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岛上没有狐狸,有关狐狸的异闻都被安上了猫的名义。在偏僻的山路上,或是丛林的深处,总会有一只著名的猫守在路口。
关于陆前田代岛 的猫的异闻,让人印象最深的要数“把窗口填得满当当的猫脸”的传说了。之后也听过几则,但都不及它这般奇趣十足,引人遐想。不过是诸如村长参加贺宴,回家途中在岛上转悠了一夜,装在盒中的糕点被吃得精光;或是衣冠楚楚的旅人搭乘摆渡船,却以一片树叶作船票……尽是这类早说滥了的陈腔旧调,或是从别处借来的轶事。岛上的人们都懒得认真听了,更不必说再附和几句。
其中有一个自远古流传下来的说法倒是令人在意。古训曰,田代乃猫之岛,故而狗不可上岛。若是带狗上了岛,便会有鬼怪作祟,遭到报应。事实上,近来岛上已隐约有猫泛滥成灾之兆,受过猫祸害的人们谈猫色变,甚至一看到猫就满脸惊恐,在岛上埋下了不安的种子。如此一来,倒是应当多放出几条猛犬在岛上巡逻警备。倘若确如古训所言,那么不难推测,从前人们对猫的看法与今日有所不同。如果只是无稽之谈,为何岛上仍流传着种种猫的怪谈?人们又为何深信不疑?或许这可以成为追根溯源的线索。
听说禁止带狗上岛的戒律,在伊豆的式根岛也广为流传。式根岛在四五十年前还是个无人岛。岛上仅有几亩地,邻近岛屿的住民时常坐着船到式根岛上耕种、除草,但也仅此而已。据说,人们不带狗上岛是为了保护居于岛上的猫。无人居住却有“猫岛民”,已是不同寻常,因为有猫而禁止带狗上岛,更是荒诞离奇。或许这本是某些厌狗之人提出的说辞,不想传开后知晓原意的人越来越少,最终便演变成这种说法了。
留心探访便可知,定下这个规矩的岛还不少。据《谭海》第六卷记载,在安艺 严岛的附属岛屿上,有个名为黑发的神社,据说是黑发明神的所在地,神社前的鸟居留存至今。这个岛上也是没有狗的,传说是因为神明讨厌犬吠。当然这只是传闻,谁也没有特地去求证过。《艺藩通志》等地方志中虽没有详细记录,但也提及了大小两个黑神岛之名。大黑神岛方圆二里 十六町 ,毗邻能美岛的西岸,据文献记载,当时岛上已有两户人家。小黑神岛则要小得多,只有二十八町,被大洋环绕,是个没有人烟的孤岛。因此可以推断,出现禁狗令的应为小黑神岛。不知现在那里是否还留存着讨厌狗的传说,若有机会,必当实地探访一番。
虽说并没有十足的依据,但我推测最初禁止狗上岛,或许是因为从前人们有把海岛当作丧葬之处的习俗。古老的殡葬方式是将棺材置于地上,让遗骸经年累月风化后自然消失,因此要防范野兽的靠近。很多禁兽的方法就这样留存至今。普通的海岛不像宫岛那般物忌森严,但将远离大陆的海岛当作殡葬场所极为常见。我手头就有几个现成的实例。
然而,在多数大城市中,老旧的殡葬习俗已渐渐为时代淘汰,守丧时繁复的规制也令人们不堪重负。随着观念的淡化,土葬、火葬等新式葬法开始流行,旧制也渐渐被取代。禁狗的原因,也并不是狗的危害甚于豺狼、狐狸,而在于狗常混迹于人群中,若沾染上尸气,定会遭人嫌恶。在中世纪 的文献中,有不少类似的记载。不过谈起这些事情,难免令人寒毛直立,还是早些忘记的好,就不一一详述了。
上文说到,禁止带狗上岛的戒律是自古流传下来的,尽管最初禁狗的缘由已经不得而知。而在之后的叙述中,猫也登场了。猫相传是狗的敌人,并被赋予了令人生畏的神力,可对犯忌违禁者施加惩罚。诸如此类的传说均记载于田代岛的前史中,诸位可前去一探究竟。
后来那些岛经过开发,有了住民。而上岛定居的人,自然多数不知晓岛上曾有过停放尸骸的风俗。在奄美群岛的众多小岛屿上,一侧建起了祥和安宁的村庄,而在断崖下人迹罕至的另一侧,依旧延续着古老的殡葬习俗。至于那个禁止带狗上岛的古训,反倒因为说不清道不明,为小岛平添了一份未解的神秘。
