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神,会发生诸多奇迹;但没有用功读书,考试还是不会过。”我十分不以为然地合上这本闲书。
“这本书的作者对上帝根本没有信心。”我心想,“这可怜的家伙一定常常熬夜苦读。”
我答应父亲要读完高中,但是我不想假装用功。我很少去学校,倒常去加尔各答火葬场这种偏僻的地方。晚上的火葬场特别可怕,然而瑜伽行者却特别喜欢在阴森夜来访。了悟真理之人,不会被几个骷髅头惊吓;站在千万枯骨前,更显出人的渺小。我和同学的差异大概就是经常在坟墓附近闲晃,而非在家里挑灯夜战。
高中期末考在即,参加口试,像去阴森坟场夜游,令人发毛。我很少静心读书,但我有许多自修得来的知识,是学校没教的。我不怕鬼怪,但我没有司瓦米·普拉邦纳达的本事,不能分身两处。不过每当我在学校遇到困难,都能够化险为夷。这是我的解释,很多人可能会觉得莫名其妙,但上帝每每帮助虔诚的皈依者,瞬间便解决问题。
“嗨!慕空达!这些日子难得见到你!”一天下午,在古柏路巧遇一位同学。
“嗨!南度(Nantu)!”我因为不常到校,所以碰到同学有点儿尴尬,但他态度友善,让我松了一口气。
南度笑得很开心,但我的处境,让我一点儿都笑不出来。
“你没有准备期末考吧!”南度很用功,他提议道,“我想你需要我的帮忙。”
简单的几个字犹如天降甘霖,我随即跟着来到他家,他好心地给我讲解考试大纲,说明老师会问到哪些题目,怎么回答。
“这些问题都是陷阱,很多老实的学生会被骗。记住我教你的答案,就不会上当。”
我离开时已是深夜,脑子塞了很多消化不了的东西,便诚心祷告希望在这几天的危急时期,这些东西都会留在脑子里。南度帮我温习了很多科目,但是,由于时间紧迫,他忘了帮我温习梵文,我又诚心地提醒上帝。
第二天早上我走在路上,大摇大摆,脑子满载着新知识。当我走近路穿过转角的野草时,看到几张纸散落在地上,我捡起来一看,原来是几句梵文。我找一位经师修正我别扭的翻译,他丰富的词藻表达出古文 无尽的文釆之美。
“这些例句对你的梵文考试帮助不大。”经师不看好我的猜题。
但翌日却考了这几题,我才通过考试。所幸有南度帮我临阵磨枪,其他科目也刚好及格。
父亲很高兴,我遵守诺言念完第二学期。我赶紧感谢上天——他引我到南度家温习功课,又凑巧经过平时不走的那条小路(因为那条路上垃圾很多),这两次迹象都表明,老天爷及时拯救了我。
我瞄了一眼身旁那本书。前述那本励志书的作者,认为考场的长廊下没有上帝,我情不自禁默默地写下评语:“如果我告诉他,在坟场禅定才是获得高中文凭的捷径,这家伙一定不会相信吧!”
人长大就有更多的自由,现在可以公开我的离家计划:我想跟一位朋友吉天陀(Jitendr a Mazumdar) 加入贝拿勒斯的曼达拉道场(Mahamandal hermitage),在那里受戒。
我对兴起离家的念头有些难过。母亲过世后,我对两个弟弟萨南达(Sanada)、毕修特别照顾。我到阁楼去。我经常在这里禅定,这里见证了我灵修过程的起起落落 。但是今天却泪如泉涌,哭了两小时才罢休,哭完像被净化了,所有情执 烟消云散;寻找上帝之心,坚逾金石。
“我提出最后一个请求!”我在父亲面前提出离家的计划,他哀伤地说:“不要遗弃我,不要遗弃你的兄弟姐妹,他们会很伤心。”
“敬爱的父亲,我是多么爱您,但我更爱天父,他在人间给了我一个完美的父亲。让我去吧!希冀我回来时,对他了解更多。”
我百般无奈,只能遵循父命,日后得返家。到了贝拿勒斯道场,吉天陀早在该处等候,带头的年轻师父迪南陀(Dyananda)热切地迎接我。他长得高高瘦瘦的,很善解人意的样子,我一见到他,就很喜欢,他白皙的面孔仿佛庄严的佛。
我的新家在阁楼,晨昏都在此禅定。道场的学生不知道要经常禅定,他们认为我应该帮助忙活道场里的大小事,所以下午我到办公室帮忙,他们都一致赞赏。
“不要想那么快就抓到真理!”有一天,我提早离开办公室回阁楼,有个同学这么调侃我。我去见迪南陀,他正在小房间里眺望恒河。
“好师父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有什么用处。我希望直接了解神,仅仅加入僧团、守戒律、行善是不够的。”
穿橘色道袍的迪南陀慈祥地拍拍我,却严肃地斥责身边的弟子道:“不要烦慕空达,他有一天会懂的。”
我礼貌地表示怀疑。其他弟子听话地离开了,但心里并不服气。迪南陀又说:“慕空达,我看你父亲定期寄钱给你,首先请把钱退还给他,在这里你不需要钱。第二点规定是关于食物,饿了也不能讲。”
是不是我的眼睛露出饥饿的眼神,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的是,我真的饿了。课表上第一餐饭在中午十二点。我们家习惯九点钟吃早点,早餐很丰盛。
每餐都要晚三个小时仿佛太长。回想在加尔各答的日子,早餐只要迟了十分钟,我都会骂人。
现在我试着控制食欲,做二十四小时断食,更具耐性地等到第二天中午才复食。
“迪南陀的火车延迟,等他回来,我们才开饭。”吉天陀带来可怕的消息。师父离开两个星期,我们列队欢迎他回来,准备了很多好吃的菜,大家饥肠辘辘。昨天断食,什么都没得吃,除了吃下成功断食的得意,还能吃什么呢?
