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中同学江迪(Chandi)说,他知道“老虎尊者”的住处,邀我明天一道去拜访。我很想见见这位圣僧,听说在他还没有出家前,曾经徒手与老虎搏斗——小孩子都很崇拜这种武艺高强的人!
隔天清晨出奇的冷,但是我和江迪都兴致勃勃,动身前往加尔各答市郊的邦瓦尼普(Bhowanipur)。我们迷路了好久才找到老虎尊者的住处。我用力敲敲门上铁环,他的家丁慢吞吞地来应门,迎面而来的笑容带点儿挖苦的意味——访客就算制造噪音,也不能打扰此地的清静。
我们虽然被无声地斥责,但很庆幸仍被允许入内。不知为何,等了好久仍不见尊者踪影。印度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求法者要有耐心,师父会试探来者有多渴望见他。在西方,医师和牙医最会玩这种心理游戏。
后来我们被叫进卧房,声名远播的宋洪 尊者就坐在床上。他庞大的身躯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我们两眼直瞪着师父,不发一语,只是呆站着。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厚实的胸膛,他的手臂肌肉如橄榄球般大,脖子粗壮,相貌严肃,却流露出宁静,眼神中有慈悲、无畏的光辉;除了腰上围着一件虎皮外,几乎一丝不挂。
过了半晌,我们才回过神来向师父致意,表达对他的仰慕。
“请您告诉我们,如何赤手空拳,降服丛林中最凶猛的野兽?”
“孩子啊!跟老虎搏斗,没什么了不起。”他俏皮地笑了笑,“你看老虎是只虎,我看老虎却像只猫。”
“师父!我们可以把老虎想成猫,但是老虎相信吗?”
“当然需要力量。你不能期望小孩只要把老虎当成猫,就会打赢,我有力的双手就是武器。”
他让我们跟着他来到走廊,他突然一拳打在墙壁上,一块砖头掉落在地,光线从恍若缺了一颗牙齿的墙壁上穿透进来,我吓了一跳!心想,连墙壁都能打出个洞,打掉老虎的牙齿更不是问题。
“许多和我一样孔武有力的人,还是缺乏信心,其虽然身体强壮,但心智不成熟,因此在丛林里刚看到野兽,就昏倒了。老虎的凶猛和习性,与马戏团里吃鸦片的动物大不相同。”
“很多人力拔山河,一旦碰到老虎,便成了无用的废人。老虎让这些人以为自己是病猫。体健如牛、坚决果敢的人,会翻转情势,让老虎觉得自己是病猫,对他毫无招架之力。我每次面对老虎,都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我相信,我面前的大力士的确有这种“让老虎变病猫”的能耐,他似乎在教我们勇敢的技巧,我跟江迪静静地聆听着。
“意念决定肌肉的运作。能否举起铁锤,取决于出力的大小。人能让身体显现出多大的力量,取决于个人的意志和勇气。意念创造了肉身,也维持肉身运作。人类因为累世的经验,渐渐把强壮或软弱融入自我意识,呈现出来就变成习性,其会导致身体的好坏。外在出现弱点,是因为内心软弱,一旦肉身受制于习性,心就气馁,如此便成为恶性循环。如果主从不分,任肉身局限了心灵,心灵就会屈服,成为肉身的奴隶。”
我们央求厉害的师父透露些生活点滴。
“早年,我虽有征服老虎的雄心,但身体软弱无力。”
我听了差点儿跳起来!这样的大力士居然也会有这种经历,太不可思议了。
“我不断告诉自己,要健康、强壮,克服身体的限制,以盛赞心灵的力量,终于打败了老虎。”
“可敬的师父,我也可以打败老虎吗?我有这种莫名其妙的野心!”
“可以的!”他笑着说,“但老虎有很多种,有些存在于人类欲望的丛林。打死老虎,对灵性不会有实质的助益,还不如战胜内心的习性。”
“您是如何从驯兽师变成欲望驯服者的呢?”
师父陷入沉默,眺望远处,追溯往日的情景,我知道他在考虑要不要说。后来,他笑着说:“当时我的名声如日中天,只觉得很骄傲。我决定不只要打老虎,而且还要训练它们表演把戏,我打算把这些猛兽驯服成家畜。我开始公演,成果不错、也很成功。有一晚,我的父亲走进我房里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孩子!我有话要告诉你,你这样造业是不行的。’
“‘爸!您是宿命的人吗?应该让迷信影响我的生活吗?’
“‘我不是宿命的人,但是我相信圣典里教人要公义,不久之后,愤怒的丛林野兽会要你付出代价的。’
“‘爸!您太让我惊讶了!您明知道老虎生性残忍,它们就算刚饱餐一顿,但又见猎心喜,只为满足口腹之欲,贪得无厌。要是眼前有一只瞪羚在开心地吃草,老虎会咬住它柔软的喉咙,尝一点儿,然后扬长而去。’
“‘老虎是丛林里最卑鄙的生物,也许我的拳头可以稍微训诫它们,但我是森林小学的老师,平时教孩子们要仁慈。’
“‘爸!请把我看成驯服老虎的人。我不是在猎杀老虎,我的善行怎么会有不好的下场?我求您不要命令我改变生活的方式。’”
我和江迪全神贯注,非常能体会这种进退维谷的情况。在印度,小孩不能违抗父母的话。师父继续说:“父亲沉默不语,听我辩解后,伤心地说:‘好儿子,你非要逼我说出一位圣人不祥的预言。昨天他来的时候,我正在走廊禅定。他对我说,亲爱的朋友,我来是告诉你打虎的儿子,停止粗野的行为,否则下次会受重伤,被病魔缠身六个月,之后远离红尘,出家为僧。’我把这些话当耳边风,认为父亲不知受了什么蛊惑。”
师父陷入沉默,神情黯然,无视我们的存在。过了半晌,突然又低声道:“就在父亲警告我不久后,我去库奇·比哈尔(Cooch Behar)首府游玩。一路上景色新奇,而我也想趁机逛逛。但是每到一处都被好奇的群众围观,大家都想来见见打虎英雄!
