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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

我起得很早,事情很快就办完了。风,一阵接一阵,冻得我抱着双臂哆嗦,没心思逛街,就赶紧坐上中午回家的快客。司机怕查超员,没敢从入口上高速,绕了半个凤城。我打开手机,有个未接来电,是家里打来的。我也没有回电话。一会儿,手机又响了,接通电话,妻子说:“大伯昨天晚上无常了,今儿个送着呢,你能赶回来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可能,不可能。”妻子在电话里说:“你嘀咕啥呢?赶紧回来吧。”

“我才坐上车,回来就晚上了,赶不上送‘埋体’了。”接完电话,我的眼泪就下来了。高速公路旁边的栅栏飞速地倒退,我的心一下子碎了,碎了。大伯怎么会突然离去呢?看来人生真是一场梦,当你一觉醒来时,熟悉的面孔已不在了,心里空荡荡的。大伯在我的眼前像演电影一样不断出现。揪人的心啊!不知八十岁的奶奶现在哭成啥样儿了,她老人家的身体能挺得住吗?我担心奶奶也过不了这个冬天。又想到无常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但每个人都要面临那一天,都要去那座黑洞洞的坟坑,那里是化解肉体的地方,也是灵魂的归宿地。每个人都会去那里安息,不过是迟与早的事情,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也不知道自己啥时候会去。人的一生原来是这样短暂,不知不觉就了结了。眼泪淹没了我的心。

包产到户以后,大伯就给村上当会计,当完会计接着当支书,村干部这个活儿他干了二十年,又到敬老院当了二十年院长,对自己的那份工作兢兢业业,一个月才拿着一百来块钱,不知为了啥,他干得那么认真、踏实,常乐滋滋的。

我记得很清楚,大伯当村干部的时候,家里光阴还算可以,盖了几间全村最阔气的大瓦房,盖房时我跑前跑后地帮忙。时间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人一下子变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他家的房子都快要塌了。大伯到敬老院工作之后,工作更忙碌了。前段时间,敬老院搬迁到新地方,工作繁多,但他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听说大伯一直没有回家,劳累得不行了,在敬老院里打吊瓶,我也没有顾上看他去。

回到县城已夜幕降临,离家还有十里长街。已经没了公交车。我沿着街道漫步行走,心里沉重极了。街道两旁的路灯发出微弱的光。我想:今晚,谁在黄土堆里陪伴大伯呢?那座黑洞洞的坟坑里有灯光吗?没有光,他害怕吗?也许他害怕得哭着呢,我们谁都听不见,只有不会说话的动物才能听见。爷爷会从东山的坟院里过来陪他过夜吗?不知人去了那一世能见到先去了的亲人吗?爷爷肯定不会丢下大伯一个人不管的,在那个世界会等着大伯的,大伯一定不会孤独和害怕……手机又响了,打断了我的思绪。妻子等着急了,又打电话来询问。

父母送完大伯刚进家门,我后脚就进去了。

我问妻子:“大伯咋说走就走了呢?上次来咱家,看脸色比以前好多了,咋走得这么突然?早知道这样,那天应该把他硬留下来住一晚上,好好唠唠家常。”

我们永远再看不到他那坚强的身影了。他在世的时候没有享过一天清福,有钱也舍不得看病,全都给了小儿子麻乃。人都成那样了,气喘不上来,一直硬撑着,忍着病痛的折磨,从来也没有进医院检查过。他咳嗽得厉害了就去医生那里取几片药或打一针。

家里人都在唉声叹气。父亲骂道:“全怪你大伯,把几个钱全都供养了他的那个狗食儿子了,那个狗食恐怕不知道他老子是咋死的!唉,没有一个争气的,都不知道他老子的苦楚。看麻乃以后能慢慢醒悟过来吗?”

我躺在床上,没有心思睡觉,眼前时不时地就会出现大伯那慈祥的脸庞和笑容,瞅了一会儿洁白的墙面,透过玻璃,看窗外天空中的星星,偶尔,有一颗流星扯着长长的亮尾巴,从天空划到山的那边去了,把我的心拉动得好长好长。大自然已暗淡,万物已归隐,夜静得很可怕,没有一丁点儿声响。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站在阳台上瞅着远处寂静的南山,仿佛看到了远处南山下新堆起的一堆黄土,金黄金黄的,晶莹而透亮……

