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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丧丁忧

御史台外,苏辙、章惇、张璪、曾巩、巢谷、陈凤等人迎接苏轼。看到苏轼出来,众人一拥而上,将苏轼围在中心,问这问那。苏轼谦逊地说:“苏某怎敢有劳诸位!”章惇说:“你礼部试自撰典故,殿试制策又专攻人主,两次以身试法,两次赦免死罪!乃是我大宋奇人!我们来迎接你,还不应该啊!”众人齐声迎合道:“是啊,是啊!你乃是我大宋奇人!”苏轼诙谐地说:“事不过三,也许还有第三次,到时诸兄再来接我不迟!”章惇哈哈大笑,曾巩摇摇头苦笑,张璪则不屑地撇撇嘴。

巢谷带着两个轿夫走来:“苏大人,快上轿吧!”转头对两个轿夫说:“快叫苏大人!”轿夫躬身施礼:“苏大人!”苏轼惊讶地笑道:“苏大人?我什么时候成了大人?巢谷兄,为何要坐轿子?”巢谷故意拿腔拿调地说:“你还不知道吧,皇上已让你当了翰林学士,你已是苏大人了。苏大人不能走路,苏大人得坐轿子。”一边还做着鬼脸,不由分说将苏轼抱上轿子,众人哄笑起来。轿夫们抬着轿子,一颠一颠地离开御史台。

苏轼与众人回到寓所,看见吴复古正与苏洵谈话。苏轼惊喜地说:“是吴仙长,你怎么来了?仙长好!”吴复古顽皮地答道:“我欲寻你无躲处,你觅我时无处寻。过去叫道长,现在怎么成了仙长?”苏轼说:“听说你已得道成仙,岂不应该称仙长!”吴复古道:“听谁说的?我去问问!”苏轼说:“世人谁不知你是陈抟老祖转世!”吴复古说:“呵呵,你这是咒我啊!那陈抟老祖是汉末人,见天下即将大乱,不忍亲眼目睹,就到华山上睡觉。没想到一睡就是八百年,醒来后骑驴在华山脚下游荡,正遇到了我朝太祖,他端详了一番,大笑道:‘天下太平就应在此人身上了,吾无忧矣!’说完从驴背上倒了下来,就没有气了。如今天下将乱,你不是要咒我死吗?至少也是让我睡觉吧!”苏轼笑道:“我是要给仙长拍马,怎敢咒你?无心之过,无心之过。”

苏洵见他俩斗嘴,就打断他们的话:“这一老一少,一见面就纠缠不清。快说正经的!”吴复古立即转了话头:“好,说正经的。我问你俩,我那徒儿巢谷现在哪里?”苏洵故作严肃地说:“巢谷不是一直跟着你吗?怎么反问起我来了?没有巢谷,你可要赔我的侄儿!”吴复古说:“我徒儿生性顽劣,不知是否又与人去比武。既然你们不知,怕是他的脖子已被人打断了,我去替徒儿寻仇去!”起身要走。众人看他滑稽天真的样子,哈哈大笑。旁边的陈凤也粲然开颜。

这时,巢谷从外面跑进来,跪道:“弟子叩见师父。”吴复古异常惊喜,一把抓住巢谷说:“让我先看看你的脖子是否被人给打断。你怎知我来了?”巢谷顽皮地伸长脖子,亲热地说:“师父已来了汴京好几日了,让徒儿好找,今日终于在此等到师父。”吴复古点头说:“嗯,还没忘了师父。”苏洵招呼吴复古和众人:“道长屋里请,大家屋里请。”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宣旨声:“懿旨到——苏轼接旨。”大家一惊,吴复古却呵呵而笑:“招女婿的来了!”

