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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黄昏的公园,还是那张熟悉的长椅。小胡冷冷地面对着肖玉芳。

肖玉芳低着头用手抚弄着两条长辫,愧疚地看着玉良问:“你挨批评了?”小胡沮丧地说:“光是挨了批评还好了。我受了处分。”肖玉芳难过地说:“玉良,对不起。”

两人相对无言,良久。小胡叹口气:“唉,看来咱们的关系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肖玉芳大吃一惊:“为什么?”小胡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说完,骑着自行车走了。

肖玉芳默默地看着他走远,流泪了。

肖玉芳骑着车子疯了似的从街上冲进院里,把自行车一扔,跑进屋里。冯心兰和肖长功走出屋子看到这情景,不用问他们就明白了。冯心兰叹了口气说:“唉,看来和小胡黄了。”肖长功背着手在院子里转着。冯心兰喃喃道:“怎么会这样?那件事不怨玉芳啊!”肖长功扬起头,看了看天,轻声地说:“玉芳这辈子……难了!”“都是这个杨老三哪……”冯心兰长叹一口气。

第二天大清早,只听“咣”的一声,锻轧车间班组的门被踹开了,杨老三猛地抬起头,只见肖玉芳一脸怒气地盯着他。杨老三诧异地问:“玉芳,你要干什么?!”肖玉芳气冲冲地说:“我要和你算账!”杨老三惊诧地问:“和我算账?我该你的还是欠你的!”肖玉芳关起门,眼含泪水歇斯底里地大喊:“我嫁不出去了,我这一辈子都叫你毁了!”杨老三一摔手套:“我他妈叫你毁了!”他把“你”字说得很重。

肖玉芳道:“你说清楚,我毁你什么了?你别疯狗咬人!”杨老三说:“你听听外边都说了些什么?说我是老色鬼,把你怎么怎么着了。我到底怎么着你了?呵?看你那熊样,竖在那儿,整个一根哭丧棒。”肖玉芳气急败坏地反驳说:“你才是哭丧棒呢,你是扫帚星,谁沾上你倒一辈子霉。”一边说着,举着手套扑打杨老三。杨老三只好被动地招架着,躲向一边。杨老三坚持好男不和女斗的原则,说:“你要干什么?还反了你了!我不和你一般见识,这件事早晚你得对我说清楚,还我的清白。”

肖玉芳胸脯起伏着说:“没说的了,我的下半辈子全叫你毁了,你得对我负责!”她仍然十分激动。杨老三也在喊着:“我怎么负责?还得养活你啊!”肖玉芳说:“方便让你养活了!你得把直大轴的绝活教给我,我就是嫁不出去,也得靠一手绝活养活自己一辈子。”杨老三喊:“直大轴的绝活教给你,做梦吧你!这不可能。”肖玉芳眼里冒着火紧紧地盯着他说:“我想干的事肯定能干成,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两人来到车间。肖玉芳开车往锻锤里送料,杨老三开着锻锤,肖玉芳几次送料都送不到位,总是差那么一点。

杨老三又恶声恶气骂起来:“你长眼睛是喘气的啊!”几句话之后,肖玉芳被气哭了,转而又笑了,说道:“对,喘气,喘得可匀溜了。”杨老三说:“你要气死我啊!”肖玉芳笑着说:“气死你我给你买哭丧棒。”她的脸上还留着刚才被气哭时的泪痕。

厂长室里,程厂长正在召开会议,肖长功和杨老三也在其中。

程厂长郑重地说:“苏联专家留下的P30,也就是那台‘老大哥’我们要正式启用了,这是我们国家锻轧系统最先进最宝贵的机器,我们要安安全全让它运行,不能出一点差错!”顿了一下又说:“我和技术处商量了一下,我们要全面地检查一下,还要进行调试,把最准确最安全的数据搞出来,除了技术处,肖长功和杨老三同志也要参加,肖长功同志技术过硬,杨老三同志俄语底子好,能看懂技术说明书,再说你们都是苏联专家一手培养出来的,同志们,这台机器在卫国战争期间,为了保护它牺牲了一个排的苏联红军战士,它的造价十分昂贵,容不得半点闪失!”

接着,技术处长领着大家研究那台机器的调试方案。一张张图纸铺满了桌子上。大家紧张地忙碌着、研究着。肖长功和杨老三两人显得十分投入。

几天后,终于到了P30机器正式启用的日子。喧天的锣鼓声和飘动的彩旗中,肖长功和杨老三朝车间门口走去,肖长功自信的神色有些神圣。杨老三也微笑着,他西装革履,不停地向人群招着手,显得十足神气。

走进车间里,杨老三似乎早就进入了状态。他手里拿着俄语说明书,大声地指挥着,调试人员在紧张地进行工作。此时,肖玉芳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杨老三,她默默地看着杨老三,脸上现出几分崇拜,几分欣羡。这个时候,肖长功也蹲在地上,全神贯注地调试着机器。

杨老三有些卖弄地用汉语夹杂着俄语,不停地指挥着工人,时而还训斥着众人。“打瓦里什,打瓦里什,准备好了吗?”杨老三在询问着身边的工友。

各个工位一一回答准备好了。

杨老三潇洒地一挥手用俄语说了一句:“开机送电!”随即用另一只手摁亮了机器电钮。机器轰鸣着开始运行起来。

突然,机器下面有人“啊——”地发出一声惨叫。

紧接着,有人发疯地喊道:“停电!快停电!出事了!”杨老三大喊一声:“快停电!停电!”机器停了,车间里顿时死一样寂静。杨老三跑下机台大声喊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一个工程师说:“肖师傅出事了!”杨老三一惊,慌忙朝机器后面跑去。

杨老三气喘吁吁地跑到机器旁边,定睛一看,他愣住他。只见他的师兄肖长功跪在机器旁,他的一只手正夹在齿轮之间,惨白的脸上溅得血迹斑斑,豆大的汗珠和着血水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杨老三慌忙地蹲下来问:“你怎么搞的?我说送电你没听见吗!”肖长功大骂道:“你他妈说俄语谁听得懂啊!”