大伯“头七”的这天早晨,天麻麻亮我就到了老家,大多数人都在被窝里暖着。天气特别糟,冷得人受不了,把人的心都冻得冰凉冰凉。等到天完全亮了,大自然的一切都恢复了生机,来到大伯坟前,看着眼前隆起的黄土堆,在田野里静静地卧着,使人感慨万千!格外地揪心啊!我的眼泪从心里溢了出来,心又碎了。眼眶被一股水淹没了,无法把内心的那破碎东西捡起来,重新洗涮。我跪在坟堆前,抓了一把黄土,使劲地攥在手里,细细的黄土顺着手指间簌簌地落下,堆成了一个小小的黄土堆。大伯一个人睡在这堆黄土下,他一定很害怕、很孤独,也没有人和他说话。只有山风、野鸡、野兔、乌鸦来陪他拉家常,日头升起来给他送去温暖。

大伯入住的坟院,我早料想到了,在大伯还没有无常之前,那一块地方是父亲和三叔商量着给奶奶选好的坟地。没有想到第一个扎新坟的人竟然是大伯。现在庄里不管谁家的人无常了,得自个儿找坟地,因为老坟院里没有地方可埋了。人都说女人扎新坟不好,奶奶已经八十多了,她心里早都做好了准备,可现在想把儿子替换了也替换不了。我看着眼前这堆略显潮湿的黄土,心里十分内疚,爷爷无常的时候我不在家,大伯无常了我也不在家,没能给他们的坟头上添一锹土。

来给大伯上坟的人很多。上完坟,人都陆续走了,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来多陪大伯一会儿。我是最后一个走的,望着面前这堆揪人心的黄土堆,不敢相信黄土堆下面睡着的是大伯,因为我没有亲眼见到大伯被埋在这堆黄土下,总觉得大伯去了很远的地方,他还会回来的。

沿着山梁,挪动着碎步,走过河湾的柳树林,踩过河床,进了大伯家,奶奶盘腿坐在炕上,很坚强,没有哭,我故意问:“奶奶,您咋没有哭?”奶奶没有听见,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她说:“唉!哭啥呢,你大伯罪受够了,走得容易很,活着光受罪,还不如无常了,谁都逃脱不了,迟早要到那一世去呢,一个一个就都跟着去了,我哭啥呢,我还不得无常,我去了有你大伯陪呢,我娘俩睡在一个坟院里不害怕。”一听奶奶这样说,我更伤心了,没敢再提让她伤心的事情,就劝她不要胡思乱想了。奶奶还在吃羊肉,吃得那么津津有味,心里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我惊讶老人的平静和坦然。

大伯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走得这么突然,他带着遗憾走了,因为他还有一个心愿未了,麻乃没有成家立业,工作一直没有着落,麻乃的事情没有安顿下。

麻乃的学习成绩一直很不错,小学毕业考上县城重点中学“民族班”,每月还有奖学金呢。有一次,大妈上县城看麻乃,问麻乃能吃饱吗,房子暖和不,她去麻乃宿舍一看,跟冰窖一样,摸着儿子的头说:“咱们不念书了,把我儿子冻死了。回去到乡下念书走,咱有热炕睡呢。”大妈把麻乃的铺盖卷了,拉着麻乃回去了。麻乃回去在乡下中学念书,中学老师劝麻乃:“你好不容易考上了县城中学,不好好上学,又跑到乡里来念书,别人想上城里念书还不得去呢,你咋回事?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吧?”同学们也讽刺麻乃。麻乃觉得没有面子,在大妈跟前骗着说:“学校要定做校服,要一百块钱。”大妈给麻乃一百块线,麻乃拿着钱再也没有回家。好几天不见儿子回来,大妈哭着要大伯去找。大伯费了一番周折,花了不少冤枉路费,在工地上找到了麻乃。大伯领着麻乃又去闹腾三叔。因为三叔在县城中学当老师,通过关系麻乃又开始上学了。麻乃天生聪明,学习成绩在班里都是前几名,就是贪图享受,缺乏独立生活能力,又怕吃苦,上到高二的时候又跑了。麻乃把县城几所中学都念遍了。因为在学校赌博,没钱了回去骗家里人说学校里要钱。大伯给了钱,大妈背过大伯又给钱,如果给的钱不能满足他,麻乃就睡在家里不去学校上课。这样一来,大妈就着急了,哭闹着让大伯给麻乃再给些钱。钱是大伯和大妈靠一双粗糙的手,从黄土地里抠出来的。为了让儿子上学,宁愿苦自己,也不愿把麻乃苦了,他们等着麻乃大学出来工作了享福呢,他们为了让麻乃上学,省吃俭用,也没有舍得花钱给自己看病,怕麻乃考上学没钱供养。

大伯专门上城来我家问:“麻乃有两个月没回家了,我上来看一下,看在你们家来过没有?”