原来,仁宗在朝堂上一吐胸中郁闷,退朝后兴致不减,兴冲冲地走进后宫来。曹皇后急忙迎上来,问道:“官家今天怎么这么高兴?”仁宗满脸是笑:“能不高兴吗?朕一日之间就为子孙选了两个太平宰相!”曹皇后也笑着说:“官家,是哪两个呀?”仁宗说:“是新科进士苏轼、苏辙兄弟,文采道德,都是近年少见,经一番历练之后,定是国家的柱石。”曹皇后喜道:“大比之年能选到治世良才,可喜可贺呀!”仁宗说:“是啊是啊,千里马常有,但伯乐不常有。选人才乃天下最难之事。”曹皇后感佩仁宗知人善任,说话间忽然想到了什么,略一沉吟,问道:“臣妾想问官家,苏轼今年青春几何?不知是否成婚?”仁宗略一沉吟,说:“苏轼年岁约在二十多岁,至于是否成婚,却是不知。”曹皇后思忖了片刻,决定叫苏轼来一问。

皇宫内宫,曹皇后端坐帘内,身后站着一位公主,娇羞地看着帘外的苏轼。苏轼跪拜道:“参见圣人娘娘。”曹皇后缓缓地说:“外边可是新科进士苏轼?”苏轼说:“启禀圣人娘娘,正是小民。”曹皇后说:“你已是进士了,不要这样谦卑了。这里不是朝堂,随意一些。赐坐。”苏轼拜谢后坐下。

曹皇后仿佛迟疑了一下,问道:“听说你本该取为榜首,因避嫌将你取为第二,你受委屈了。”苏轼朗声说:“启禀圣人娘娘,朝廷一片至公,在下并无委屈。”

曹皇后听了,语气很是舒缓地说:“人生哪能无委屈。你能这样想很好。”苏轼说:“谢圣人娘娘教诲。”里面的公主有些不耐烦了,轻轻推拉母后的胳膊,小声地催道:“快问,快问啊!”曹皇后对公主笑了笑,说:“不知新科进士今年多大岁数?”苏轼答道:“二十二岁。”曹皇后又问道:“父母可安康?”苏轼说:“托圣上、圣人娘娘洪福,父母均安康。”

曹皇后稍作沉吟后问道:“不知婚配否?”苏轼对此问早有准备,不假思索地答道:“微臣兄弟二人均已婚配。父母之命,不得不尔。”公主有些吃惊,她大概没有想到苏轼回答得这样利索,颇感失落。曹皇后沉吟道:“哦……听说蜀地女子貌美多才,以你兄弟大才,夫人也必不同寻常。”苏轼说:“圣人娘娘抬爱微臣了。微臣幼有报国之志,聘妻不敢求貌美多才,只求夫妻如梁鸿、孟光,可使微臣无后顾之忧,方不辜负了君父的教诲。”

直到此时,曹皇后才明白皇上说的“为子孙选了两个宰相”是什么意思。她不仅没有为招婿不成气恼,反而高兴地说:“明白了。嗯,好一个新科进士,好一个‘无后顾之忧’。愿你不要忘了君父的教诲,将来好好为国出力,为君分忧!”苏轼叩首道:“谢圣人娘娘教诲。微臣铭记在心,永志不忘。”

公主毕竟年轻,不懂母后为什么还这么称赞苏轼,不满地带着侍女从帘后走了。

翰林院中,王珪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桌上的诏书,迟迟不动笔。张茂则走近王珪身边,宣旨道:“参知政事翰林院学士王珪接旨。皇上口谕,苏轼是皇上钦定的翰林院学士官居三品,为何翰林院迟迟未下诏书?难道想抗旨吗?钦此。”

王珪说:“臣,遵旨。”张茂则轻声对王珪说:“王大人,依在下看,还是赶快遵命吧。皇上爱才如渴,苏轼如今已被皇上视作未来宰相。王大人,你是这次大比的主考官之一,也是苏学士的恩师,可谓功不可没,得到皇上的恩赐指日可待。王大人还是赶快拟诏吧。”王珪说:“是!多谢公公提醒,这就拟诏!”张茂则走了以后,王珪走到桌前,铺开诏书,提起笔架上的毛笔,无奈地摇摇头,深吸一口气,不情愿地拟写诏书。

