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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济

行一个小蚂蚁重的善事者,将见其善报;作一个蚂蚁重的恶事者,将见其恶报。

——题记

天麻麻亮,山畔露出一条白线,东方动了。村口开始热闹起来,学生急匆匆,吆喝耕牛声不断。舍子背了一背篓柴,顺手抓了一把,点着了灶火,炊烟袅袅升起,一直向四周扩去,整个村庄被笼罩在一片烟雾中。她又急忙向牛圈走去,解开牛圈门上的扣子,然后轻轻地推开门,把一背篓草倒进敞圈的槽里,老骟驴慢悠悠地来到槽前,用嘴拨拉着草,眼眶边淌着一股泪水,精神不佳。始终不见牛出来吃草,平日里它们会为一口草发生冲突互不相让,在劳动中它们配合默契,谁也不欺骗谁,他们是最后的搭档。

舍子唤了几声牛,还是不见动静,感觉不对劲。她走进栅子一看,牛躺在粪堆里,四踢蹬天,没有了生命迹象。她哇的一声,跑出了牛圈,跑进了西厢房,叫起了卧炕几年的掌柜的。舍子搀着掌柜的蹒跚到牛圈,他蹲在牛旁,轻轻地抚摸着牛头失声痛哭。母亲去世的时候他也没有这么哭过,那时,他把哭声压在了心底,没有释放出来。

此刻,舍子家院子里人影攒动,有提水桶的,有拿铁锹的,她家的灶房着火了,火苗蹿上了房顶,灶房化为一片灰烬。

家里干活儿的主要劳力没了,几十亩薄地无法耕种,掌柜的又吐血了。

村支书得知情况,把消防队叫来做了失火原因调查,并写了一份报告上报到了乡政府。

一个月过去了,她没有见任何救济。

舍子守着炕上奄奄一息的掌柜的,看着可怜的三个娃娃,想着这个日子咋个过法。在邻居的劝阻下,她勉强活了下来。

“政府是人民的靠山,是为人民服务的,有困难找政府。”

舍子在这栋大楼里来来回回跑了近一个月,一直没有找见包片领导和乡长。偶尔,遇上个好心人,会偷偷地告诉她,包片领导在二楼的那一头,乡长在四楼的这一头。

舍子个头不高,有一米四八左右,搭一件粉色的头巾,黝黑粗糙的皮肤上布满皱纹、斑点,一张蜡黄的脸上没有光泽,两颗假牙时不时外露。她在办公室遇上所谓城里的势利眼,就是包片领导和乡长在办公室,也不会告诉她,一句话就把她打发走了。她两眼一抹黑,认不得包片领导长啥样子,更不认得乡长是啥长相。

这次,如果不是家里掌柜的有病,舍子这辈子根本不知道“衙门”的大门是朝左开还是朝右开。她一直在四楼楼道口徘徊,时不时地向敞开着门的办公室里张望。她没有勇气走进乡长的办公室张口要救济。她觉得自己有一张脸,这张脸比不上达官显贵的脸,但也是一张有尊严的脸,脸不管是圆的还是方的,都是爹妈给的脸,但差距咋就这么大呢!作为一个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活得要有尊严。她向乡长办公室门口走了两步,又往后退了三步。她很胆怯,不敢进去,怕碰壁,怕乡长不签字。

舍子把一张介绍信捏得皱皱巴巴,纸质已变软发黄,字体有些模糊,边缘裂开了口子。她的心碎过无数次,被泪水淹没过无数次,脸被泪水洗干净又变黑,又有谁能懂得她的心呢?她只希望她的家庭幸福,让她的丈夫、儿女身体健康,让他们一起下地收割麦子、胡麻,挖一蹦蹦车洋芋去市场变卖了,挂一蹦蹦车炭,煮一锅洋芋,下一口腌制的咸菜,心里就美美的了。如今,她穷困潦倒,这样的生活都无法实现啊!每天早上天刚放亮,形形色色的人就拥堵在乡长办公室门口。有汇报工作的,有哭穷要低保的,有要廉租房的,有和她一样找乡长签字的,还有死皮赖脸一直坐着不肯走的。

