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里达(男50号)把自己的行为称为“净化行动”。自从获得了超能力,他乏味无聊的人生变得充实有趣了。
每天早上,他必然沐浴更衣,衬衣洁白、西装笔挺。蓝牙耳机里播放着歌剧《蝴蝶夫人》中的咏叹调或者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他在镜中端详自己,在高雅的乐曲中振奋、陶醉、颤抖。
每当此时,段里达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世界本该如此——每一个人都应该崇尚高雅。绅士、淑女和有教养的小孩在干净整洁的街道上漫步,人们彬彬有礼、谈吐温文尔雅……
他痛恨一切破坏高尚生活的低素质人群,净化或者清除他们,是他神圣的职责。这是上天赐予他超能力的意义。
对于这一点,段里达深信不疑。
为此,他展开了“净化行动”。
段里达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走。根据以往的经验,偏街小巷里更容易出现他想要寻找的低素质人群。果不其然,在一条小街上他发现了“猎物”。
一家盲人按摩店门口,聚集了很多人,其中几个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男人显然是事件的参与者。他们恶狠狠地威胁着店主——一对盲人夫妇:“不交房租还有什么好说的?搬!今天你们就搬走,滚蛋!”
盲人夫妇不但眼盲,且身形瘦弱。他们依偎在一起,男人说:“我们不是不交,以往的房租,我们都一分钱不少地交了呀,从没有拖欠过。但是你们现在一下把房租价格涨了三倍多,这实在是不合理!”
“房子是我们的,一个月租金多少钱我们说了算。你租不起别租!”一个壮汉吼道。
旁边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捅了壮汉的手臂一下,看样子她才是这间门面的房东。老女人假惺惺地叹了口气,对盲人店主说:“老何,别怪我不讲情面,你们在这儿做了三年多生意,钱也赚了不少吧。现在合同到期,你们不能赖着不走吧?”
盲人老何说:“合同里写着,只要我们还想继续租,就可以续签。”
老女人说:“续租可以,我没有不同意呀。但是房租不可能是三年前的价了吧?我刚才也跟你说了,你要续租的话,一个月的门面费是2万元。”
老何的妻子哀求道:“张姐,我们按摩赚的全是辛苦钱!没日没夜地给客人按摩、推拿,赚的钱除去房租,也就只够我们生活的。你现在要涨到2万,那不是要逼死我们吗?”
老何赶紧说:“张姐,你要涨价我们理解,但是一下涨这么多,我们怎么承受得起?”
房东的脸沉了下来:“刚才我侄儿也说了,房子是我的,收多少房租我说了算,你觉得贵可以不租呀,又不是只有我这一家门面!”
老何说:“可我在这里做了三年,好不容易积攒些人气和老顾客,要是搬到别的地方,不又得从零开始了吗?”
“这是你们的事,我管不着。”
这时,按摩店的一些老主顾和周围的人都看不下去了,纷纷为盲人夫妇说话——
“是呀,哪有一下涨这么多的?太过分了!”
“老何夫妇俩都老实又是盲人,就这样欺负人家。”
“房东就是想把门面收回来,再转租出去,收转让费。心太黑了!”
面对众人的声讨,张姐面不改色心不跳。她冲她侄儿使了个眼色,那壮汉指着围观者吼道:“全都给我闭嘴!关你们屁事!不服气你们报警呀!”
人们不开口了。他们知道,这事警察也管不了。这些人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这样嚣张跋扈的。
壮汉见没人说话,气焰更加嚣张。他对老何说:“瞎子,我们已经通知你好几天了,你死赖着不走,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兄弟们,把他店里的东西全都搬出来!”
老何慌了,赶紧阻止:“别,别!我搬就是,你们再给我几天时间,我找到新门面就搬!”
“等你找到新门面?鬼才知道是什么时候!兄弟们,别理他,把东西全部搬到大街上。今天必须把门面腾空!”
几个大汉一起朝店内走去。老何夫妇急得哭了出来。突然,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挡在壮汉面前,说道:“他不是说,过几天就会搬走吗?不用做得这么绝吧?”
壮汉打量了一下这个西装革履、斯文儒雅的小伙子,问道:“你他妈是谁?”
段里达说:“只是一个路人。”
壮汉一下火了:“路人?吃饱了撑的是吧?滚开!少管闲事!”
段里达用挑衅的口吻说道:“要是我不滚开呢?”
“那我让你滚!”壮汉暴喝一声,一把揪住段里达的领口,用力把他朝旁边一甩。段里达被摔出去老远,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干净的衣服和头发顿时脏得一塌糊涂,嘴唇和额头还擦出了血,狼狈不堪。
周围的群众愤怒了,有个中年大婶说道:“你们凭什么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段里达爬起来,又走到壮汉面前,用手势示意围观的群众别出声,由他来处理。壮汉注意到,这小子虽然挨了打,眼神中却透露出兴奋。他一时摸不清这小子的想法,只能瞪着他。
段里达说:“打人是最野蛮、低级的行为,尤其是恃强凌弱,罪加一等。”
壮汉说:“那你想怎么样?”
段里达说:“跟你讲道理呀,教你怎么做人。”
壮汉盯着段里达几秒钟,突然爆发出肆意的狂笑,继而对同伴们说:“这小子脑子有问题,他要教我们怎么做人!”
几个大汉跟着大笑起来,他们本来以为这个管闲事的小子要么是个深藏不露的散打高手,要么是有某种背景的公子哥,没想到只是个迂腐的傻瓜。这下他们更肆无忌惮了,把段里达推到一边,仍准备到店里搬东西。
然而,段里达再次挡在他们面前,用让人难以置信的不温不火的语气说道:“你们这种行为是不对的。”
这种“唐僧式”的说教,对于这些粗鲁的恶人来说,恰如点燃他们暴戾之焰的火星。他们没法容忍段里达三番五次的阻挠,壮汉一拳朝段里达脸上砸去,暴喝道:“滚开!”