杨老三检查着他的手和齿轮。肖长功痛得嘴里直抽凉气,他大喊:“老三,救救我这只手,我不能没有手啊。”杨老三急得团团转:“师哥,那只能调切割机了!”肖长功喊着:“快点啊,快调切割机,再晚了就不行了!”

肖玉芳和工友们都围了上来。

杨老三高声叫道:“快!把一车间的切割机给我调来!”

厂区里,救护车拉着警笛在飞奔,卡车拉着切割机在飞奔。

机器旁,肖长功满脸冷汗地喊着:“老三,快点,快点,你不能把我手给毁了!”

救护车和切割机开到机器旁。杨老三大声地说:“把机器切开!”工人们拉线迅速架好了切割机。杨老三拿着切割机的焊把,砰的一声开了机,火苗蹿出老远。

肖长功大口地喘气,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来。

杨老三紧张地大声喝道:“你要干什么!”长功轻声地说:“老三,给我一支烟。”杨老三说:“师哥,你可别干糊涂事呀!”肖长功面无血色却大声地:“给我一支烟!”

杨老三拿出一支烟。肖长功道:“给我点上。”杨老三划了六根火柴,才把烟点上。

肖长功慢慢地吸着烟,好像在想着什么。

众人喊着:“杨师傅,快切机器呀!再晚了肖师傅的手就保不住了!”

杨老三靠近肖长功,切割机的火苗吐得很长。

玉芳哭着喊着:“哥……”众人也哽咽了……

杨老三说:“师哥,你把头转过去!”肖长功镇定又缓慢地说:“我吸完这支烟你再切!”

肖长功吸着烟,趁人不备,竟猛地用脚推上了电闸!!!

周围响起一片尖叫之声。

机器轰鸣着,肖玉芳一下子被甩在地上。

一只手失去了!

众人哭喊着扑向肖长功。杨老三蹲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肖长功,傻了。

他慢慢地站起朝外走去。走到车间门口,他慢慢地蹲到地上,用两只手捂住眼睛,一动不动。良久,泪水从他指缝间流了出来……

夜里,杨老三在家忙碌着,他的面前是一个工作台,摆放着各种小工具,一把焊锡枪冒着袅袅的烟雾……良久,杨老三伏下身子,在锉着什么,在深夜里那声音越来越响……

忙碌中,一年过去了。

吃完晚饭,肖长功对着镜子正在刮胡子。那只假手怎么也不得劲,终于砰的一声落到地上。他捡起假手又顽强地戴上,顽强地刮着胡子。

包科长走进来,拽着肖长功就走。“干什么,干什么!”肖长功不明就里。可包科长就是不说话。

肖长功走出来,一下子愣住了。门口停了一辆伏尔加小轿车。包科长道:“上车。”肖长功进了轿车,低声问:“谷主任,这是怎么回事?”谷主任说:“我们也不知道。”

轿车停在厂办公楼前,肖长功下了车,一下子愣住了,程厂长和几位厂领导站在门前。肖长功忙问:“程厂长,这是怎么了?”程厂长说:“市长要见你,快跟我来吧。”说着,拉着肖长功的手走进大门。

市长正在厂办公室里翻看生产进度表,看见肖长功进来,微笑着和他握手:“肖师傅,我正在厂里检查工作,顺便找你聊聊,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肖长功紧张地问:“市长,有什么大事了吧?”“事儿不算小,你的手怎么样了?”市长关切地问着。肖长功答:“还行,开锻机不碍事,就是给我做的假手怎么也不得劲。”

市长招了招手,秘书拿过一个纸盒来,市长说:“我在上海开会,顺便到上海假肢厂去了一趟,按照你手的尺寸,给你重新定做了一个,这是个模型,这两天你试试看,要是可以,让程厂长陪你到上海去一趟。”

肖长功感动得磕磕巴巴:“谢,谢谢市长!”

市长说道:“肖师傅,有件难办的事,你们程厂长把球踢到我这儿来了,好在咱俩是老熟人了,这话还是我开口吧。”肖长功疑惑地望着市长。“是这样,全国冶金系统群英会要在北京召开,中央领导提议,要看看大家的本事,搞一次大比武,我是两届全国劳模,按理说应该你去。”肖长功望着市长,激动地听着。

市长话音一转:“不过肖师傅,你的手去北京比武不大方便,我们想你去参加群英会,比武呢,想派另一个人去,程厂长难办哪,请我做做你的工作,你说说你的想法。”

肖长功紧抿着嘴,沉默着。市长说:“肖师傅,你说话啊。”肖长功目光坚定地说:“市长,那我就说说,我要去!我要去比武!”

众人望着肖长功。

肖长功激动又恳切地说:“不比武参加什么群英会!群英会我可以不参加,但比武我一定要去!不要担心我的手,实话告诉你,我开锻机从来就是用一只手,这是我师傅的真传,我就要让他们看看,咱北方特钢厂的工人,用一只手开锻机照样拿状元!”

程厂长不放心地说:“肖师傅,这是去北京大比武,闪失不得呀。”肖长功更加坚定:“你放心,程厂长,当年在朝鲜,为了防备敌人轰炸茂山钢厂,造成工人伤残停工停产,我师傅就是教我们用一只手一只脚开锻机,他把我们的手臂捆起来锻钢,照样不耽误生产,我在战场上亲眼看到,战斗最激烈的时候,所有的伤病员都参加战斗,双眼瞎的照样扔手榴弹,一只胳膊的照样搬炮弹,没有两只胳膊的,用绳子拴着子弹箱捆在腰间照样朝前走,比比人家,咱还有干不了的活吗?”