早上她水米没打牙,就一直守候在乡长办公室门口观望。这时,她感觉有些眩晕,靠着楼道的墙壁缓缓坐了下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乡长房里的人还是那么多,她着急得脚要炒菜。这时,一个着装很洋气的女人对她说:“我见你在这楼上跑的次数也多了,你还坐在这儿等啥呀?赶快进去吧!乡长马上又要去县上开会了。”

舍子有气无力地说:“屋里有人呢,怕把乡长打搅了。”

“看你傻嘛!乡长房里哪天没有人啊!脸皮放厚些进去,你肯定是有难处了,没有办法了才找乡长来了么,我能理解你的苦衷。”

舍子的泪一股一股地涌了下来,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她接过这只洋气女人带着香味的纸巾,捂住脸放声大哭。她想起三个未成年儿女需要她的抚养,她站了起来,蹒跚着走了进去。她还没有开口说话,乡长站起来说:“你咋又来了啥?我要开会去了。”

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见乡长要走,从口袋掏出两张介绍信。乡长一把拿过介绍信在右上角签上了字儿。

舍子也把捏得皱皱巴巴的介绍信轻轻地放在了办公桌子。乡长一屁股坐在皮椅子上转了一圈儿,也不看介绍信,然后对她说:“你们这些人就把人臊死了,家里有困难要自己想办法克服呢。”她看着枣红色的办公桌上搁着一摞摞文件很扎眼。乡长手里拿着黑色中性笔转来转去地玩着,就是不看介绍信,而是盯着看她,想着她是一个不务正业、靠要救济过日子的女人吧。她看着乡长怀疑的眼神,心里一阵发毛,低下了头,看着条绒布鞋里十根活动的脚趾。她对乡长哭诉家中的不幸和生活的艰辛。乡长摆摆手,不让她说这些困难。她又掏出掌柜的在西京医院检查的病历让乡长看。乡长一下生气了说:“我是一乡之长,管十几万人呢,哪有时间看你这些东西呢,都像你一样,我一天还工作吗?”乡长根本不听她的诉说。

一缕阳光从窗框射进来,映着乡长的脸,把他的半截身体投映到墙上,他的言行举止在墙壁上一闪一闪。

乡长给大洼村支书挂通了电话,支书屁颠屁颠地来了。他不问青红皂白,当着乡长的面对她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你在家里不坐着,跑乡长这儿告状来了,上次已经把你家照顾了,米面油也给你了,你还要做啥呢?”

为了给支书面子,她也没有辩解。心里的委屈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是那么的无助,有些话她说不出口。如果对着乡长的面把事情抖搂出来,支书就会说她在乡长面前告黑状,回到村上会找茬儿的,她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娃娃也就没有路可走。还会拖累久病在床的掌柜的,只要掌柜的活一天,她有丈夫,别人不会说闲话。

乡长见她一言不发,拿起桌子上皱皱巴巴的介绍信,皱着眉头问支书:“为啥你在这张介绍信上没有签字?”

支书见乡长不高兴,急忙解释:“我这几天忙着呢,估计是会计忘记了,没有写名字。”

乡长又问:“她家情况咋样?”

支书支支吾吾地说:“她家里掌柜的有病呢,现在享受一个人的低保,把病得上了,也不能怪政府和其他人。”

乡长催促支书在介绍信上签了字,让她又去找分管财务的两个领导签字,然后乡长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支书将介绍信塞进舍子手里说:“乡长把你照顾美了,给你批了三百块钱,现在找会计办理去。”

舍子声泪俱下地说:“掌柜的已断药一周了,三百块钱够干啥?”她扑通跪在了乡长脚下。支书一把将她拽了起来,呵斥道:“你这是干啥呢?今天你就是把地跪烂,跪个坑也没有人管你。这是他自身的灾难。”

乡长气得也叫嚣:“看你失笑嘛,跑乡政府撒野来了,救灾资金只能解决三五百块钱。”他拿着笔记本,甩开门走了。

“你一个种地的瓜百姓,看把乡长气成啥了?你还不肯罢休,赶快起来回去。拾到篮篮都是菜。”支书见她坐在地上不起来,又告饶似的说,“你赶紧起来回去啥,不要再臊人了,以后你家娃娃要是考上学了,村上优先考虑你家。”

