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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厂领导陪着叶丽娜等几个苏联专家,在车间进行最后的告别,苏联专家不断地和工人们握手拥抱。

叶丽娜真诚地拥抱着肖长功说:“肖,再见了,我会想你的。”肖长功感激道:“我也会想你的。谢谢你,给了我和杨老三那么多的技术和智慧。”

叶丽娜看了杨老三一眼,没和他拥抱,带着众人走到一台机器前。她抚摸着机器,像抚摸一个婴儿,她的眼里含着泪水:“这台P30就交到你们手里了,我们国家刚刚发来信函,就留给你们了。可惜呀,因为没配套,我一直没教会你们怎么使用,以后你们自己学吧。”叶丽娜围着机器转着说着:“这个宝贵造价非常昂贵,更珍贵的是它经历过卫国战争,为了它,一个排的苏军战士牺牲在德国人手里,如果你在深夜,把耳朵贴在这上面,能听到我们的战士在轻声歌唱,那歌声十分动人。我们给它起个名叫老大哥吧!”

叶丽娜转过身,握住肖长功和杨老三的手,哽咽了:“拜托了,好好照顾它,会用得上的,它是你们的兄弟!”

肖长功和杨老三庄重地点了点头。

夜深人不静。锻钢车间里,“老大哥”——那台机器上,摆了两瓶酒和一堆图纸。

叶丽娜大口地喝着酒,教杨老三识这台机器。两人用的是俄语。杨老三说:“叶丽娜,这根曲轴再给我讲讲!”叶丽娜有些醉了,她呓语着:“杨,我很孤独,真的,很孤独。”杨老三专注地看着机器问:“这根曲轴为什么容易坏呢?它不是原配的还是受过伤?你给我讲讲。”杨老三恳切地说着。叶丽娜蔚蓝的眼睛里流出了悲伤的泪,摇着头说:“杨,自从我的阿廖沙在欧洲战场牺牲以后,我的爱情的火焰已经熄灭了,是你,又点燃了我的心,可是你……”

杨老三道:“叶丽娜,我知道……”

叶丽娜眼睛一亮:“你知道!”杨老三说:“我知道这根曲轴是这台机器的生命。你再给我讲细一点!”叶丽娜伤感地说:“是的,我要给你好好讲讲……我们国家经过这场战争,男人死得太多了,很难,真的,很难。”杨老三一本正经地讲:“叶丽娜,我知道,你就要走了,但你要把这台机器讲清楚,尤其是这根曲轴,你一走我再也没人问了。”

叶丽娜说:“不,问题不在这里,我看出来了,你喜欢你的徒弟,你的肖,她很迷人,很有个性。你如果喜欢她,就大胆地追求吧,不要后退。”杨老三道:“净瞎说,她还很小。”叶丽娜说:“爱不在年龄,你们相爱了,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了,我祝福你,祝你的爱情之花早日开放。”

杨老三无奈道:“叶丽娜,你是喝醉了,走,我送你回宿舍。”

可叶丽娜笑着,嚷着:“我没醉,醉了的是小狗!”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把两人吓了一跳。

杨老三循着声音来到车间门口,呆住了。

肖玉芳倒在门口的沙堆上,手旁是个空了的白酒瓶,脸上的泪还反着光。

肖玉芳迷迷糊糊的,全身发烫,飘忽着好像腾云驾雾,可是,胃却在翻腾着,抽搐着。她晕了过去。

等到玉芳醒来,睁开眼,发现面前晃动的居然是老包那张黑脸。她迷惑地打量着四周,发现这是医院的病房。

包科长用含混不清的山东话喋喋不休:“小肖啊,你喝那么多酒干什么?我看你遭这个罪,又是灌肠又是洗胃的,别想不开啊,没事!”肖玉芳瞥了他一眼,呆呆地望着窗外。包科长道:“听见没有?”肖玉芳轻声地问:“到底是谁?”包科长抓着后脑勺说:“这事呢挺难办,嫌疑人倒是有一个,就是你师傅,杨老三。”

肖玉芳睁开眼睛直勾勾地,好像看见了什么,又好像很茫然。

包科长嘀咕着:“怎么处置呢?这件事查无实据,你说怎么处置?是哈?”

肖玉芳又闭上眼睛。

包科长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是哈?停了电,漆黑一片,怎么就肯定是他?人家出场也有道理,那阵子俱乐部的茅坑是满员。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咱得慢慢来,是哈?”肖玉芳冷冷一笑。包科长安慰着她:“其实吧,你是受害者,是哈?领导说了,希望你正确对待,不要想得太多了。”

肖玉芳紧闭眼睛,一句话也不说,像个哑巴。

包科长又说:‘这事吧,虽说查无实据,可影响是不太好,怎么说你师傅有重大嫌疑,是哈?厂里研究了,有个意见,把你从杨师傅身边调开,调出锻轧,咱不跟他学徒了,找个正经师傅。听说那阵子你要死要活地非跟他学徒不可,谁劝都听不进去,这回喝着辣汤了,是哈?”肖玉芳摇头。包科长问:“刘师傅怎么样?人家也是八级工匠,为人正派,跟他学徒吧!”肖玉芳摇摇头。包科长又问:“段师傅怎么样?也是八级工匠,年年的生产标兵,我都跟他打招呼了,人家欢迎你去给他当徒弟。”肖玉芳又摇摇头。

包科长瞪大了眼睛:“怎么,你还要给杨老三当徒弟?”肖玉芳点点头。包科长心想,这妮子怎么不知好歹,于是苦口婆心地劝:“你这个妮子,他是故事眼子你不是不知道,怎么硬要往火坑里跳呢?他自从死了老婆,见了女人眼睛都拔不出来,你这叫老虎嘴上拔须子,早晚成了他的下酒菜。”

肖玉芳恨恨地说:“我不怕,要么他把我吃了,要么我把他噎死!”包科长不停地摇着头:“不中,不中,杨老三这个人,我不是头一回和他打交道了,被他收拾过的女人多了,可没有一个来找的,他手段可高了,你不是他的对手。”

肖玉芳静静地听着,冷冷地笑着。

杨老三提着点心水果等礼品来到病房外,对着隔壁病房的窗户当镜子照着,反复用袖子擦着脸,生怕不干净。刚才,肖家老二德虎在医院门口撇了他一脸泥。

正巧肖长功从对面走过来。

杨老三赶上前搭话:师哥,来了?看玉芳?”肖长功冷冷地说:“我是来看妹妹,你来干什么?”杨老三道:“我来看徒弟啊。”肖长功铁青着脸厉声道:“你要是还有一张脸,你立马给我走人!”

