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今天收到你和爹爹同时来的信,真是喜出望外,尤其此次蕙蕙照片真的换了一个人,怎么胖得那样,真正好看,毛毛抱着那张也拍得好,是谁拍的?以前照片拍得距离太远了。我下午带去给同学们看,人真奇怪,这里漂亮小孩太多,我看了一点也不动心,蕙蕙芸芸照片一来我就喜欢。你有孩子的事我竟然到现在才知,大吃一惊,希望这次不要是双胞胎,一个小孩由小带大有多辛苦不易,三个足够了,以后不要再有,生男生女都不要过分看重,我倒喜欢女孩子,这年头都是一样。来个小的也好,起码芸芸可以学学做姐姐,要她不许抢东西,从前两个一样大,她自然不懂得让。 你存的钱千万不用寄来给我 ,我在此用不着,人全变掉了,吃的穿的全无欲望,如果不是生病,圣诞节送礼所用比西国还少,西国时的好日子不去想它也罢。此地就是学费贵,但教得可真正好,我苦于念书,但也很高兴德文根底被打得扎实,西班牙文我自己学的,从来没有人有条理地教过我,德文就不同了。但下月又得缴学费了,我Caty所赚只收到三百马克,去信要其他六百马克,他们却不寄来(有合同在不怕它赖掉,只是气它怎么不寄来),一学期六百五十马克实在太贵。我现念的是一种紧的班,九个月保证可跟得上一般德国大学的课程,我预备念完九个月就拿证书,便不再念了,那时大约是今年八月左右(J都已在考他的学位考试,到十一月约可全部结束)。如果J不失败的话,冬天我们找事结婚,如果通不过考试(太多了,他有七科,一科考足足五小时),我希望回台湾来,因长期用爹爹钱心中实在不是滋味,美国人情淡薄我亦不想去,如去找对象于我又谈何容易,我没办法为了找丈夫去交朋友,好在我也不急。J在生病,发烧发到四十度,上星期我刚由西德回柏林,功课跟不上,人急疯了,J天天夜里来补习,结果大概受了凉,咳得不得了,后来我亦伤风咳嗽,他又把医生给的药给我吃自己不吃,因两人实在太忙无法一再去看医生(要等很久)。从家中回柏林后,J就没吃过东西,一天一片面包,骗他吃、生气全没用,他说吃不下。星期六日我一直在陪他,结果他却迫我躺着吃药(我没有发烧,只是伤风)。现在我好了,他却一直在病,住得又远,我两天没去看他,也不知他怎么了,虽说J是德国人,但病来了一样无人理睬,他又急功课,人躺着才五分钟又撑起来打字,打字全身虚汗湿透又去躺一下,这人身心负荷全放不下,因此不可能快乐。对我的感情与其说是我的安慰,不如说是他的安慰,因他照顾我反使他自己觉得有个人可以关心,德国全是寂寞的人,谁也不在乎谁。如果不是为了J,我现在就想回来了,总也舍不下他,这种感情跟从前男朋友们又不同,现在两个人,什么全得自己来,日子完全不罗曼蒂克,他亦很少带我去玩,偶然买个鸡罐头都得想个半天,蔬菜偶尔吃一点却让来让去的,有时我气起来常常对他讲:“我们回台湾去,一天到晚给你吃肉,吃蔬菜,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德国却偏偏没有。”实在想回来,只望J快快毕业找个好事做,我们好快快回来,但如今烦他念不出来,我要回来了,没法再在此等下去,找工作也不易,回台湾等他吧。
我的病完全是心理病,一回柏林马上又不好了,腹泻,脊椎又痛,伤风咳嗽,人不快活,在Böblingen时起码天天跟J在一起,真正怕死寂寞了,现在又每天一个人。
此地地面全结冰了,走起来很不容易,昨天上学,在最热闹的一个广场上滑了一跤,真丢脸!冬天靴子至今没有买过,冬天反正也快过了。最冷时零下二十度我一样上学。
宝宝仍是老样子吗?我实想回来,但想想爹爹心情自己就不忍,我知道他十分担心我的婚事,如果回来了还是不结婚住家中,他岂不先急死。两个弟弟又糊里糊涂的,毛毛考大学我实天天在担心,万一考不上怎么办。
不多写了,谢谢你寄生发油给我,我头发真的只有一点点了。
大弟不出国我很赞成,如果有很多钱带出来,不愁时间,好好过日子慢慢游山玩水,偶尔上上课自然另当别论。学工的又方便一点。
请问候姐夫,J常常念着他。碧珠若要离开请她留新址给你。因她曾送我一大圣诞卡片我尚未回信。
妹妹
亲爱的全家人:
我已经三十几小时没有睡觉了,香港启程时间是八点左右,坐了二十小时飞机,到伦敦是清早六点半,排队三小时入移民局,所有的三百多乘客全部放行,只有我一个人因为护照的原因,被关在移民局的暂时牢狱里。我申辩无用,我要求警方送我去另一机场赶赴西班牙飞机,他们笑笑说好,但后来他们特别拿了我的行李,在众目注视之下坐上警车,放我入一个如西方收留犯人的地方,女警察守着我,我问他们理由,他们说他们只关人,不能答复理由;我要求见律师,也不允许;要求打电话给爹爹朋友,他们代打,但黄律师不在伦敦。问他们我要留多久,答复也是“不知道”;问为何要关我,是否所有过境的人他们高兴就关?他们说只关没有签证的人,我说我不需要签证,因为我不进入他们国家,我只是不幸被旅行社安排在一个需要换车的机场。他们说“那就是有偷入境的意图”。可能安排我回香港,我想那是不可能的,我并不紧张,只是没有人给我申诉,不许见律师,这种倒像电影里的最黑暗冤狱案件,我的一生什么怪事都发生过,想不到又来一桩,这信因为是用中文写,所以他们要找到翻译的人才可代寄。这里面有好多人,已经关了不知多久了,他们已经沉默到不愿再申诉,我要求见律师时他们有一个用德文说:“你算了,没有用的。”英国人马上大叫:“不许说外国话,你的英文足够你在伦敦做律师,你下次再敢讲外国话,我关你到小房间去!”有一个女警察跟我说西班牙文,她被上司拉了头发拖出去,过了半小时她眼泪汪汪地出来倒茶。我想英国人可真是凶,因为他们怕那个女警察同情我。这是移民局的拘留所,我想里面有吃有住,逗留一下也是一种经历。如果你们收到这封信我大约也没事了,就怕被送回来,因为有一个里面的已被送回他的国家(也是换机场,被视作意图偷入英境)。
一个中国人,就因为自己的一张护照是台湾的,已经成为一个没有法子申诉的犯罪行为,如果要打国际法庭的官司都找不出证据。我照相机被没收了,所有的东西全没收了,只有身上一件衣服和囚衣,我拒穿囚衣,因为我要律师,要移民局告我,好有审判,但他们说会在很久很久以后。如果我寄完这信过十天没有电报来,请打长途电话给伟权,我想再关几天我一定溃不成军了。经过这次事情之后,我想我会很快回来,一个没有国家保护的中国人在外的血泪史我想还有很多很多,我想世界上的事并不公平,但我尽量镇静自己,不要流露出一点点软弱的表情来,我在跟守着我的移民局主管谈台湾的经济和政治,还有我们的生活,有三个放下工作来听,他们说很对不起,是上面要关的。我谈话他们很爱听,但不能放我有什么用。
爹爹,姆妈,你们想想一个人这样的经历多么有意思,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我告诉他们,你们随便关,我实在不急,他们说不会关你太久,因为要送你出境回香港。我想我真需要些镇静剂,我很累,不给我见律师是不公平的。黄律师去了香港。这种不公平的待遇有一天我要报复他们,这也是今天莫名其妙被押回国的一个黑人大叫的。我说你们的电视《复仇者》已在台湾演,我是一语双关,他们很聪明,他们笑了,说我很会用“英文”。我想我还可多撑一阵,如果被放了,我想我这一次精神上的刺激会使我做出许多以前不会做的决定,有一天我们不会再这种样子。
我被叫去听审,我的资料已经打了小小一本书那么厚,我看到这些心里不禁有些佩服他们工作的精神。那不是法庭,是移民局,他们用“偷渡入境”的罪名起诉我,如果我同意被解递出境,并且同意签字认罪,我可以今天离开英国。我笑起来,我告诉英国人,你们实在太滑稽了,这不过是一次机场转机的一个小误会,而你们弄得像一个大罪案,他们说“现在你可以找律师告我们,如果你不同意离境”。我说我同意,但是你们一定要听我对自己、对你们、对这种不公平的待遇的批评,如果你们不听,我就不走,我起诉。他们说要听,我就一件一件分析给他们听,批评他们的错误,头脑简单,没有人情味,没落的帝国尚在做着褪色的美梦,以为英国还是全世界人向往的地方,不知道自己的处境,自尊,自大。我讲完了,他们听完了,他们说:“你实在是了不起的女孩,你知道我们如果不是为了你的护照,一定更加敬爱你。”我一听又气起来了,不过他们全对我很好,因为已经结束了。我被送回来,睡一下。晚上八点被解递出境,机场在四十公里外,倒解决了我的车费。他们说回香港他们也付费。
我现在在英移民局有案,我想过三个月在马德里再申请试试,如果被退回,就是一辈子也别想来英国了。
英国郊外景色如诗如画,实在美丽。国内人如来英换机,一定要先弄清楚是否两个机场。
这样到今夜我离境,我可以说被关了十四小时。我是最快的了,只有我一个人走,旁人很羡慕。现在已经两点了,移民局的人请我同去吃饭,我想一旦我去,别的关着的人心里怎么想,所以我说我吃囚饭不要紧。他们说你还要什么,我说我想去伦敦买衣服,请女警察一起陪去,他们说你真不生气了。我说吃得这么好(真好),不出去也不要紧。他们都来向我要木头做的名片,这些人真奇怪,其实外国人很容易相处,我总有法子对付他们,但是他们今天先对付我不是为了我个人,而是我的护照,人生真是奇妙的事,护照到底代替什么?我的身分?立场?还是什么?