父亲说:“没有来过,你到学校老师跟前了解一下情况,看念书没有?你心里就会明白,你从地里头抠出来的钱,你花得值得吗。”

大伯说:“上次麻乃回来要了一千块钱。说把学校里的黑板打坏了,老师让赔呢。”

父亲气得说:“你不会上来到老师跟前问一声,娃娃想要多少你就给多少,你赶快到学校老师跟前问去。”

大伯的脸色唰地变了。他去学校了解了一下情况,麻乃有一周没上课了,根本没有打坏黑板的事情,学校的黑板也打不坏。大伯哑口无言,他抱着一线希望,去宿舍看麻乃,想儿子感冒了。他进宿舍一看,傻眼了,床上的被子都不见了,同学都说麻乃走外头去了。大伯的心凉透了,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出内心的痛,只能默默地承受,不争气的儿子给他泼了一头冷水,他才有点醒悟,准备彻底不管麻乃了。

七月,村里考上了几名大学生,其中有一个考上了重点大学,学习成绩还不如麻乃。大伯看热眼了,又托人四处找麻乃,费了很大的周折,把麻乃从外面找回来。让麻乃再次进入县城学校上学,他不顾自己的老脸面,甚至给学校老师下过跪。

麻乃在县城上学是三进三出,没少折腾大伯。大伯为了让麻乃考上大学,他省吃俭用,舍不得花钱给自己抓药看病,对麻乃提出的要求尽最大可能满足。

人们都对麻乃抱有一线希望,看麻乃能考一个美大学吗。一想到他以前上学的情况,大家又多了些失望,再对麻乃没有寄任何希望,只有我抱着侥幸心理,希望奇迹能出现。我每天去学校大门口看贴出的喜报,某某考上国家重点大学,虽然我不认识这些学生,但是看着墙上的喜报,我心里都是高兴的,不知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争气。我们盼望的奇迹没有出现,麻乃成绩不怎么理想,学校的喜报贴出来了,麻乃考上了一所普通院校,是小学教育专业。

三虎从云南给大伯寄了两千块钱,大伯没有舍得看病。麻乃拿着从泥土中抠出的钱,在霓虹灯下约会,在林荫小道散步,在烟味十足的网吧聊天。三年无忧无虑的校园生活转眼结束了。大学毕业不分配工作,如果他不要胡日鬼,踏踏实实上学,早都参加工作了。

大伯着急了,三天两头往县城跑,让三叔给注意,看有分配的名额吗。三叔说:“你现在白着急,念书的时候,你咋不多跑几趟?他是小学教育专业,希望不大。今年招考的条件要有中学教师资格证。”麻乃就没有啥希望了,报了支教,只有等机会了。大伯一下子没精神了,“唉!麻乃也大了,到娶媳妇的时候了,我身无分文,现在农村娶个媳妇要花五六万块钱,我把啥当个钱,我的病时好时坏,给麻乃把媳妇娶上了,我肩上的担子也就卸了。”给儿子娶媳妇是父母的责任,也是他的一块心病。

来年的七月,夏收的季节,雷雨特别多,一阵一阵就发过雨,那雷声炸响了天空,闪电如一条长鞭劈开了天空,雨点儿悬挂在刀刃上,随时滑落。大伯的心像热锅上的蚂蚁,焦急万分。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村上的人都把豌豆驮上场了,山上只剩下他家的豌豆还在地里,怎能不急呢。

大儿子尔丹的豌豆早都驮回了家,他盼望尔丹能帮着给他把豌豆驮回来,咋也不见尔丹的影子。

大伯和麻乃坐不住了,赶着骡子出发了,地里的豌豆垛一回驮不完。骡子没人牵缰绳,豌豆捆搭不上骡子的背。大伯赶着骡子到尔丹家门口,喊大孙子的名儿:“虎娃!虎娃!把你们家的驴借我驮一回豌豆?”他这样一问,兴许尔丹就坐不住了,看给他能帮忙把豌豆驮回来吗。

尔丹光着上身,赤着脚在院里不停地搓揉着身上的污垢说:“驴乏着呢,驮不动,没有喂料。”

大伯又叫大孙子:“虎娃,走,给爷上山牵骡子走。”虎娃看着尔丹的脸色,又看看爷爷的脸色,向前慢慢地移动着碎步。尔丹没有吱声,虎娃跟在爷爷身后慢慢地向山坡上走去。虎娃他妈出门见儿子跟着爷爷上山了,扯着个大嗓门喊:“虎娃!虎娃!你娃娃今儿去,你就再也不要回来了,你给我往回走吗?你赶快回来,给我放驴去。”虎娃的手一下从骡子的尾巴上移开了,转身从长坡上蹬蹬蹬地跑了下去。