猫狗交恶之说,在日本尤为人们津津乐道,这类轶事早在随笔集《枕草子》中就有记载。虽然仅凭只言片语,就将禁狗的海岛摇身一变奉为猫岛,实在有些牵强,难免会遭人质疑,但人的思维很容易被外因诱导,传闻听得久了,就不自觉地相信起来。有传言说,在众多家畜中,唯有猫会背离主人,建立属于自己的群落居住。
古往今来,以此为题材的传说层出不穷。从九州阿苏郡的猫岳,到东北地区南部鹿角郡的猫山,旅人迷路后误闯猫之国,历经劫难得以生还的故事遍布全国各地。在猫岳的故事中,猫幻化为女子的模样,群居于深宅大院之中。有人误入其间,便会被扔到浴桶中变成猫。若有所警觉,想趁机逃跑,猫便在身后穷追不舍,拎着水桶向人泼水,身上被水泼到之处,顷刻间就会长出猫毛来。在中国,亦有著名的唐传奇小说《板桥三娘子》。另外《今昔物语》中也有记载,一名僧人途经四国地区,不知走到何处,竟被变作一匹马。泉镜花的志怪小说《高野圣》,或许就是将此类旅人变马的民间传说移花接木后改编而成的。但此外也有一些较为独特、与众不同的故事。
在中国地区 编录的民间传说中,有一则猫儿报答养育之恩的故事。传说在猫之国,有一位盲了一只眼的猫女。某天夜里,盲眼猫女来到一户人家,说自己是曾养在此处的一只名为“虎”的猫。她警告那家人,如果继续待在此地将有性命之忧,让他们赶紧逃命。主人才想起曾经有这么一只猫,后来左眼受了伤,便不知所踪了。还有用报恩的猫宣扬善恶各有报的种种故事。比如有个故事讲到,善良的老爷爷受邀去猫之国享尽厚待,狠心的老婆婆心生嫉妒,恬不知耻地找去,结果被猫吃掉了,这与日本民间故事《剪舌麻雀》类似。可见这些故事情节大抵相似,且无具体源头可溯,靠着古老传说的外衣粉饰,生出几分招人稀罕的光怪陆离。或许我们从此类故事中可以得知,猫有自己独立的社会体系,不受人类社会制约,也不能真正服从管制。就如泛灵论的旨意,万物皆有自身主宰,猫的群体也深深影响着人类的社会行为。
猫的尾巴是另一个我感兴趣的主题,但尚未做好充分的文献调查工作。就我所知,在日本有尾巴长成型的猫会化作人形的说法。有传言道,猫若是体重超过一贯 ,就不可掉以轻心,因为这样的猫在成精之际,极有可能化作能言善舞之人。诸如此类的怪谈在日本各地广为流传,不胜枚举。
还有一种流行于东京等地的传闻,说是在养猫之初,就要同猫讲定饲养的年限,到了期限猫便会自行消失。伊豆北部的某村庄流行这么一个说法:三年期满,家中养的猫便自行离去。主人觉得好奇,便紧随其后,想知道它的去处。只见那猫走进山谷,行了数里,又钻进山洞,跟过去一瞧,自家的猫正和狐狸共舞。虽说这故事有些太过“流水账”,至少能从中知道当地人普遍相信“猫到了约定期限就会自行离去”的说法。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民间故事中狐狸与猫的奇妙交情。在日本东部和西部的府县都有相关的传闻。常听人讲起,狡黠的狐狸会变作可爱的猫咪,接近人身边骗取钱财;或是在月夜的篱笆墙外,猫会学着狐狸的动作,用后爪支撑身体直立着跳舞。相传在伊豆地区常能撞见猫与狐狸翩翩共舞的景象,多本古籍中都有这样的文字记载。猫与狐狸的特殊关联从何而来,尚无合理的解答。倘若刨根问底,我倒是有个猜想,即猫对人类而言并不像狗那般忠诚无二,总是伺机寻求独立;而狐狸狡诈多变,两者都得不到人类的信任,都是被提防的对象,故而有了相同点。