杨老三说:“师哥,话你可要说清楚,我怎么了?”肖长功压抑着怒火道:“你自己知道!她还是个没出门子的姑娘,你这不是毁了她吗?”杨老三火了:“你把我毁了!我在全厂已经叫你们搞臭了,我还成不成家了?哪个女人敢顶着臭味推开我的家门!你让我断子绝孙哪?我这一肚子苦水还不知往哪泼呢!我再告诉你一遍,杨老三再不是人也不会干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来!”

肖长功冷笑:“你是好人?”杨老三道:“这么说我是坏人?有什么根据?我都坏谁了?我抱你的儿子跳井了吗?啊?”肖长功说:“我不跟你扯,怕脏了我的嘴,咱们不是一个林子的鸟,唱不到一块儿去,你进去我走。”说罢,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我不告诉你,不光在这种事上,希望你不管在哪方面,以后做人正派些,这对你有好处!”

杨老三一听火了:“你要是敢再教育我,别说我不认识你这个师哥。”

肖长功没回头。

杨老三走进病房来,轻声叫道:“玉芳。”肖玉芳闭上眼睛,扭过头去。杨老三说:“玉芳,你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肖玉芳沉默着。

杨老三道:“你不听也得听!你别像咱俩有什么事似的。我是死了老婆,可这么些年,我没对女人做过缺德事,我问心无愧!不错,有好多女人对我上赶子,我不是破筐子,什么破桃烂杏都往里装,就你这号的,甩头拨拉角,没有一点女人味,我还看不上呢!”

肖玉芳气冲冲地问:“那你来干什么?”杨老三反问:“我想问问你,昨晚你到车间去干什么?还醉成那样!”肖玉芳道:“我想看看你这个流氓,我想掰扯清楚这件事!我还想听听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杨老三说:“我是看在咱俩师徒一场的分上,才觍着脸来看你。你有屈,我还有一肚子苦水没处倒呢!你一声尖叫,像屎盆子似的扣到我的头上,弄我一身烘臭。你对象黄了,我以后也没法成家了呀!我找谁说理去?”

肖玉芳“呼”地爬起身问:“你说谁是屎盆子?”杨老三说:“你,你就是屎盆子!你一盆子屎,臭烘烘地倒过来,一辈子粘在我身上,我就是烫十八个澡,烫秃噜皮也洗不干净,我找谁去!”

肖玉芳气得指着杨老三鼻子骂:“你才是屎盆子,你,你,你!”

杨老三骂:“你,你是屎盆子!”肖玉芳还骂:“你,你是!”

两个人像斗鸡。

杨老三怒不可遏,挽胳膊撸腿地大喊:“你再胡说八道,我揍你!”肖玉芳也喊:“我还要揍你呢!”说着,把枕头、身边的物件往杨老三身上扔去。杨老三好男不和女斗,慌忙后退:“你疯了!”

肖玉芳哭号着喊:“滚,你给我滚!”

几天后,肖玉芳回到了锻轧车间,远远看见肖长功和杨老三在精心地擦拭着“老大哥”。

小环子不知从哪跑过来,一腚坐在“老大哥”身上问道:“肖师傅,杨师傅,昨天听广播了吗?”

肖长功和杨老三一起盯着小环子。小环子不知就里地问:“你们俩这是怎么啦,眼睛冒火要杀人哪?”肖长功问:“你坐在什么地方?这地方你也敢坐!”小环子问:“坐这怎么了?”杨老三一掌把小环子从机器拍到沙堆上:“我操你大爷,全车间没人敢近它半步,就是厂长要看机器也得向我俩请示,你还敢坐它!滚!”杨老三一脚把小环子踹出老远。

肖玉芳走到杨老三跟前大声说:“师傅,我跟你说句话。”杨老三斜眼看了她一下道:“就在这说吧!”肖玉芳说:“咱到班组去说!”说罢朝前走去。杨老三愣怔半晌,慢慢地跟肖玉芳走去。

肖长功一边擦拭着“老大哥”一边望着他俩的背影。

杨老三走进班组里来。肖玉芳扬着脖子冷冷地问:“今天什么活?”杨老三没搭理。肖玉芳开始和他叫板:“问你呢,说话。”杨老三来气了:“你跟谁说话?小猫小狗还有个名呢。”肖玉芳道:“跟你,这屋除了你还有谁?”杨老三一扬脖子:“咱们说不着。”肖玉芳问:“怎么说不着?你是不是我师傅?”杨老三说:“你不是调走了吗?我没你这个徒弟。”肖玉芳道:“谁说我调走了?我就在这干,这是领导的安排。”杨老三骂:“屁话,你这是诚心要和我过不去,你给我走!”

肖玉芳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说:“我不走,就这么着了,怎么的!我就是要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人,还有多少花花肠子!这辈子我跟定你了,你跑不了!我就是你背后的一贴膏药!我非把你粘死不可!”

杨老三气她:“好哇,正好我背后长着一块狗皮癣!”肖玉芳撇着嘴:“那好,我就是狗皮膏药!”杨老三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你给我走,我烦着呢。”肖玉芳不示弱,也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你推谁?”杨老三说:“我就推你了,怎么着?”肖玉芳反推:“推我就不行。”

两个人动起手脚来,饭盒子也飞起来。杨老三的饭撒了一地。

工作铃响了,两人带着气和众人一起忙碌。

肖长功开着锻锤,他看见玉芳开着夹料车往锻锤面上放料,总也放不准。只听杨老三喝呼道:“长没长眼?往哪儿放?”肖玉芳调整了一下,还是放不准。杨老三骂着:“往右点。哪是右?眼不抓色,耳朵也瘸啊!”杨老三见活还没放好,走过来,一把推开肖玉芳,亲自开着夹斜车,把火红的钢锭准确地放到锻锤面上。

谷主任过来了。

杨老三还在骂骂咧咧:“干的什么破活,狗脖子绑块饼子也比她好使,荒料一块。”谷主任劝道:“杨师傅,你就不能耐心点?技术不是一半天就学会的,得慢慢来。”杨老三还是骂咧咧:“这他妈是干活吗?斗气也不能拿工作开玩笑!你赶紧把她给我调走,我伺候不了。这是徒弟吗?是我亲奶奶!”

肖玉芳冷冷地看着杨老三说:“你亲奶奶有我这么年轻吗?”