屋里一片沉默。

肖长功轻声地好像说给自己:“我去,我一定要去!我要是不把这个状元捧回来,这辈子再也不当这个劳模了!”

天亮了,工人们骑着自行车,迎着太阳,鱼贯进厂。

火车在喷着浓烟蠕动。

高音喇叭正在广播:“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全国冶金系统群英会将在下个月于北京召开,我厂将选派出一位选手,参加大比武。这是全国冶金系统首次举行的技术大比武,全国各路好手要经过层层选拔,最后筛选出十位选手,聚集北京,向中央领导汇报表演……”

杨老三正骑着自行车在火车道边独行,他下了自行车,侧耳听着,忽然笑了。

午饭后,肖长功和杨老三的班组正在政治学习。罗切斯特说着普通话,把社论读得字正腔圆,带着明显的电影台词味道。

杨老三催着:“罗切斯特,你能不能快点,这不是你演电影台词,浪什么浪!”肖长功道:“今天就读到这儿吧,干活吧!”杨老三说:“干活吧,肖师傅快要上北京比武了,过两天咱们两个班组一块儿给肖师傅饯行。”

屋里一片惊喜。

小环子握着肖长功的手说:“师傅,祝贺你,这次你进京比武,一定要比出水平,拿个状元回来,徒弟们也跟着光荣光荣。”

肖长功望着杨老三:“你别胡说八道啊,厂里没定呢!”杨老三说:“师哥啊,八九不离十,明摆的事!”“别瞎猜了,干活吧!”肖长功说着走出屋子。

罗切斯特问:“杨师傅,真的是肖师傅去北京?”杨老三道:“他不去,别人没资格!”陆小梅:“那可不,肖师傅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这个状元跑不了。”罗切斯特说:“我看这有点不公平!”杨老三说:“别给我胡说八道!干活吧。肖师傅是咱们厂的一面旗,咱全厂上上下下都要保这面旗,这可是政治问题!”

罗切斯特说:“我看不公平,这是比武,不是比思想!”

一徒弟:“罗切斯特说得对,按理说,咱师傅的手艺在肖师傅之上,就应该让咱师傅和肖师傅比一比,谁技术好谁上北京,大伙儿说对不对?”众徒弟一片赞同声。

杨老三大喊:“都给我闭嘴,不懂政治!”

肖玉芳一直没说话。听到这儿,抬起头:“师傅,你应该比一比!”

屋里一下子平静了,大伙儿都看着肖玉芳。杨老三也惊讶地望着她。

肖玉芳挑战似的说:“师傅,你怕了吗?从我入厂就听说你俩在锻锤上各怀绝技,到现在我们也没看见,让我们开开眼吧!”杨老三望着肖玉芳半天没说话。

徒弟们又鼓噪起来。杨老三烦躁地一挥手:“都别说了,都干活去吧!”

下班之后,杨老三骑着自行车在大街晃悠,看见商店门口的水果摊,下了车,走过来问:“凤梨多少钱一斤?”售货员道:“两毛。”杨老三下巴一点:“来两个。”

肖玉芳骑车过来了,看见了杨老三,也下车走了过来:“师傅,吃这么高档的水果啊?”“怎么着,八级大工匠,咱不吃卖给谁?你来一个?”杨老三得意地笑着。肖玉芳摇头:“我不吃,酸牙。你也真舍得。”杨老三说:“我不像你哥,死过。钱是什么?王八蛋!你不花,攒来攒去,到时候一个大窟窿等在那儿,跑了。有了就花,没有就撅腚使劲去挣。”

肖玉芳解释着:“我哥也不是抠门,他负担重。”杨老三说:“他自己找的!我说了多少回,师母不用他管,有我就行了。他听吗?”肖玉芳道:“我哥说了,师傅对他恩重如山,他不在了,他要养师母一辈子。”

杨老三盯着肖玉芳。玉芳有点不好意思:“你看什么?”杨老三摇头晃脑地说:“你这头卡子是紫色的,和头发的颜色不配,黑配紫,臭狗屎,你不知道啊?”

肖玉芳气道:“你才臭狗屎。”杨老三说:“你这个人,好赖话都听不出来。走喽。”骑车走了。

肖玉芳取下头卡子,看了看,扔了。

天色渐渐黑了,瞎师母在家纳着鞋底子。杨老三摸黑推门进来。

瞎师母应该用脸对着门,肯定地说:“是老三吧?”杨老三笑道:“说看不见,谁信哪?”瞎师母嘎嘎笑着:“听脚步就能听出来,长功的脚步,扑嗒扑嗒的,结实。你的,轻飘飘的,像贼似的。”杨老三也笑了:“您就是向着师哥,处处说他好,我在您眼里就这么不值钱?”

瞎师母笑着问:“吃味了?”

杨老三看着她手里的活计问:“还纳鞋底子?做什么鞋啊!赶明儿我给你买双。”瞎师母说:“不是自己穿,我给你和长功一家做一双。”杨老三道:“费那些劲,我不要。”

瞎师母骂:“烧包!不比那些胶鞋、皮鞋穿着舒服?不捂汗,不臭脚。”

杨老三道:“说的也是。”

瞎师母问:“开饷了?给我送生活费来了?”杨老三递过凤梨:“嗯。给。”瞎师母咂吧着嘴说:“我闻出味了,凤梨。”杨老三笑着:“尝尝鲜。”瞎师母:“花些冤枉钱,不怕烧死我?”杨老三说:“你就放心大胆地吃,烧死了我赔你一条命。”

瞎师母问:“我听说长功要进京比武,有这事?”杨老三道:“有,我正为这事闹心。”瞎师母问:“你闹什么心?”杨老三说出实话:“让他去比武,我不服。”

“你为什么不服?”

