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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交碑

听到苏八娘自尽的噩耗,苏洵倒在椅中,一时竟说不出话,转瞬便号啕大哭起来。众人亦站着痛哭拭泪。巢谷愤怒不已,飞身冲到家门外的街道,一把抓住送信人,不由分说,提拳便打。苏轼忙追出,哭着制止道:“巢谷兄住手,不关他的事!”送信人拼命挣脱着,颤抖地说:“壮士……莫打,这……这是少夫人生前托我送的信!”巢谷甩开送信人,接过信,一看更是伤心不已,连声叫“大姐啊大姐”,亦大哭起来。众人赶上来,听说消息后都大怒,围住送信人就要动手。苏轼制止住众人,和巢谷走进屋中。送信人抱头鼠窜,跌跌撞撞地跑了。

屋内一片哭声。苏洵倒在椅中,捶胸顿足,哭着说:“女儿啊,都怪父亲啊,这么快你就随你母亲去了。我后悔啊,当初你不愿走,是我非要将你送走!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天爷啊,你不公啊!”采莲站在一旁,边哭边劝道:“老夫人多次要把大姐接回来,可程家不让。这怨不得老爷和老夫人。”

巢谷走上前,将信递给苏洵,擦干眼泪,说:“老爷,这是程家送来的,是大姐临终前写的信。大姐生不能回来,死了也不做程家的人,要和伯母葬在一起。”苏洵匆匆接过信,看罢又大哭起来。

巢谷收泪道:“哭有何用?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们程家逼死了人,我这就要他们偿命来!”说完转身就走。苏洵叫住巢谷,冷静下来,说:“且慢,不得惹事。你姐姐若说是被逼死,也是礼法所逼。说程家逼死她,哪里有证据?”巢谷抢道:“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苏轼也收住眼泪,对苏洵说:“即使不要程家偿命,也要把姐姐迎回来,和母亲安葬在一起。”众人点头称是。

苏洵摇摇头,叹了口气,说:“轼儿,这样做于礼不合,程家的人岂会愿意?”苏轼心中不平,说:“父亲不是历来蔑视俗礼吗?再说,程家失大礼于先,我家不循小礼于后,怎能怪我?”苏洵摆摆手,厉声道:“轼儿、辙儿不可去!”苏轼、苏辙一齐问道:“如何不可去?”苏洵沉吟片刻,低头说:“此事将来传到朝廷,恐怕不利于你兄弟……”苏轼正色道:“父亲,情理之事,礼法不能禁,就是传到朝廷,我也敢冒这天下大不韪!”

巢谷实在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抢上前道:“伯父,不烦子瞻和子由出面,由我带人去把大姐抢回来。”说完,转身就走。苏轼、苏辙不由分说,也喊着追上去。苏洵见此状,自知不能勉强,遂大声叫道:“巢谷,不要用强!”

巢谷急匆匆地走出大门,门外围了许多家街坊邻居。巢谷愤怒地对众人说:“天杀的程家,逼死了苏大小姐,我们今天去迎苏大小姐回家,有愿意去的,跟我来!”众人听此,纷纷附和道:“我们都去。那程家是恶霸,十里八乡,谁不知道。要程家偿命!为苏大小姐报仇!”大家拿上棍棒、镐铲,气势汹汹地朝城外程家村奔去。

苏轼和苏辙跑出大门,看着远去的人流,着急地大喊:“巢谷兄不要莽撞!”说完也追着人群跑去。

巢谷领众人来到程家村,只见庄园内并未挂孝,巢谷更加生气,想到程家连死去的人都不能给一点同情,真是太过霸道了。程家家丁见来人气色不对,慌忙关上大门。巢谷以拳砸门,大声叫“开门”,听不到应答,便纵身一跃,跳过院墙,从里面将门打开,随行众人便一拥而进。

此刻,众家丁拥着程之才来到院中。这程之才即是苏轼的姐夫,也是苏轼母亲的侄儿,但仰仗着程家财大势大,异常顽劣,连苏家也不放在眼里,在眉州名声极坏。当年苏八娘因母亲的缘故,嫁入程家后,一直受到公婆和丈夫的虐待,以至今日含恨自尽。