杨老三对谷主任说:“你看看,你看看,像不像话,我说一句,她十句跟上。”

午休铃伴着青工们敲打饭盒的叮哩咣当声响彻整个车间。

肖长功用铁夹子夹住一小块火红的钢料,用脚碾出个坑,热饭。肖玉芳端着饭盒走到肖长功身边。两人吃着饭,谁也不说话。肖长功望着她消瘦的脸,心疼地夹了一块肉放到玉芳的饭盒里,可肖玉芳又把肉夹回到肖长功的饭盒里。

肖长功又夹回去,说:“吃!”肖玉芳又夹回去:“你吃!再不吃我扔到沙堆里去了!”肖长功笑了笑:“老丫头脾气,都让我给你惯坏的!”肖玉芳笑了笑闷头吃起饭来。肖长功说:“屋里炉子该搭上了,天冷了。”肖玉芳道:“搭上了。”肖长功叮咛:“烟囱接脖的地方用黄泥兑着胶再抹一遍,溜道缝。”肖玉芳答应着:“知道了!”肖长功不放心地叮咛:“晚上就别封炉子了。”肖玉芳道:“你烦不烦哪,怎么像老娘们似的。”

肖长功笑了笑:“跟你说个事,我看你就挪个地方吧,不用跟你师傅了。”肖玉芳听不懂似的问:“他怎么了?不是没有结论吗?”肖长功道:“工厂的好师傅有的是,你怎么偏偏盯上他了。”肖玉芳问:“他到底怎么了?”肖长功说:“玉芳,我看你还是换个师傅吧。”肖玉芳扭脸:“不换!”肖玉芳急道:“你怎么这么犟啊!你还想吃亏啊,自从出了事全家人都跟着你急!你像没事似的,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肖玉芳咬着牙不说话。肖长功端着饭盒走了。

杨老三坐着一边抽烟,生气,把他的瘪了的饭盒放在一边。陆小梅端着饭盒,蹲在杨老三的身旁,殷勤地劝着:“杨师傅,吃我的吧,我今天带得多,炖豆角,油饼。”杨老三十分烦躁,起身说:“不吃了,我想吃膏药!”离去。

车间里的人面面相觑。

杨老三转过身来,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狗皮膏药!”

杨老三走进了车间办公室。谷主任边吃边问:“杨师傅,吃了?”杨老三道:“还吃什么,气就气饱了。”谷主任说:“要是能气饱还好了。来,抽根烟,消消气。”杨老三气鼓鼓地说:“你说她这是学徒吗?还说不得了,硬顶硬上,这哪是徒弟?简直就是母夜叉!”

谷主任劝:“得了,得了,不是当初了,一个闹着非你不跟,一个吵着非她不要。”杨老三说:“彼一时此一时,她自从出了事,就是认准我了,屎盆子非往我头上扣不可。没别的,你给我把她调走,这个徒弟我教不了。”谷主任苦口婆心地劝:“我说,你别没数,玉芳的事惊动了公安,要是她一口咬定就是你干的,局子早就把你抓起来了,就是因为她把牙咬得死死的,一句话不说,你才没事了。”

杨老三道:“这么说我还得感谢她?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道理可讲?我的冤屈找谁说去?”谷主任说:“你爱找谁找谁,反正找我是没用。”

平日里机器轰鸣,紧张忙碌的机械车间里一反常态。大伙围着一根弯曲的大轴议论纷纷。车间主任老白跺着脚,焦急地说:“早不坏,晚不坏,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坏了,这简直是杀人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都白着眼珠子干什么!死鱼啊,还是活鱼?嘎巴着嘴就会喘气啊?”

一工人挠着头说:“这可是大轴弯了,我有什么办法?”

白主任火气冲天地朝着大伙喊:“平常一个个把胸脯子拍得砰砰响,一来真格的就拉稀了,都耷拉着眼皮干什么?想办法啊!”工人嗫嚅道:“没有什么办法,只好大修了。”白主任道:“我还不知道大修?大修得停产十天半个月,我跟谁要产量去?”

大伙一筹莫展。一个老工人说:“唉,看来,只好请锻轧的杨老三了,咱们全厂,只有杨老三能直大轴。”

白主任一拍脑袋:“咳,我怎么把这个神仙忘了呢!”

锻轧车间的办公室里,谷主任正和统计员小苗查看着生产进度。

白主任进来了。谷主任问:“白主任,大驾光临,有事吗?”白主任递给谷主任一支烟:“没事我来逛新城啊?谷主任,兄弟遇难了,我是来求援的。”

谷主任道:“有什么困难就说,咱们是兄弟车间,什么求不求的!”白主任说:“唉,大轴弯了,大修得十天半个月,要了我的命了!我们维修工段那些白吃饱都长长眼了。”谷主任笑了:“你找我?我也得和长长眼啊。”白主任道:“我找你干什么?我是来求杨老三。”

谷主任点点头:“嗯,要讲直大轴,还就得找杨老三。”对统计员说:“小苗,你去把杨师傅喊来。”

小苗匆匆离去,不大工夫,就把杨老三拽了来。

杨老三走进办公室,不安地问:“谷主任,你喊我?”谷主任说:“不是我喊你,是白主任,他是来请姜子牙出山的。”白主任敬上一支烟说:“杨师傅,火上房了,你得去救驾啊!”杨老三道:“什么事,你就直说。”

白主任说:“毁了,我们车间的大轴弯了。”杨老三说:“哎呀,这可麻烦了。”白主任道:“可不是嘛,所以来搬你这个活神仙了。”杨老三装傻道:“白主任,你可别拿我开涮。”谷主任在一旁帮腔:“杨师傅,你就别客气了,你有一手直大轴的手艺,他不求你求谁?兄弟车间,去帮帮忙吧。”杨老三故意皱着眉头说:“直大轴?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手艺用不上,都撂了。”

白主任道:“哎,手艺学到手,那就是自己的老婆,说摆弄就摆弄,这可是你说的。杨师傅,我可对你说,全厂一盘棋,关键时刻你可不能打退堂鼓。”杨老三说:“我不是打退堂鼓,手艺是生疏了,咱没有十足的把握……”

谷主任干脆激将:“噢,杨本堂说熊话了?啊,闹了半天,都传说你直大轴有绝活,是吹牛皮啊!”杨老三光火了:“我多会儿吹过牛皮?大轴,我没直过吗?”白主任说:“杨师傅,你的手艺,没有人怀疑。”杨老三转着眼珠子:“我不是推托,手艺是有些生疏了。这么着,我可以答应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白主任说:“你尽管提,只要我办得到。”杨老三道:“大轴要挂红,鞭炮要齐鸣。”谷主任说:“你这不是搞封建迷信吗?”杨老三笑了:“这不是封建迷信,是讨个彩头。你看没看咱们的跃进号万吨巨轮下水?放了多少鞭炮?挂没挂红?那也是封建迷信?”白主任道:“绝对不是。这可以办到,你放心,不但大轴挂红,我们还要给你披彩,敲锣打鼓,抬你到厂部请功。走吧。”