“他的锻工技术不如我。”

“未必见得,我听你师傅说,你们俩的手艺,不分高低。”

“那是以前,这些年我只在他之上。”

“你们比过?”

“要是比过还好了。”

“那就比比呗。”

“我到厂里提过,厂长不太好意思。”

“该比就得比,手艺这事,不能让。”

瞎师母说着:“当年你师傅就是这么个脾气,说谁的手艺比他好,他非和人家比不可。当年你师傅听说满铁子有个日本技师锻锤手艺好,他就找上门去要和人家比,人家不比,他就天天下班在人家门口等人家,磨着要比试。”杨老三问:“到底比了?”瞎师母说:“人家磨不过他,比了。”杨老三问:“输了赢了?”瞎师母道:“赢了。”杨老三问:“人家日本人没整他?”瞎师母说:“没有。手艺人服的是技术,后来两个还成了好朋友。看没看见墙上的那挂钟表?就是那个日本人送的,到现在还走得一分不差。”

杨老三问:“这么说我和师哥有一比?”瞎师母道:“应该比。老三,我告诉你,你师傅活着的时候经常跟我说,做个工人,手艺是命根子,是立世的根本,活一辈子学一辈子,曲不离口,拳不离手,干什么就要精什么。我就信你师傅的。都说我瞎,纳不了鞋底子,怎么样?我纳了,你看我纳的针脚,匀不匀?”杨老三拿过鞋底子看,夸赞着:“匀,太匀了。”

第二天,杨老三应召走进厂长办公室问:“厂长,你找我?”

车间里,肖玉芳走到肖长功面前。肖玉芳喊:“哥,跟你说个事!”“什么事啊?”肖长功头也不抬。肖玉芳问:“你代表咱厂去北京比武,是吧?”肖长功抬起头:“这还没定下来呢,怎么,有反映啊?”

肖玉芳说:“反映很大,我们班组就不服,我觉得也不公平。”肖长功笑了:“是吗,你也不服?”肖玉芳道:“当然不服,我们青工也没见你真本事,你就去北京,能让人服吗?”肖长功说:“那也是,不过厂子也没定谁去呢!”

肖玉芳问:“哥,你敢不敢和我师傅比一比?”肖长功挥挥手道:“干你的活去吧!”肖玉芳又像挑战似的说:“你敢不敢?你得让人心服口服啊!”肖长功沉默不语,淡淡一笑。

杨老三还在办公室里对着程厂长侃侃而谈:“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我怎么能和我师哥比呢?我杨老三再浑,可这个时候长眼色,我师哥是咱们市里厂里树起的一面旗帜,我们要保这面旗帜,要爱护他,谁要是把这面旗抹黑,你们不答应我更不答应啊!只不过厂里有些反映罢了,群众的意见很大,不过,我要帮助领导做这个工作。”

程厂长问:“都有哪些反映啊?”杨老三说:“群众反映说他们都是好腿好胳膊的,叫咱们肖师傅带着伤残和他们比,好意思吗?全厂一万六千人,光八级大工匠就六十三个,你说说,这时候一个个都缩头缩脑的,吓得都尿裤子了,非逼着他这个伤残的人去北京比武,怕有个闪失,他得保持革命荣誉啊,全国好手如林,他万一有个闪失,就毁了一世英名啊!”

程厂长望着杨老三。杨老三好像很动情:“他一辈子攒那么点荣誉不容易,可不能让他栽了,他一辈子就靠这点儿东西活着!”

程厂长明白过来:“杨师傅,按理说应该在厂里搞一下选拔赛,论技术你俩有一拼……”杨老三摆摆手:“我可没这个意思!”程厂长说:“你俩的技术不在高低,全厂都知道,什么事都怕万一,万一肖师傅失手,咱这面旗虽说还能保得住,不过,就褪了点色是不是?”杨老三道:“我没说和他比呀!”

程厂长道:“杨师傅,这次全厂涨工资,厂里研究了,你涨两级,还有,钢厂技校锻轧班请你去讲课,你好好准备准备。”杨老三的脸阴沉了。

程厂长说:“就这样吧。”杨老三却喊着:“不这样!”程厂长惊讶地望着杨老三。杨老三说:“你这两句话太伤人了!”

程厂长问:“怎么了,杨师傅?”杨老三说:“给我涨工资?让我去讲课?谁也别把我当猴耍!我告诉你程厂长,我的火是你给勾起来的,这事还没完了!”

程厂长还问:“怎么了杨师傅?”杨老三却抓起大手套朝外走去。

下班之前,杨老三嘱咐着:“玉芳,你做好收工准备,我到厂部去一趟。”肖玉芳问:“你还去啊?”杨老三说:“我得去。我越想越不对劲,我不能让人当猴耍,我再不说话我得憋死!”

肖玉芳道:“还是你想去吧,你就是不服我哥。也对,该争的就得争,当一个工人,什么最重要?技术,工人靠技术给国家做贡献,靠技术吃饭。”杨老三吃惊地看着肖玉芳不敢相信:“你是这么认为的?”肖玉芳抿着嘴唇点头:“嗯。”杨老三问:“你这么顺着我说,没什么别的意思吧?”肖玉芳说:“我有什么意思?我就是佩服有手艺的人。你找厂长也别拐弯抹角了,说不服就不服!”

