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仁宗面前自请外放,要去地方做出实实在在的政绩,以济民生。这一番肺腑之言深深打动了仁宗。但仁宗也颇费了一番苦心。他当然相信,以苏轼的大才,是能够胜任一方知州的,但他也深为苏轼耿介的品性担忧,因此决定将他外放到西北边陲的凤翔,且只做一个签判。这样既可以让苏轼尽早认识大宋积贫积弱的国势,也能让他在与知州的协同共事中熟悉官场规则。对于这一点,苏轼倒是没想太多,他只有一腔报国的热情,恨不得立刻上任。
此时,正值西夏进犯大宋西北边境,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很多村庄一夜之间化灰烬,难民背井离乡,毫无目的地随着人流奔走。苏轼走的是向西北的官道,而流民多是往东南逃散,因此他并未看到大队的难民,但沿途的饿殍让他忧心忡忡。
十多天后,苏轼及家人来到了凤翔境内。时值初冬,天气寒冷,凤翔城外,一片萧瑟。夜晚,苏轼一家寄宿在一间村野茅店中,一家人正围着一堆篝火烤火取暖。采莲说:“没想到吧?这大西北可是够冷的。”此时王弗身孕日重,行动不便,感激地说:“表姑,怪不得你在马车上装了那么些劈柴呢!”苏轼环顾一下四周,叹道:“连年战争,树也跟着遭殃啊!”
这时,四个持枪带刀的蒙面人在院墙外观察动静,看到苏轼一行并无随行人员护卫,就冲进了院子。苏轼立刻站起,护住王弗和采莲,迅速扫视了一下这些蒙面人,见他们都穿着残破的军服,所持的刀枪皆是大宋禁军之物。苏轼顿时心中有底了,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其中一个领头的说:“莫管我们是什么人,留下财物!”苏轼听出他的语气似乎有些颤抖,断定并不是惯于打劫的绿林中人。
又一蒙面人对领头的耳语道:“看样子是个当官的!”领头的就着篝火仔细看看苏轼,顿时一惊,又审视片刻,小声对同伙说:“要是当官的,以后怕有麻烦,还是走吧!”又一蒙面人说:“走?走到哪里?还不是饿死!当官的,哼,一起杀了不就没事了!弟兄们,上!”说完四个人一拥而上,其中一蒙面人将苏轼按于地上,用刀架在脖子上。苏轼尽量冷静下来,拼命回头道:“你们不是强盗,是大宋的禁军!”一蒙面人说:“禁军没有饭吃也就是强盗!”说完就要动手。
王弗开始吓得说不出话,但见到蒙面人就要杀苏轼,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哭着拼命扑上去,大喊“住手”。采莲也哭着不知所措,但见王弗欲上前,便拼命拉住王弗:“夫人,小心孩子!”王弗迟疑一下,看看苏轼,摸摸肚子,又挣开采莲,拼命扑上去。苏轼见此状,挣扎着喊道:“不要过来!快走!”一蒙面人说:“哼,要走,休想!”说完奔向王弗。这时,领头的蒙面人大叫道:“不可!只拿东西,不要伤人。”拦住奔向王弗的蒙面人,二人动起手来。其他几位蒙面人见此情形,只顾按住苏轼,不知所措。
就在此时,巢谷忽然现身,用棍棒将四个蒙面军士打倒在地,扯掉他们脸上的面纱,然后捡起一把刀来,要杀掉这四个不法的军士。苏轼看到巢谷,兴奋地起身,揉揉自己的双臂,前去护住王弗,但看到巢谷要杀蒙面军士,便大声急叫道:“巢谷兄,不要杀了他们,他们是大宋禁军!”巢谷头也不回,冷声说:“到此时,你还如此好心肠?”说完,举刀欲杀。四个军士拼命向苏轼磕头求饶。苏轼把王弗交给采莲,快步走到巢谷面前,止住他说:“巢谷兄,听我说。庆州一役,将帅带兵无方,致使兵败,逃兵沿路抢劫,原是怨不得他们。”四个军士听此,皆跪下叩头道:“多谢大人不杀之恩,小人也是实属无奈,实在是饿极了,这才万不得已……”巢谷向一军士踢了两脚,怒道:“万不得已?抢劫倒也罢了,为何却要杀人!”说完朝另外几个军士踢了几脚,又举起了刀。苏轼拉着巢谷,说:“饶了他吧,巢谷!”王弗也从后面走来,说道:“巢谷兄弟,饶了他吧!”巢谷回头看看王弗的大肚子,迟疑了一下,对军士吼道:“滚!”几个军士踉踉跄跄地逃走了。
等军士不见了人影,巢谷才上前和苏轼、王弗、采莲见礼。苏轼笑道:“巢谷兄,我过去不赞成你学武,今天看来,还是学武好哇。要不是你,这里就成了我们的葬身之地了!”王弗、采莲还是惊魂未定,都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的?”巢谷这时也恢复了天真的表情,学着吴复古的样子,摇头晃脑道:“天机不可泄漏。我欲寻你无躲处,你觅我时无处寻。”王弗听到“你觅我时无处寻”,低头叹道:“你再晚来一刻,我们就……”看看肚子,不禁又流下泪来。巢谷连声安慰王弗。苏轼也说道:“好了。好了。孔子说:‘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我们怎么就那么容易死!到了凤翔,我就向巢谷学武,行了吧!”