现在移民局的人烤了一盒特别的肝来给我吃,我吃完了,他很高兴,特别做的,我们变成奇怪的朋友,有一个年轻的移民局人甚至问我对国际婚姻的看法,我留下了地址给他,他今天送我去机场看我起飞,现在他叫车载我去。
我没有被放,又到另一个坏一点的收容所,里面的人大半都是换机被扣;也有比开学早来了两周,先关起来,开学再放去念;也有人被送回国,形形色色,吃住都不要钱,真不懂为什么,今天我坐计程车跟移民局的年轻人来换机场,他说:“你真福气,没有旅客坐计程车去机场,全是巴士,你有好东西吃,坐车看了一小时风景,又被完全照顾直到登机。”我谢谢他,想他真不错。闹了一天,晚上八点半登机,算香港二十七日起床到现在正好四十八小时没睡。咳得快死了,晚上放我。英国人真笨,早上不放,晚上才放。
上机赴西时移民局另外一个单位送我去,我的paper上写着“意图偷渡入英”。西班牙机长看见我的这张纸,拒绝我上机,我讲给他听,他说不要听,现在即使我有入境西班牙的签证,他也将我交给西班牙移民局外事警察,我现在没有护照,机长拿去了。如果被拒入境,我尚得回台,想不到此次飞行如此不顺利,我快累死了。很后悔出去。现在正飞西班牙。如果可入境,我想去住医院一星期休养,Cla家太吵,我一点声音都听不得。飞机吵得我快疯了。如果不给入境(因为英国的纸转到西班牙外事处),那么我只得回来或跳楼。
妹妹
爹爹姆妈全家人:
我已安抵马德里,外事处由英国方面将我资料送到西班牙移民局,移民局的人看了一看说:“王八蛋,英国人有精神病,请进来,孩子,西班牙永远是你的。”然后把我的犯罪资料丢进字纸篓里面去了。说“精神病、精神病”我就如此进来了。西班牙到底不是我看错的国家,打电话我正在跟Cla妈妈说“不能再讲了,零钱用完了……”马上有一个男孩子一句话也不讲,塞了一大把铜板给我,有人拿箱子,有人带大衣,有人提东西,有人叫车送我到Cla家,一定不肯拿计程车钱。Cla妈妈为了给我睡觉,一清早就把电话拿掉,失去了长途电话的机会,她去市场(如中央市场,要批发才去)买了一大箱一大箱的饮料、火腿、鸡、米搬回来,高兴得不得了。我很累,但她一直讲一直讲,一直叫我吃,我想换“国籍”,她说去找律师,一定想法弄出来,这些不必跟Claudio说。
西班牙人太好太好了,飞行那么久,只有坐在西班牙人旁边,有人送水,有人盖衣服,有人开灯,有人给药,或者说西班牙男孩子太好了,我没有来错,比比英国人,移民局像一场噩梦。但过二个月我还要去试试,希望有电话可打(长途)。
很想念你们,尤其是小妹妹们,我睡两天再上街,现在走不动。
妹妹
三毛全家福,由左至右是父亲陈嗣庆、三毛、大姐陈田心、大弟陈圣、小弟陈杰、母亲缪进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