杨老三又加上一句:“别忙,还有,现场必须围上布幔,任何人也不得进入布幔。”谷主任问:“这是干什么!”杨老三狡黠地说:“我怕一旦失手,丢不起那个人。”白主任连连点头道:“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机械车间门口鞭炮高悬。大轴挂红,被一幅布幔围挡着。布幔外围站着很多人。杨老三坐在那儿,悠闲地抽着烟。

两个青工抬着个大箱子,走过来说:“杨师傅,你的箱子我们抬过来了。”杨老三伸手一指:“抬幔帐里去!”

肖玉芳冷冷地站在一边,心想,破架子摆得挺大,看你有多大本事。几个女工在杨老三的腚前腚后侍候着,打扇的打扇,擦汗的擦汗。白主任一递眼色,一个女工拿着一盒蓝翎烟说:“杨师傅,抽这个。”杨老三道:“一样,一样。”嘴里推辞,却接过烟,揣到兜里。又一女工递上茶:“杨师傅,喝茶,这是黄山茉莉芽,我们白主任从安徽老家带来的,您尝尝。”杨老三很在行地品了一口:“嗯,好茶,好茶,好茶就是不一样。”顾左右而言他,“可惜了……”

白主任不解问:“怎么了?可惜什么?”杨老三跷着二郎腿摇着脑袋:“可惜水不好啊。”白主任问:“哦?水怎么不好了?”杨老三道:“这么好的茶,应该用铜壶烧的水。咱们厂的开水,都是蒸汽呲的,用来沏茶,什么好茶叶都瞎了。”白主任问:“怎么?这水还有讲究?什么壶烧的水你都能喝出来?”杨老三忍不住开始卖弄:“那可不是。岂止这个,你就是用什么柴火烧的水我都能品出来。”白主任吃惊道:“真的?”杨老三两眼放光说:“看看,你不信?有一回,一个朋友请我品茶,碧螺春,说是极品。我喝了一口,当场就泼他脸上了。”白主任问:“为什么?”杨老三说:“我品出来了,你猜他用什么给我烧的水?是茅坑里的搅屎棍。”白主任叹道:“哎呀,你这张嘴,还叫嘴吗?”肖玉芳也将信将疑地看着杨老三。众人说着敬佩的话:“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杨师傅,嘴一份,手一份,没个比。”白主任说:“杨师傅,茶喝到这时候,差不多了?大轴也煨过火了,咱们动手吧!”

杨老三忽地站起身来:“好,开始!”

肖玉芳跟着杨老三走进布幔。杨老三停下脚步说:“玉芳,你给我在外面看着点,不许有人迈进布幔一步。”肖玉芳不情愿地停下脚步。

布幔显出杨老三脱衣服的身影,众人紧张地看着布幔。

杨老三弯下身子,打开箱子,箱子里一溜放着十八把锤子,大小不一的锤子上都拴着红缨,一会儿里面传出了轻重不一、高低有序迷人的敲击声。

肖玉芳慢慢地走进去,蹲下身子,好奇地摸着一把把锤子。杨老三回过头,呵斥道:“不许摸!你给我出去!”肖玉芳慢慢地退出去,隔着幔帐倾听着。锤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如同一优优美的打击乐,肖玉芳的心也随着锤声跳个不停。

杨老三又用卡尺校着大轴,接着又是一段敲击声。

肖玉芳忍不住掀起幔帐往里看着,只见杨老三光着脖子,抡起大锤,猛地向大轴砸去。

众人不由屏住了呼吸。

“砰”的一声巨响过后,里面传来杨老三故作沉稳的声音:“进来吧!”

众人蜂拥而入。检查员用卡尺量着大轴,欢呼道:“直了,直了!”众人欢呼着,沸腾着,把杨老三抬在头顶,扔向天空。

那一刻,杨老三仿佛是个凯旋的英雄。

车间外鞭炮齐鸣。

肖玉芳无比敬佩地看着杨老三,心潮澎湃。

看着肖玉芳亢奋的样子,杨老三的表情很复杂。

下班后,车间的小食堂里摆下了庆功宴。白主任等一群人在劝杨老三喝酒:“杨师傅,这杯酒你无论如何得喝下去,你可解了我大难了,百闻不如一见哪,来,喝!”

杨老三已经醉了:“白主任,我得谢谢你呀,就我这样的人你们还敢供着我,你们的胆子可够大的了,我是顶风臭十里地呀!”白主任道:“谁敢这么说杨师傅,杨师傅怎么啦?”白主任问着众人:“啊,杨师傅怎么了?杨师傅手艺为人没挑的,咱大家心里有数。我们是不听那些风言碎语的,杨师傅,厂子里那些风传你别往心里去,我们心里有杆秤,对不对呀大伙?”凑着热闹,众人答道:“对!我们心里有杆秤,来,杨师傅,喝!”十几个大茶缸咣地碰在一起。

肖长功端着饭盒走到这,见此情景,悄悄地扭头走了。

趁人不备,一个脏兮兮的小孩溜到了桌子下面。

众人还在胡喝,一只小脏手不断从桌子底下伸出来,把杨老三盘里的鸡一块块拿走。小脏孩蹲在桌子底下拼命地啃着鸡腿,好像饿死鬼托生。

杨老三喝着酒,心里还不太糊涂:“别把我抬得那么高,我这个人缺点还是有的,我心里有数!”伸着手到盘里拿鸡,一看盘里空了:“哎,我盘里的鸡哪去了?”众人笑道:“杨师傅,喝多了吧,那盘鸡都让你吃了。”杨老三纳闷道:“我没吃呀,这盘鸡怎么没了呢?”

白主任端过一盘木须肉:“杨师傅,吃这个!”杨老三举杯:“来,咱喝,有你们这句公道话,我喝死了都不带翻白眼的!”