段里达被这一拳揍得头晕目眩,后退了好几步,差点儿没有站稳。现在围观的人都开始认为这小子是傻瓜了,虽然正义感十足,但这种不讲策略的阻挠,是在自讨苦吃。但是,让他们感到愕然的是,这小子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的血,竟然兴奋地笑了出来,嘴里自言自语道:“居然有人敢打我……这是第一次。我太期待看到他们一会儿的表情了,光是想想,就无比激动……”
也许是他神经质的笑再次激怒了壮汉,这种不知所谓的笑对他来说是一种羞辱。他冲过去,对段里达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同时大骂道:“老子叫你笑,笑!那我就把你打到哭为止!”
周围的人,包括张姐都上前劝阻,怕出了人命,事情就闹大了。壮汉被人们拉开,段里达已经蜷缩在地上,爬不起来了。盲人夫妇摸索着扑上去搀扶为他们打抱不平的小伙子,哭着说:“小兄弟,对不起,为了我们的事……你快走吧,别管这闲事了。这生意我们不做了!”
段里达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全身被打得疼痛无比。他对盲人夫妇说:“别不做生意呀,那我不是白挨打了吗?”
众人没弄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段里达指着殴打他的壮汉,以一种不正常的、欣喜的口吻说道:“好了,你打爽了吧?该算算你犯下的罪行了——欺负弱小、口出狂言、滥用暴力——最严重的一条是,居然打了我,还把我打得这么惨呀。以上诸条,数罪并罚,你将受到迄今为止最严重的‘惩戒’!”
壮汉愣愣地望着段里达,一开始不明所以,但突然间,无比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每个人都有最害怕的事物。其中一个壮汉虽是七尺汉子,但此生最怕一种小生物——蜘蛛。平常一只小蜘蛛都能把他吓得半死,浑身发毛,但这件事几乎无人知晓。此刻,他赫然看到整个街道已空无一人,数万只毛茸茸的蜘蛛从四面八方涌来,马路上、墙壁上、树上……各种不同种类的蜘蛛以他为目标,缓慢地聚拢过来并逐渐形成了包围圈。这番光景简直比地狱更可怕。
壮汉发出撕心裂肺般比女人的声音更尖厉的尖叫。他想逃,却发现无处可逃——每一个方向,都有成千上万只蜘蛛向他爬来。他惊恐地抱着头,撕扯着头发,大叫道:“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救救我!救救我!不!”
告饶没有用,数万只蜘蛛将他淹没,他狂叫着,蜘蛛钻进他的嘴里,还有鼻孔、耳朵……他恐惧得甚至抠出了自己的眼睛。蜘蛛们裹挟着他,不管他如何翻滚、折腾,都有更多密密麻麻的蜘蛛紧贴在他的身上,亲吻、噬咬着他……
这种地狱般的痛苦,将持续整整一年。
当然,这是对于他本人而言的。旁边的人并不知道他在经历着什么。现在围在按摩店门口的人们,只看到这壮汉跪在地上,双眼睁大得快要迸裂,眼中布满血丝,大张着的口中冒着白沫和口水。他似乎想要叫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人们用惊骇的目光注视着段里达,这个刚才被殴打得很惨,现在却带着冷笑的年轻人。
壮汉的一个兄弟冲过去揪住段里达的衣襟,咆哮道:“你对他做了什么?他怎么了?!”
段里达说:“你想知道他怎么了?好啊,让你体会一下。”
不知为什么,这大汉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本能的恐惧感,他赶紧放开段里达,连连摆手:“不,不用了……”
段里达哼了一声:“算你识相。”
之前趾高气扬的房东,此刻却吓得浑身发抖。她哀求道:“兄弟,你饶了他吧,我们不敢了!这房子我让老何租,想租多久租多久!我不涨价……不,我不收租金了!”
段里达睨视她一眼:“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只要你让我侄儿恢复过来!”张姐看了一眼已经翻白眼的侄儿,看样子马上就要心肌梗死了。
“好吧,看在你识时务的分儿上,我暂停对他的惩戒。”段里达朝壮汉打了个响指。壮汉恍惚一下,从恐惧的幻觉中回到了现实世界。他看到段里达,怪叫着爬到远处,又回过头来,重重地磕头求饶,声泪俱下:“少侠,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你饶了我吧!只要别再让我回到那个恐怖的地狱,你叫我干什么都行!”
段里达冷漠地说:“你犯下的罪,要让你遭受刚才的折磨一年。这才多久?还早着呢,慢慢享受吧。”
“一年……一年?!不!不!”壮汉痛哭流涕道,“求你,求你!饶了我吧!”
段里达被他的求饶声弄得有点儿心烦,蹙额道:“也罢,给你个提示吧——你死了就不用遭受这种折磨了。”
“是吗?太好了!谢谢,谢谢!”壮汉欣喜若狂,不由分说地朝街道正前方驶来的一辆公交车冲去。
段里达把裤兜里的蓝牙耳机掏出来塞在耳朵里,《幻想交响曲》刚好播放到第四乐章——“走向断头台”。壮汉被来不及刹车的公交车撞飞,并被碾轧到另一辆车的车轮下时,第四乐章恰好随着最后一段乐曲的落幕戛然而止。
段里达被莫大的“享受”冲击得闭上了眼睛、浑身颤抖,不由自主地做出交响乐指挥家结束一个乐章时充满激情和感染力的手势。
完美,实在是太完美了!
即便是死了人,这画面也能在交响乐的配合下产生如此的美感。
世界上又少了一个低素质生物,段里达为自己对高尚世界做出的贡献深感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