她弱弱地问:“支书,你是一村之长,我儿子学习成绩好,要是考上高中,你要给个低保呢。”

“只要你家娃娃争气,考上高中了,我们会想办法解决的。”

支书指着丢在地上的介绍信,她明白了。这时,她把目光移到介绍信上,右上角醒目地写着:解决救灾资金叁佰圆整。她只认得大写的“叁佰圆”,这些字儿都是儿子教她的。

舍子来到会计办公室。会计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她和蔼可亲,说话慢吞吞的。会计伸出手说:“把你的东西拿来我看,身份证、户口簿、一卡通的复印件,还有你的私章。”她一听会计要这么多复印件,觉得手续很繁琐。她边从亲戚送的黑色人造革皮包里翻出身份证,又把包里的一堆烂纸倒出来,找会计需要的东西。她的眼泪是那么的容易,说流就流下来了。会计见这种情况,帮忙找出了她需要的东西。此刻,她心乱如麻,觉得活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意义,心里焦躁不安,生活的重担压得她快要崩溃了。会计给她倒了一杯水,让她压压郁闷的心情。

会计笑呵呵地说:“你看!这些纸都成一堆毛衣了,把没有用的这些东西丢了去。”

舍子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羞涩地说:“这些烂纸是掌柜的病历和发票,我不能丢啊!等娃娃长大了要给我妈报恩呢。”她边往包里装发票,边抽鼻子,心里难受,不住地哽咽,看似很委屈、伤感、无助。这每一张发票里凝聚着八十岁母亲无私的爱。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母亲知道女儿所承受的委屈和生活上的不如意。她经历了常人无法承受的痛苦和精神打击。母亲看在眼里,却急在心里!每月将她的高龄津贴全给女儿补贴家用。她每去一次娘家,母亲就把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二十块、三十块、五十块地接济她。她也拒绝过母亲的帮助,但是母亲还会竭尽全力地救济她,经常拽着她的手,央求她把钱拿上。母亲泪眼婆娑的,使她再无法拒绝。这是老人家的一片心意。她的脸烧辣辣的,心里千次地咒骂自己,不要脸的东西,半截身子进了黄土的人了,还要八十岁老妈的救济啊!她跑出娘家的大门,沿着崎岖的村道疯狂地一路奔跑,想把这沉重的负担从身上抖落,她使尽了浑身解数都没有将沉重的包袱拿掉,只是出了一身臭汗。每当她回想起这些事情,心就碎一次,心情一落千丈,不想活的念头就会浮现一次。

会计的一句话打断了她的思绪,“章子就不盖了,你会写名字吗?”

舍子微弱地回了一声:“啥?”觉得眼前恍恍惚惚,有些眩晕,她扶着桌子硬撑着。会计见情况不妙,上前扶住让她慢慢坐下,缓了一会儿。会计将自己早上没有吃完的馒头让给她吃,她觉得不好意思,作假不吃。

“你是严重的低血糖,营养不良。饿了就要着吃,别死要面子活受罪了,你要为家里的三个娃娃着想呢,你要是再倒下了,你的家就彻底完了。你要坚强地面对生活中的不如意,要饭也要把娃娃抚养成人。”会计的一番话让她心头一亮,像打了一针强心剂,使她有了精神。

舍子战战兢兢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王舍子”。这是她四十五年来第一次在正规的纸上歪歪扭扭地书写自己的名字。这个功劳应该记在儿子身上,儿子教她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为了写她的名字,她推诿抵触过,想着会写名字没有用处。今天终于用上了,她觉得心里很舒畅,也很欣慰,觉得自己有文化了,不是一个睁眼瞎了,虽然字儿写得不是那么工整,像她一样难看,但是比邻居马妮子强啊。马妮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呢。

舍子的目光移到会计办理的一张介绍信上,上面竟然写着:“壹仟圆”,被救助的人竟然是支书的老婆李舍子。她仿佛被别人撕去一层脸皮,她的脸烧痛烧痛的,手指不断地捏着衣襟,捏了又捏,脚使劲踩着地板,踩了又踩。

舍子没有想明白,也没有想通,心里始终有个结,这个结使她很郁闷,无法释怀。她想起了乡长说的话:“一张介绍信只能解决救灾资金三五百块钱。”

为啥乡长要给支书老婆解决这么多钱呢?这是对她这个善良人的一种欺骗,她家里灾难这么大,只解决了这么一点儿,不够掌柜的买一瓶药啊!