大伯骑在骡子上,人一下矮了半截。在地里把绳铺展,开始勒垛,垛是分两扇勒成的。在绳上放了十捆豌豆,把绳的另一头接过来,用双手、牙齿、尖尖(足有五十公分,用桃木或榆木棒削尖)、膝盖使劲勒紧,然后把绳划子(用四方四正的木头做的,系在绳子的一头,撺绳子的东西)压低些,这样勒成的垛高,驮在骡子背上松活,不吃力。他把尖尖从绳划子里插了进去,尖尖又插进豌豆里,这样就把绳别住了,垛的一扇就勒好了,然后勒另一扇垛,又放了十捆豌豆,要捡一样大的豌豆捆,这样勒成的垛不偏坠,在下山的路上不打麻烦。他和麻乃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两垛豌豆勒成了。因为没有人牵骡子,一垛豌豆刚撑起来,骡子走了,搭不到骡子背上,这样一直折腾了一个小时,差点儿乏死了。回来的路上又下起了大雨,大伯淋了个落汤鸡,又冷又气,病了一个月。

夏收结束了,又要抢时间种冬麦。大伯去敬老院安顿了那些老人的生活,乘了一辆拖拉机,顺便买了一袋磷肥带回家种冬麦。把磷肥卸在了河湾的坡底下,他有病,拿不动一袋磷肥,叫来大妈,老两口吃力地往回抬着。尔丹和媳妇站在坡上看着,也没有来帮一把。大伯喊:“尔丹,来把磷肥抬一下,我乏着抬不动了。”尔丹站在坡上无动于衷,嘲笑父母落魄的样子,老两口艰难地把一袋磷肥抬了回去。大伯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场,气得他吐了几口血,他的病又犯了,不停地咳嗽。此后,他的病情越来越重。

山上光秃了,冬天从苍茫的大地上走来。大伯的肺像啥堵塞了一样,喘气困难,走路更艰难,这个季节也就是他要去天堂或火狱门前探路的最后一张门票。他能不能挺过这个冬天,得打个问号,一口气上不来,说没就没了。

我曾劝过大伯,让他去正规医院检查一下,就知道病情发展到啥程度了,心里也就明白了。

大伯说:“等领导来敬老院慰问了,我就去看病,我走了,领导来了,没人招待。”出气声很沉重,真吓人。

我听人说,有天晚上大伯在敬老院里差点不行了,一些老人在窗外看着大伯呻吟,就是没有人进去救,一直到天亮才给大伯的二儿子麻丹捎了话。给大伯把瓶子吊上有一点好转,大伯放心不下家里,他回家里住了一宿。

第二天,天气虽然有点寒冷,日头出来有一竿子高了,把寒冷从大地上驱赶走了。大伯感觉胸腔没有那么疼了,想去敬老院看一下,恐怕领导来检查工作,他给尔丹说:“今儿个有集,你走集上,把我捎上,我胸口胀着走不上去。”

尔丹满口应承:“能成,走时我叫你。”

尔丹媳妇听下了,问:“他爷让你捎上呢?你不要捎了,刚买下的新摩托车还没有磨合好,你捎上个人就把车日踏了。”

尔丹擦着心爱的摩托车,没有言传,媳妇又说:“你听下了吗?你不要捎了。”

尔丹听了媳妇的话,骑上摩托车,烟一冒赶集去了。

大伯吃完饭出来,场边停放着的摩托车不见了,他见孙子在门口站着,就问:“虎娃,把你大叫一下。”

虎娃笑着说:“我大已经走集上了。”

大伯的心里一阵难受,眼泪从他那爬满皱纹的脸上滑落下来,花白的胡须颤抖着,心如刀扎,养儿能顶啥用,能养老送终吗?他慢慢地走着,胸口的气憋得难受极了,似乎要爆炸。他没有走家门前的那条陡坡,绕着从平坦的河湾里走去,实在走不动了,坐下缓了一会儿,又起来走;还有一条坡,是他的必经之路,咋也绕不过去,上坡时大伯感觉不行了,晕晕乎乎地就倒下了。赶集的人把大伯送到了麻丹家,医生来给大伯吊上了瓶子。大妈听到消息,急忙赶来,见大伯醒了,骂着:“你不要再吓人了,我当你无常了呢?一回一回就是这个老病,刚吓人着呢,我回去了,家里没有人,羊还没有喂呢,这儿有麻丹照顾你呢。”

