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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为民

苏轼带领众衙役疏散了百姓和难民,又和巢谷耳语几句,让他去调查这起骚乱的真相,随即和张璪一起骑马回到凤翔府衙。

到得府衙,张璪紧随苏轼身后,辩解道:“子瞻兄,不是我不爱民,我也是读书人。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你若真私放官粮,朝廷怎会不怪罪于你?前两次你撰典、制策,皇上是饶恕了你,但在地方为政不可同日而语,你若开了这先例,就是与大宋百年律例对抗,皇上决不饶你啊!”苏轼坐上签判堂,愠怒道:“邃明兄,我不放粮,流民们饿死,皇上就会饶我不成!”张璪理直气壮道:“流民又不在你我治下,我等无责,皇上怎会怪罪你!”说着,做了个无奈的手势。苏轼不屑地看着张璪道:“邃明兄,原来你当官只问有责无责,而不问仁爱与否,不问道义与否,你读的是什么圣贤书?!”张璪叹道:“子瞻你糊涂,为政和读书岂能一概而论!”苏轼起身,来到张璪面前,怒道:“邃明,在我这儿,它们从来都是一样的,读书就是为政,为政就是读书。人各有志,我不强求于你。我明日就开仓借粮,此事与你无干,即使日后问罪于我,我也会这么说。你放心吧。”说完,拂袖而去,留给张璪一个背影。

受了苏轼这番抢白,张璪恼怒异常。在他心中,觉得真是为二人的仕途着想,想不到苏轼如此不领情,还屡次以虚礼压人,气得他额头直冒汗水,心里虽委屈愤恨,却又无计可施。想把此事上报朝廷,却又不能越过苏轼这位上司。突然,他想到朝中的元老王珪。王珪亦为他二人的恩师,但自苏轼在汴京带头反太学体以来,与王珪等朝中保守派已成不两立之势,他们处处阻碍着苏轼的仕进。本来,张璪也是反太学体的一员,但他从未当面和这班朝廷元老撕破脸,既然他们处处搜集苏轼的罪状,自己在苏轼手下又处处受气,何不给王珪写信呢?想到此,张璪得意地笑了,心中恨恨地说:“苏轼,不要怨我,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苏轼回到家中,巢谷快步迎上来,怒道:“子瞻,今日之事,果然是张璪派手下衙役挑拨城中泼皮,蓄意引起骚乱,意在激起城中百姓对难民的不满,把他们赶出城去。我已经教训了那帮泼皮!”苏轼点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一会儿我就去监牢中把曹勇放了,难民们还等着他安排呢。”说完坐在椅上,沉思凝想。

这时,王弗腆着肚子迎上来,温柔地问道:“夫君,你已决意要开官仓?”苏轼答道:“是啊,夫人,再不开明日就有难民饿死。”采莲忙道:“子瞻,我听人说,这可是杀头之罪啊!你可不要鲁莽啊!”王弗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肚子,苏轼看着王弗,眼中充满歉意,但也不知说什么好。

巢谷见状怒道:“你们莫怕,子瞻如此爱民,他们还要问罪?若真来问罪,我把他们杀得一个不留!”采莲忙道:“罪过,巢谷,夫人肚中有婴孩,说什么杀不杀的。”巢谷低头不语。

王弗沉吟片刻,微笑着说道:“夫君,早点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开仓呢。”苏轼眼中含着泪花,感动地看着王弗,说道:“夫人如此体谅为夫,真是我苏轼之幸,也是我大宋之幸!”说着,苏轼抚着王弗的肚子,笑道:“夫人先休息吧,我还有点事,一会儿就回来。”王弗点点头。

苏轼和巢谷去监牢释放曹勇。二人出门后,王弗叫住采莲,道:“表姑,把我的首饰匣子拿来。”采莲忙问为何。王弗缓缓说道:“我们刚刚安家,也没有多余的粮食。我还有些首饰,就先捐了吧。”采莲急道:“夫人,这如何使得?这些都伴随你多年了……”王弗笑道:“表姑,如何使不得!作为妻子不能为国赴难,难道还不能为夫分忧吗?当年眉州大旱,子瞻能捐粮,如今虽开官仓放粮,只怕也是粮少人多,我就不能捐首饰?”