程之才素来骄横成性,看到巢谷竟越墙进得院中,不禁大怒道:“青天白日,谁敢越墙抢劫!”巢谷亦怒道:“今天就是要抢回苏家小姐,还要你偿命!”程之才不屑地“哼”了一声,转即正色命令家丁:“谁敢进屋,乱棒打出!”说完,看都不看巢谷一眼,转身欲走。众家丁得了命令,气势大增,轰然答道:“是,少爷。”便举起棍棒,围成一圈。

巢谷更加愤怒,还怕这小小眉州的一个乡绅纨绔吗?想到此,也顾不得苏洵的嘱咐,不由分说,一阵拳脚,便将众家丁打得东倒西歪,很快来到程之才面前,提拳要打。忽听得门外传来苏轼的声音:“巢谷兄,不要伤人,赶走即可!”巢谷这才松手,程之才踉跄着退了几步,看到苏轼兄弟来了,亦无言以对。

苏轼、苏辙来到院中,看也不看程之才一眼,冲到棺材前,跪着哭道:“姐姐啊,弟弟今日迎你回家,再也不必到程家来了。姐姐!”听到此,随行众人皆忍不住落泪。苏轼很快收住泪水,一声吩咐,众人便将苏八娘的棺材抬出程家,留下程之才和被打伤的众家丁在院中不知所措。院门外一帮村民也恨恨地指点着程家,议论中夹杂着骂语。

苏轼兄弟把姐姐的灵柩运回家,家中又是一阵哭声。苏洵虽知这样做于礼法不合,但天生耿介的性格与丧女之痛压倒了理智,最终同意将八娘的灵柩停放家中,等大殓后葬于苏家墓地。

当然,程家很快就把苏轼抢回苏八娘灵柩之事告到知州衙门。知州吴同升也听说过程家仗势欺人的种种传闻,何况他和苏家关系不错,又素闻当朝皇上说苏轼兄弟皆有宰辅之才,因此,这件事虽然是苏家做得不对,但他在堂上也仅仅对程家人搪塞一下,然后亲自来到苏家商量处理办法。

苏洵把吴同升让到正堂,分宾主落座。吴同升把程家告苏家打人抢尸之事说与苏洵。苏洵早知程家会恶人先告状,但又不好为难好意的吴同升,就说:“那知州大人就按律治罪好了。”吴同升忙笑道:“那哪成,你家两位公子都是未来的宰辅,谁人不知!”苏洵忙说:“听吴大人的意思是我苏家以势欺人喽?要论势,我们父子三个,一对半书生,我们可没有程家的势大啊!”吴同升笑道:“哪里,哪里,听我说完。我的意思是此事不能张扬,若是将来传到朝廷,对两位公子都多少有些不便。”苏洵听完,起身作揖道:“多谢知州照顾周全。”吴同升起身回礼道:“应该的,应该的。”两人坐下,吴同升接着说:“嗯,我对程家说,两边闹起来都没有好处。程家老先生官居知府,背上个虐杀儿媳的罪名,也不好听。我做个和事佬,你这边不告程家逼死人命,程家不告你打人抢尸,就此息事宁人,您女儿还是安葬在苏家祖坟。您看如何?”苏洵深知此是万全之策,只是想到女儿,沉吟一会儿,低头说:“唉,只是委屈了女儿。”

苏洵既已答应,吴同升便说:“那好,明允公既已答应,写好判词,两边画押告结。只是……”苏洵说:“只是什么?”吴同升面露难色,说:“巢谷将程家的几个家丁打成伤残,恐怕不免要追究!但与两位公子无关。”苏洵愤怒地站起,说:“程家家丁作恶多端,人人恨不得食肉寝皮,没有打死就算他们运气了。”吴同升点头叹道:“明允公,要不这样,你先让巢谷出去避避风头,我胡乱发个告示,虚张声势一番就算了。巢谷只要出了眉州,就一切无碍了。”苏洵缓缓坐下,支吾半晌。吴同升见状,说:“明允公,不要太为难下官。”苏洵略为沉吟,说:“也好,巢谷本来就该找他师父去了。”

夜晚,苏洵把巢谷找来,把吴知州的想法告诉了他,不忍地说:“巢谷贤侄,只能委屈你暂避风头。”巢谷正气凛然地说:“伯父哪里话,这有什么委屈,就是赴汤蹈火,又有何惧。要不是子瞻哥哥在后面喊得紧,说不定连那程之才也打死了,打死了他,再寻他老子一并打死,也好为大姐解气!”