苏轼问起吴复古道长,原来道长在武当山闭关,特命巢谷前来助苏轼一臂之力。苏轼拍手叫道:“太好了。你的缉捕公文已过两年,已然无效。你和我们一起到凤翔,有了你呀,我不就文武双全了嘛!”众人皆宽慰地笑起来。
第二天,苏轼一行接着赶路,巢谷持棒步行跟随,很快,他们就远远地看到了凤翔城墙。苏轼看到城郊大路两边都是大片大片荒废的田地,杂草丛生,对巢谷说:“巢谷兄,看这土地荒得多可惜啊!”巢谷解释道:“这里的男人大多都当兵去了,无人耕种。”苏轼问道:“那为什么官府不找人种?”巢谷笑道:“哈,你问我,我问谁?子瞻,你还是去问朝廷吧!”
一路上,三三两两的难民结队而行,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而又以青壮年居多。苏轼惊愕地看着难民们,感慨地对王弗说:“这一路上虽也看到些流民,但都零零散散,为何这凤翔城外的流民这么多?”王弗掀开轿帘,推测道:“是啊,可能是专门向凤翔逃荒而来的。”苏轼点点头。
路边,一个衣衫破烂的老汉双腿抖着,不一会儿就瘫软着倒了下去。巢谷急忙走上前,搀扶起老汉,问道:“老伯,你这是怎么了?”老汉有气无力地答道:“唉,没事。”苏轼翻身下马,走上前,关切地问道:“老人家,这是要往何处?”老汉无精打采地看看苏轼,叹道:“哎,大人,我们是从边境上逃过来的。西夏人烧杀抢掠,没法住了,想在这凤翔寻个安生的地方。”说着老人又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苏轼急忙上前扶住,说:“老人家,你怎么了?”老汉垂着双眼,无力地说:“不怕你笑话,三天没吃东西了。”苏轼立刻让采莲表姑从车上取下干粮和水,送到老汉面前。老汉顿时眼中发出光,拿起干粮啃了起来。见有食物,路上几十个流民立即像饿鬼般地扑了上来。采莲阻挡不及,一袋干粮转眼被抢光,人们狼吞虎咽地吞食着。老汉接过巢谷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羞愧地对苏轼道:“大人,不要怪我们这个样子,实在是饿了好几天了。”
苏轼点点头,看看老汉,转身站起,又看看古道上的流民,问道:“老人家,这流民中怎么有如此多的年轻人?”老汉答道:“老弱病残不是被西夏兵杀死,就是在路上饥渴而死。我等从庆州一路走来,我也没想到能撑到现在,多亏大人搭救啊!”这时一个精壮的年轻人忽然从后面赶了上来,他一把就将老汉搀扶起来,有些埋怨地说:“爹,你本来就没力气了,只管好好走路,却与闲人讲什么话!”老汉把刚才的事讲给年轻人听,并对苏轼说这是他的儿子王二。王二看着苏轼穿的官服,眼中露出不屑的神情,谢也不谢一声,搀起王老汉就走。巢谷生气,欲向前拉住王二。苏轼拦住他,说道:“这些难民不相信官府,怨不得他们。”
这时,王弗挺着大肚子,在采莲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来到苏轼面前,两人对望一眼,又同时看向古道上的流民,眼中含着忧虑的神情。苏轼知道,还没上任,这些流民就给他出了一道难题。想到这里,苏轼双眉紧锁,若有所思。王弗看着苏轼,问道:“夫君是否在想方才那些难民?”苏轼点点头。王弗叹道:“离凤翔已不过半日路程了,希望这些流民都能坚持下来。但到了凤翔,也只能暂避战乱,这些流民将以何为生呢?”苏轼惊讶地看着王弗,说:“这正是我心中所虑。这一路苦苦思索,但不知如何是好。”王弗看着大片的荒野,叹道:“这一路走来,土地荒芜,可见凤翔百姓日子也不好过。这流民一去……”苏轼看着妻子,坚定地说:“会有办法的!”