采莲叹了一声,取来首饰匣子。王弗检视着首饰,觉得太少,想一想就捋起袖子,要脱下自己手上的玉镯,采莲急忙制止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那可是老夫人留下的,再说,也是……老夫人为你和子瞻订婚才给你的!”王弗笑道:“也只有这翡翠玉镯还值些钱。”王弗边说边脱下,接着道:“母亲在时,常常教诲我要相父教子,如今夫君有需,为妻岂能坐视。我留下一只,这一只,就算我替母亲捐了吧!表姑,你拿到店铺里卖了,千万不要让子瞻知道。”采莲眼中含着泪水,沉重地点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苏轼带着一行车马来到粮仓门口,仓门已经打开,没有兵丁把守。苏轼看着粮仓,坚定地对曹勇说道:“计数,装车。”曹勇、王老汉等人将粮食往车上装运。苏轼自写字据,放在粮仓里。王彭带着军士,远远地看着,苏轼在大门外,回身对王彭等抱拳感谢。

装完车后,苏轼又领着众人将粮车推到凤翔城外大街,向难民定额分发粮食。众难民疯狂奔跑而来,推搡着,秩序大乱。曹勇和王老汉尽量维持着秩序。不一会儿,一行粮车便空空如也,难民们争抢着剩余的粮食,仍有新的难民不断涌进来。有人已动手厮打起来,一些老人妇孺被撞倒在地,哭声震耳。

苏轼见状,站在粮车上,大声喊道:“乡亲们,已经没粮了!都回去吧!”众难民跪着哭道:“大人,我们还没领到粮食呢,我们就要饿死了!”那些没有领到粮食的难民开始争抢其他人手中的粮食。

苏轼一边无奈劝解,一边问曹勇为何涌来这么多难民。曹勇回道:“大人,听说是新逃进城来的。乡亲们,都停手,听苏大人的话!”王老汉也劝道:“停手,乡亲们,确实没粮了,都回去吧!”众难民毫不理会,争抢得更凶了,有的粮袋被扯破,洒落一地,众人纷纷在地上捡拾,又乱作一团。

苏轼无奈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无计可施。这时,张璪率领一众衙役赶来,手持棍棒驱赶众难民,有难民反抗,便被衙役棍击倒地,头破血流。苏轼见状,大声制止道:“邃明,叫衙役住手,莫伤及无辜!”张璪不屑地看着苏轼,怒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为这等暴民求情,白领官粮,还如此不知足,岂是无辜?”说着命令衙役:“给我打!”衙役继续棒打。苏轼忙冲上前,制止住衙役,众难民一哄而散。

苏轼抢上前,向张璪怒道:“邃明,你为何对难民动武呀?”张璪道:“子瞻,再不动武,他们就敢把官府粮仓给拆了!”苏轼无奈地叹道:“唉,休怪他们,僧多粥少,粮食仍是不够啊!”看着苏轼这般无奈,张璪得意地挥了挥手中的马鞭。

在曹勇的带领下,第一批涌进的难民虽有了一些遮风挡雨的草棚,但随着涌进城的难民越来越多,还是有不少人冻死、饿死在街头。

这天夜晚,苏轼与王彭、曹勇、王老汉等提着马灯,来到各处街道巡查。不时看到一群群难民无处藏身,躲在街角,个个冻得瑟瑟发抖,有的渐渐失去知觉,直至冻死,但旁边的人却无力理会。苏轼俯身查看地上一个僵硬的难民,摇一摇,没有动静,试试鼻息,才知已经死去。苏轼不禁摇摇头,痛心疾首地说:“苏轼无能呀!”众人一脸凝重,宽慰道:“大人,您已经尽力了。”

回到家,苏轼久久不能入睡。王弗听到动静,问道:“夫君,还没睡吗?”苏轼心情沉重地对王弗说:“夫人,今日我才知道,我原来也是个志大才疏、高谈阔论之徒!连凤翔难民我都无计可施,更别说治理天下了。”王弗宽慰道:“夫君,你人微权轻,流民安顿之事,于你确实非常棘手,这与才能无关,你千万不可妄自菲薄。”苏轼叹道:“曾经,人人都夸我是什么太平宰相、王佐之才,什么大宋第一才子!这些谬夸之词,现在已成了天下人耻笑的谈资!”王弗疼惜地看着苏轼,无言以对。

第二天,苏轼独自骑马来到城西郊区,只见城外一片荒凉,寒山瘦水。苏轼苦苦沉思,试图找到一个解决难民生计的办法。这时,他又想起了在仁宗面前许下的诺言:微臣要向陛下向百姓证明苏轼绝非纸上谈兵之徒,就必须去地方做出结结实实的政绩。想到此,他顿时觉得羞愧难当。

