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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道平衡了“三从四德”

原文
谕纪泽

(咸丰二年九月十八日)

字谕 纪泽儿:

予自在太湖县闻讣后,于二十六日书家信一号,托陈岱云交安徽提塘 寄京;二十七日写二号家信,托常南陔交湖北提塘寄京;二十八日发三号,交丁松亭转交江西提塘寄京。此三次信皆命家眷赶紧出京之说也。八月十三日在湖北发家信第四号,十四日发第五号,二十六日到家后发家信第六号。此三次信皆言长沙被围,家眷不必出京之说也。不知皆已收到否?

余于二十三日到家,家中一切皆清吉,父亲大人及叔父母以下皆平安。余癣疾自到家后日见痊愈。地方团练,我曾家人人皆习武艺,外姓亦多善打者,土匪决可无虞。粤匪之氛虽恶,我境僻处万山之中,不当孔道,亦断不受其蹂躏。现奉父亲大人之命,于九月十三日权厝 (cuò)先妣于下腰里屋后山内,俟 (sì)明年寻有吉地再行改葬。所有出殡之事,一切皆从俭约,惟新做大杠 ,六十四人舁 (yú)请,约费钱十余千,盖乡间木料甚贱也。请客约百余席,不用海菜,县城各官一概不请。神主即请父亲大人自点。

丁贵自二十七日已打发他去了,我在家并未带一仆人,盖居乡即全守乡间旧样子,不参半点官宦气习。丁贵自回益阳,至渠 家住数日,仍回湖北为我搬取行李回家,与荆七二人同归。孙福系山东人,至湖南声音不通,即命渠由湖北回京,给渠盘缠十六两,想渠今冬可到京也。

尔奉尔母及诸弟妹在京,一切皆宜谨慎。目前不必出京,待长沙贼退后余有信来,再行收拾出京。兹寄去信稿一件,各省应发信单一件,尔可将信稿求袁姻伯或庞师照写一纸发刻。其各省应发信,仍求袁、毛、黎、黄、王、袁诸老伯妥为寄去。余到家后,诸务丛集,各处不及再写信,前在湖北所发各处信,想已到矣。

十三日申刻,母亲大人发引,戌刻下肂。十二日早响鼓,巳刻开祭,共祭百余堂。十三日正酒一百九十席,前后客席甚多。十四日开□(评点者注:原件此字不清),客八人一席,共二百六十余席。诸事办得整齐。母亲即权厝于凹里屋后山内,十九日筑坟可毕。现在地方安静。闻长沙屡获胜仗,想近日即可解围。尔等回家,为期亦近矣。

罗劭(shào)农[芸皋(gāo)之弟]至我家,求我家在京中略为 分润渠兄。我家若有钱,或十两,或八两,可略分与芸皋用。不然,恐同县留京诸人有断炊之患也。书不能尽,余俟续示。

涤生手示

译文

我儿纪泽:

我在太湖县收到讣告后,于二十六日写了一号家书,托陈岱云交安徽提塘寄到京城;二十七日写二号家信,托常南陔交湖北提塘寄往京城;二十八日发三号,交丁松亭转交江西提塘寄到京城。这三封信的内容都是要求家眷赶紧离京返乡。八月十三日在湖北发第四号家信,十四日发第五号,二十六日到家后发第六号家信。这三封信内容是说长沙被太平军围困,又告诉家眷先不要离京。不知都收到没有?

我于二十三日到家,家中一切都好,你祖父大人及叔祖父母以下皆平安。我的癣疾自到家后也日见好转。现在地方上正办团练,我们曾家人人皆习武艺,外姓之人也有很多能打的,完全不用担心太平军。太平军的气焰正盛,我们家乡处在偏僻的大山之中,不当交通要道,也不会遭到他们蹂躏。现奉你祖父大人之命,于九月十三日将你祖母的遗体暂且安葬于下腰里屋后山内,等明年找到更好的坟地再改葬。所有出殡之事,一切皆从俭约,只有新做的大杠,需要六十四人抬,大约要花费一万钱,这还是因为乡下的木料很便宜。请客一百余席,不用海鲜,县里的各级官员一个也没有请。你祖母的神主牌位就由祖父大人自己点上“主”字的一点。

丁贵自二十七日已打发他走了,我在家并没带一个仆人,既然回到家乡,就要恢复过去淳朴的样子,不参半点官宦的习气。丁贵自回益阳,到家住了几天后,仍回湖北为我搬取行李回家,与荆七二人一同回来。孙福是山东人,到了湖南听不懂方言,我就命他由湖北回北京,给了他十六两盘缠,估计他冬天就能到北京了。