随着众多流民行至傍晚,苏轼一家来到凤翔城楼下,只见一大群流民涌动在城下,齐呼:“大人救命!请开城门吧!”城上一位官员率领军士向下观望。苏轼远远一看,认得城上的官员正是自己的同年张璪。张璪朝城下军士喊道:“众军士都听着,严把城门,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开!”说完,身旁的一位军官对张璪道:“张法曹,眼看这天色将晚,城外会冻死人的。”张璪不耐烦道:“这与我何干!只要我凤翔的百姓都在城内!”军官道:“这不妥吧!”张璪更加不耐烦,说:“王监军,如今太守和签判都未到任,你我也做不了主。”城下流民仍不停齐呼“救命”。
巢谷持棒站在难民中,对苏轼道:“官府不开城门,难民越聚越多。”苏轼道:“走,去看看。”巢谷护着苏轼拨开人群,来到城门前。难民中,苏轼上午救助的王老汉看见了苏轼,仿佛找到了救星,跪下求道:“大人,原来是您!您就给我们劝劝,就让上面的大人放我们进去吧!”众难民见状,都跪下哀求。
张璪在城楼上看见苏轼,问道:“说话者何人?是苏子瞻吗?”苏轼向上喊道:“正是在下。是邃明兄吧!”张璪喜道:“哎呀,子瞻兄,你可来了!我们正说要迎接你哪!你怎么也在难民里?”苏轼笑着嚷道:“这不被你关在外面了吗?”张璪忙道:“岂敢岂敢!”说完转身对王彭说:“传几名军士护送苏签判一家进城!”
苏轼喊道:“何不大开城门,大家一同进城?”张璪摆手嚷道:“子瞻兄有所不知,这城门一开,流民涌入,饥渴如狼,且无约束。必扰凤翔百姓。”苏轼道:“寒风凛冽,这些难民又饥寒交迫,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冻死、饿死?”张璪道:“现任太守还未到任,小弟实不敢自作主张,还是等太守上任后再作决断吧。”苏轼急道:“他们已经奔波数日,恐怕等不到太守上任之时。还是先开城门放他们进来吧。”张璪仍是拒开城门,苏轼心中不快,正色道:“邃明兄,我也算是到任了,若是太守怪罪下来,由我一人承担!你看如何?”张璪素知苏轼性格,且自己毕竟是人家的下属,遂无奈地说:“你等都听见了,是苏签判坚决要开城门,与本官无关。那就开城门吧!”随即,众军士打开城门。
苏轼进入凤翔城门内,张璪等官员赶忙下楼迎接,难民从旁汹涌而入。
张璪拱手笑道:“子瞻兄,四年不见今日重逢,别来无恙啊!小弟已恭候多时,没想到你今日到任,你看……这……小弟今晚在凤翔酒楼为你接风洗尘!这位是本府监军王彭,小弟则是本府法曹。”王彭拱手行礼道:“见过苏签判。”苏轼回礼罢,对张璪说:“接风洗尘事小,当务之急是安置难民。”张璪面露难色,说:“是啊,如此多的难民,如何安置是好?”苏轼思忖片刻,忽道:“室外寒冷,我看不如让他们暂到衙门避寒,待明日天亮再作安排。”
众官员及军士脸上显出惊疑之色,张璪对一心腹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会意道:“大人,衙门是官府重地,这如何使得,恐怕不妥吧!”苏轼怒对衙役道:“怎么使不得?不到衙门里安顿,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冻死?”张璪尴尬地说:“子瞻兄,不是这意思,只是衙门里安置难民,历来无此例。”苏轼不屑道:“那就从此开了此例!”张璪见苏轼如此坚决,不好反驳,一时语塞。王彭在一旁暗暗点头。
这王彭也是宋朝开国名将之后,只因宋朝重文轻武,且自己为人耿直,不善逢迎,故而多年沉沦下僚,虽有一腔报国才能,奈何总为软弱无能的上司压制,无处施展。今日初次见到苏轼,看到他行事果断,为救难民竟不惜以身试法,心中暗暗赞叹。
苏轼让巢谷带着家人去安排居处,自己来到凤翔府衙,安置难民。这时大堂、签判堂等处都挤满了人,早已密密匝匝,而且仍有难民不断地涌进来,衙内一团混乱。苏轼、张璪、王彭被挤在中间,几乎动弹不得。