苏轼骑马越过田野,心情异常沉重。忽见前面田野中人影一闪,苏轼轻轻地下马,好奇地跟了上去。苏轼穿过枯草丛,看见原来是王老汉的儿子王二,他没有进城,在干什么呢?走上前,发现王二警惕地东张西望,在田里抓来抓去,用衣服兜住,揣在怀中,急速跑走。苏轼一惊,明白了这是在偷当地人种的薯芋,便牵着马,悄悄地紧跟王二而去。

苏轼知道当地的青壮年多被征去打仗,留下的老弱病残无力耕种,于是只能耕种最容易生长的薯芋之类。这王二不愿随父亲进城,而独自在城外,竟是干的这般勾当。

苏轼紧随着王二来到往西,眼前竟是一座废弃的军营,里面有上百间破旧得不成样子的房屋。

王二跑进屋中,向外张望一下,看四下无人,身形一闪,窜入一房屋内。苏轼紧跟而至,藏在门外,向里窥看。

屋里生着柴火,几个青年难民围坐着烤火。王二进来叫道:“我回来了!有薯芋吃喽!”众人都站起,接过王二衣襟里的薯芋,笑道:“太好了,饿死我们了!”大家迫不及待地烤着,惬意地说笑着。

王二感叹道:“我几次进城去找我爹爹过来,他都不肯。咱这儿多好呀,这儿以前可是座军营,补一补,睡觉一点风都不漏。我爹他非要进城,他以为当官的有好心,你们想,那些当官的真会管我们这些难民吗?他们才不管呢,当官的哪有一个好东西。”几个青年连连点头,眼睛却注视着火中的薯芋。

苏轼听着屋内的谈话,豁然开朗:何不把城中的难民都接到这儿来,再把这个军营扩建一番,如此一来,就再也不会有人冻死街头了。想到这里,苏轼微微一笑,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军营。

回到凤翔府衙,苏轼立刻找到张璪、王彭,问道:“王监军,城西二十里那座军营多少年不用了?”王彭答道:“约有十年了。西夏鹞子军常来侵袭,后来朝廷就让军队驻到城里了。”苏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张璪忧虑地问道:“子瞻,你又想干什么?”苏轼答道:“邃明兄,不瞒你说,我想让难民们住进军营里,如此一来,难民便有了一个长久安身之所。此乃天助我也。”张璪大惊道:“子瞻,你不可一错再错。昨日你私放官粮,若报到朝廷,追查肯定十分严厉;你若以军营安置难民,等于私建村落,这又是杀头之罪啊!”苏轼豪情满怀地笑道:“邃明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早在京城之中,我已两度犯下死罪,再来一次也是驾轻就熟。呵呵!”

张璪恳切地说:“子瞻,你不可以为皇上每次都能宽恕于你。你如此不顾纲常纪法,迟早会不见容于世,即使皇上恩宠你,百官也不答应。”苏轼点点头,轻蔑地笑道:“邃明兄,谢谢你的好意。可是你却不知道,昨夜凤翔城内已有难民活活冻死!所以苏某现在心中只有一事为大,就是如何不让这些难民再挨饿受冻,其余的且听天命,日后再说!王监军,走,随我去修理军营,尽快让难民入住!”

苏轼与王彭昂首走了出去。看着两人的背影,张璪气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苏轼和王彭来到城内的难民中,把这一消息通报了,大家顿时欢呼起来,不一会儿就各自收拾起不多的一点破烂物什,众人扶老携幼,随着苏轼朝凤翔城西的军营奔去。

来到城西军营,苏轼把修理军营的任务下达给曹勇和王老汉后,便随同王彭和巢谷指挥着上百军士和难民们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往日萧瑟冷清的破旧军营内一派喜气洋洋。不久,修理好的房屋已够现有的难民们入住了,附近的百姓闻讯,也络绎不绝地送来粮和衣物。苏轼见此情形,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时,王老汉推搡着王二来到苏轼面前。王二老大不高兴,低着头不看苏轼,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苏轼微微一笑,叫了他一声,王二不答。王彭在一旁,吼道:“大胆,大人叫你,为何不答?”王老汉也催促儿子,王二这才不情愿地低声应了。

苏轼微笑道:“王二,不管当官的有没有好东西,你做人也不能太过小气,光顾着自己有地方睡觉,就不想城里的人在挨饿受冻。所以本官虽不是好东西,但你也不甚高明,咱俩彼此彼此。”王二听此,抬起头惊诧地看了苏轼一眼,随即脸一红,又低下头去。苏轼佯怒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帮忙!”王二这才高兴起来,急忙抢过苏轼手中的铁锤,开始钉合门窗。众人见此,都大笑起来,军营中一团和睦。