你在北京侍奉你母亲还有几个弟弟妹妹,一切行动都要谨慎。目前不必出京,等围困长沙的太平军撤退后,我给你去信,你们再行收拾出京。现寄去信稿一件,各省应发信单一件,你可将信稿求袁姻伯或庞师照写一纸发刻。各省应该发的信,仍然求袁、毛、黎、黄、王、袁各位老伯妥善帮着寄去。我到家之后,事务繁忙,各处没有时间再写信,之前在湖北所发各处的信,估计已经都到了吧。

十三日申刻,你祖母大人出殡,戌刻下葬。十二日早响鼓,巳刻开祭,一共祭了一百余堂。十三日正酒一百九十席,前后客席很多。十四日开□(评点者注:原件此字不清),来客八人一席,共二百六十余席。每件事都办得很周到。你祖母就暂且葬于凹里屋后山内,十九日筑坟能够完工。现在地方上比较安全。听说长沙屡获胜仗,估计过几天就能解围了。你们回家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罗劭农(芸皋之弟)来到咱们家,求咱家在北京适当接济他的兄长。你们要是有钱,可以分个十两八两的给芸皋用。不然的话,只怕咱们同县在京的那些人会沦落到吃不上饭的地步。还有一些我没写到的,等下封信再告诉你吧。

涤生亲笔

评点

这是曾氏身份改变之前所留存的最后一封家信。信不长,办丧事的过程说得也很简单,但我们从这几句简单的话里却可以感受到当年曾府丧事的热闹风光。

我们都知道,中国封建时代的女人地位低下,“三从四德”将女人自身的人格和尊严都给剥夺了。女人是人类世界的另一半。倘若人类世界的文化仅仅是这样一条直线的话,那么女人绝对是压抑的、委顿的、没有生命力的。人类世界的一半失去了生命力,那么整个人类又怎么可能具有勃勃生机呢?

原来,人类世界的文化并不是简单的直线型的,而是复杂交错的。中国礼教中的“孝顺”又将“三从四德”拉了回来:儿女要孝顺父母。“百善孝为先”,“孝”为全社会所提倡所公认的美德。在“孝”的面前,父与母处于同等地位。结婚仪式的拜高堂,拜的是并坐的父母。做官的儿子为父母请封,父亲请的是某某大夫,母亲请的是几品夫人,这时的地位也是一样的。父亲死了,叫作丁外忧,母亲死了叫作丁内忧。对于做官的儿子而言,外忧与内忧一个样,都要离职守丧三年。中国的女人便在这些时候为自己争得了体面和荣耀。女人也不是绝对地都低于男人的:在做儿孙的男人面前,女人一样地受到尊敬;培育了优秀男人的女人,一样地赢得社会的敬重。于是,女人活着也便有了奔头,女人的胸腔里也便充满着生命力,人类世界也就因此而具有勃勃生机。

曾江氏便是这样一位受到社会广泛敬重的女人。她生了五个儿子,五个儿子个个精明能干,不甘人下,尤其是她的长子不仅为曾家,也为整个湘乡县、整个湖南省(当时湖南没有品级比曾氏再高的官员)赢得了荣耀。这样的女人,是中国封建文化中具有典型性的为社会做出重大贡献的女人,理应得到这种文化所带给她的一切荣誉、地位和尊严。你看她的出殡由六十四人抬棺木、三次请客达五百五十余席,此外的流水席当不下百席。以八人一席计算,来宾及办事人员多达五千余人次。对于小小的湘乡县而言,这无疑是千百年不遇的重大丧仪。气氛之热烈、乡民之踊跃,当可想而知。而这些,都还是在一种节制的状态下进行的(“不用海菜,县城各官一概不请。神主即请父亲大人自点”);倘若主家有意讲排场的话,丧事的热闹程度,必定可扩大数倍。

曾江氏不仅为她本人,也为中国女人挣来了体面。可以想象得出,当时二十四都的四面八方会有多少女人从曾江氏这里获得启发,得到鼓舞!这个本身低微柔弱的女人,依仗儿子的成就,将男尊女卑的两性格局做了一次短暂的扭转。

当然,在封建社会里,人们的一切活动莫不与功利紧密相连。这么多人来参加曾府的丧仪,其源盖因为曾府出了一位现任的朝廷卿贰大臣。那时有两句俚话,道是:“太太死了压断街,老爷死了无人埋。”为什么太太死了吊丧、送殡的人多到把街压断,而老爷死了居然连掩埋的人都没有呢?这两句颇为夸张的话的背后,藏着的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易:对于死者的吊唁其实就是对生者的巴结。太太虽死,老爷还在,送出的可得到相应或更大的回报。老爷一死,前途断绝了,也就没有巴结的必要了。读者诸君看看这封信中最后讲的一桩事,便可以明白了。 f1ffoG1ypZoyurACBrBTNzdeNh8GyhoW/Uj3S6Hg/QwuukezwV7Jf7n6VvA1O+v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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