兴国寺内,“三苏”、巢谷、陈凤、吴复古等人在屋内闲谈,吴复古对苏洵说:“明允兄,你知道,我是不能在一个地方待上数十日的,这次到汴京,都是劣徒巢谷所累。”大家听了,看看巢谷,笑了起来。苏洵说:“哎,要不是巢谷,我们如何能够相聚。”吴复古点头道:“是啊是啊,十年未到汴京,也该来看看了。”说着,忽然转向苏轼说,“但这次贫道在汴京看的最多的却是子瞻贤侄的文章,依贫道看来,我大宋开国以来的举子只怕无人能比,就是他欧阳老家伙,将来也要服我贤侄。我听说,欧阳老家伙也说三十年后,读书人只知道我这贤侄,而不知道他欧阳老家伙了。”苏轼说:“道长千万不要谬奖。”吴复古正色道:“贫道几时奖过人,更不要说谬奖了。”众人一怔,哈哈大笑。

吴复古向苏辙端详了一会儿:“子由虽文才不及哥哥,但为人谨厚,将来的磨难会少一些。”又转向苏轼审视一番,“子瞻文才盖世,治才盖世,但心地纯白,生性至善,怕是少不了牢狱之灾。”苏洵一惊,忙问道:“道长有无破解之法?”苏轼却打断了父亲的话:“若能为国为民尽绵薄之力,死尚不惧,牢狱之灾算得了什么!”众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吴复古却敬佩地说:“嗯,好,这就是最好的破解之法!”说完,他转向巢谷:“徒儿,看来你一时还难消尽俗缘,以后还要多助苏氏兄弟,也算你替师父出力。”巢谷说:“是,师父。苏伯父对我家恩德深重,我已孤身一人,苏家就是我家,子瞻、子由便是我的亲兄弟。”

站在一边的陈凤施礼说:“道长学究天人,难得遇上道长预言休咎的机缘,请道长为晚辈指点迷津。”吴复古审视了一会儿陈凤,转过身去,叹了一口气,说:“寂寥不参哪得破,科举终是镜中花。”苏轼一惊:“啊……可是道长,陈兄已中进士了啊?”吴复古笑道:“我自说我的话,关人甚事!”

吴复古突然向众人一揖,说:“就此别过。”苏洵心知留他不住,答礼问道:“将来到何处找你?”吴复古爽然笑道:“我想来时何须请,你想找时无处寻。”说罢,飘然而去。“三苏”、巢谷望着吴复古的背影,眼睛渐渐湿润了。

礼部大门边外,清晨,放榜日。前来看榜的举子和围观者人山人海,守榜的士兵也在门前排成了两行。榜终于张出来了,榜上的名字逐次映入人们眼帘。

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殿试榜

第一名曾巩

第二名苏轼

第三名章惇

第四名程颐

第五名苏辙

第六名程颢

第七名曾布

第八名蔡确

第九名张璪

第十名

…………

苏轼、章惇、蔡确、曾布、张璪、巢谷、陈凤等人都在看榜。苏轼吃惊地问:“怎么第十名上的陈凤兄没有了?!”陈凤的脸色“唰”地变白了。苏轼问:“掌榜官,第十名怎么是空的?”掌榜官翻看了记录后,说:“陈凤家拖欠官税今已查出,依律黜落。”章惇问:“陈凤兄,是这样吗?”陈凤说:“听老人说,我父母病死时是拖欠了官家的税收。父母死后,田产归了伯父,我靠伯父养大,如今过去了十几年,官家也没有追缴,我哪里知道?”曾巩说:“原来这样。我们大伙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挽回。”张璪说:“怎么能这样?一生的功名就这样完了?”曾布也愤愤不平地说:“岂有此理。”巢谷倒是爽快,说:“陈凤兄,这鸟官不做也罢,子瞻兄还没做官就被抓两次,若真做了官非把命都搭进去。”陈凤淡淡一笑,说道:“巢谷兄说得是。”众人从人群中离去。

陈凤走在路上,望着高远的天空,眼神茫然,淡然地喃喃自语:“寂寥不参哪得破,科举终是镜中花。”

兴国寺大雄宝殿内,经声佛号。庄严的剃度仪式正在进行,形貌古异的觉新手持雪亮的剃刀,正欲为披头散发的陈凤剃发,苏轼与苏辙闯了进来:“慢!大师,请让我等与陈凤说一句话。”觉新默然点头。