众人又喝起来。

那只小脏手又伸到桌子上,抓着杨老三盘里的木须肉。杨老三喝大了,他也抓盘里的木须肉,一下子抓住了小脏手。杨老三有点糊涂了:“咱喝酒就是喝酒握什么手啊,别握了,别握了,满手都是油!”白主任说:“喝大了吧,谁和你握手了?”杨老三打量着手里的小脏手问:“这是谁的手?”顺着手往下一看,看见了小脏孩,嘴里塞满了东西,埋里巴汰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叽里咕噜转个不停。

众人一愣。

杨老三把小孩从桌下拎起:“这个孩子,谁家的?怎么跑到桌下来了?”白主任也问:“小孩,谁家的?怎么进来的?”小孩被噎住了,说不出话来。杨老三轻轻地拍着小孩的后背:“别急,孩子,咽下这口再说。”小孩使劲地咽下嘴里的东西。噎得眼泪都出来了。

一个工人走过来喊着:“出去出去!”把小孩推了出去。

杨老三说:“来,接着喝!”

小孩不知什么时候又蹭进来,在杨老三身边站着。杨老三一边喝酒一边用腿拨拉着孩子:“去,一边去,哪来的孩子这么黏人!”小孩就是黏在杨老三身边不走。杨老三笑道:“这孩子,想喝口啊?”小孩点点头。杨老三大笑,把大茶缸递给小孩。小孩接过茶缸,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杨老三用惊奇的目光打量了半天。

夜里,杨老三慢慢地走在回家路上,高声唱着一首苏联歌曲。他身后,那个小脏孩还在远远地跟着。

两人走走停停……

杨老三站住了,他蹲在地上,望着远处的小孩。小孩也蹲下来,远远地望着杨老三……两个人就这么瞅着。

又是午休时间,锻轧时间的沙堆上,几个女工一边吃饭一边说笑疯闹。陆小梅说:“哎,给你们说个新鲜事。”胡大姐问:“什么新鲜事?”陆小梅说:“我昨天晚上去游泳池游泳,一个男的,就那么光溜溜地出来了,他还寻思是在更衣室呢。大伙那个笑啊,他也咧着嘴傻笑,后来一低头,发现自己光着屁股,捂着下身就跑回去了。”胡大姐嘎嘎笑着说:“小梅,这回你可看到光景了,美死了。”陆小梅说:“美什么,恶心死了。”

胡大姐意味深长地说:“这事吧,要是撂到女的身上,就没脸活了,男的脸皮厚,没事。”瞅一眼杨老三,又瞅一眼肖玉芳。

肖玉芳端着饭盒两眼愣神,十分孤独。

冯心兰悄悄地坐在她身边,小声说:“玉芳,今晚和小胡见面的事可别忘了,在劳动公园。”肖玉芳低低地说:“嫂子,我不想见。”冯心兰悄声说道:“你傻呀?天下男的就一个小康啊?你看他那家人家,假模假样的,那个小康哪还有个男人样,娘们儿胎,什么都听他妈的,这样的男人白给都不稀罕,黄了更好。听我的,下了班好好打扮打扮。”

下班后,回到家里,冯心兰劝着肖玉芳说:“他姑,人家都来了,你怎么也得见个面吧,我看小伙挺好的,走吧,打扮打扮。”肖玉芳道:“不见,我不想谈。”冯心兰说:“不是当嫂子的撵你,你不能老在家里吧,再说你刚刚碰上这事,你哥心里急得都上火了。”肖玉芳说:“碰见什么事了?我怎么了,我哥愿上火让他上去!”冯心兰一下子没话了。

肖长功正在屋里着急,一抬头乐了,只见肖玉芳迎头走进来问:“人呢?”肖长功朝厨房指了指,里面有一个小伙子扎着围裙正在忙乎着颠勺炒菜。

肖玉芳坐下说:“嘿,还真拿自己不当外人!”

肖长功压低了声音:“我刚才和小胡说了会儿话,小伙子挺好的,老实本分,家庭出身也不错,你别使性子啊,跟人家好好谈。就是不满意也别挂在脸上,给人家个台阶下,听见没?”肖玉芳说:“哥,你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什么意思我清楚!”肖长功小声地道:“你又想哪去了。”肖玉芳笑了笑:“你什么时候关心我的婚事了?”

小胡在里面要起调料来。肖玉芳走了进去。

冯心兰悄声地说:“他老姑还劲劲地,我看这事成不了。”肖长功无奈地说:“嗯,这局肯定又是叫她搅了。”

小胡炒着菜,一伸手道:“酱油。”肖玉芳从背后递过一个瓶子。小胡边接过来倒进锅里边问:“有味素吗?”肖玉芳递过一个罐子。小胡挖了一勺放进锅里,一回头看见了肖玉芳,眼前一亮:“你是肖玉芳同志?”肖玉芳点点头说:“你的菜炒得不错。炒吧。”

小胡又炒青菜,不停地和肖玉芳要着调料。小胡一边颠着勺一边说着:“肖玉芳同志,我先作个自我介绍吧,我的家庭是这样的,是革命家庭,我的父母都是革命军人,现在还在部队任职,我是这个家庭最小的成员,高中毕业后就进了工厂,共青团员。”

肖玉芳问:“你几岁开始学炒菜的?”小胡说:“我十岁就开始给家里做饭,肖玉芳同志,你们厂子三班倒吗?你的工作是不是很累呀?”肖玉芳问:“你这是做的什么菜?醋溜大白菜吗?”小胡说:“肖玉芳同志,你快出徒了吧,我们厂子……”肖玉芳问:“醋溜大白菜放香菜吗?什么时候放啊?”

小胡不停地往上端菜。冯心兰招呼着:“小胡啊,坐下坐下,忙乎半天了。”肖长功也说:“坐下,咱喝两盅。”

小胡忽然想起什么,拿起自己的包问:“嫂子,有箱子吗?”冯心兰道:“有哇。”小胡问:“能把我这个包放起来吗?”冯心兰顿了一下:“能。”小胡又问:“箱子有锁吗?”冯心兰诧异地问:“放进去就是了,锁它干什么?”小胡笑了笑,不语。冯心兰开了箱子,小胡把包放进去,仔细地锁上了箱子。

肖玉芳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站起来,要离座。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小胡笑了笑说:“这是我明天要交的材料。我们有纪律,对不起。”

肖玉芳坐下了。

肖长功说:“好哇,是得遵守纪律,来,小胡,喝一盅。”小胡却道:“对不起,我不能喝酒,我们有纪律。”肖玉芳好奇地望着小胡。

肖长功说:“来,吃菜吧。”夹起了一口菜突然皱起了眉头。冯心兰夹了一口也如此。小胡望着两个人也夹了一口,差点儿吐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肖玉芳忍不住笑了。

小胡望着肖玉芳也笑了:“你是不是把调料都递错了?”