苏轼高声叫道:“大家不必拥挤!”王彭也大声喊道:“不要挤,听从大人安排!”张璪皱着眉,手足无措,怨道:“这成何体统,我早说过,岂可在衙门安置难民?子瞻兄,你不听呀。”苏轼装作没听到。
难民们仍旧往里硬挤,一些老弱者被挤得东倒西歪,张璪的官帽都被挤掉了。张璪拾起官帽,大怒,喊道:“你们再不听本官劝告,就将你们全部赶出城门!”难民们仍是不听,继续往里挤。王老汉被挤到苏轼跟前,“哎哟”一声倒下,苏轼忙扶起王老汉,把他安置在身旁。
这时,一位形容精干的青年人忽然由人群中站出来,喊道:“乡亲们,衙门里已经没地方了,再挤也没用,我们反会被赶出城去!我有一个办法,各家将老人妇孺留在衙内,其余青壮男子都住在衙外,大家一视同仁,才是保全之计!”难民们听见这话,终于停止了拥挤,止住喧哗,纷纷说道:“他说得对,衙内已经没地方了,挤也是白挤!再挤下去我们就真要被赶出城外了,到时候谁也活不了!让老人妇孺留下,我们都出去!对,就这样办!”一群青壮难民们在那位青年人的带领之下纷纷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这位青年人走上前来,跪在苏轼面前,说:“大人,还认识小人吗?”苏轼低头细看,恍然道:“你是……是那个……军士?”青年人道:“正是。小人死有余辜,任凭大人处罚!”苏轼笑道:“是你呀,你能觉悟,再好不过。你叫什么名字?”青年人道:“小人曹勇,自从那次被您放了以后……小人就和他们几个分了手,无处可去,就随这些难民一路走来,没想到……”苏轼笑道:“没想到又遇见了我?呵呵!”随即扶起曹勇。
曹勇感激道:“大人是菩萨转世,就是您惩罚我,我也罪有应得。”苏轼点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罚什么!”苏轼忽想到曹勇刚才组织难民的行为,一转念,问道:“哦,对了,你在禁军里当过什么军官?”曹勇回道:“禀大人,甲头。”苏轼喜道:“啊,好。甲头也管十几个士兵了。这些难民互不相识,怕出什么乱子。我看,你就和这位王老汉暂且当个头儿,凡事计议而行,不要鲁莽。”那王老汉在庆州时曾任保长,苏轼得知后更是放心地将统管难民的责任交给了二人。
难民安置妥当,苏轼找到张璪、王彭,说:“二位,当务之急是让难民们有口饭吃,我初来此地,此事还要烦劳二位大人了。”王彭不待张璪答话,便道:“是,苏签判。下官这就回去办,让邻居们做些饭来。”苏轼道:“那就多谢王监军了。”张璪在一旁,有些不耐烦,但也嘟嘟囔囔地同意了。
这时,巢谷安置完家人,也来到签判堂。苏轼看见巢谷,说:“巢谷兄,你也赶快回去,让家里人多做些饭菜。”巢谷为难道:“可是我们刚来……”苏轼略一沉吟:“你回去让夫人她们想办法吧。”
张璪、王彭、巢谷各自离去,苏轼转身走到府衙外。外面燃起了火堆,地上铺满了稻草,不断有衙役和百姓搬来破旧棉被分发给他们,青壮难民们围着篝火渐渐入睡。
苏轼巡视四周,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转身对一直跟着自己忙碌的王老汉说:“老人家,你已跟我忙了这许久,快进去歇歇吧。”说完,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你那儿子王二呢,怎么不见他?”王老汉无奈道:“他生性倔强,不愿进城,我也拿他没办法。”苏轼点头深思。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苏轼又与家人讨论如何救助难民。苏轼来回踱步,说:“今晚算是过去了,可明日如何度过?明日这些难民又该如何吃饭!我初来乍到,就是借贷,也无相识啊!”众人面有忧色,但又想不出办法。
巢谷说:“要不,就给朝廷上书吧!”苏轼摇头道:“我何曾没有想到,可这书信来往,就要一月有余,就是朝廷立即拨款,没有三个月,款项也到不了。”众人无奈地点头称是。
