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成为著名作家的王小波,也是陇川农场的北京知青,我和他们二龙路学校的一帮教育部子女都很熟,有时候见破衣拉撒的他在人群外戳着,不大和人说话。
他所在的十四队,是一个水稻连队,活计特别苦。在内地,农民种水稻也辛苦,犁田、耙田、育秧、栽秧、中耕直到收割,全要泡在泥水里。内地农民平均一人也就只有几分水田,但是在陇川农场,田地广阔得无边无际。栽秧期之长,一直要栽到前面的秧苗长成稻谷才结束,腰还没展一展,马上又要转身去收稻子。云南兵团的劳动强度之重,不是一般农村可比,也没有黑龙江、内蒙古兵团猫冬的喘息。
那些女同学,在冰冷的水田里,一泡就是水稻的一个生长期。到了雨季天天下雨,披一块塑料布,照样得出工,整天衣服水淋淋地贴在身上。劳动定额非常高,周末还要早晚两头摸黑地“放卫星”。当初见到蚂蟥就要惊叫的北京女孩子,如今只好任由蚂蟥爬到腿上,吸饱血,再自行离去。泡在泥水里的双腿,总是鲜血淋漓。劳动强度和环境,对那些还不到20岁的北京女孩子,日后造成的身心伤害可想而知。遇到“放卫星”,香料厂也会停工支援,苦虽苦,也就是咬牙力挺半个月的事儿,和那些水稻连的女孩不能比。
王小波后来的小说杂文,许多都取材于陇川农场。没有太多苦难的痕迹,有的却是浪漫甚至情色。也许这正是他的超凡之处。
在他的著名小说《黄金时代》中,王二和陈思扬私奔,在私搭的草棚里做考拉熊状的情爱故事,时空就设置在我和高潮放牛的同一片草场。王小波著名随笔里那只“特立独行的猪”,会学糖厂的汽笛声,让地里干活的人们有了提前收工的借口。我们那会儿干活,中午就是听着糖厂拉响的汽笛声收工。
王小波逝世十周年时,《三联生活周刊》曾派出记者,去陇川农场考察《黄金时代》里面陈思扬的生活原型。了解王小波所在的十四队有没有一个漂亮队医,进而和他有过情感纠葛。结果无功而返。我看过相关报道后开玩笑说,应该来采访我,只有我知道前因后果。
沉默寡言而又酷爱读书思考的王小波,在农场的生活一点都谈不上浪漫。一米九的瘦高挑儿,平时就有腰病,而在水稻收割季,连续几周“打掼斗”(整捆的稻谷,甩在一个大木斗里反复摔打,用以脱下谷粒),把他累得得了肝炎,住进了团部医院。
团部医院有一个姓陈的医生,卫生学校毕业,三十岁出头,刚刚离婚,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独自过活。陈是窄脸,大眼睛,长头发,好身材,文静而飘逸。在边疆蛮荒之地,应该算是女神级了。当时她正在和也因患上肝炎住院的北京知青大L有声有色地谈恋爱。同病房的小波一不留神成为旁观者。大L所在的拉线二队,挨着香料厂。大L和我同校,老高二,戴一副黑边眼镜,文质彬彬,比较闷。他和我的住处同在一道山坡上,独住一间小屋,门总是关着。
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在医院,大L和陈两人渐渐陷入情网。陈应该比大L大五六岁,尽管周围议论日多,两人并不为所动。大L出院,陈依然经常搭牛车跑十多公里到二队来看大L。别人多有侧目,我却对他们的执着相恋充满了钦佩。后来两人竟然修成正果。70年代末,陈带着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女儿随大L回北京拜见公婆。
在北京,我家和大L的家隔着一条马路,因此能完整地讲出这段故事。想必王小波并不知道,也不关注故事的结局。以他天才的想象力,当时躺在医院里,旁观姐弟恋的轰轰烈烈,足够给他后来的小说提供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