苏轼拍拍王二的肩膀,高兴地说:“王二,本官要的就是你这身力气!记着,吃了人家多少薯芋,日后可要如数奉还。”王二停下手中的活,稍一愣,涨红了脸,又赶忙使劲敲起锤来。

忙了一天,苏轼疲倦地回到家中,但脸上泛出喜悦和满足的神采。采莲抱着一个箱子来到苏轼面前,王弗指着箱子道:“子瞻,这些钱你拿去给难民买粮食吧。”苏轼打开箱子,见是一大箱的铜钱,惊讶地问道:“钱,你哪里来的钱?”王弗温柔地说:“你就不要问了,只管拿去。”苏轼着急地说:“不,你不说我就不拿。”采莲在背后忍不住说道:“夫人卖了首饰,换了这点钱。”苏轼惊得站起来道:“什么?哎呀,怎么不告诉我?你本来就没有什么首饰。”采莲看看王弗,又看看苏轼,嗔怪地说:“告诉了你,你能让卖吗?”

苏轼随即抓起王弗的一只手,见手腕上空荡荡的,惊道:“你……”王弗举起另一只手,羞愧地向苏轼说:“子瞻,对不起。不过,我还留了一只……”苏轼眼中含着眼泪,捧起王弗的手,爱怜地说:“就是一只不留,我又能怪你吗?夫人,能娶你为妻,苏子瞻此生足矣。”

第二天,苏轼来到军营,监督难民的修建工作,又把王二叫过来,把当天尾随他来到军营的事说明了,并拿着一串铜钱,要带他去还给薯芋的主人。王二一开始惶恐不已,以为苏轼要惩罚他,没想到苏轼竟会如此处理,愧疚地答应了。

苏轼带着王二找到了薯芋田的主人。王二走上前,将手中的一串铜钱交给那位老伯,并解释了原因。看到苏轼在一旁,老伯自然满心欢喜,连连称谢。这时,旁边几个老农也凑过来看热闹。

王二接着问道:“老人家,我偷吃你的薯芋,是我不对,现在苏大人叫我赔钱给你。不过我一直纳闷,你这地好好的,却为何让它荒着?这么大一片地却只长出薯芋,吃多了实在寡淡。”苏轼顿时也想到这个问题,也赶着问这地为何荒了。老伯叹道:“我的儿子打仗死了,这地没人种。我们这村子里,年轻人多出去打仗了,有的死了,有的不知是死是活。我们这帮老头子哪有力气种地,只能种点容易活又不费力的东西,将就着度日罢了。”王二听此,叹息着说:“唉,这块地不赖,偏偏没人种。我有一身力气,偏偏又没地种!你说这事,唉……”

苏轼突然为之触动,茅塞顿开,喜道:“对啊,老伯,你为什么不把地租给他呢?他有力气你有地,你可收租钱,还有粮食吃。”老伯忙摇头道:“租给他?不行不行,要是他霸占了我的地怎么办?”苏轼说:“不会,官府给你们担保。”

老农们纷纷摇头,七嘴八舌道:“官府?官府我们可信不过。我们就是以土地为生的,没有地可怎么活?我们宁愿让它荒着!我们现在种不了,将来有我们儿孙种。我们自己的地,绝不给外人种……”说罢纷纷转身离去。在他们看来,苏轼仿佛是官府派来侵占他们土地的。

王二挥手叹道:“这些老人家,好糊涂!”苏轼心下失望,却也明白农民祖祖辈辈以土地为生,又对官府极不信任,想不通情有可原。然而此事不能因此放弃,若能施行,将是万民之福。

回到府衙,苏轼把租地的想法告诉了张璪。苏轼并不指望他出多少主意,但若不通知他,也有失礼貌。苏轼虽与张璪性情迥异,但毕竟是同年,在苏轼心中,他们还没有到“道不同不相与谋”的程度。但令他不快的是,张璪又一次对他的计划嗤之以鼻:“子瞻兄,你说什么?你要农民将田地租给难民耕种?子瞻哪,你这是得寸进尺,你简直将朝廷法度视若无物!我劝你即刻悬崖勒马,回心转意。”