王弗挺着大肚子,坐在椅子上,叹道:“夫君,若是在眉州,你可以开自家的粮仓,但此地却想放都无粮可放!唉,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这第一把火就没柴烧了,后两把火又拿什么烧?”苏轼听此,若有所悟,一边捻须,一边道:“既没柴烧,就须找柴来烧。”说完,拍案说道:“如今恐怕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第二日,张璪、王彭来到凤翔府衙。见礼毕,张璪拱手道:“子瞻兄,年关将到,知府尚未到任,依律由你签字从府库调拨库银,作为官俸。”苏轼和悦地向张璪说:“邃明兄,我等官俸来自朝廷,可难民们的口粮又来自何处呢?今日找二位大人来,就是想商量一下难民吃饭的问题。”张璪无奈地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又有什么办法?”王彭上前说道:“苏签判别急,我想让州府官员捐款捐粮,以解燃眉之急。”苏轼赞赏地看着王彭,点头道:“难得王监军这么想,但也只是杯水车薪。”二人沉默不语。
苏轼忽然站起,坚定地说:“我以为,要想救人,只有开官仓借粮。”张璪大惊失色,连连摆手,抢上前道:“啊?这可是杀头之罪啊,无朝廷敕文,官仓不能开。”苏轼接着说:“邃明兄,官仓不开,必是饿殍遍地!难民越聚越多,即使不开官仓,也会被抢!”张璪面有愠色,转头道:“要是昨天不救助这些难民,难民也不会聚集而来!”
苏轼虽素知张璪秉性,但总还以同年之谊善待,此时听得此言,也不禁怒道:“邃明,这话别再提了!见死不救,岂是我等所为?”张璪也不依不饶,说:“子瞻哪,只怕难民未救得,就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苏轼拂袖道:“自身能否保得住,以后再说,难民却不能不救!”
张璪不屑地说:“子瞻兄,休要书生意气,这不是写文章,我劝你还是守规矩些为好。”苏轼初次入仕,最恨被人指为纸上谈兵,怒道:“邃明,你小看我了!我具状自认,开仓一事由我一人承担,别人与此事无涉。”说完,苏轼提笔写就,将状子交给张璪。张璪佯装羞愧道:“这……这是干什么,我不过是好意提醒。”但还是将状子塞入袖中。
苏轼不甚理会,昂首走出府衙。张璪拿出状子细看,王彭见状也随苏轼而去。
看着苏轼和王彭的背影,张璪转念想到:即使签了具认状,朝廷若真怪罪下来,我又怎能脱得了干系?朝廷一定以为我与苏轼是同流合污,到时自己岂不冤枉?又想:那苏轼生性狂悖,目无纲法,在朝廷上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这天高皇帝远的凤翔;唉,也是我倒霉,竟跟他在一处做官,我苦读十年圣贤书好不容易进入仕途,却要被他毁于一旦!
张璪收起状子,心想:我岂能坐以待毙,受制于苏轼?但他毕竟官高我一等,我压不了他啊!看着衙外大街上成群的难民,张璪心生一计,把他的心腹衙役叫来,暗暗嘱托了一番。衙役应声离去,留下张璪得意地笑。
难民住在衙内毕竟不是长远之策,于是苏轼命曹勇带领难民从城外取来木材,在城中空旷处暂搭草棚安身。
这日,曹勇、王老汉率众难民搬运木料,兴冲冲走入城门。这时,一伙泼皮捧着一坛酒故作醉态地路过,带头的一个泼皮故意撞到曹勇身上,酒坛应声落地。泼皮佯怒着,猛推了一把曹勇,嚷道:“你这无耻流民,为何撞翻我的酒?”曹勇急忙放下木料,赔礼道:“这位兄弟,对不住,我已经躲闪了,却还是躲不及。”泼皮一边推搡着曹勇,一边嚷嚷道:“那你是说俺撞的你喽,你这不是摆明了欺负俺吗?你们这些流民饿鬼,谁让你们来住俺们的地方,吃俺们的饭食,还要撞翻俺的酒!你赔给俺!”曹勇也有些不平,强忍怒气说:“这位兄弟,撞翻你的酒是我不对,但你也不可骂人。”王老汉也上前劝架,泼皮更来劲了,把他推倒在地,骂道:“老东西,要是多嘴,俺骂的就是你!”说着又向着围观的百姓喊道:“喂,大伙快来看呀,流民不讲理啦,流民欺负人啦!”