“老天爷!请加快火车速度。”迪南陀说饿时不能吭声,我想神不会阻止我默默地祷告吧!然而直到天都暗了,迪南陀才回来,我们都很高兴。
“还要等迪南陀洗完澡、禅定完才能开饭,这个扫帚星吉。”天陀又跑来对我说。
我听了差点儿崩溃,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地抗议。我见过的饥民鬼魅般的身影,此时在脑海里浮现。
“道场里马上会出现一具贝拿勒斯饿殍。”我想。饿死的命运在九点钟被改变,终于可以吃饭了。每每想起这一餐都记忆犹新,这是我有生之年难得经历过的快乐时光。
我全神贯注在食物上,但是迪南陀心不在焉,显然他不觉得好吃。
“师父,您不饿吗?”我满嘴食物高兴地问他,此时我单独跟他在书房。
“啊,是的。”他说,“我这四天不吃不喝。因为车上尽是世俗的波动,我从未在火车上吃过东西,严格地遵守经典(shastric) 上出家人的戒律。”
“我记挂着工作。晚餐随便吃,有什么好急的?明天我再好好复食。”他愉悦地笑着。
我觉得惭愧,食不下咽。但昨日饿得难受,我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师父,我有疑惑,不知如何遵照指示?如果我不去要吃的,也没有人给我,岂不饿死?”
“那就死吧!”警惕之语破空而来,“慕空达!该死你就去死!别认为是食物使你活着,真正让你活下去的是上帝的力量。老天创造各种美味,让人有食欲,让神的子民饱足;不要认为是稻米、金钱或谁让你活下去,如果老天不许,这些人、事、物有何用?这些都只是神的工具。你的胃可以消化,是因为你的缘故吗?用慧剑斩断锁链,透视那些中介的物质,觉察单一的因缘(The Single Cause)。”
这一席话让我刻骨铭心。多年来以为肉体胜于灵魂的遮障顿然消失。从今以后,我体会到精神全面发挥的效用,事后在不断游历的岁月中,在多少个陌生的城市,多次验证了我在贝拿勒斯学到的真理。
我把从加尔各答带来的银制护身符——母亲的遗物,小心翼翼地放在贝拿勒斯的阁楼。一天早上,我打开上锁的小盒,信封外面贴的封条完好如初,但是护身符不见了。隐士不幸言中,护身符凭空消失。
我与迪南陀的弟子的关系愈来愈恶劣,我一心求道,却与他人格格不入。我离家来到这里,弃绝世俗诱惑,努力专心禅定,竟遭致他人讥评。
一日清晨,我义愤填膺,进到阁楼,盘腿打坐,将胸中疑义,诉诸上帝。
“慈悲的宇宙之母,请让异象教导我,或派一位古茹来教我!”
我啜泣恳求两个时辰,未得回应,突然觉得身体一阵轻飘飘的。听闻神圣的女声,似是来自四方,又似发自无处:“今日上师会来!”
一位小名哈布的小师父在楼下厨房叫我:“慕空达!禅定完了没?来帮忙!”
要是以前,我一定会很不耐烦,现在只是擦干眼泪,遵照吩咐。我跟哈布去市场,市场在贝拿勒斯孟加拉区。不到正午,市集里都是家庭主妇、出家僧侣、衣着简陋的寡妇、高贵的婆罗门、圣牛,我们只好一起人挤人。正当我跟哈布往前走时,我突然回过头,望见一条窄小的巷子。
一位身着橘袍的师父在巷口屹立不动。乍看似乎见过,随之疑虑又起。
“你把这位游方僧人认做某人了。”我想,“走吧!少做白日梦。”
我想离去,双腿却有如千斤重,这种状况持续了十分钟。我好不容易向后转,让两脚恢复原状,但再次动弹不得。
“这位圣人像磁石般吸住我。”我心中如此想着,把杂物推给哈布。他好奇地观察我的双脚,忍不住笑道:“你怎么啦?疯啦?”