苏轼已经料想到张璪会是这样的答复,冷冷地说:“邃明兄,我意已决。总之,还是那句话,一切由我承担。”张璪不屑地说道:“那你就等着朝廷降罪吧。”说完拂袖而去。

苏轼拍案而起,终于明白,自己上任以来诸多违纪之事,张璪应该都已通过朝中关系上报朝廷,才会有此等决绝之语。经此一事,苏轼心知两人再难有政见相合之时。

当晚,苏轼就写出租田告示,让衙役们第二天在各村土墙上张贴出去。苏轼一早便和王彭、巢谷、曹勇来到各村中探查村民们对租田告示的反应,想不到村民们纷纷关门躲藏,如临大敌一般。曹勇上前敲门,却无人应门。

村民拒绝租田的消息报到张璪家中,张璪精神为之一振,喜形于色道:“呵呵,看来苏轼此举不得人心啊!”说完,张璪又转入沉思:“苏轼才华过人,仍需加紧防范。我不能总是被动应对,也该转守为攻一回。”随即便对自己的心腹衙役嘱咐一番,衙役点头出门。

这位衙役来到村中,站在村头的巨石上,向众村民们说道:“我说的话,大伙都该听明白了。那些流民仗着有人撑腰,马上就要来抢占你们的田地,现在说得好听是租,过些日子就会明着霸占。”

一老农愤怒道:“他们看俺儿子在外面当兵,俺老弱病残就好欺负吗?不行,俺老汉绝不答应!”

这位衙役又接着说:“老人家,这是明摆着的事,他们已在凤翔居住下来,这么多人要吃饭,不抢占你们的地又能抢占谁的?难道他们愿意饿死?”

众村民皆嚷道:“俺们不答应,俺们找他们理论去!走,抄家伙,让他们瞧瞧俺们的厉害!他们休想抢占俺们的田地!”说完,众村民皆抄家伙,蜂拥而去。

村民们持着棍棒锄锹,气势汹汹地来到城西军营外。有难民告知曹勇,曹勇立刻派一人速去告知苏轼,随即带领众难民来到军营外,拦住村民。很快两方便对峙吵嚷起来。

曹勇听清村民的来意,平和地解释道:“老人家,众位兄弟,我等经历战乱,流落到此,只想有口饭吃,怎么会想着抢占你们的田地呢?”一老农大声嚷道:“谅你们也不敢明抢,俺老汉告诉你们,这田地可是俺们的命根子。你们要打这田地的主意,俺们就来跟你们拼命!你们也休想租田,不要以为官府有大人给你们撑腰,俺们就怕了你们,别以为俺老汉不知道,你们租田正是为了日后霸占田地!”众村民纷纷附和。

曹勇大声辩道:“老人家,看来你是误会了。我们租田种地,只想种得粮食,不至于挨饿,怎会霸占你们的田地呢?”王老汉也说道:“你们将地租给我们,地不荒了,还能收到田租,对大家都是好事。”王二也上前说道:“你们放心吧,我等都是良民百姓。”

一老农认出王二,叫道:“你是什么良民百姓,你偷人家地里的薯芋,你是贼人!”几个老农也纷纷指责王二。王二忍住怒火,说道:“这位老人家,我偷你薯芋不对,但已赔过你钱,你怎么骂人呀?”老农接着嚷道:“你们不安好心,怎么不是贼人,怎么不该骂?”

王二抢上前去,怒道:“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吗?”一老农也怒道:“好啊,小子,你竟要动手打人!你当俺们是老弱病残,就可以胡作非为,骑在俺们头上拉屎。乡亲们,俺们不能让他们这般欺负,打!”

曹勇忙上前拦阻。众村民挥棒打来,王二躲闪不及,被一棒打至头破血流,晕倒在地。王老汉大叫一声,哭着抱住王二。众难民见状大怒,也纷纷拿起家伙还击,双方展开激烈械斗。曹勇在中间奋力阻挠双方,却无济于事,自己还被打伤。不一会儿,双方互有伤者。

这时,苏轼与王彭、巢谷骑马赶来,身后跟着一干衙役。苏轼边下马,边大声制止道:“住手,都住手!”但双方仍是打斗不止。王彭率众衙役上前,亮出兵器,吼道:“听大人的话,都住手!”双方这才渐渐停手,但仍怒目而视,互相指责谩骂。

曹勇脸上血流不止,不及擦拭,便上前向苏轼说道:“大人,我已尽力劝止,却无能为力。”苏轼无奈道:“我知道,不怪你。”随着转向双方说道:“大家听着,今日之事,官府不做追究。你等各自散去,类似情形,再不可发生!”难民们在曹勇的规劝下纷纷散回军营。