其他几个泼皮也冲上前,揪着曹勇的衣服,齐声嚷道:“赔我酒来!大伙,这流民撞翻我们的酒,非但不赔,还要骂我。这些流民如此不讲道理,总有一天会来霸占我等的房屋,抢夺我等的钱财!”众百姓也纷纷不满地七嘴八舌:“快赔人家的酒!撞翻了人家的酒,为何不赔!好心收留你们,却原来是白眼狼!”
此时,曹勇心里已经明白了,但还忍不住推开众泼皮,怒道:“你放手,你分明是要陷害于我!”带头的泼皮抬手抽了曹勇一巴掌,骂道:“你还敢还嘴!”曹勇怒不可遏,一拳击去,但并未用力,泼皮故意倒地。众泼皮见状,齐上前围殴曹勇,曹勇虽颇有身手,但也尽量压住怒火,只是推挡,将众人击退。
带头的泼皮倒在地上,流着血,佯装委屈道:“流民打人啦!流民抢俺们的东西啦!流民无法无天啦!”众百姓不明真相,以为曹勇等真要欺负人,一时间情绪激动,愤怒地将曹勇等难民团团围住,推搡着骂道:“好心收留你们,却为何打人?抓住打人者!把流民赶出城去!滚回你们老家!这儿是俺们家,滚回去!”
这时,张璪骑着马,领着众衙役奔来,远远地叫道:“你等流民,好心收留你等,却为何寻衅滋事,扰乱地方!既是如此,本官就将你等逐出城外,保我地方平安!”百姓们听此皆大声欢呼。众衙役赶上前,持棍棒驱赶众难民。曹勇上前,跪倒在地,哀求道:“大人,您听我说,这纯属误会!”但张璪毫不理会,仍命众衙役强行将众难民推向城门之外。
城门大开,众衙役已将难民们推到城门口,眼看就要赶出城去。难民们苦苦央求,却无济于事。张璪坐在马上远远看着,脸上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正在城门就要关闭之际,苏轼与巢谷策马而至,苏轼远远地大喊:“住手!”众衙役停住听命。张璪听出是苏轼,脸色一沉。
苏轼来到城门处,下马上前质问众衙役:“为何要赶他们出城?”众衙役无奈,都看着张璪。张璪无法,下马拱手,故作正直地说:“子瞻兄,这些流民动手打人,滋事生乱,犯了众怒,凤翔百姓们请求将其逐出城外,我这样做也是为了顺应民意啊!”苏轼正色道:“谁动手打人了?”曹勇上前跪倒,愤怒而又不好意思地说:“苏大人,是我。我打人,是因为……”苏轼未等他说完,佯怒道:“曹勇,你身为领头者,却带头滋事。来人,将他锁了,押入牢中。既然捕了肇事人,其余难民都属良民,就即刻回到住处吧。”衙役将曹勇拘捕,并上了枷锁。
张璪一惊,上前劝道:“子瞻兄,不可啊……”众百姓也群起劝道:“大人,将这些流民逐出城去吧!他们住俺们的地方,吃俺们的粮食,还要打俺们的人,俺们如何能过安生日子呀!大人,你要为俺们做主呀!”众难民有口难言,只是惊恐地看着苏轼。
苏轼看看难民,又看看百姓,温和地说道:“百姓们,听本官说两句。这些人其实与你们一样,他们也有家,只是家已被西夏人所毁,田地被西夏人所占,亲人也被西夏人所杀。于是他们不得已,走了千里路,逃到我们凤翔来。”听到此,难民中有人叹气,有人垂泪。众百姓也终于停止了鼓噪,安心听苏轼讲话。
苏轼接着义正辞严道:“百姓们,西夏人就在数百里之外,随时都有可能杀过来。若有一日,他们也攻破凤翔,毁坏你们的家园,杀了你们的亲人,你们也因此逃离出走,而城里的百姓却要驱赶你们。你们又会如何想?”众百姓被他一番话说得羞愧低头,难民们纷纷啜泣。
苏轼拉着一旁衣衫褴褛的王老汉,对百姓说:“百姓们,看看这位老人家,他难道愿意背井离乡,一路漂泊吗?他也想在家中颐养天年呀!可是西夏人不许。他,他们,还有你们,都是一样的人,都是我大宋的子民。他们没有了家,凤翔就该是他们的家。因为凤翔只会驱赶西夏的鹞子军,而不会驱赶我大宋的同胞骨肉!”这番话真真说到了百姓们的心里,众人啧啧感叹,衙役们都纷纷放下手中棍棒。张璪见情形突转,不禁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