苏轼紧抓着陈凤的双臂,焦急地说:“陈凤,能不能听我说最后一句话?”陈凤双手合十,闭目昂头,无动于衷:“子瞻兄,这里只有参寥,没有陈凤。”苏轼说:“参寥?”陈凤说:“寂寥不参哪得破,科举终是镜中花。”苏轼急了:“吴道长疯疯癫癫,随口一说,哪能当真?”觉新大师应道:“疯疯癫癫?当世第一才子,竟不识当世第一真人!”声调沉郁而威严。

苏轼微惊,稍一定神,说:“觉新大师,不要把陈凤兄拉入空门!”觉新的剃刀悬在陈凤头上。觉新眼望苏轼,目光呆滞而深情,慢慢地占出一偈来:“顽铁铸成身外累,晨钟敲醒梦中官。烟波毕竟抽帆易,春水桃花一钓竿。”说毕,面无表情地望着苏轼。

苏轼失望无助地看了子由一眼,苏辙无奈摇头。苏轼只好慢慢地松开了手。

经声佛号再度响起,觉新的剃刀落下。一缕缕青发飘然落地……

苏氏兄弟眼含泪水,沮丧地走出大殿,正遇在松荫下徘徊的苏洵。苏洵驻足抬头,打量着两个爱子,明白了一切,叹道:“可惜,可惜,一个可造之才皈依佛门了。”苏轼说:“父亲,孩儿有一事不明。人入佛门,能解脱自己的烦恼吗?”苏洵说:“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为什么把隐于朝和隐于市摆在前面呢?出污泥而不染,才有荷花的圣洁;尽人子之道,救天下之苍生,那才是真正的佛。”苏轼似乎明白了。苏辙有话要说,但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苏洵问:“辙儿有话要问吗?”

苏辙拱手施礼说:“父亲,照此说来,那佛门道观不就毫无意义了吗?”苏洵说:“不能这么说。佛是一门学问,佛是一方净土,无奈无助厌世者,不归佛门,又归哪里?”苏辙说:“孩儿明白了。那儒、释、道之性又有什么不同呢?”苏洵解释说:“儒性在圣,佛性在心,道性在自然。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读书之人,若为官能救一方百姓,若在朝能致君尧舜,使天下承平,生齿富足,无饥饿,无战乱,无灾疫,其德其量又如何计算呢?那就是儒,是佛,也是道。”苏氏兄弟拱手齐道:“孩儿明白了。”苏洵赞许地点点头。

就在此时,御街上,一身孝服的仆人快马加鞭,直奔兴国寺而来。

兴国寺内,苏洵父子三人向寓所走去,苏轼兄弟二人毕竟心中不豫,表情有些黯然。他们忽然看见院内站立着内宫的两位近侍,不由地一惊。一位近侍问道:“前面的可是苏轼?”苏轼急忙回答:“正是在下。”内侍说:“苏轼接旨。”苏轼急忙跪下,只听内侍宣旨道:“敕。新科进士苏轼,朕甚爱汝材,今特授汝翰林院学士之职,钦此。”苏轼谢恩后,站起身来,从近侍手中接过圣旨。苏洵欣慰地笑了笑。

突然,外面传来一凄惨的叫声:“老爷!”“三苏”向外望去。仆人福安由觉新领了进来,见到苏洵,扑通跪倒,大哭:“老爷——”苏洵惊慌问:“福安,你怎么来了,何事啊?”苏轼、苏辙兄弟也紧张不安地望着福安。福安哽咽着说:“老爷,夫人……夫人她已于二十日前去世了。”苏洵怔了片刻,慢慢地软倒。苏轼、苏辙急忙扶住,连喊:“父亲!父亲!”