《今昔物语》中两度提到,在能登半岛周围广阔的海面上,有一座名为猫岛的岛屿。但书中只说那是盛产鲍鱼之地,并没有对为何取名“猫岛”多加解释。不知是因为无从考察源起,还是像人们想象的一样,那里曾是猫聚集之所,故而得名。除此之外,常陆 也有个猫岛,位于筑波山西麓。其实那里并非岛屿,而是旷野上的一个村庄,因为曾出现于安倍晴明的故事中,颇具神秘色彩,所以早已远近闻名。村子里保留着不少与安倍晴明相关的遗迹,被认为是阴阳师生活过的地方。至于猫岛之名从何而来,同样无法考证。当地还流传着一个名为“筱田的森林”的以狐狸夫人为主角的故事,或许由此可以推测,猫的异闻也曾在此口耳相传。
其实猫离开人类盘踞一处岛屿的说法,是非常荒诞的。因为它们既没有渡海的船桨,也不会作打算和计划。倒是有成群的老鼠在岛上泛滥成灾,大肆猖獗,将人类的食粮消耗殆尽的前车之鉴。或许正因如此,人们才有所忌惮,认为猫也有这般“占岛为王”的过去。
《八犬传》里曾收录上州 庚申山的猫怪奇谈,数量还不少,但基本是无稽之谈,人云亦云罢了。比如猫岳、猫山等说法,也不过是因为自古口耳相传,人们就姑且相信,懒得去追根溯源了。但猫岛的情况却与上述故事不同,在岛屿上留存有若干遗迹,也有岛民目睹可以作为实证。在广袤无垠的海面上,理应存在被称为猫岛的岛屿,居住着猫的族群。
在地方志《南岛杂话》中,有一篇写于百余年前的奄美大岛滞留者的记录。其中一条颇为奇特,说是雄猫长大后都会进入山中,因此山里有很多猫,而这些雄猫发情时,就会跑到邻近的村落四处寻觅雌猫。同时又说,也有很多雄猫进山后就不再出来,因此岛上也有较多的雌猫是不生育的。当然,雄猫进山一说未必可信,只有雄性才进山的断言,恐怕是人类的妄自臆测。倘若山中没有雌猫出入,又何来如今猫族的世代繁衍呢?
在隐岐 四周的众多小岛上,至今流传着养猫之人随着家中的猫闯入山中的故事。在那里,雌猫和雄猫在习性上并无差别。由于猫在户外以野生动物为食,汲取的营养比家中的吃食丰富得多,所以逃到户外的家猫很快就会变壮,与人的关系也会越来越淡薄。耐人寻味的是,或许是因为岛上没有狐狸,有关狐狸的异闻都被安上了猫的名义。在偏僻的山路上,或是丛林的深处,总会有一只著名的猫守在路口,设置关卡,将卖鱼人竹篓中的鱼通通抢去;或是戏弄在祝宴上喝得醉醺醺的夜归客,骗他们绕远路,夺取他们身上携带的土产和蜡烛。还有的猫化作相扑力士,与人搏斗。在别处,这些多是河童或者天狗惯用的伎俩,但在隐岐就全被当作猫之所为。然而,若不是人们将种种事迹赠予山中的猫,它们又如何能在口耳相传的故事里有如此大的神通?在诸如陆前田代岛的怪谈中,猫还仅仅停留在不屈服于人类统治的程度,而后被反复添油加醋,才演变成如今这番神通广大的模样。
个人认为猫与狗是有本质差异的。狗比较黏人,会向主人摇尾乞食;猫则个性独立,若得不到好的食物,便会自行离去,不再回来。在东京的繁华地段,常能见到猫在空地上扑蝴蝶、叼蜥蜴为食,看着令人生厌。原本饲主养猫,是为了让它们帮忙捕老鼠,担心给猫吃得太饱太好,它们就不肯去逮耗子,所以故意不给好东西吃。事实上,主人打着如意算盘,猫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想着若不是这家耗子多,才不会赏光上门。
猫大抵分两类,一类喜欢趴在火盆边,竖着尾巴,喉咙里发出轻叫声,向主人献媚卖乖;还有一类一看见有孩子过来,就立刻逃走,半天一夜不回来,谁也不知道它去了何处,又在外面吃了什么。体力、对人的依赖,以及个体的生活经历导致了猫的性格差异。
通常来说,乡镇上的猫比都市中的猫多一些体验生活、积攒经历的机会。在关东地区的农村里,人们把那些腼腆害羞、不愿出来见客的年轻姑娘小伙,戏称为“梁上猫”或“阁楼猫”。其实这个比喻并不太准确,想出来的人必定没有细想过猫会在阁楼上做什么。“阁楼猫”一词虽然指的是缺乏独立精神、怯弱胆小的人,但猫藏在阁楼里并非因为胆怯。与人疏远的猫会躲在屋梁上,若是家中的天花板不够宽敞,就跑去隔壁人家,或是钻到镂空的地板隔层里,东窜西藏。趁人不注意,还会溜进碗橱中偷吃,背上贼猫的骂名,甚至成为流浪猫。而这些事情,是被称作“阁楼猫”的姑娘小伙绝对做不出来的。