一老农冲着苏轼道:“大人在此,小民等正好要告诉大人,这田地俺们绝对不租!”苏轼刚要劝说,村民们便拿着农具纷纷散去。

回到家中,苏轼无可奈何地闭眼沉思。

巢谷拿起一大杯水,一饮而尽,气呼呼地说:“这些百姓真是不识好歹,怎么劝都没用。地荒着也是荒着,租出去却能换粮食。换了我,高兴都来不及。”

王弗上前安慰道:“夫君,为妻看来,劝农之事遇到阻碍,全在百姓不信任官府。”苏轼点头应道:“知我者,弗儿也。”王弗接着说道:“百姓不信任官府那是自然之事。如今边关战乱,土地就是他们的命根,你要他们把地租给难民,他们又怎么不担心惧怕呢?”苏轼点头道:“我何尝不知,但我原以为百姓忠厚纯良,只要晓之以理,他们能想通的。夫人,你以为我如何能说服他们呢?”王弗沉吟片刻,笑道:“为妻以为,就是一个字——诚。”苏轼点头称是。

第二天,苏轼又偕同王彭、巢谷等来到村中,村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苏轼等在村里逐户敲门,村民从门缝里见到是官府的人,有的开门又慌忙关上,有的装作没听见。村子里很静,只有狗叫声。

第三天,苏轼一行人再次来到村中。王二、曹勇头上都包着破布,身上血迹也未干。众人来到村头,村里仍无人影。王二跪在地上,真切地说道:“乡亲们,我王二骂人在先,引起打斗,我向乡亲们请罪了!”曹勇、王老汉也跪下道:“我们给乡亲们谢罪了!”几位老农从门缝里窥看,又迅速将门掩上。王二等跪地不起,苏轼捻须沉思,心中判断:众村民虽仍不出来,但已明显有所动摇。

第四天,众人又来到村中,只见依然关门闭户。苏轼等沿街巡视,只看见一老人坐在村口老树下。他看见苏轼等,干咳了一声。王彭带苏轼等走近老人,解释道:“这是该村的地保。”并对老人说道:“老人家,苏签判来看你了。”

地保假装耳背,问道:“你说什么?”王彭大声说道:“苏——签——判,新上任的凤翔签判,就是他建起了难民村。”地保点头道:“哦,听说了。”苏轼上前,恭敬地问道:“老人家,高寿了?”地保回道:“不敢,八十。”苏轼笑道:“耄耋老人啊,您老一定长命百岁!”地保道:“托您的福,还能再活八十!”众人大笑起来。

苏轼紧接着问道:“老人家,村里人为何就不肯租地呢?”地保叹道:“那是因为俺们不敢!这地可是俺们的命根子,要让给别人,不行。”苏轼接着劝道:“老人家,不是给别人,这地还是你们的,是别人代你耕种,还给你粮食。”地保问道:“那大人说说,如何种法?”苏轼回道:“主户三分,官一分,租者六分,可以吗?”地保忙问:“那俺们还要向官府交粮吗?”苏轼说:“不用。”

地保点点头,突然又叹一口气,连连摇头。苏轼见状,问道:“你是担心种你们地的人赖账不交,或者霸占你们的地吧?”地保点点头。苏轼笑着劝道:“这不要紧,有官府呢。”地保摆摆手,忙说:“官府?俺们可信不过官府。官府今日一变明日一变,俺们这些庄稼人可就苦喽。”苏轼便说:“有我哪。”地保看了看苏轼,还是摇头道:“有大人当然好了,可大人在这凤翔任期顶多两三年,大人一走,就没人做主了。官府的习惯历来就是一个和尚一本经,一个将军一个令。”

苏轼为之一怔,叹道:“说得有理呀,哦……不妨这样,你们和难民们先签两年半的契约。行得通,你们以后再续签,行不通,到期就终止。这样我如果走了,你们如果不放心,还可以再收回到自己手中,这样行吗?”地保显然已被苏轼说动,问了一句:“苏签判,这契约作得了准吗?”