王珪府上,王珪躺在椅子上,摇晃着腿,品着茶。王府管家进来,对王珪轻声说:“老爷!老爷!听说苏轼的母亲病逝了!”王珪一怔,问道:“当真?”管家讨好地说:“这哪能有假,都准备启程回蜀了。”王珪悠悠地说:“嗯,按大宋礼制,苏轼要回西蜀守制二十七个月,来回要三年。嘿嘿!”王珪疑思的脸上露出了微妙的笑容。管家凑上去说:“老爷,三年以后,皇上怕连苏轼是谁都已忘了。”王珪看了管家一眼,站起身,悠闲地吟道:“自古才命不相当啊,不相当啊……”

汴河码头上,章惇、张璪等人相伴前来送行,不一会儿,欧阳修、范镇也到了。苏洵说:“多劳诸位相送!”苏轼、苏辙一身孝服,跪地向诸位致谢:“不敢有劳恩师及诸位相送。”范镇安慰苏洵说:“苏老先生,夫人遽然仙逝,令人悲痛。然先生还需善自珍重,教导孩儿,将来为国出力。”苏洵说:“谢范公了。”

欧阳修则是一脸忧虑,“三年之中,朝局难测,只怕子瞻、子由的授职又有变化。”苏洵说:“但尽人事,莫问天意。”欧阳修说:“也是。明允公能这样想就好了。”范镇对苏轼、苏辙嘱咐说:“丁忧守制,乃人子之礼,期间要多读《孝经》《礼记》,多受圣贤教诲,也是孝中的应有之义。”苏轼、苏辙连忙说:“谨受教。”欧阳修也对苏轼叮嘱:“丁忧期间,也可留意民情吏治。”苏轼点头领教。

苏轼转身对章惇等人说:“一场大比,与诸位仿佛结成了生死兄弟,祝各位前程远大!”章惇对苏轼说:“我们的任职尚未下来,一旦得知,我们会报知于你。”

正在说着,皇宫内侍来到:“圣旨到——苏轼、苏辙接旨。”苏氏兄弟急忙跪下说:“臣,苏轼、苏辙接旨。”内侍宣旨道:“敕。朕悉汝母病逝,准回西蜀故里丁忧守制。汝母有孟母之德,育才有功,追赠汝母成国太夫人。可。”苏氏兄弟齐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苏”、巢谷等拜别众人上路。参寥身着佛衣,站在远处,望着苏轼等人远去的帆船,双手合十。

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四月初八,苏轼母亲病逝,苏轼、苏辙回乡丁忧二十七个月。

眉州城内纱縠行街上挤满了人,其中不乏穿孝服者。众人指点、羡慕、叹息。苏洵骑马,苏轼、苏辙、巢谷皆牵马而行。将进家门,苏轼兄弟扑向母亲的灵堂,伏地号啕大哭起来。

少顷,苏洵从后面急步进来,众人见他摇摇晃晃,急忙架住他。谁知苏洵甩开众人,在妻子的灵堂前“扑通”跪倒,大哭起来,众人大惊。司礼手拿簿本,命人搀起苏洵,苏洵哭着推开。司礼着急地说:“苏老先生,按礼夫不跪妻!”苏洵大哭说:“古礼夫不跪妻,但夫人于我有大恩,我跪的是恩人!古礼岂能制我!”众人听了,无不哽咽。

苏洵跪着哭诉道:“夫人啊,进我苏家,夙兴夜寐,相夫教子,一日不闲。无夫人,便无苏洵的今日,无夫人,轼儿、辙儿也不能中举。为夫曾与你相约,要白头到老,为何要中道相弃啊!即便不怜为夫,难道儿子也忍弃置不顾?今后遇事,让我向谁求正?我的好夫人,我的大恩人啊!”这时,苏轼的姐姐苏八娘哭昏过去,采莲、王弗和史云等人急忙将她救醒。

司礼领苏轼、苏辙看过母亲遗体,高喊:“合棺——”众人哭声大作,苏轼、苏辙和苏八娘痛苦地拍打着母亲的棺木。

送葬队伍缓缓穿过街道、小桥、田野。随着棺材抬过,众人跪拜。送葬的人渐渐散去了,苏洵、苏轼、苏辙、王弗、史云、采莲、苏八娘、巢谷等人仍不愿离去,他们或坐或站地围在程氏墓碑之前。苏轼泪流满面,想起小时候母亲教导自己和弟弟读书的情景……