大伯抬头看了看大妈说:“你回去,家里没人,我死不了。”

麻丹陪在大伯的身边,看着把吊针取了。大伯说:“你过去到那面房子里睡去,我好着呢,明儿早上你送我走敬老院。”大伯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有多么严重,实际上他的病已经到肺癌晚期,他还想着敬老院的事情,说:“王五的电热毯坏了,电视转播台机子没有关,李哑巴没有水吃了,县领导要来慰问,招待的东西还没有买下……”

麻丹见大伯心里啥都明白,放心地去睡觉了。

大伯躺在炕上思前想后,三虎出门十多年了,没有踏进家门,在新疆博乐那戈壁滩上下苦力。麻丹的光阴还可以,对他也孝顺,坐在麻丹跟前心里踏实。想到尔丹,不由他的心里就发抖,外人也做不出来那样的事情,更何况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大伯想通了,老人不是常说:“前院里水往后院里流呢,看来,我没有孝敬父母,儿不孝,这是自然的。一个人活着要孝敬自己的父母,只有孝敬了父母,你的儿女才能孝敬你,一辈传一辈,看来这句话不假。”大伯唉声叹气。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响着,夜已深了,他爬起来拉灯,感觉胸腔里有一股东西碎了,气憋住了,他感觉不行了,想喊麻丹都没有喊出来,想交代一下后事,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麻乃……

麻丹睡到半夜惊醒了,过去给炉子里放炭,见大伯瞪着眼睛,脸色紫青紫青的,他用手摸了一下,大伯已经咽气了。

麻丹吓得慌了手脚。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在电话本上,心里无比地难受,早知这样,一直陪在父亲身边,让他不要恐慌地离去,都是他的不孝啊!

大伯还是去了,去了一个安静的地方,那个地方没有烦恼和忧伤,没有人吵,没有人闹,风吹不着,雨淋不到,静静地睡着,再也没有人能够把他吵醒了,再也不用上毛桃梁勒垛了,再也不会经受痛苦的煎熬了。任凭岁月蹉跎他的肢体,他的血液渗入了黄土,变成一股磷光,在黑夜里熠熠闪动。

院里旋转着一丝风,一直不肯离去。大妈对麻乃说:“你看,旋风旋着不走,是你大看咱娘俩来了。”“你狠心地撇下我们娘俩走了,你还是回来看我来了,我给你把炕煨烧了,你睡在烧炕上都不停地咳嗽,你现在睡在那里头咋不咳嗽,咋不骂人?”大妈靠在墙上哭着说。

大伯“头七”刚过没多久。尔丹心里不是滋味,大伯的身影时时出现。

尔丹来到坟院里,看着这堆新添的坟包,是他和众人把父亲埋在了这里的,孤单的黄土堆,也没有人给做伴。日头斜过的余光温暖了坟院。

黄土地上留着密密麻麻的脚印,埋完大伯后谁都没有留下来,只留下一串串脚印。他的鼻子有一些酸楚,看着这揪人心的黄土堆,想孝顺已经迟了。

尔丹喃喃自语:“能让我多活几年,我要好好孝敬母亲。”四周一片寂静,坟院里没有一丝风,日头的光有些刺眼。

远处的山上落着厚厚的一层积雪,在阳光下银光闪闪,来年是个丰收年。麻乃收到一笔汇款,是县民政局给大伯的一年工资和埋葬费,共一万元。

大妈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把钱捧在手里大哭起来。尔丹得知情况后,赶紧追了过来,见他妈手里拿着一万块钱,一把夺过去要和麻乃分这笔钱。他麻利地数了五十张掉头就走了。麻乃跟在屁股后面追赶,大妈哭喊着:“你把钱拿来,我攒下给麻乃娶媳妇呢……”

家里的主心骨没了,大妈老了许多,变了个人似的。她赶着羊,来到坟院,对着眼前这揪人心的黄土堆说:“你个老东西,睡在这里心闲得很,你咋会躲心闲了?你几个先人我能管住吗,把我往死里气呢,我再也不想多活一天了……”她边哭边唠叨。

日头搭在山畔上,红彤彤的,旁边挂着几朵云。乌鸦盘旋在坟院的顶头,嘎嘎地鸣叫着。 4croUxR/CuQr+PoBYRCL6LYxE299nAfn+LAzgbijGHfrSkkSF858L/vmAfMn1K7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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