“流浪猫”这一称谓早在和歌中就已出现,可推测在中世纪,人们就对这类猫有所观察。而和歌中所描绘的猫公子浪迹天涯,找寻心上人提亲的故事,是对流浪猫加以贵族式的想象。当时有关流浪猫在乡野中自力求生的文献资料,要远远多于现在。在没有田野的大都市中,流浪猫被人们称作野猫,带有明显的贬义。在日语系统中,此二种称谓有异曲同工之处。
好了,言归正传,说回岛上的猫。在肥前 五岛的诸多岛屿上,还有一种“徒然猫”的说法,指的是离家出走后四处流浪的猫,在日文中写作“無駄猫”。“無駄”的原意是比乡野更加偏僻原始的沼泽地,因此岛民给在荒凉之地觅食、久去不归的猫起名为“徒然猫”。这种猫比家猫更壮实,和野猫、山猫一样,对于人的呼唤不理不睬。要说不同之处,就是它在光天化日之下昂首阔步,不会躲躲闪闪,在意人类的目光。从这一点来讲,徒然猫还是活得较为潇洒的。可为什么只在岛屿上才有这类猫呢?我认为还是要归结于岛上狗较少的缘故。
说到徒然猫,我想起一件近年来出现的事情,也与猫岛有关。在萨摩 西北隅阿久根附近的海岸边,有一片因有仙鹤栖息而闻名的水田。仙鹤作为天然纪念物受政府保护,因此该地区的各个村落被划为禁猎区,又下达了禁狗令,不准从外面带狗入内。这样一来,不只是仙鹤,野鸭、鹬等大大小小的水禽都慢慢聚集过来,飞到此处享受恩惠,当地居民的生活受到了些许惊扰。不仅如此,家中养的猫也趁机离家出走,成了类似五岛地区的“徒然猫”,吃得肥肥壮壮,兴冲冲地踏上远征之路。猫打不过仙鹤,只能欺负鸭禽之辈,因此也不算破坏保护区的规矩。春天过去,野鸭返回故乡后,猫没了猎物,就明显消瘦下来,只得回到旧主处。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听来却像是书中的故事一般。
四国地区原本没有狐狸,只有貉子会结伙对付人类,或在族群内部互相争斗。佐渡岛上也没有狐狸,山中老大是住在二之山的一只老貉子,名为团三郎。听说最近隐岐地区有人狐 出现,实际上是成精的猫。这样的误传可能是狐狸的缺席造成的,猫便自然而然成了替代品。所以很多传言的真实性存疑,但狗的数量稀少倒是事实。若想在岛上消灭猫怪,用赏金鼓励带狗上岛不失为对策。当然这并非良策,倘若引狐狸上岛,说不定也能防止猫儿成精后胡作非为,但此法估计比征收畜牧税还要愚蠢。
据《八丈岛年代记》记载,伊豆的八丈岛自宽永十九年(1643)才首次有狗进入。此事能被写入“年代记”中,可见绝非小事,虽然时至今日也没能统计出岛上狗的数量。自古以来,山猫就是岛上唯一的妖怪,如果统计一下山猫们做下的不可思议的勾当,会发现这些家伙比陆前田代岛上的猫干的坏事还要多。而英雄近藤富藏 在被流放到该岛上的将近六十年的漫长岁月里,至死都没能得到一次显示武勇气概的机会。唯有他闯入恶魔山谷斩杀山猫的事迹,被岛民广为传颂,至今津津乐道。
猫能飞扬跋扈,自然是具备了天时地利的条件。小川白山的《蕉斋笔记》中转载了古川古松轩的笔记。其中写道,岛上老鼠成患,岛民们束手无策,只好纷纷从大陆带猫上岛,猫的数量一时达到五十至七十只。同时,三河口君还命人引百余只黄鼠狼入岛。三河口太忠曾是伊豆的行政长官之一,早在近藤富藏被放逐到八丈岛之前,就在该岛布施善政。可见,猫岛上的猫还曾是政治家们所关注的问题。另外,竹子每六十年会迎来一次开花结果,与此同时老鼠也会大量繁殖,让岛民们苦不堪言,或许这又是猫岛存在的另一个潜在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