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次有人建议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得说我有点担心。这倒不是因为我的人生比多姿多彩的小说逊色,或者不如电影那样充满传奇;更不是因为即使我写得成功,它也不会有什么划时代的意义。写好我的人生实属难事,这才是我真正担心的。
一个简单的舞蹈动作都会让我为之努力探索多年,因此,我深深理解写作的艰难。我知道,写出一句简单而优美的句子同样绝非易事。我曾多次对人讲,也许有人历经艰难跋涉到达赤道丛林,并且真的和狮子、老虎进行过生死搏斗,但当他试图写出这一切时,却遭遇了惨败;而一个未离阳台半步的人写出的丛林猎兽记,却可能让读者身临其境,真切地感受他的焦虑和痛苦,甚至,能令人从其笔触间闻到狮子身上的气味,听到响尾蛇爬过来时可怕的声音。我没有塞万提斯的生花妙笔,甚至连卡萨诺瓦
的才能都不及,也许我记下的只是一些留存于想象中的事,而不会还有其他什么东西。我的奇妙经历,在我的笔下可能也会变得索然无味。
还有一个问题,怎样才能写出真实的自我呢?扪心自问,我们了解真实的自我吗?朋友印象中的我们、自己想象中的我们、情人心目中的我们,还有敌手眼中的我们,这各种各样的我们都会截然不同。我有充分的理由证实上面的说法:某个清晨,当我端着咖啡读报时,看到了几篇评论我的文章。有一篇把我描述得像女神一样美丽,是个舞蹈天才。就在微笑还漾在嘴角时,我却看到在另一篇文章中,自己竟被描画为一个十足的怪物,不但没有任何天赋,连体形也糟糕透顶!
此后,我不再阅读对我的任何评论。我不可能让所有人都称赞我,但那些诋毁真的太令人沮丧,深深地刺伤了我。柏林曾有一位评论家总用污蔑的言辞攻击我,其中有一点是说我毫无乐感。于是,我特意写信邀他来我的住所亲眼看看,以让他明白他的论断实属错误。他来了,坐在茶桌前,我坐在他的对面演说了一个半小时,对他讲我对音乐的理解,以及在这种理解的基础之上,我对作为视觉的舞蹈动作的认识。但我注意到他似乎对我的所讲毫无兴趣,依然无动于衷。后来,他从衣袋里取出一副助听器,告诉我他的耳朵聋得厉害,戴着助听器,坐在音乐厅的第一排都听不见交响乐。当时我彻底绝望了,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让我彻夜难眠。
因此,如果角度不同,人们看到的我们就会千差万别,那么,我们又怎样才能发现自身的另一种品质,并在书中写出这种品质所属的那个人呢?把自己写成圣母玛利亚还是梅萨利纳
,是玛格达莱妮
还是女才子呢?在这些奇异的女人中我又怎能找到我要写的那个女人呢?似乎我要写的其实不可能只是一个女人,而是几百个。我的灵魂游于其间,可实际上,我没有被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所影响。
人们常说写作最重要的是作者不应亲历其事。那么,用文字记录一个人的真实经历,也许恰会遮蔽某种真实。记忆不会比梦境更真实,实际上,我做过的许多梦都比记忆更清晰。人生如梦,谁又会依靠经历生存呢?比如卢西塔尼亚号
的沉没,那种经历应该把恐惧印在幸存下来的男男女女的脸上。可是当我们与他们偶遇,都只见他们的欢乐和笑颜。也许只有恋爱中的人们,才会为一些意外经历而发生某种本质的变化。在日常生活中,人们的本性总是难以改变的,即使他们遭遇过最可怕的经历。我们不妨看看为数不少的俄国皇室的王孙们,他们已失去了一切,可在蒙马特,任何一个晚上,人们都会看到他们愉快地和歌舞团女演员们一起呷着酒,完全和战前的他们一样。