厂长室里,传出肖长功的声音:“我有个提议,关于进京比武的人选,先不急着确定。”程厂长:“哦?为什么?”肖长功说:“让我参加群英会,恐怕有人不服。”程厂长一笑:“哦?有人不服?你说是谁?谁有这么大的口气?”

副厂长室里,传出杨老三的声音:“秦厂长,我想问问,这回进京是比武吧?”秦厂长道:“是,一点不错。”杨老三问:“不是比家庭出身,比政治面貌吧?”秦厂长说:“不是的。”杨老三又问:“那代表咱厂比武,就应该是锻工技术最好的吧?”秦厂长道:“应该的。”杨老三说:“这不得了!凭什么说他肖长功的锻工技术是咱厂最好的?咱厂比过武吗?是不是应该有个选拔赛啊?”

厂长室里,又传出肖长功的声音:“你别装着不知道,杨老三,他就不服。也别怪人家不服,厂里内定让我进京比武,虽说没公布,但大伙儿心里都有数,确实像杨老三说的,缺乏公平,应当在全厂通过大比武,选出最优秀的能工巧匠进京。我坚决要求和杨老三比比高低!”

副厂长办公室里杨老三放大嗓门:“比个武,有什么来不及的?借口,完全是借口!我今天来没别的,就是提个要求,要求和肖长功比武,他要是胜了我,二话不说,他进京风光去,胜不了我,厂长看着办!”

秦厂长苦口婆心地说:“杨师傅,按理说你的要求也不为过,可这件事经厂办公会研究,市里也同意了。再说了,这些年肖师傅的产质量在你们车间一直是名列前茅,他又是全国劳模,我看完全有资格进京。你说呢?”

杨老三言辞激烈地说:“你们总有自己的道理。肖长功这个劳模是怎么当的?谁不清楚?还不是厂里一手捧起来的?我早就不服气了!”

厂长室里,程厂长哈哈大笑:“肖师傅,别生那个气了,和他比武?太没有必要了!这些年你们虽然没有正式比过武,可是他的产量和质量什么时候超过了你?我们不是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是靠统计数字说话的。你放心,我们会把这一切公布出去的,你有进京参赛的资格。”肖长功笑了:“我的参赛资格没问题?”程厂长说:“一点问题也没有。别胡思乱想,回去好好做准备。你的任务,就是进京给我拿个状元回来,别的什么我都不要。”肖长功似乎有些飘飘然地说:“那是一定的,这个状元已经装在咱兜里了,跑不了!”

副厂长室里,杨老三梗着脖子:“我怎么没根据了?”扒拉着手指头,“就从厂里第一次评劳模说起吧,那一次,还没开始评选,厂里的广播、板报就开始忙活了,说他爱厂如家,是咱们厂的孟泰,天天介绍他的事迹,让他做报告。第二次吧,又宣传他的产量高,质量好。可哪一回提他的技术了?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的技术稀松平常!好,我承认,他做人没问题,为了那台机器,他要机器不要自己的手,咱比不了人家,要是我,我要自己的手不要机器,这事我也有责任,一想起心里挺难受的,可评劳模也要评技术,这回进京比武可是靠技术吧?不通过比试,凭什么让他进京比武?”

秦厂长被他纠缠不过,只好说:“好了,好了,你的意见可以考虑考虑。”

回到家里,肖长功开始为进京做准备。两个裁缝围着肖长功,为他量衣服和裤子的尺寸。肖长功笑着:“我说两位师傅,差不多就行了,都两个小时了还没量完呐,我这一桌饭菜都热了两遍了!”

张裁缝说:“肖师傅,这可马虎不得,这可是上北京啊,你上北京比手艺,我们这也是比手艺呀,你想想啊,中央领导要接见你们,一看你的衣服手艺上有破绽,中央领导就会说了,肖师傅,这是哪个裁缝给你做的衣服啊,怎么七扭八斜的,你说让我们的脸往哪搁呀,对不对呀肖师傅?”

李裁缝也说:“肖师傅,这可是政治任务,市里特意嘱咐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新的,你看这单子,外套是我们一剪春的,这鞋是万里行的,袜子是洪福祥的,帽子是天天行的,裤衩和背心是七街老裁缝店的,旅行袋……谁出了问题谁负责,你就担待点吧。”

话音没落,肖玉芳走进来问:“哥,你真的要去北京啊?”肖长功道:“没看见正在量衣服吗?你也量量!”肖玉芳问:“我量衣服干吗呀?”肖长功说:“鞋也量量!”肖玉芳说:“我不量,我也不上北京。”肖长功笑着说:“我去呀,给你捎套衣服买双鞋。”

张裁缝给肖玉芳量了起来。

肖玉芳问:“哥,你真的不用比武就去北京啊?”肖长功笑了笑不语。肖玉芳不服了:“哥,进就比的是技术,又不是比产质量,这不是评劳模。应该比比!”肖长功笑了:“你想看热闹是不是?”肖玉芳点着头:“那当然,要不咱不信服!”

肖长功哈哈一笑:“那我让你过过眼瘾!”肖玉芳惊奇问:“你真的要和我师傅比比?”肖长功自信地说:“你等着瞧好吧!”

西厢房里,肖德龙和肖德虎哥俩趴在炕上,说着话。肖德龙说:“我们车间,也就是孙晶长得还可以吧,就是脸长了点,一宿摸不到头,那条大辫子倒是挺有特色。”肖德虎:“叫你这么说,你们车间就没有入你眼的了?”肖德龙说:“我们车间?不行,都是些大路货,可都是好身板,我的妈呀,一个个虎背熊腰。哎,有一条,娶家来不会吃亏,在外边受了气,回家跟媳妇一说,你就躺在炕上擎等着吧,一会儿人家不会提着点心给你赔礼道歉来了。”肖德虎笑着:“哎,你娶这么个媳妇就挺合格。”肖德龙不屑地说:“小看你大哥了不是?我告诉你说,给我写情书的姑娘有几个了,还真都不错,可我一个都没看上,没感觉。”

肖德虎说:“哥,我觉得你这个人挺庸俗的。”肖德龙:“嘁,你也高雅不到哪儿去,哥们儿弟兄,谁不知道谁呀!”