苏洵摇头道:“贤侄,你错了。”巢谷忙问为什么。苏洵说:“你就是把程家的人都打死,你大姐也解不了气。”巢谷一惊,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苏洵接着说:“程家是不对,但你却没有想过,你大姐为何不能离开那个家?错在礼法,这是你、我乃至天下人都不能违抗的啊!你大姐最后是想一死解脱啊。”巢谷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苏洵转头对采莲说:“给巢谷多准备些盘缠,将我那匹马送给巢谷。”采莲答应着出门,巢谷行礼告别道:“伯父,多保重,侄儿走了。”

转眼间,大殓已过,苏八娘的灵柩下葬了。苏家在新坟前化纸、哭泣。苏洵召集本族数十位长者立于苏家祖坟一端,哀戚的神色中夹杂着愤怒。在祖坟这端,众多家丁无声地立下一块碑,碑上刻着五个遒劲的大字:苏程绝交碑。

碑立好,苏洵悲愤地宣读道:“程家三代朱门,累世膏纨。然老不树德,少行不检;孝道不昌,家规不显;外欺乡里,内纵凶顽;驱稚逐幼,霸田攫产;欺凌吾女,使赴黄泉。洵也不才,但知耻廉。苍天做证,长辈为眼;苏程绝交,永世蹇缘。吾女未嫁,苏坟是返。此碑为记,以示乡贤!”苏洵言罢,转向本族长辈深施一礼。

施礼毕,苏洵走向东侧程夫人的坟边,悲声说道:“夫人啊,女儿终于能和你在一起了,夫人泉下有知,你们好相扶将吧!轼儿、辙儿守制期满,不日我们就要赴京了,不知何时再来看你。请夫人记着,无论我到哪里,你坟头的萋萋荒草,就是我苏洵的安身之处。”

苏洵又转向女儿的新坟前,哭道:“女儿啊,是爹爹不好,是爹爹对不起你!爹爹不该同意你嫁到程家!爹爹终于遂了你的心愿,你永远都是苏家的人,你和母亲永远在一起了,谁也夺不走你,谁也不能把你们分开了。”说完众人大哭,坟地一片凄恻惨淡之景,只见燃烧着的纸灰在空中飞舞不绝,飘向天空……

在这漫天飘舞的纸灰中,苏轼依稀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

有一年夏天,姐姐带着他们兄弟俩在家中的莲花池塘边赏花。苏辙说:“姐姐,我给你出个诗谜,你来猜猜好吗?”姐姐笑道:“好啊!”苏辙便一本正经地说:“我有一间房,半间租与轮转王;平时看不见,用时闪金光。”

苏轼猜到了,姐姐当然也知道是木工用来画线的墨斗。她略一沉吟,笑道:“弟弟的谜语果然是好。我也用你的谜底出一诗谜。好吗?”苏辙拍手称好。苏八娘吟道:“我有一只船,摇橹又拉纤;去时拉纤去,回时摇橹还。”

苏轼当然不甘示弱,也跳着说:“我也有,我也有,这个谜底我也有一诗。我有一张琴,琴弦藏腹中;为君马上弹,弹尽天下曲。”

苏八娘拍手说:“好诗谜,好气魄!”

…………

苏轼默念起当年的三首诗谜,心想:“我姐弟三人的谜底虽都是墨斗,但言为心声,诗言其志。弟弟的诗谜极合他的性格:沉静寡言,却胸有成竹,‘平时看不见,用时闪金光’,将来定成大器!我要‘弹尽天下曲’,岂不与我今日之志向相关。可姐姐呢,这首诗从今日看来,仿佛已成诗谶!”想到这里,苏轼不觉更感悲痛。

三年守制期满,苏洵不日就要带苏轼兄弟进京。这三年里,由于朝内守旧势力过于强大,与苏轼同科的进士纷纷外放,每日上朝也还都是原来那些老面孔。这让欧阳修、范镇等人有些怏怏不乐,但也无计可施。而王珪、胡宿、吕诲这些人倒很舒畅。

这日,欧阳修和范镇来到汴河码头,送别他们深为器重的一位学生——章惇。欧阳修叹道:“唉,子厚,一年不到,你已是老夫送走的第十个新进了。文风改革好不容易初有成效,正需深根固本之时,你等却一一外放,如今靠谁来改?难道靠王珪来改吗?哼!”范镇也说:“此去陕西,任重道远,子厚好自为之。”章惇行礼道:“二位恩师,学生今虽外放,却将时时不忘文风改革之大业,随时听候恩师调遣,待命回京。学生就此别过,恩师多多保重!”欧阳修、范镇点头叹道:“子厚,且行且珍重,相信你我师生不日就会再见。”章惇立于帆舟上向二老作揖拜别。