能写出自己真实人生的人也会写出伟大的作品,可却很少有人敢这么做——去揭示自己灵魂中最隐秘的思想和行为中最真实的一面。卢梭把这种写作称为人性至高无上的献身,这样的写作才会产生不朽之作。惠特曼把他的真实献给了美国,由此他的书曾一度被视为“不合道德规范”而被禁止邮寄,而我们现在看“不合道德规范”这个词,它是多么荒谬。历史上还不曾有一个女人毫无保留地讲述自己真实的人生。最知名的女性的自传,也只不过是记录了有关这个肉体一系列微不足道的细节和佚事罢了,根本没有触及她们真正的人生。对生命中那些欢乐或忧伤的重要时刻,她们总是出奇地保持沉默。
我从事的艺术只是一种努力,努力用肢体动作去表现我存在的真实性。找寻到一个能表现真实性的动作都会耗费我多年的时间,而文字应该更有着不同的意义。在拥挤着观看我演出的观众面前,我从未犹疑过,我将自己灵魂中最秘密的冲动献给他们。在最初我只是舞着我的生命,孩童时我舞着对生生不息的万物而萌发出的快乐,少年时我的舞蹈由这种快乐转向了体悟,体悟对生命中悲伤的暗流的初识,体悟生活中粗暴残忍的无情及突如其来的变化。
16岁时,我曾在观众面前表演过一次没有音乐伴奏的舞蹈。舞蹈结束时,观众中突然有人喊道:“这是‘死神和少女’!”从此,这支舞总被称为《死神和少女》。可这并不是我的初衷,我是在舞蹈中尽力表达对隐藏在欢乐表象下的悲剧的最初感受。以我的理解,这舞蹈本应称作《生命与少女》。
从那以后,我就舞着我同生命(被观众理解为“死神”)进行的搏斗,我舞着与之搏斗才得到的转瞬即逝的欢乐。
一般来讲,电影或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的品性总是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他们大多具有所有的美德,不会犯任何错误:男性都是天生高贵,勇气非凡,不屈不挠……女性也都贞洁无瑕,温柔可爱……所有卑劣、罪恶的行径都是故事中的恶棍或“坏女人”做的。然而,我们知道,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人是完美无瑕或十恶不赦的。我们可能不会触犯上帝授予摩西的十诫中的全部条款,但无疑我们都潜存着这种可能。在我们体内总有触犯所有规则和法律的诱惑,总有对第一次绝好机会的跃跃欲试。品行端正的人只不过是那些没有被完全引诱的人罢了,因为他们的生活索然无味,或者他们的目标太专注于一个方向而无暇顾及身边发生的一切。
我看过一部名为《铁轨》的电影,影片的主题是芸芸众生无异于运行在某一轨道上的火车。如果火车越轨或在前进途中遇到了无法逾越的障碍,灾难就会发生。司机们都可以为自己没有被恶魔般的冲动所驱使而高兴,因为在看到前面的陡坡时,他们没有放开车闸一任它冲向毁灭。
有时我也被问及是否认为爱高于艺术,我的回答是我无法将它们分开。因为艺术家才是唯一的爱者,只有他才具有对美的纯然的眼光,而爱就是注视不朽之美时对灵魂的凝眸。
邓南遮
或许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奇特的人物之一了。他身材矮小,面孔只有在露出微笑时才算得上有些悦目。但对爱人倾诉衷情时,他会变得像太阳神阿波罗一样英俊,因此他赢得了当今最出色的女性们的爱慕。当邓南遮爱上一个女子时,他会将她的灵魂从俗世引领到一个神圣的境界,贝雅特丽齐