这时肖德豹放学回来了,他蹦蹦跳跳地走进来,把书包往炕上一扔。肖德龙问:“早就放学了,怎么才回来?”肖德豹嘻嘻笑着:“在同学家玩了。”肖德龙道:“把书包给我。”肖德豹不情愿地递过书包。肖德龙接过书,检查德豹的作业,点划着作业本子:“德豹,你说你都学了些什么?除了二分就是三分,四分都凤毛麟角。”肖德豹奇道:“你还知道个凤毛麟角?我比俺班菜包子强,他这学期还没得过四分呢。再说,你怎么不看我的语文,尤其是作文,全是五分。”

冯心兰走进来,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护着小儿子:“德龙,你就不能鼓励鼓励弟弟?现在的功课可难了,拼音字母都拉丁化了,B、P、M、F,全是洋字码儿,赶上学外文了,容易吗?”

肖德虎说:“妈,你就惯他吧,我们哥俩都进了工厂了,当工人是光荣,可咱家总得出个大学生啊!就他这学习成绩,将来能考上大学吗?考家里蹲吧。”

冯心兰不懂:“家里蹲?外国大学吗?”

哥儿几个哈哈大笑。肖德龙说:“就是蹲在家里。”

冯心兰道:“坏小子,作弄妈啊!考大学是一天两天的事吗?德豹,吃饭去,妈给你烙的油饼。”

杨老三在家喝着小酒,醉意朦胧,嘟嘟囔囔:“肖长功的手艺,还说什么无人能及?我他妈的听这话就来气。他那猪脑子,当年,我和他同出师门,我师傅就对他看不上眼儿。为什么?他笨,就知道下死力。学手艺,得有灵气儿,他不行……”

杨宝亮给他续着小酒,添油加醋地说:“爸,谁能比得上你啊,你是你们厂的棒槌。”杨老三一瞪眼:“你才是棒槌!”宝亮说:“他们都说你是杨大锤,大锤不就是棒槌吗?”杨老三道:“大锤和棒槌是两码事,说我是大锤,是因为我的锻锤玩得好,棒槌是骂人的话。”宝亮道:“噢明白了。”杨老三㨄了一盅酒,下了炕,拿出一张粉红纸,取来毛笔。宝亮眨巴着眼睛问:“爸,你要干什么?”杨老三咬牙说:“下战表,我要向肖长功挑战。”宝亮兴奋地跳下炕:“爸,我给你研墨。”

杨老三写了“挑战书”三个大字,歪头看着。宝亮拍马屁:“爸,你的大字写得好,龙飞凤舞。”杨老三说:“一边去,马屁小心拍到蹄子上。”杨老三写着,嘴一直在嘟囔:“肖长功,我就是不服你,走到天边也不服,就是不服!你压了我多少年了,这回我非要翻身不可!”宝亮劲劲儿地跟着凑热闹:“打死也不服!”

杨老三一瞪眼说:“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大人的事少掺和。”

肖家小院里月光朗朗,肖德虎脱下衣服,露出一身强健的肌肉,他练了一套把式,虎虎生风。他又搬起一个盛满沙子的铁桶,放在面前,两臂伸直,手掌展开,冲着里面的沙子嚓嚓嚓地插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红彤彤的太阳升起来了。

北方特钢厂的广播喇叭里正报道各个车间的生产捷报:“职工同志们,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炼钢车间三号平炉又传捷报,三号平炉全体职工大干苦干加巧干,今天凌晨创造了我厂平炉生产的历史新纪录,他们用了……”

一群工人围在门口墙下看着一张粉红纸,议论纷纷:“杨师傅下战表了。”“这回有好戏看了。”“对,就应该这样,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肖长功骑着自行车过来了。众人见他过来,自动地闪出一条道来。肖长功推车走到墙下,不由一愣——墙上贴的是杨老三向肖长功下的挑战书。他默默地看着,良久无语。

杨老三的众徒弟纷纷为杨老三打抱不平。徒弟甲说:“这就对了,真金不怕火炼,肖师傅要是真有玩意儿,就应该应战,不通过比武就去参加群英会,服不了众,别说师傅不服,我也不服。”徒弟乙道:“是啊,参加群英会就都是干家子吗?蒋干倒是参加群英会了,还不是块荒料?”