看着章惇帆船远去,范镇和欧阳修来到汴京会仙楼,听得楼下张山人在说书,他的徒弟在一旁击鼓和之:“今日在下给诸位来一段‘李谪仙醉草吓蛮书’(咚咚)。话说唐玄宗皇帝朝,有个才子,姓李,名白,字太白(咚咚)。乃西梁武昭兴圣皇帝九世孙,西川锦州人也。其母梦长庚入怀而生,那长庚星又名太白星,所以名字俱用之(咚咚)。那李白生得姿容美秀,骨格清奇,有飘然出世之表。十岁时,便精通书史,出口成章,人都夸他锦心绣口,又说他是神仙降生,以此又呼为李谪仙(咚咚)。有杜工部赠诗为证: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咚咚)”

两人点上酒菜,范镇叹道:“两年多了,朝政一天不如一天。”欧阳修点头道:“是啊!圣上龙体欠安,精力不济,这千头万绪,真是不知从何理起啊!”范镇说:“这正需苏子瞻这样的青年才俊啊!唉,永叔,三年已过,苏轼两兄弟为何还回不来?无论如何,必须保住苏子瞻这翰林院学士之职!”欧阳修点点头,又一脸不平地说:“范公,可如今台、谏两院,势力较从前更大,清议渐渐变成了议而不决,甚至成了棍子、鞭子,动辄以言官无罪要挟皇上,也不好惹啊!”范镇愤然道:“惹得起要惹,惹不起也要惹。这大宋的朝廷难道成了御史谏官的一言堂不成!好在苏轼两兄弟就快回来了。不过为文风改革大计,也还须尽快就地提携人才。”欧阳修忙问:“有合适的人吗?”范镇捻须说:“有,就在开封府。”

此时,从下面传来张山人的说话声:“李白又奏道:‘臣有一言,乞陛下赦臣狂妄,臣方敢奏。(咚咚)’天子道:‘任卿失言,朕亦不罪。(咚咚)’李白奏道:‘臣前入试春闱,被太师杨国忠批落,太尉高力士赶逐,今日见二人押班,臣之神气不旺(咚咚)。乞皇上分付杨国忠与臣捧砚磨墨,高力士与臣脱靴结袜,臣意气始得自豪,举笔草诏,口代天言,方可不辱君命。(咚咚)’天子用人之际,恐拂其意,只得传旨,教‘杨国忠捧砚,高力士脱靴’(咚咚)。”说完,传来听众的轰然叫好声。

欧阳修、范镇听到这里,对望了一眼,也哈哈大笑起来。范镇笑道:“苏轼之才,可比李白。”欧阳修略显犹疑,说:“但愿不要像李白一样遭人谗毁。”

嘉祐四年(公元1059年)十月,苏轼丁忧期满,举家乘船经岷江入长江,沿长江至荆州,然后取道陆路至汴京。

这日,船行至嘉州,即今之乐山。古语有言:“天下山水之观在蜀,蜀之胜曰嘉州。”此地最有名的莫过于开凿于唐代的凌云大佛,今名乐山大佛。乐山大佛头与山齐,足踏大江,双手抚膝,大佛体态匀称,神势肃穆,依山凿成,临江危坐。大佛通高七十一米,被人誉为“山是一尊佛,佛是一座山”。

苏洵父子立于船上,无声地仰头凝视着如此庄严的大佛。还是苏轼打破了沉默,向苏洵说:“父亲,佛像为何要雕刻得如此之大?”

苏洵仰望着佛像,说:“人心不大,佛像才大!”

苏辙接着问道:“是人在佛心里,还是佛在人心里?”

苏洵答道:“人心太小,人就在佛心里;若是人心甚大,那佛就在人心里。”

苏轼接着问:“佛有心吗?”

苏洵答:“佛无心。”

“既是佛无心,那又如何装得下人心?”

“那是因为人有心。”

苏辙问:“父亲,人若无心,还是人吗?”