的身影闪动其间、熠熠生辉。邓南遮能把每一位女子变成这神圣境界中的一部分,他会带着她飘飞其上,直到她相信自己真的和但丁在不朽的诗章里咏唱的贝雅特丽齐共享仙境。在巴黎曾有一个时期,人们对邓南遮的崇拜达到了巅峰,几乎所有的名媛都爱慕着他。那时,他轮流飞到每个宠儿的身边,给她们披上闪光的轻纱。当她在凡人之中起身行走时,她身上笼罩着一种奇特的光环。可是,当诗人的随想曲告终之时,这光环也就无影无踪了,这个女子又恢复为一个泥土造就的凡人,连她自己也不解其中缘由。当跌回到尘世,回想起在邓南遮的爱情中自己的变化时,她会意识到生命中永不会再有这样神灵般的爱了。因悲哀于自己的命运,她变得越来越离群索居,孤独凄凉地生活着。有一天,人们看着她会迷惑不解:“邓南遮怎会爱过这样一个普通平凡又总红着眼的女人?!”邓南遮就是这样一位无与伦比的情人,他能把一个平庸不过的女人变幻出天堂女神才具有的容颜,虽然这种变化稍纵即逝。
只有走入这位诗人世界里的女子才懂得这种变幻,她才是神圣的贝雅特丽齐现身人间,邓南遮无须为她披上闪光的面纱。我也一直相信,杜丝
真是我们这个时代里贝雅特丽齐的化身。只有在她面前,邓南遮才会爱慕到双膝跪倒,那是他生命中最特殊、最让他感受到贝雅特丽齐的时刻了。在其他女子身上,他只找到了变幻魔术的材料,只有杜丝才能飞翔在他的头顶,为他揭开神灵的启示。
人们对巧妙的阿谀之辞总是一点也不加防备!我想,一个女子听到自己被誉为邓南遮最特殊的宠儿时,应无异于夏娃在伊甸园里听到蛇的声音。邓南遮能使任何女子感觉她就是宇宙的中心。
我记得曾和他有过一次美妙的散步。走着走着我们停下了脚步,沉默片刻,突然他兴奋地喊道:“呵,伊莎多拉,在自然之神的怀抱中只能和你单独在一起,其他的女子都会糟蹋这风景,你就是自然美景的一部分!”(有哪位女子能抵抗这样的尊崇么?)“你是树的一部分,天空的一部分,你就是无所不能的自然女神!”
这就是邓南遮的天才,他使每位女子感到:在某一特殊领地,她是——女神。
现在我在内格雷斯科酒店,躺在床上,试着去分析被称为回忆的东西。在中午明媚的阳光中,传来附近公园里孩子们嬉戏的声音。我感受着自己身体的温暖,低头看着自己赤裸舒展的双腿,还有我无法静止、总在舒缓波动着的柔软的胸部和舞动的双臂。这些我都体验了十二年。这么多年来,我疲倦不堪,我的胸腔一直在隐隐作痛,面前的这双手也刻满了我的伤痛。一个人时,我的眼睛总是泪湿的,这泪水已经流了十二年。十二年前的那一天,我正在床上熟睡,突然一声嘶喊把我惊醒。转过身,我看到罗恩格林
像个受伤的男人一样吼叫着:“孩子们死了!”
我记起当时有一种病痛突然袭来:我的喉咙就像吞下了一块火炭,灼热难忍,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轻轻地对他说着话,试图去安慰他,告诉他一切不是真的。然后进来很多人,我想不出发生了什么。又进来一个蓄着深色胡须的男人,人们告诉我他是医生。“那不是真的,”他说,“我会救他们的。”
我相信了他的话,我想和他一起出去,可人们把我拉了回来。这使我明白了,大家不想让我知道一切已经没有希望了,他们怕这样的打击会让我发疯。但在那时,我却沉浸于一种超然的感觉中。我看到周围的人们都在流泪,我却没有。相反,我非常强烈地想去安慰每一个人。回想起这些,我很难理解自己怎么会有那种奇怪的想法,难道是因为我真的有洞察力,真的知道死亡并不存在——那两个小小的蜡像似的冰冷肉体不是我的孩子,那只是他们扔掉的衣服么?我的孩子的灵魂活在光影中,会永生么?这种无法自制的母性的哭声一生只会有两次吧——在孩子出生和死去的时候。因为当我内心知道他们冰凉的小手永远不会再抓住我的手时,我听到了自己母性的哭泣,一如他们出生时我曾听到的我同样的哭声。为什么会相同呢?这哭声一为无上欢乐,一为人间至痛。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我知道它们是一样的,是因为整个宇宙只有一种最伟大的哭声吗?它包含着悲哀、欢乐、痛苦、狂喜,它是创世的母亲之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