九岁的苏轼与六岁的苏辙正在听母亲授课:“范滂是谁呢?据说是当今推行庆历新政的范仲淹大人的祖先。在东汉末年,阉人乱政,大诛党人。范滂当时任太尉,也在逮捕之列。在和母亲诀别的时候,他说:‘娘啊,儿舍生取义,死得其所,只是不放心母亲。儿死以后,娘千万不要有更多的悲痛,倘若把身子哭坏了,儿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他母亲从容镇定地说:‘儿啊,你现在就义,与党人的领袖李膺、杜密齐名了。既得了美名,又要不死,哪有如此两全其美的事情?放心地去吧。不悲伤是不可能的,你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但是娘为你骄傲,身为大丈夫,还有比忠君爱民爱国更重要的事情吗?’”苏轼问:“范滂在狱中又如何呢?”程氏说:“桓帝派中常侍王甫去问他,范滂仰天长叹:‘古人修善,自求多福;今日修善,反陷大戮;身死以后,愿将尸首埋葬首阳山侧,上不负皇天,下不愧夷齐!’王甫听了这话,也感慨动容,命人给他解去桎梏。”

苏轼偎到母亲的怀里,天真地说:“母亲,我长大如果想做范滂,你愿不愿意?”程氏高兴地说:“你有志能做范滂,娘为什么不能做范母呢?”苏轼坚定地说:“母亲,我会让你心满意足的,弟弟也会。”

程氏紧紧地拥抱着两个儿子,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我有子矣!”

苏洵仍呆呆地凝望着程氏的墓碑,采莲用衣襟擦去眼角的泪水,对他说:“老爷,不要过度悲伤。夫人临终前有话,只要两位公子金榜题名,她就可以含笑九泉了。”苏洵悲伤地点点头,站起身道:“话虽如此,夫人相夫教子,呕心沥血,积劳成疾,如今二子荣登皇榜可她却……”群山静默,有风轻轻拂过苏洵斑白的鬓角,盘旋而过……

礼制规定,守制期间,夫妻不能同房,甚至共同相处的时间都很少。这时,苏轼、苏辙的姐姐苏八娘就成了王弗、史云的好伙伴。她来到王弗、史云居住的房内,两人正在灯下做针线活计。苏八娘说:“这么晚了,妹妹还不休息啊。”王弗二人急忙起身让座。苏八娘拿起二人正在做的一件衣服,问道:“这是……”王弗说:“听说公公不日就要远行,我和史云妹妹正在商量着为公公赶制几套夏衣。”苏八娘点点头:“难为你们了,其实爹爹的衣服本不少,倒是子瞻、子由两个你们要多上点心。近日我发现他们兄弟二人的鞋面俱已破损,料想他们男人家在京里只顾读书,穿戴是不讲究的。”王弗听后,羞红了脸低头不语。

史云年纪尚小,脱口而出:“姐姐说的何尝不是。但我们婚后不久,他就上京赶考,哪里知道尺寸,眼下怕人说闲话,又不便多问。”说完后才发觉不妥,也羞得涨红了脸,轻揉着衣服下襟。苏八娘见状,笑着点点头:“这倒是了,明日我去给你们要个尺寸,你们照着做就是了。”王弗还未开口,史云抢着答道:“谢谢姐姐。”苏八娘心疼两个妹妹,硬是接过了未缝完的衣裳,让王弗与史云早些休息。

夜深人静,王弗、史云沉沉睡去,苏八娘坐在灯下,用针拨了拨灯芯,对着手中的衣服细细端详一番,开始缝补起来……

第二天中午,苏轼、苏辙正在房内静心读书,苏八娘提一食盒走进来。苏轼、苏辙看姐姐来了,都高兴地站起来。苏八娘说:“歇息一下吧,该吃饭了。”打开食盒,端出两碗面来。苏辙惊喜地说:“热汤面,姐姐亲手做的?”苏八娘说:“呵呵,还能有谁?”苏轼笑道:“太好了,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姐姐做的热汤面。哎,弟弟,说来奇怪,当初在汴梁,章惇兄带着咱们吃了那么多南北美味,竟不及姐姐这碗面的半分香。”“哥哥说得对。”苏辙说着,趁苏轼没留神,从苏轼的碗中偷偷地夹了一筷子。苏轼发现后,不依不饶。一个追,一个躲,兄弟俩围着桌子和苏八娘转来转去。