与此同时,杨家屋里也在吃晚饭,杨老三和小孩啃着烧鸡。

小孩撕下鸡大腿说:“叔叔,这个给你,这儿的肉香。”杨老三问:“你吃什么?”小孩说:“我啃骨头。叔叔说了,我是鼓上蚤,我知道,鼓上蚤是水泊梁山的时迁,时迁啃鸡骨头啃得可干净了。”杨老三故意地说:“好了,别嘞嘞了,一家一只,吃完你就走吧。”小孩说:“我不走了,我要住在这儿,我说了,管我三天饭。”杨老三说:“我说管饭,可没说管住。”小孩道:“管饭就是管住,大人说话要算数。”

杨老三迟疑片刻,笑了:“你这小子,心眼太多了。好吧,要是愿意,你就留下来。”小孩扑通一声给杨老三跪下,喊一声:“爸,儿子给你磕头了!”泪流满面。杨老三望着小孩,半天不语。

小孩呆呆地看着杨老三。杨老三说:“给我上炕!”小孩呆呆地看着杨老三。杨老三一拍桌子:“上炕!听见了吗?”小孩爬到炕上。杨老三说:“把衣服都给我脱了!”小孩吓得把衣服脱了。

杨老三走到炕前,仔细地检查他的四肢,又扒拉他的小雀。小孩哭了:“你要干什么,大流氓!”杨老三笑了:“哎呦,小雀还挺硬挣,哎呦,起来啦,起来啦!”小孩慌忙地提起了裤子。

杨老三说:“到院里给我跑几圈去!”小孩拧着身子道:“我不去,我不去!”杨老三问:“你想不想在这住吧?”小孩说:“想。”杨老三道:“那就给我去跑圈去!”小孩走了出去。

杨老三朝外望去,小孩在院里呼哧呼哧跑圈,不停地喊着:“行了吧,行了吧,累死我了,你就饶了我吧!”

杨老三躺到炕上,他端起一盅酒,高高地擎起来,张开嘴,酒流长长地灌进他的嘴里……

肖家的饭还在吃着,肖玉芳放下筷子站起来说:“哥,嫂子,小胡同志,你们先吃着,我出去有点儿事。”说罢,朝外走去。肖长功问:“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啊?”肖玉芳说:“胡师傅病了,我和陆姐约好了去看她。”说罢,走了出去。

屋里一片尴尬。

小胡站起来说:“我也该回去了,嫂子,把包给我。”冯心兰开了箱子把包递给他。小胡接过包转身出去。

冯心兰摇了摇头叹:“哎,又黄了。”肖长功说:“这也急不得,慢慢来吧。”冯心兰道:“这可真是个心事啊!”

小胡正在街上慢慢地走着,见一个人蹲在地上修理自行车。小胡上前问:“同志,自行车坏了?需要帮忙吗?”

那人抬起头来,是肖玉芳。

小胡道:“是你?”肖玉芳急得满脸汗:“真是越急越出事,我的自行车掉链子了。”小胡拍着胸脯:“没事,有我呢。”说话间掏出那个年代鲜有的小手电,交给肖玉芳,修起自行车来。

肖玉芳一边照着亮一边端量着小手电:“这手电从哪弄的?这么小还这么亮。”小胡说:“街上没有卖的,是我们单位发的。”肖玉芳道:“对了,你的包没忘带吧。”小胡说:“带着,任何时候我也忘不了。”肖玉芳问:“这包很重要吗?”小胡一脸严肃地说:“是的,比我生命还重要!”

修好了自行车,小胡大步走了。肖玉芳在夜色里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

几天后,肖玉芳下班回家,扎着围裙十分麻利地炒菜。小胡在旁边替她拿调料。肖玉芳边炒边说:“我们厂也有化验室,开始我们觉得挺神秘的,后来才知道没什么技术,天天是小和尚念经,老一套,没什么了不起的。”

肖长功走进来,一脸的舒展,把一碗海蛎子递给玉芳:“把这碗海蛎子炸炸给小胡尝尝。”转身出去。

小胡正色说:“肖玉芳同志,你错了,大错而特错了,我们的化验室规模很大,技术要求很高,高得超乎你的想象,不但要化验钢铁,还要化验一些特殊物质,不但要化验物质的结构、分子式、化学性能,还要化验物理性能,包括光谱分析、金相分析、分子结构分析,后坐力分析……”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

肖玉芳问:“你怎么了?”小胡捂着嘴:“咳,牙疼。”

肖玉芳疑惑地问:“你们这是什么化验室啊。哎,你到底在什么厂工作?”小胡躲闪着:“我以后跟你说吧。”肖玉芳生气了:“不说就算了,那咱们再见吧。”小胡说:“肖玉芳同志,你生气了?”肖玉芳说:“我生什么气?和一个我不知在哪儿工作的人生气?犯不着。”小胡无奈地说:“肖玉芳同志,你实在要问,我只好告诉你了,只是请你不要对别人讲。”

肖玉芳奇怪地问:“什么厂子,还保密?”小胡道:“这回你说对了,我是在保密厂工作,国营523厂。”肖玉芳道:“咦,523厂?没听说过这个厂子啊!”小胡四下警惕地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是军工厂,保密单位。”肖玉芳愈加好奇,睁大眼睛问:“真的啊?”小胡愈加神秘地说:“真的!我们厂的保密措施非常严厉,凡是我们厂的工人,找对象一定要向组织报告,一旦确立恋爱关系,厂里政工部门要对对方进行政审,查祖宗三辈,一点也不含糊。”

肖玉芳问:“真的?那么严格!”小胡道:“不严格不行,咱厂有过惨痛的教训。”肖玉芳问:“教训?还是惨痛的?”小胡说:“我给你举个例子吧。我们厂有个小青年,处了个对象,那个女的,长得可漂亮了,脸蛋有点像王晓棠。”肖玉芳叹:“那么漂亮呀!”小胡说:“那个小青年和女的爱得死去活来,都那个了。”肖玉芳吃惊地问:“是吗?”小胡说:“那个女的把小青年迷得晕晕乎乎的,她说什么小青年听什么。后来,她让小青年往家拿废图纸,说要包书皮儿。”

肖玉芳问:“拿了?”小胡说:“拿了。结果怎么着?后来部里发现我们厂泄密了,产品让国外知道了。保卫科内查外调,终于查出来了,是小青年泄的密。顺藤摸瓜,揪出了女的,一查,你猜怎么着?是个美蒋特务!”肖玉芳惊呼:“我的妈呀,这不就是侦探片吗?”小胡道:“可不是嘛。所以,我们一般不敢说在什么厂工作,请你原谅。”听他说完,肖玉芳脸上渐渐升起了神圣感。

夜深了,肖长功和冯心兰坐在桌前等着肖玉芳,她送小胡去了。

院门响了,接着是停放自行车的声。肖长功说:“玉芳回来了,你去看看。”冯心兰道:“不用看,她会上这屋的,他俩眉眼里有故事。准成!”肖长功趴着窗朝院里看了看,回过头说:“回屋去了!”冯心兰问:“没看看她什么表情?”肖长功说:“大黑天能看什么!”肖长功松了口气:“给我盛碗饭吧,一晚上紧张得我,就吃了两口菜!”