苏轼自知就要成功,兴奋地取下官帽,放在老人手中:“老伯,以我这官帽为抵押,作得了准!”地保感动地推着官帽,连连说道:“不敢不敢!大人,小民岂敢,大人快戴回去!俺看行!只要有大人作保,俺们就租。俺看大人跟他们不一样,大人有爱民之心,若真有闪失,俺也心甘情愿。”苏轼高兴地说道:“那好,等过了节我们就签字画押。”

地保干咳一声,冲着屋里大喊道:“都听见了吗?苏签判是个好官,俺们听他的。这田地,租!”还未喊完,村民们都打开大门涌了出来,纷纷感动地说:“苏签判,您这几天,天天来村里来劝俺们,这样的官俺们从未见过,俺们听你的!俺们租地!”苏轼面露喜色,激动地拱手说:“乡亲们,苏某知道你们的忧虑,苏某在此谢过了。”众人皆大欢喜。

正在苏轼在凤翔开官仓、建难民村、签约租地,忙得热火朝天之时,张璪的告状信也送到了汴京王珪府上。王珪将手中的信纸慢慢放下,捻须思索,不无得意之色,随即向管家吩咐道:“给老夫备官服,我要上朝。”管家问为何突然上朝。王珪笑道:“呵呵,果不出我所料,张璪的信里讲了苏轼在凤翔是如何一鸣惊人的,我也要在皇上那里参他个一鸣惊人。”

管家拿来官服,边帮王珪穿上边道:“老爷说得对,苏轼年少气盛,好出风头,一定会惹是生非的。还有,听说朝廷已派陈希亮去做凤翔知府了。”王珪转身问道:“就是在长沙做官的那个武人——陈希亮?”管家称是。王珪点头微笑道:“好,好,此人再合适不过了。”

陈希亮带着家人来凤翔府上任,由于时值北方寒冬,故而走得颇慢。这日已是大年三十,陈家一行来到凤翔郊外大道,看到了凤翔灰蒙蒙的城墙。

一少年跃马在前,潇洒飘逸,左顾右盼,风采俊朗,这是陈希亮前妻所生的长子——陈慥。陈希亮的马车队伍跟在后面,继室杜氏坐在轿内。陈希亮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旁边,一副典型的武人形象,长身黑面,两眼有神。

轿中,杜氏摸摸鬓边的珠花,掀开马车窗的帘子,埋怨陈希亮说:“这里可真冷,瞧你来的这鬼地方!”陈希亮虽十分喜欢甚至娇惯杜氏,但话语间还是脱不了武人的口气:“你以为我愿意来,派我去边境才好呢,同那西夏鹞子杀个痛快!”杜氏忸怩作态地说:“哟,老爷,我是这意思吗?你已是儿女成群之人,成天还不忘打呀杀呀的。你真上了战场,若有个三长两短,留下我一人,我可怎么活!”陈希亮挥挥手,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女人家不要啰唆!”

杜氏刚安静一会儿,突然又掀开帘子,“老爷,我听说你那个同乡,就是皇上器重的大才子苏轼也到凤翔做了签判。他是签判,你是知府,你可得给他个下马威!”说着,故意朝着陈慥的方向,鼓着眼睛说:“这种年轻人,最易狂妄!”陈希亮没有领会到杜氏话中对陈慥的不满,只是不屑道:“一个乳臭未干的臭书生,不在我眼里。”说着,抡起鞭子,一鞭就将路旁的小树抽得乱颤。

自打听说苏轼在凤翔的所作所为,远近的难民每日都三三两两地朝凤翔方向逃去。陈希亮这一路上自然也看见不少,只是他沙场征战惯了,对尸体都已见怪不怪,何况这些奄奄一息的难民,他更是不放在眼里。反倒是他的儿子陈慥,虽然也是习武出身,但是心怀一颗仁慈侠义的心肠,每次看见难民要昏死过去,总要上前将粮食分给难民。陈希亮对此虽不反对,心中却也有些不悦,总向杜氏说道:“你看,我这个儿子一点也不像我,倒像个文人。”杜氏本来就对这个陈家公子心存不满,看到陈慥这种义举,自然更没好气,嘟囔着说:“他倒大方,却不知道我们养家辛苦。”

很快,陈希亮来到凤翔城门外,知府衙门的众多官员都已在城门前列队迎候。

张璪与众官员迎上前去,鞠躬施礼道:“恭迎知府大人!”陈希亮并未下马,挺胸举目扫视众官,对毕恭毕敬的张璪问:“这位是……”张璪忙笑着回道:“回禀知府大人,下官乃是凤翔府的法曹张璪。”陈希亮问道:“哦……苏签判何在呀?”张璪答道:“回禀知府,今日是大年三十,苏签判按例到监狱点名去了,他说点完名亲自到陈大人府上登门赔礼。大人有事尽管吩咐下官就是。”陈希亮脸上露出不悦之色,并不下马,昂首而去。

