贫困局面,投身创办“小额农贷”,而且业绩辉煌,直接提振了中国在抗日战争期间的战时经济。此举开创了亚洲金融史上的先河。近年来,大量历史资料和论文披露,我的父亲李效民是中国“小额农贷”的开创者和实践者之一。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何忠洲在一篇长文《上个世纪中国的尤努斯们》的序言中写道:
每个文明在遇到危机或者挑战的时候,首先考验的就是这个文明共同体里的精英集团。这就是当年海归李效民们甘愿在国难之际奔赴农村僻壤,创办中国农贷时的内心动力。
而当父亲在外贸部五七干校含冤去世的时候,造反派仍然在继续对他进行历史审查。他们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一个留美归国的硕士放弃大学教授不做,跑到农村去给农民发放小额贷款。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20世纪30年代中国战乱不断,农村经济日益萧条,一些有现代金融意识,践行孙中山“扶助农工”理想的银行家开始把目光投向贫困的中国农村,希望开拓农村贷款新渠道,振兴农村经济,使中国农村成为日后抗战的牢固后方。
1932年秋天,著名现代金融家、中国银行总经理张公权来到太原。邀请几位学者吃饭,正在山西大学法学院教授国际经济的父亲应邀参加。在饭桌上,父亲陈述了自己设想改变农村凋敝的振兴策略,与张公权的思路不谋而合。张留下他深谈,并当场邀请他参加中国银行农村贷款业务的开拓和推广。
长期关注贫困民众的父亲立刻辞去了山西大学的教授职务,转赴中国银行担任农贷员,月薪从原来的大洋230元降到120元,却毫不在意。
中国金融史上,开拓中国银行农贷事业的是两个留美的硕士—康奈尔大学农业经济学硕士张心一,哈佛大学MBA李效民。张心一坐镇总行,负责总体筹划、草拟办法;乐于实干的父亲组织和培训农贷专业队伍,穿着短裤草鞋,背着贷款,奔波在农村第一线。
1936年,父亲在河南辉县下乡农贷途中
1938年,父亲在四川内江下乡农贷途中
1936年,父亲领导的中国银行农贷团队,前排右一是父亲
父亲和张心一这对搭档着手农贷的第一个试点就在河南农村。历史上的富庶中原,此时已经变得满目疮痍。向农民提供现代银行贷款,不但在中国,在整个亚洲也尚无先例。小额贷款没有抵押,风险高,又要与农村高利贷恶势力针锋相对,加上中日全面战争的阴影迫在眉睫,让他们的工作充满挑战。
史料记载,父亲在农贷工作中投入了极大的热忱,表现出高超的管理才能。
父亲当年给中国银行总行写的报告中提到,他们首先着手鼓励贫苦农民加入农贷合作社,然后“着重对贫农、小农、佃农放款”,“对各合作社及其他农民团体贷款,务必由本行派员直接贷放,以免假手他人剥削农民之弊。已经核准的农贷,均按照农业季节及时贷款,免失时效”。当时他们发放的农贷利息相当低。农民借一元,每个月的利息只有一分钱。
从1934年到1936年的三年间,中国银行在河南的农贷业务成绩斐然。贷款从零开始发展到16个县,有贷款往来的合作社已增至484家,惠及农民近4万户。
至今保留下来的父亲当年所写的一份报告中提到:农民们获得掘井贷款共计8万元,开掘水井2000多眼。由于水利振兴,粮食收成提高,农民还款极为踊跃。父亲在报告中说,“成绩俱称不恶,殊足欣慰”。(父亲后来曾和我说,中国农民历代有“好借好还”的传统意识,金融信用实际是最好的。农贷业务几乎没有坏账。)
父亲主持中国银行在河南的农贷,还涉及开封市陈留镇作物改进会的优良麦种的推广;河南大学“灵宝棉”育种场引进的高产棉花品种的种植;以及梁漱溟主持的著名的辉县试验区,可谓轰轰烈烈。
父亲带领的农贷队伍只有十几个人,清一色是大专院校毕业生。父亲要求大家胸怀共同的抱负。他们穿着短裤草鞋,或骑车或步行,奔波在农贷第一线。平时下乡,干粮和饮水都是自己随身携带,不得接受农民馈赠。他们不但要和地方高利贷恶势力竞争,也要和腐败的官府斗。获得好处的农民对这支队伍十分爱戴,就连当地官府最头疼的帮会组织“红枪会”,明明知道他们背的都是现金,却从来不与他们为难。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河南沦为战场,国民政府迁都重庆,政治经济中心很快转移到西南。
父亲在1938年被调到重庆,任中国银行重庆分行农贷专员,主持四川省的农贷工作。
抗战前,国内汽油和食糖等战略物资长年依赖进口,随着日军攻占缅甸,进而占领滇西(正巧是我插队所在的地方),盟国援助物资运往中国的交通大动脉滇缅公路被掐断。国内的物资供应越发紧张。
在父亲的直接参与下,中国银行的农贷转向一个更富有战略意义的新布局。四川内江自古以来种植甘蔗,盛产蔗糖,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甜城”。但是“二战”前民族糖业已经被洋糖冲击得七零八落。抗日战争爆发后,用国产糖业弥补进口被封锁的缺失,成为当时关系国计民生的当务之急。
1938年,在父亲的主持下,中国银行在内江组织了蔗糖产销合作社,发放甘蔗种植及制糖加工的贷款。到1940年,受益蔗农达到80余万户,400余万人。四川糖产量达到历史空前的高水平,满足了抗战时期前后方的食糖供应,同时以甘蔗渣为原料的工业酒精替代汽油,让战时运输车队重新跑起来。仅内江一个县生产的酒精就满足了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需求量的13.8%,创造了战时经济的一个奇迹。
大哥安平回忆说,父亲那时身兼四川农贷和糖业公司的主持人,极为忙碌,常年奔走于农村。因为不适应四川的潮湿酷热的天气,双脚溃烂,涂满紫药水。阿爸在乡间和同事的一张合影上,他不但胡子拉碴,脚上还绑着凌乱的布条。虽然极其艰苦,但是父亲因为能够为抗战出力,乐此不疲。
为躲避日寇的轰炸,全家住在重庆南山半山腰的一处房子里。家里也成为中共地下工作者避风落脚的地点。有时地下党借我们家开会,父亲就在外面放风。父亲的留美同学章汉夫曾在我家躲过国民党特务的追捕。1949年后章汉夫任外交部副部长,一直和父亲保持着朋友往来。
父亲在自传中提到,“小额农贷”扶持的梁山造纸合作社,利用漫山遍野的竹林打浆制造优质的新闻纸,经章汉夫的介绍,曾被《新华日报》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