东厢房里,肖玉芳睡不着了,辗转反侧。

几天后的一个大清早,肖玉芳戴着口罩,站在树下,好奇地看着523厂的大门口。厂门口有解放军站岗查证。工人们入厂,示证。肖玉芳看着,十分激动。

小胡骑着车子过来了。肖玉芳热情地跑过去打招呼:“胡玉良同志。”没想到小胡不理她,骑着车子从她身边擦身而过。肖玉芳刚想喊,小胡又骑车绕到她跟前,半是疑惑半是呵斥地问玉芳:“你怎么来了?”

肖玉芳嗫嚅道:“玉良,我就是愿看。”小胡问:“看什么?”肖玉芳说:“看你进厂门口,接受解放军检查证件,这么看着,就觉得我一辈子有着落了,心里就踏实了。”小胡理解地笑了笑:“好了,看完就回去吧,别耽误上班。”说罢,朝厂门口走去。

解放军检查了小胡的证件,放行。小胡回过头,冲肖玉芳招了招手。肖玉芳幸福地向他挥了挥手。

黄昏时分的公园里,肖玉芳和小胡,两个人又见了面。

小胡直盯盯地看着肖玉芳,目光严厉。肖玉芳奇怪:“玉良,你怎么拿这种眼神看着我?”小胡冷冷地问:“你今天早晨去我们厂干什么?”肖玉芳嗫嚅地:“我……”小胡厉声地问:“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跟踪我,调查我?”肖玉芳委屈地说:“你想哪儿去了?我觉得你的工厂那么神圣,就是想看看你的工作环境,没别的意思。”小胡严肃地说:“肖玉芳同志,咱们是革命同志,要对革命负责,我的工作事关国家机密,不可以掉以轻心,你明白吗?”肖玉芳使劲地点头:“明白,我全明白。”小胡道:“明白就好,咱们谈恋爱归谈恋爱,得订个规矩,五不准。”

肖玉芳问:“哪五不准?”小胡道:“一、不准问我们厂的情况;二、不准给我们单位打电话;三、不准到我们厂去找我;四、不准对别人谈起我;五、不准打听我的情况。”

肖玉芳点头:“嗯。”小胡问:“都记住也?”肖玉芳道:“记住了。”小胡说:“重复一次。”肖玉芳重复了一遍。小胡道:“大点声!”肖玉芳含着眼泪大声又重复了一遍。小胡这才有了笑脸。

小胡看着玉芳的脸问:“玉芳,生气了?”肖玉芳躲闪着:“没,没有。”

小胡从钥匙链上摘下一个金属做的小金鱼,郑重地递给肖玉芳:“喏,这是用我们厂特殊钢板做的,送给你作个纪念。”肖玉芳郑重地接过来。小胡叮嘱着:“一定要保护好,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保护它,这东西如果被特务搞到手,一化验就知道我们军工厂的秘密,我就会被抓起来。”

肖玉芳神圣地捧着小金鱼,仿佛那是天大的宝贝。

从公园出来,肖玉芳骑着车飞奔回家,支好了自行车。

冯心兰站在门口喊:“玉芳,吃饭。”

肖玉芳似乎没听见,一头拱进自己的屋子,拿着小金鱼端详着,握在手里,躺在炕上。冯心兰走进屋来说:“玉芳,叫你吃饭也没听见。怎么了?”肖玉芳没有回应。冯心兰问:“咦?玉芳,你手里的小金鱼挺好看的。谁的手这么巧?从哪来的?”肖玉芳神秘地说:“保密!”

包科长走进肖家院子。肖德虎正在院子里练铁沙掌。包科长端量着,有些技痒,做着指导:“掌形不对。这样练,练一百年也没用,是哈?”肖德虎睨了他一眼,继续练。

包科长说:“注意,运上气,运不上气也是白搭。”肖德虎不服:“挺内行的啊,说嘴谁不会?比画比画?”包科长推托着:“有什么可比画的?俺要是比画输了,脸上下不来,你也光彩不到哪儿去,是哈?为什么这么说?俺一个半大老头子了嘛。”肖德虎冷笑道:“不敢比就说不敢比的话,别扯些没用的。还保卫科长呢,也就是会吵吵巴火的,枕头瓤子。”

包科长火了:“你说俺是枕头瓤子?是哈?今天不和你比画是不行了,是哈?”说着,脱下了衣服,“小伙子,经得起摔打吧?”

肖德虎说:“你先把自己浑身的零件紧一紧。”包科长自负道:“小伙子,俺就一只手,这只手动了算是欺负你。”肖德虎说:“你挺狂啊,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亮开架势,施展三脚猫的功夫,来了一个饿虎扑食。

包科长果然是练家子,没见他动手,肖德虎就一个仰八叉跌倒尘埃,吃惊地看着包科长。

肖长功走出屋子,哈哈大笑:‘德虎,你吃了豹子胆了,敢和你包叔过招。山东平度包家拳,打遍天下无敌手,你包叔得的是真传,他还当过特种兵,最擅长擒拿。”肖德虎问:“包叔,真的啊?”包科长:“好汉不提当年勇,多少年不练了,浑身放肉了,不行喽。”肖德虎顿时对他肃然起敬。

肖长功道:“老包,屋里坐。”把包科长让到屋子里。

肖长功端详着老包的黑脸问:“老包,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啊?”包科长说:“是有点事。玉芳谈对象了?”肖长功说:“是在谈着一个,你耳朵真尖。”包科长笑道:“咱是干什么的!老肖啊,这事有点不妥,玉芳还没出徒,谈恋爱可是犯规啊。”肖长功嘿嘿笑着:“犯什么规,不出徒咱不结婚就得了呗,你们当领导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包科长道:“你呀,就包庇吧。俺都替你打听了,小伙子叫胡玉良,他爸在军分区后勤处,大校,妈在部队医院,他在国营523厂,化验员。小伙子高中毕业,共青团员,是哈?”肖长功笑着点头:“说得一点不错。”

包科长说:“小伙子条件不错,一定要抓牢了。”肖长功道:“唉,好是好,人家在军工厂,听说找对象要组织调查,我担心对方厂子外调。”包科长说:“没什么了不起,咱们家庭清白,不怕他调。”肖长功道:“家庭没问题,我是担心玉芳。怕那件丢丑的事,对她会有影响。”包科长说:“不用担心,这事俺顶着。事嘛,也不用捂着盖着,这事想捂严实也难。”肖长功说:“那就全靠你了。”

包科长看着窗外练功的肖德虎说:“德虎这小子,我看行。”肖长功道:“行什么行!年轻轻的,不学点技术,成天在工会瞎混,也没个正经活,净打零杂,能混出个什么名堂?”