按例,签判确实应该在大年三十到监狱点名,不得有误。但知府上任,一般官员宁肯违例,也不会弃知府不顾的。但苏轼不管这些,就如张璪所说,确实在凤翔监狱召见犯人点到。他旁边站着巢谷,另一侧站着常狱曹,堂下两侧站有两排持刀的狱卒。

见过十几个犯人,苏轼已经发现其中有不少疑案,甚至肯定是冤案。比如一个叫刘二楞的村民,因见事不公,出手打一地痞致残而入狱。苏轼查明,那地痞有钱有势,经常欺男霸女,遭到刘二楞一顿痛打后,买通了官府,掩盖自己罪行不说,还判了刘二楞十年,自此以后更是为非作歹,祸害一方。苏轼让巢谷记下这个案子,准备重审。

苏轼在花名册上点着名,道:“下一个,杨伍氏。”杨伍氏的女儿杨小莲扶着颤颤巍巍的杨伍氏走出囚牢。一狱卒猛地推了一把杨伍氏,骂道:“老不死的,快些走!”杨伍氏一个踉跄,被推倒在地。小莲哭着大喊:“你为何推我母亲?”狱卒正要发作,被常狱曹制止住。常狱曹忽然想起什么,若有所思地对小莲道:“今日由新任的苏签判点名,记着,不许乱说话。”杨伍氏看着常狱曹,仿佛意识到什么。

杨伍氏在杨小莲的搀扶下上了大堂,常狱曹斜瞪着小莲,眼中露出威胁的凶光。杨小莲蓬头垢面,掩盖了其本来的姿色。

杨伍氏看到堂上一脸正气的苏轼,觉得自己伸冤的时候到了,便下意识地拉拉小莲,两人忽然大哭着跪于当堂,大喊冤枉,众人大惊。常狱曹慌道:“两个女囚,是何用意!给我拖走!”狱卒上前拉拽杨伍氏与小莲。苏轼见状,大喝一声:“住手!这位老人家,请起来说话。”常狱曹无奈,只好示意狱卒退下。

苏轼待母女二人起身后问道:“老人家贵姓?”杨伍氏清了清嗓子,回道:“回禀大人,罪身名叫杨伍氏,钱塘人士,是环州原知府杨云青的发妻。有人诬告我家官人暗通西夏,被朝廷责问,忍辱自杀,留下老身与女儿杨小莲二人,被关大牢。而今已有两年整了,转到凤翔羁押,也已有三月了。”

苏轼当然知道这位杨云青,当年他“叛国”的案子曾轰动一时,但后来朝廷为之平反,证实他其实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大忠臣。想不到他的家眷如今还关在牢中,苏轼心中不禁愤怒而悲痛,不禁站起道:“原来您就是杨知府的夫人?”杨伍氏点头。苏轼立刻吩咐道:“立即放人!”

常狱曹慌忙上前道:“放人?大人,使不得,这母女二人是朝廷重犯,可是张璪大人亲自审理转押过来的。案子尚未查清,上面还没来批文,岂能轻易放人呀!”苏轼怒不可遏,一拍惊堂木:“大胆!长安大帅张方平大人告诉过本官,西夏对庆州久攻不下,才施了造谣离间之计,迫使杨知府自杀身亡,此事早已大白于天下,毋庸多言。先放人,再请朝廷的批文!万事由我担着。”

常狱曹吞吞吐吐地说:“可是……”巢谷上前叫道:“你这狱曹,还不快放人!”常狱曹忙点头放人。杨伍氏与杨小莲泪如雨倾,跪倒在地,杨伍氏哭喊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云青啊,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苏轼起身来到杨夫人跟前,搀扶着她,安慰道:“老夫人哪,让你们母女俩受苦啦,快起来,快起来。杨知府乃精忠报国的有功之臣,受此不白之冤,且牵涉家眷受此牢狱之灾,本官理当替你做主。”杨夫人哭道:“大人,有您这一席话,我母女二人就感激不尽了,他爹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苏轼接着说道:“这样吧,您母女先到我家住下,等我请下刑部的回文,再送您回家!巢谷,先领老夫人和小姐到咱家住下,过个消灾之年吧。”巢谷兴奋地答应着。杨夫人母女俩感激涕零又要下跪,被苏轼、巢谷拦住。 L4w282EJ5GpNvWVByGEbEyZGG8MAuSE/y1ubX2Nv2qF1/vRP+k5TrVS9h/MN3jv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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