“夜晚我正在休息,听到马蹄声在我的居处门前停下,进来几位人高马大、戴着头巾的警察,向我行大礼,并说库奇·比哈尔王子邀请我明天早上入宫。
“我觉得悠闲的旅游又被打扰,有点儿不甘,但看警长毕恭毕敬的样子,便答应了。
“翌日,四匹马拉的华丽马车护送我进宫,仆人替我撑伞遮阳。我威风凛凛地坐在上面,经过市区来到近郊皇宫。王子在门口迎接,他让出自己金色刺绣的宝座,面露微笑,坐在素朴的椅子上。
“‘全城都在议论,说你可以赤手搏虎,是真的吗?’
“‘是的。’
“‘这太难以置信了!你也只是个凡人,恕我直言啊,你打的老虎是不是吃了鸦片的软骨头动物啊?’他高声讽刺道。
“我没有回答,这话太污辱人了。
“‘你敢不敢挑战我刚捉到的老虎贝贡王 ?如果你活捉它,用铁链拴住它,那么老虎就归你,我再赐你赏金千万及其他礼物;如果你拒绝,那么全世界都会知道你是个懦夫。’
“他的话像机关枪般扫射我,我二话不说,便接受挑战。他兴奋地站了起来,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然后又坐下。我脑中突然浮现出罗马皇帝在竞技场内,坐观野兽吃基督徒的景象。
“‘搏斗安排在七日后,你不准先看这只猛虎。’王子大概是怕我把老虎催眠了,或偷偷喂鸦片给老虎吃。
“当我离开皇宫时,没有大伞遮阳,也没有御用马车。
“七天后,我的身心都已经准备就绪。从仆人口中听到,圣人告诉父亲的预言已经传开了,还添油加醋,变得更夸张。很多单纯的村民相信,这只老虎被诸神咒诅得魔鬼附身,晚上摇身一变,成为各种妖魔鬼怪,但白天还是以老虎的模样示人。这只被魔鬼附身的老虎是上天派来教训我的。
“我的仆人还说,王子盖了一座能容纳千人的帐篷,让人观赏人兽搏斗。场子中央巨大的铁笼是安置‘虎王’的,老虎不停地怒吼着,他们故意没喂饱它,使它发怒,也许王子希望拿我喂老虎吧!
“在贝贡王的低吼和观众害怕的尖叫声中,我平静地出场亮相,腰间系着一块布,别无保护。老虎闻到食物,千斤重的身子跳跃起来扑在铁栏杆上表示欢迎,我在疯狂的野兽面前犹如绵羊,观众无不向我投以唏嘘。
“我打开铁笼的门闩,进到笼子里,再轻轻关上。才一关好,老虎便扑过来,我的右臂立刻被抓伤,鲜血直流。老虎最喜欢血腥味,如此更激发它的斗志。圣人的预言似乎成真。
“我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把手上的血抹在腰际的布上,接着左拳出击,猛兽跳回笼底,旋即转身,又发狂似的扑过来,我的拳头如雨点般地打在虎头上。
“但是老虎尝到人血,就像久没豪饮的酒鬼看到酒一般兴奋,只顾猛攻、锐不可当,我不断地出拳,面对尖牙利爪,却只有单手可用。双方满身是血,彼此斗得你死我活,笼子内就和地狱一样,血溅四处,老虎不停地嘶吼。
“‘射死它!’‘杀了老虎!’观众们吼叫着。我们的动作变化太快,守卫的子弹失准。我低吼,奋力出击,最后用力击中老虎的脑袋,老虎终于不支倒地。”
“不就是一只猫。”我插口说。
师父开心地笑了,继续说:“老虎输了,我用满是鲜血的手扳开老虎的利齿,为了营造戏剧性的一刻,我还把头伸进老虎口中。表演完毕,我找了一条铁链圈住老虎的脖子,绑在栏杆上,我转身走向门口。
“但老虎像是被魔鬼附身似的,苏醒过来后,居然还有力气挣脱铁链,把我扑倒。我的后背又被抓伤。但我立刻骑到它身上,又是一阵猛打,直到这只危险的猛兽陷入半昏迷的状态。这一次,我小心翼翼地离开笼子。
“我把伤口包扎好,接受奖赏和花环,围观的人对我投掷了许多金子,整个城市欢庆我的胜利,大家都在谈论我如何打赢那么凶猛的老虎,身手真好。按照约定,老虎归我,但我一点儿也不快乐。我的心转变了,在离开笼子的刹那,我也抛弃了世俗的野心。
“后来,我真的因为血液感染,奄奄一息,在病榻上躺了六个月,才痊愈回乡。
“现在我知道警告我的是位圣人。我向父亲忏悔:‘啊!我好希望能见到他!’我真诚地期盼着。没想到,有一天圣人出现了!
“‘驯服够多的老虎了吧!’上师满怀信心地说,‘跟我来,我教你驯服人类心灵丛林中的无知野兽。以前你有很多观众,现在让星河的天使做观众,观赏你拿手的瑜伽吧!’
“我神圣的上师引领我走上灵性的道路,打开灵魂生锈已久的大门。我前往喜马拉雅山,接受上师的训练。”
听完故事,江迪和我匍匐在师父脚下,感谢他告诉我们他的经历。我们都觉得,在阴冷的走廊上等了那么久,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