我也觉得奇怪,没有回答他的话,自顾举步前行。
我走向窄巷,步伐轻快,犹如长了翅膀。很快我看到了那沉稳的身子,他也在看我,我迅速往前几步,站到他跟前。
“神圣的古茹! ”我在千百次异象中看见一人,就是这神圣的面容:一双慧眼嵌在狮子般的脸上,中间一撮胡子。
“是你!你终于来了!”我的古茹用孟加拉语反复说道,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我已经等你好多年了!”
我们沉浸在一片宁静中,言语显得多余。上师流泻无声的颂歌,灌入弟子。我看到内在影像不断变化,直觉到我的古茹认识上帝,他会带我走向他。前世记忆扫去今生的迷惑。真是奇妙的时刻!三世因果轮回之中,我发现我们并非初识。
我们牵手走到他位于拉玛哈区暂居之处。上师硬朗的身子、稳定的步伐,玉树临风,颇有仙风道骨之概。他当时年约五十五,但却像年轻人般活力充沛。双眼炯炯有神,透露无边的智慧,微卷的头发,让果断的面容变得温柔,有种刚柔并济的气质。
我们走向一处石廊,眺望恒河。他深情地说:“我会把道场和拥有的一切都给你。”
“我来是为求智慧和了悟上帝,这些才是我所要追求的珍宝。”
上师再度开口说话时,已是薄暮时分。他的眼神透露出满溢的爱。
“我无条件爱你。”
多珍贵的一句话。二十五年之后,我们师徒二人也这样侃侃而谈,古茹再次流露出他的真爱。
“你会同样无条件爱我吗?”上师纯真的眼睛注视着我。
“我爱你直到永远,神圣的古茹!”
“一般的爱出于自私,这种爱偷偷根植于欲望和满足。神圣的爱是无条件、永恒不变的。当人心接触到神的爱,就不会改变。”他谦卑地补充道,“如果你看到我从了悟之境坠落,请答应我,让我把头倚在你腿上,帮助我重投我们都礼拜的、那宇宙挚爱的怀抱。”
四周昏暗,他起身带我走进房间。我们一起享用芒果和坚果甜点时,他三言两语道出我的个性问题,我由衷地折服于他的智慧。
“不要为失去护身符难过。它的任务已经完成。”我的古茹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我整个生命。
“上师,你的出现让我好快乐,难以形容。”
“就要变了,道场这样让你不快乐。”
我并未提过自己的事,现在提也似乎多余。他只是轻描淡写地点出我的过往。我知道他希望我对他的天眼神通不要大惊小怪。
“你应该回到加尔各答。为什么不能把你对人类的爱,也拿来包容你的亲人?”
上师的建议让我很沮丧。家人常来信要我回家,我都没有回信,但是他们认定我会回去。“让年轻的鸟儿翱翔在形而上的天空吧!”阿南达说,“凝重的气氛使他的双翅疲乏,我们会看到他骤降地面,不再高谈阔论,而且会安住在家中。”
“鸟儿”这个比喻突然在我脑海里灵光一闪,但我绝不“骤降”加尔各答。
“上师,我不要回家。我要跟随你,请给我您的大名和住址。”
“圣尤地斯瓦尔·吉利。我住在塞兰坡南加特巷。这几天,我待在这里陪我母亲。”
上帝真会跟他的弟子开玩笑。塞兰坡离加尔各答不到二十公里,我没有在那里遇过我的古茹,而是在卡西古城(即贝拿勒斯)碰面。
这座古城不但释迦牟尼佛走过,也有商羯罗(Shankaracharya)和许多其他伟大的瑜伽行者的圣迹。
“再过四个星期,你才可以来我这里。”圣尤地斯瓦尔口气第一次那么严肃,“我告诉过你,我永远爱你,很高兴碰到你,结果你现在不听我的指示。下一次我们再见之时,你必须能改变心意。我训练弟子非常严厉,要绝对服从,完全臣服,否则,我不收你为徒。”
我执拗地不说话。我的古茹马上看透我的困境:“你以为你的家人会笑你啊?”
“我不要回去。”
“你三十天后会回去。”
“绝对不会。”我死鸭子嘴硬。最后我鞠躬道别,摸黑走回道场,不解为什么奇迹似的邂逅,最后竟不欢而散。幻相的全貌,总是福祸相依,乐极生悲!我这块璞玉,还未经古茹的巧手雕琢。
隔天早晨,我注意到道场其他人对我更不友善,用尽方法找我的碴儿。三个星期过去了,迪南陀离开修道院到孟买参加会议,那些人更加肆无忌惮:“慕空达是个食客,只知道吃喝、无所事事。”听到有人这样骂我,我好后悔照样把钱寄回去,只好去找我唯一的朋友吉天陀。
“我要走了!拜托你向迪南陀转达我的歉意。”我说。
“我也要走了。我到这里也是想多些时间禅定,怎知有违初衷。”吉天陀去意已决。
“我碰到一位圣人,我们到塞兰坡找他去。”
我和他就像“鸟儿”般“骤降”加尔各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