苏八娘笑笑:“你看看你们俩,还像小孩子一样顽皮,哪像是新科进士,若传出去了,岂不让人笑话?”苏辙说:“怕什么,这是在姐姐面前,又不是在朝堂之上与那些士大夫们辩论国策。”苏轼忽然有些伤感:“唉,自从母亲过世之后,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三人一时沉默。

苏辙说:“姐姐、哥哥,咱们不如到以前经常钓鱼的那个小池塘看看吧。”苏轼说:“好啊,记得那时候姐姐经常带我们去玩,现在故地重游,寻找一下当年的感觉。姐姐,好吗?”苏八娘说:“要去你们便去是了,何苦让我去呢。”苏辙上前拽着苏八娘的手说:“这有什么,好姐姐,去吧。”

“什么事这么开心啊?”苏洵说着走进来。苏辙说:“父亲,我们正商量着去钓鱼呢。”苏洵一听,也颇感兴趣:“噢?好啊,为父也算一个。”苏轼有些喜出望外:“父亲也和我们一起去?”苏洵笑道:“有何不可?难道还怕别人说我为老不尊不成?”苏八娘说:“既然父亲也有此意,我去叫上王弗、史云她们。”苏洵说:“嗯,如此甚好。”

正在此时,巢谷进来说:“伯父,程家来人了,说……要接小姐回去。”大家一惊,刚才的高兴劲一下子烟消云散。苏八娘怔了片刻,略带忧伤地向父亲说:“父亲,女儿要回夫家去了。母亲不在了,您要好好照顾自己。女儿不孝,夫家催逼得紧,不能侍候您了。”转向苏轼、苏辙说:“两位弟弟也要多尽心。”说着,哭出声来。

苏轼说:“我去跟程家说,留姐姐多住几日。”苏辙说:“我也去。”苏八娘急忙拦道:“二位弟弟不必。在家这几日,难得跟父亲、弟弟们团聚,我已经很知足了。”

苏洵动情地说:“我的好女儿,委屈你了。当初你母亲将你嫁给她的娘家侄子,原是想让你管教于他。可是那程之才冥顽不化,仗着家里有权有势,终日不务正业,反倒日日虐待于你。为父想起来就如万箭穿心,可也帮不了你啊!唉,你母亲啊,一生明白,一生刚强,就是心肠太好,这才——”苏八娘跪下:“父亲,女儿谁都不怨,只怨女儿命不好!”

苏洵气愤地扶起女儿:“哼,命!命!男人三妻四妾,女人就要从一而终,这是谁定的命!”采莲进来,拉起苏八娘的手:“可怜大小姐,一个如花似玉的人儿,自从嫁到那程家,就变成了这等模样。那程家公子真是畜生不如,四邻八乡说起来,谁不叹息!真不知老夫人当初怎么舍得女儿——”

苏八娘默默地向外走,苏轼、苏辙说:“姐姐,我们送送你。”苏八娘回过头来,含着泪水摇了摇头,转身走出去。

苏家大门外,有轿子在等候,苏八娘满面泪痕地走向轿子,苏洵领着全家人来门外相送。苏八娘一步一回头,仿佛不愿离开苏家,更不愿踏上轿子。苏洵脸色凝重地说:“女儿,你既已嫁给程家,终归是要回去的。”苏轼不悦地说:“父亲,姐姐就不能再住几日吗?”采莲也说:“是啊,老爷,就让小姐再住几日吧。”苏洵叹了口气,说:“唉,程家不对是他们的事,你身正心清便是,还是尽早回去吧。”

苏八娘坐入轿中,掀开轿帘,探头看了一眼父亲与兄弟,悲从中来:“唉,不知能否再见到父亲、弟弟们,还请多加珍重!我去了。”轿子远去,众人神色凝重,采莲偷偷拭泪。 OP3+dMraHYXlqnZAlYSgbRr0yXEMVFR4JxZQQ1NZ0Myy6gGFlqvkNSyyCuZQ0Jr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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