包科长道:“听你这话,没有技术的人就没出息?俺什么技术也没有,不也是瞎混了?”肖长功说:“他哪能和你比,你有本事。”包科长道:“俺哪有什么本事。”肖长功说:“你是革命功臣。他呢?还不到二十岁,就这么晃悠,晃悠到什么时候是个头?这孩子各路,从小就迷上了功夫,动腿动胳膊,没大出息。”包科长道:“未必见得,俺看你是戴了木头眼镜,有句老话,出水才看两腿泥呢。”

肖家饭桌旁,三个皮小子围着桌子,敲着饭碗唱歌……

肖玉芳道:“烦死了,闹不闹人啊!”肖德豹嬉皮笑脸地说:“这还嫌闹啊?等你结婚的时候,闹死你。”肖玉芳道:“等我结婚的时候,把你们三个都按马葫芦里,看你们闹。”姑侄几个疯闹起来。

肖长功从里屋出来,坐在饭桌前。玉芳和三个小子一下都缄口了。

突然,小胡走了进来,一屋人都愣了。

肖玉芳起身说:“我给介绍一下。”一一介绍了侄子。恰好冯心兰从厨房出来。冯心兰热情招呼:“小胡来了,正好,一块吃饭。”小胡说:“大嫂,我吃过了。”

肖玉芳看着他的脸色问:“玉良,有事啊?”小胡沉着脸说:“是有点事。”说着,拽着肖玉芳往外走,“到外面说。”

肖长功紧张地望着两人。

东厢房里,小胡脸色苍白地问:“玉芳,我问你,我给你的小金鱼哪去了?”肖玉芳说:“在这儿啊。”急忙掏出钥匙链,却发现小金鱼没有了,焦急地,“哎呀,哪儿去了?”满兜里掏着。小胡火了:“行了,别找了,让我们厂站岗的解放军在门口捡去了,人家一看就知道是我们厂里的特殊钢做的,现在正在调查这件事呢。”肖玉芳慌了:“这可怎么办啊?准是我掉的。”

小胡问:“这么说,你又背着我到我们厂门口看我了?”肖玉芳点了点头。小胡跺着脚:“完了,这下完了,这小金鱼是我给你的,我得向组织坦白。”肖玉芳问:“他们怎么知道是你的呢?”小胡说:“我们是军工企业,每个人都宣过誓,必须诚实,我们厂里的一块钢渣,一个螺帽,都关系到国家的安全,我不能不坦白。”肖玉芳说:“玉良,你这不是自找麻烦吗?等问到你再说也不迟啊。”小胡正色道:“这么大的事能对组织隐瞒吗?”

第二天,钢厂大门口上早班的人流车流,来来往往。肖玉芳骑着自行车过来。包科长站在厂门口喊:“玉芳,你过来!”

肖玉芳下了车问:“包科长,什么事?”包科长说:“跟俺到保卫科去一趟。”

包科长带着肖玉芳进屋。屋里坐着两个解放军同志。包科长说:“介绍一下,这就是肖玉芳同志。小肖,这是523厂的两位同志。你们说吧。”

军人乙道:“包科长,我们里屋谈。”和老包走进了里屋。

军人甲拿着小金鱼问肖玉芳:“肖玉芳同志,这是你的东西吧?”肖玉芳惊慌地说:“是,是我的。”军人甲问:“这东西你是从哪儿弄到的?”肖玉芳沉默。

军人甲说:“肖玉芳同志,你就别隐瞒了,胡玉良同志把一切都说了。”肖玉芳说:“是他送给我的。”军人甲问:“什么时候送的?”肖玉芳说:“上个星期天。”军人甲问:“你拿到这个东西后,给没给别人看?”肖玉芳说:“没有。”军人甲问:“真的?好好想想。”肖玉芳道:“没有,肯定没有。”

军人甲又问:“这上面有锉锉过的痕迹,这是怎么回事?”肖玉芳说:“我好奇,想试试它的硬度,就锉了一下。”军人甲严厉地问:“真的吗?”肖玉芳道:“真的。”军人甲追问着:“那锉下的钢末呢?”肖玉芳说:“钢末?都掉地上了。”军人甲问:“没有人收拾了去吗?”肖玉芳说:“没有。”

军人甲道:“同志,事情很严重,如果这些钢末被敌人得去,就构成了严重的泄密,你们给天捅了个窟窿啊!”

另一间屋里,包科长给肖玉芳作着担保:“肖玉芳?俺太了解了。这孩子,出身绝对没问题,她一家人都在俺们钢厂,哥哥是劳模。她本身是学徒工,积极上进,钻研技术,是共青团的积极分子。”

军人乙说:“包科长,别光拣好听的说,听说她作风有问题。小胡是我们厂实验室的技术骨干,从事最保密的工作,对他的对象,我们必须进行严格的审查。”

包科长说:“同志,说话要有根据,谁说她的作风有问题?无中生有嘛!是哈?不错,因为她长得漂亮,性情又活泼,难免飞短流长,可这怨她吗?你们是不是听说她被流氓侮辱过的事?难道被流氓侮辱过的人也是流氓吗?有这样的道理吗?”

军人乙道:“这件事就别争论了,我们听组织的。不过我还要说一句,你们厂是怎么搞的?怎么还允许徒工谈恋爱啊?”包科长尴尬地笑着:“这事就别较真了,你们厂就没有?”军人乙语塞了。

黄昏的街道上,肖玉芳骑着自行车飞奔着…… c+dq6NkNoHRjneNcrNge/C/D8nk5q7VJVZuVnVwHhoN5FFVPi3sSQpakmJveHGn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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