苏洵笑笑,看看苏轼,苏轼领会父意,说:“人若无心,便是佛心。”

苏洵赞许地点点头,苏辙也低下头沉思。

船已过佛像,在江面缓缓行驶,三人依然立于船头,欣赏着江面及两岸的风景。史云扶着王弗也走出船舱透透气,此时王弗已怀孕几月,可看出小腹微微隆起。两岸回荡着老艄公的歌声:“我住长江头,江水向东流,我摇那船来我行舟。妹妹那个问我何所有,只有那腰间一壶酒,一壶酒。”

苏轼看着江岸,说:“父亲,我们不知何年才能回来!”苏洵说:“等我死的时候,你们要把我送回故乡!”苏轼忙说:“父亲身体康健,百年可期,何出此言!”苏洵深情地说:“我想念你们的母亲啊!”苏轼、苏辙皆低头不语。是啊!他们兄弟此次出蜀,虽壮志凌云,各有着远大的志向,但毕竟还是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依依不舍,何况这里还有他们的母亲呢?

苏洵见他两兄弟也沉入对故乡的依恋,遂打起精神说:“看这景色多美,你们兄弟两人就以《初发嘉州》为题各留诗一首吧!”王弗和史云听说,便道:“好,我们去磨墨!”两人忙着铺纸、研磨。一切就绪,苏轼提笔,思索片刻,便不作停顿地写完,而另一边苏辙边构思,边下笔。

不一会儿,船靠岸休息,苏轼与苏辙在岸边等候。苏辙看着江面,悠悠诵着苏轼刚写的诗:“‘朝发鼓阗阗,西风猎画旃。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

苏轼看到身后一队乞讨的流民正好路过,他们衣衫褴褛,蹒跚不已。苏轼听到刚走过去的一个流民说:“这些做官的人,还有心在这里吟诵酸词,他们是从不知道我们小民的死活。”另一位流民说道:“他们有皇粮可吃,哪会理会我们腹中饥饿,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苏轼听见这话,脸色一红,低下头去。

苏辙见此状,安慰道:“哥哥不要介意,这些饥民心有怨言,把哥哥当作无能庸辈了。”苏轼说:“子由,我并非介意。我等一路行舟过来,大旱所及之地,饿殍遍野。你我身为朝廷官员,无力相助,我好生惭愧。”苏辙叹道:“唉,哥哥,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你我还未入仕,不必如此挂怀。”苏轼摇摇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一脸忧思地看着江面。

历时三月,苏轼一家终于在年底来到汴京。此时的大宋朝历经百年承平,朝内也是人才济济,诸如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范镇等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都在朝廷供职。这日,苏轼一家回京的消息很快传到各大臣家中。欧阳修、范镇自不必说,两人作为苏轼兄弟的恩师,早就接到书信,算到苏家今日可到汴京。同时,司马光、王安石、王珪等也同日收到信息。

司马光学问渊博,人品高尚,秉性刚直,乃当时史学大家,但政治思想比较保守,认为祖宗之法不可变。司马光有一女儿,正值二八年华,爱玩正是她的天性,只是司马光性情偏于古板,家教甚严,平时不准她随意外出。

一年元宵佳节,夜晚的御街灯市如昼,游人如织,红男绿女,无限繁华。司马光的家人匆匆看过,往家中走去。家人进得屋中,对司马光的夫人说:“夫人,今年灯市格外热闹,您要不要带小姐一起出去看看!”听到家人的提议,司马光的女儿便连声撒娇道:“母亲,我要去,我要去。我成天在家里,闷死了。”司马光夫人张氏叹道:“是应该出去看看,可是每年你父亲总是不让出去。”女儿拉着张氏的衣服嚷道:“女儿长大了嘛,父亲还能不让我出去!”张氏看着女儿,无奈地说:“嗯,咱们去跟你父亲说说,娘带你出去。”女儿高兴地连声叫好。

母女俩来到司马光书房,房内书籍满屋,但十分整齐,司马光正埋头著书。张氏进来说道:“老爷,今天欧阳大人命人送来帖子,说是眉州‘三苏’已回到京城,约您和范镇大人、王安石大人明日下午到怀远驿去看望!”司马光兴冲冲地站起,搓着手高兴地笑道:“哈哈,‘三苏’回来了,好,明日早朝,我一定奏请皇上让苏轼快入翰林院,这样我修史也多个帮手。”随即坐下,接着著书。