肖长功直着身子骑着自行车,进了厂门。

锻轧车间里,巨大的鼓风机轰鸣着,加热炉喷吐着火焰。钢条跳跃着,带着火苗在流水线上奔跑。

轧钢工段上,肖德龙和工人们一起挥舞钢叉,叉住钢条,送进轧机,动作如摇滚,极富韵律。轧机轰鸣,钢条被轧得又细又长……

锻钢工段上,锻锤呼啸着从天而降,有节奏地锻打火红的钢材,锤声震撼着,惊天动地。肖长功的脸色被火光辉映着,他一脸的严肃,汗水淌满脸颊。

另一锻锤前,杨老三在锻钢,他不是地瞄着肖长功,冲他怪笑着。

肖长功手里紧紧握着控制气阀,悄悄地瞥了杨老三一眼,只见杨老三脚踏气锤控制阀,狠狠地踩下。

杨老三的气锤升起,肖长功的气锤落下。

一个目光挑衅,一个目光沉静如水。

午休的铃声响了,喧腾的车间一下子静了下来。

广播喇叭里播放着轰轰烈烈的时代歌曲。

冯心兰端着两只饭盒走了过来,她用夹子夹了一块火红的钢块儿,在沙堆上挖了一个窝,放了进去,又把两只饭盒放了上去,饭盒一会儿变得热气腾腾。

班组里,肖玉芳吃着饭,冷冷地看着杨老三。杨老三问:“瞅什么?又想找茬?”肖玉芳盯着他问:“你什么时候教我直大轴?”杨老三道:“我不欠你的,我愿教不教!”肖玉芳问:“你能比过我哥?”杨老三点了点头。“比吧,我倒想看看你的真本事。全厂都说你们俩技艺高超,要是真比起武来,准能碰得车间里都是火星子。比吧,让我们开开眼,长长见识!”

“其实我们俩不是没比过,不信问问你哥,苏联专家叶丽娜还没走那当儿,看我们俩谁也不服谁,她当裁判,我们较量了一回。”肖玉芳瞪眼问:“真的?你们比过?”杨老三道:“唔。你猜我们比什么?”肖玉芳问:“比什么?”杨老三问道:“比砸核桃。”肖玉芳:“砸核桃?你等等,怎么回事?你们比砸核桃干什么?”

——“咳,我忘了交代了。是这么回事儿,那天下了班,车间没人,我们俩谁也不服谁,要比赛,请叶丽娜当裁判。怎么比?也巧了,正好叶丽娜买了一包核桃,让我们两个比赛用锻锤砸核桃。要求是,用铁钳子夹,用锻锤拍,不许把核桃肉整碎了,一分钟内看谁砸得多。”

——“叶丽娜真能整个景,这倒是个比技术的好办法,一个核桃一个尺寸,碎壳不碎肉,那可是要真功夫的。”

杨老三绘声绘色地讲:“呜……叶丽娜的哨声一响,我们俩就噼里啪啦地砸开了核桃。”

肖玉芳问:“结果呢?”杨老三说:“结果,我比你哥多砸了一个。”

肖玉芳喝道:“精彩!不过,毕竟不是真刀实枪的比试,真想看你们来次真格的。”杨老三道:“我就是想和他来真格的。”

肖玉芳说:“你们一定要比。哎,比完武能教我直大轴吗?”杨老三把脸冷下来了:“我再说一遍,我不欠你的!”肖玉芳道:“先别说欠不欠,我要跟你学这门手艺,你早晚得教我!”杨老三坏笑起来。肖玉芳不解:“你笑什么?笑得真难看。”杨老三还是一个劲儿地坏笑。肖玉芳推他一把:“你笑什么?笑得我心里发毛。”

冯心兰走进来,见此情景道:“玉芳,出来,我有话对你说”说着把玉芳拽出门外。冯心兰耐心地劝说小姑子:“玉芳,你一个大姑娘了,不好跟老爷们儿动手动脚的,叫人家看见了多不好!”

肖玉芳不屑地说:“这有什么!工友之间,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就是图个热闹呗,再说他是我师傅。”冯心兰说:“你不用替他辩白,以后可千万小心点。”肖玉芳嘟囔:“好了,知道了。都说他不正经,可又都说不出不正经在哪儿。”

午休的时候,肖长功在沙堆旁吸烟,耳边传来两个徒弟说话的声音。

——“小环子,听说你师傅和杨师傅的武比不成了,厂长不同意。”

——“本来就不用比。不过比比也好,我师傅要是胜了他,堂堂正正地进京多好,省得他成天嘴噼里啪啦的不老实,他那样的人,你不直了他的罗锅,老弯着腰直道。”

——“听说杨师傅到厂部要求比武,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到处嚷嚷,说厂领导不公,太让人伤心了。”

肖长功听着,扔了烟蒂,匆匆地走出了车间。

进了厂长室,肖长功口气坚决地对程厂长说:“我不是那个请求,和杨老三正式比比武。我要堂堂正正地进京,不能给别人留下话把儿!”

程厂长说:“老肖啊,我本来有这么个打算,可是厂里刚刚接到上级的通知,说这次全国冶金系统的群英会不比寻常,周总理要亲自接见比武状元。上级要求参加比武的人,不但要技术好,还要根红苗正,政治上可靠,你是最好的人选!”

肖长功激动地说:“我感谢领导的信任,越是这样,那更要比了,要是咱在总理面前丢了手艺,那可是大事儿啊!更要选一个过得硬的技术能手!”

程厂长问:“难道你的技术不过硬?你对自己没信心?”肖长功说:“我不是那个意思,要代表咱厂进京,我就要去得让大伙心服口服,要是不比武就把我推举进京,那我不去了!”程厂长叹气道:“你这个同志,怎么这么犟呢?好吧,这事在厂长办公会再议一下吧。”

厂区里,广播喇叭响了,广播员激动地向全厂工人报告喜讯:“职工同志们,报告大家一个喜讯,职工同志们,报告大家一个喜讯,冶金部领导最近在一次会议上传达了一个消息,今年的钢铁战线群英会,周总理要接见冶金部各项比武的状元……”

锻轧车间里,工人们欢呼雷动。小环子、胡大姐、陆小梅等人奔走相告:“听没听广播?周总理要接见进京代表。”“这回能进京比武太幸福了。”

杨老三听着听着,沉默不语了,背着手,默默地走出车间。肖玉芳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车间那头,冯心兰正准备往天吊上爬,看见肖长功背着手走过来说:“我说,晚上炖一锅肉,打两斤酒。”冯心兰不解地问:“不年不节的,炖什么肉打什么酒啊?”