张氏看看女儿焦急的神色,吞吞吐吐地说:“老爷,你看……”司马光头也不抬,问道:“什么事?”张氏说:“今天是元宵节了……”司马光抬头,恍然悟道:“哎呀,这不才刚过年吗,怎么就到元宵节了!著书得抓紧啊!”张氏说:“老爷只忙着著书了,帖子上午就送到了,怕打扰你,也没敢告诉你。”司马光边写边说:“哦,我已吃过饭了,你带着女儿吃去吧!”张氏说:“我们也已经吃过了。”司马光抬起头,疑惑地问道:“哦,那……夫人莫非有什么事?”张氏忙说道:“老爷,你知道,汴京的元宵节花灯,天下闻名,热闹非凡……”不等张氏说完,司马光就忧虑道:“是啊,是太靡费了,可朝廷为了装点太平景象,年年都是如此。等有机会我要上奏皇上,削减灯市之费!”说完又低下头著书。张氏不耐烦地说:“老爷……”司马光也不耐烦地问:“还有什么事?”张氏嗫嚅道:“女儿,女儿……想出去看看花灯!”司马光沉吟片刻,说:“也是,孩子的天真之性,还是不可泯的。好吧,那就让家人出去买一盏回来,挂在屋门前看好了。”张氏万万想不到听到这样的答复,面带怒色,一时语塞。女儿再也忍不住,冲上前,生气地叫道:“父亲!你怎么能……”张氏也壮胆说道:“家里就算有一盏灯看,哪有御街上那么多人看!”司马光抬起头,惊异地说:“什么?看人?不行不行!”忽然又仿佛回过味儿来,说:“难道我不是人吗,看看我不就行了!”张氏一跺脚,气道:“女儿,走,不看了。”边说边拉女儿出去。女儿还是扯着张氏的衣袖,回头看着司马光,略带哭腔地离开了。司马光似乎浑然未觉,接着低头著书。

王安石不仅是诗文大家,也是锐意改革的政治家,后来他在神宗朝发起熙宁变法,但改革的思想在仁宗朝就已经形成了。就在苏轼回京之时,王安石正在写一封彪炳史册的奏章——《上仁宗皇帝言事书》,这篇文章和此后苏轼的《上神宗皇帝书》皆洋洋万言,是宋朝历史上齐名的两篇万言书。尤其是王安石的这篇万言书,更是指导此后神宗朝改革的总的政治纲领。只是上书之时,仁宗帝力不从心,虽欣赏而无法施行罢了。

王安石学问、人品与司马光差可比拟,但是生性不拘小节,因此他的书房十分凌乱,书籍满屋,随手乱扔,与司马光的严谨和整洁大相径庭。

这夜,王安石埋头书写万言书,揉眼时忽看到一张帖子,于是大喊道:“这是谁送来的帖子?”王安石博闻强识,写书时很少要书童找书核对,因此书童在一旁瞌睡,听到喊声,猛然惊醒,起身答道:“是欧阳修大人送来的,说是苏家父子快要到京了,要大人明天下午到怀远驿与他们接风洗尘。”

王安石应了一声,忽然看见一个盛装的女子站在旁边,惊奇地问:“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怎么还不去睡觉?”这位女子紧张地嗫嚅道:“我,我……”王安石又问道:“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奇怪,夫人,夫人……”身材肥胖的夫人吴氏急忙穿衣赶来,看见情形,不禁失笑:“老爷叫我干什么?”王安石说:“带这姑娘去睡觉!”吴氏笑道:“我是让她来服侍你的。”王安石低头书写,边说:“我有书童就行了,不要人服侍了。”吴氏嗔道:“榆木脑袋,我是让她伺候你休息的!”王安石抬起头,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说:“嗨,我半夜作书,怕扰你睡觉,总是轻手轻脚,甚不方便,这才搬到这书房来睡的。若这女子也在书房里睡,我岂不是半夜作书又要轻手轻脚!去吧!”

王安石虽有一个儿子,但吴氏已多年没有生育,就一直有意让王安石纳妾,王安石总是以公务繁忙拒绝了。这次吴氏干脆找了个漂亮女孩送到丈夫眼前,没想到还是这般被拒。吴氏气不打一处来,想发作又似乎没有道理,便支吾着:“你……一段木头!”

王安石低下头继续书写,说:“去吧,夫人,莫搅扰我了,我给皇上的奏章即日就要完稿了。”那女子含着眼泪,委屈地看着吴氏,也不知说什么好。 iAbmCmrApBMWkXAzKMG/cuLYNB3V5XN0i3h8nJw1b0rIjTgp4A8DFBHLfnJ+2w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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