肖长功却转身走了。

黄昏时分,下班的铃声响了。

杨老三准备下班。谷主任走过来说:“杨师傅,留步。”杨老三问:“什么事?”谷主任说:“厂部来通知了,你和肖师傅明天早晨开工前比画比画。”杨老三惊喜地叫:“真的?”谷主任有些怨艾:“真的,这回你满意了吧?就是能折腾。”杨老三道:“不是我折腾,我就是求个公道。”

谷主任皱着眉:“我看你胜了怎么办?你就保证能进京?北京是说进就进的吗?瞧着吧,要是那样,麻烦还在后头。”杨老三问:“你这话什么意思?”谷主任瞪眼:“什么意思?政审关好过吗?要查祖宗三代,浑身上下不许有一个疤,你寻思寻思吧。”谷主任走了。

杨老三站在那里呆呆地发愣。

肖家屋里,摆起一桌丰盛的酒席,一大碗炖肉摆在桌子中间。

肖长功在屋里到处找那只假手。冯心兰说:“他爸,快吃饭吧,你又在找什么呢?”肖长功低着头四处踅摸:“手,我那只手又不见了。”

冯心兰道:“哪有你这样的,厂里好容易给你配只手,你也不金贵,到处扔!”肖长功说:“戴着不舒服嘛!”叹气说:“丢了也罢,吃饭!”

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

肖德虎问:“爸,你这次上北京比武真的能见到周总理吗?”肖长功笑着点了点头。肖德龙问:“爸,你要见到周总理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呢?”肖长功说:“这我还没想好。我琢磨琢磨。”肖德豹问:“爸,上北京给我捎什么呀?”肖长功看了冯心兰一眼,笑了笑:“这就要问你妈了,反正是一人一份,你妈早就合计好了。”

三个儿子一齐围住冯心兰……

肖长功说:“来,吃肉,今天我这是提前摆下庆功宴。”肖德虎问:“爸,比起武来,你要是输给他怎么办?我说是万一。”肖长功勃然大怒:“输了就不去了!代表的资格我拱手相让。要进京比武,就要去最好的,咱不能在总理面前丢人!”说着,站起来,恭敬地站到毛主席像前认认真真地说:“毛主席,我肖长功在您面前说句心里话,我盼着上北京向您老人家汇报。可我是一个工人,过硬的技术是一个工人的荣誉,是命根子,掺不得假,进京比武一定要是技术最好的,如果杨老三胜过我,送他进京,我肖长功没会有半句怨言……”

旁边的肖玉芳悄悄地夹了几块儿肉,用纸包好,走出屋子。

肖玉芳骑着车子飞到杨家,扒着门看见宝亮在写作业。再四处望了一圈,没看见杨老三。肖玉芳进屋问:“宝亮,写作业啊,你爸呢?”杨宝亮说:“肖姑姑,我爸到厂里去了。有事啊?”肖玉芳点头说:“那我到厂里找他。”她从纸包里拿出两块肉给宝亮:“宝亮,吃吧,我上厂里去一趟。”

肖玉芳刚要走,看见杨老三工作台上摆满了工具,她拿起工具端量着:“宝亮,你爸又在搞什么发明创造呢?”宝亮道:“谁知道哪,一下班就坐在那里鼓捣,一鼓捣就是大半夜。”

玉芳把工具放下,转身走了出去。

工厂的锻轧车间里,亮着灯。锻锤前,杨老三站在那儿默默地吸烟。身后的钢锭上放了一个饭盒,饭盒里是吃了一半的饭。杨老三转过身端起饭盒,他吃了一口发现里面有一块肉,他用筷子夹起端详着,一张嘴把肉大口送进嘴里。

杨老三放下饭盒,又在锻锤前转悠,看了半天,他又端起饭盒,忽然发现饭盒里又多出来一块肉。他愣住了,四下瞅了瞅,把肉填进嘴里。然后背着手慢慢朝锻锤走去,他突然一转身,笑了。只见肖玉芳正欲往他的饭盒里添肉。

肖玉芳望着他笑了。两人对望着说话:“有事儿啊?”“有事儿!”“什么事儿?”“看看你比武前什么样子。”杨老三不语,摇了摇头。肖玉芳急切地问:“怎么啦?”杨老三仍不语。肖玉芳急了:“你哑巴了?”杨老三冷冷地甩出一句话:“不比了!”肖玉芳大惊:“你说什么?”杨老三一字一句地说:“我说不比了!”

肖玉芳火气挺大地说:“师傅,你看你是个胆小鬼,你怕比不过我哥,你根本不是我哥的对手,你平时那都是吹牛!”杨老三点着头:“你说对了,别听我平常瞎咋呼,其实我心里挺虚的。你哥哥的手艺在我之上,我就是想气气他,可没想到他来真的了,我现在是骑虎难下啊!你都不知道,我们俩较劲较了多少年了,这一回较大了!”

肖玉芳问:“这些年你一直在和我哥较劲?”杨老三说:“可不是怎么的。这些年,为了评级,为了评先进,为了涨工资,我们俩没少较劲,可每次他都占了上风。我就是心里有气,我哪点不如他?”肖玉芳说:“叫我看啊,你就是心气儿上不如他,你一个老爷们儿,就不能长长心气儿,胜过他?”杨老三奇怪地问:“你这是干什么?他可是你哥啊,你怎么不帮着他说话给我敲边鼓?”肖玉芳道:“我就是想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

杨老三说:“我?徒有虚名!”肖玉芳却说:“我不管你是不是徒有虚名,你一定得比,明早别去晚了,我去接你。” b9jF132vonprwKHraDTZUkHsvTDjtrFy9mTVecTVHn4sqiCjZ1Dqpqp/YbtNHTb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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