舍子忍不住问会计:“这张纸上写的名字是不是‘李舍子’?”

会计没有明白她的意图,慢吞吞地说:“就是的。你识字呢?”她把手缩了回去,又看看会计,嘴角微微一笑说:“这个名字的字儿和我的名字的字儿一样嘛,就前面的那个字儿不一样,我冒猜的。”

会计见她可怜,就掏出了一百块钱让她补贴家用。她谢绝了。会计嚷嚷着:“这是我的心意,你拿上。”

舍子伸出一双又黑又瘦的手羞涩地接过会计右手递过来的一百块钱。她接过钱的瞬间,脸涨得通红,整个人像凝固一样,咽喉像被啥东西卡住了,呼吸变得急促,哽咽着说:“谢谢!谢谢!”

会计看着面前这个农村女人,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像被谁拧了一把,无比地难受。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她那瘦弱的身子骨能挺得住吗?

舍子舍不得花一块钱坐公交车,经常步行十公里回家。今天,她站在大门口,向院内望去,低矮简陋的土坯房,像一只丑陋肮脏的怪兽卧在那里;灶房的墙壁黑洞洞地像地狱,墙上的块块泥巴像悠悠岁月的鳞片,院墙上的墙峁已脱落,家显得破落不堪。西墙边陈旧的麦秸垛有些年成了,现已变黑发霉。房前屋后绿的是树,黄的是花,红的是果,在徐徐清风中摇曳,把院子周围点缀得绿意盎然,给她心灵一点慰藉。她又想,只要人的身体健康,有一个栖身之地就足矣了。

这时,儿子兴冲冲地从大门外跑进院子里,高声喊:“阿大!阿妈!我考上省城一中了。”省城一中是全省最好的高中。

儿子将一份录取通知书双手递给卧床的父亲。父亲捧着儿子粉红色的录取通知书,眼含热泪,他抚摸着儿子的头,有好多话要说……她捧着儿子的录取通知书看了又看,心里着急啊!儿子的学费去哪儿凑?成了她的一块心病。此刻,没有人说话,家里静悄悄的。考上学应是一件喜事情,他们一家却高兴不起来。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一家子抱头痛哭。

七年前,舍子的掌柜的在西京医院检查出是肝硬化晚期。这对她一个农村妇女来说,根本没有听说过啥是肝硬化晚期,对“肝癌”这个词是那么的陌生,就像她们新婚的晚上,身边躺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他的身体是那么的僵硬。从此,这个陌生人就是她的男人。在她的不断追问下,医生才告诉她,你男人的病情很危险,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不多了。她的脸唰地一下变得苍白,大脑一片空白。她又把医生骂了个狗血喷头。他的身体是这么的强壮,不可能的……

舍子家掌柜的能活这么多年,简直是个奇迹,首先与她的精心照顾是分不开的,其次是长期坚持吃中药的结果。

当晨光跃出山头,舍子已蹲在芹菜地里给合作社铲菜,两脚沾满了泥巴。她经常忙碌在田间地头,饥一顿饱一顿,只顾忙着给儿子挣学费,多时午饭也没得吃,咬几口干饼子。男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在炕上躺不住了,偷偷地溜出家门,转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没有找到可干的活儿。他没有一技之长,苦力活儿又干不动。眼看着儿子入学的日子临近,几百块钱的生活费把他愁住了。他边走边想,去抢银行吧!拖着个病身子咋个抢法?为几百块钱抢银行不值得,如果抢不成功,把自己命搭上倒也没有啥,今后,老婆娃娃无法做人,儿子出门会抬不起头来,长大没有人给媳妇。他站在金三角的十字路口沉思良久,准备实施一个绝妙的计划,他向大货车跟前走去,这时,大货车司机喊:“哎!我拉了十吨水泥,你卸吗?”他一下感觉到了心脏的存在,连忙点头,表示同意,他又问:“卸一吨水泥多少钱?”

“一吨二十五块钱。”

他再没敢讨价还价,生怕到手的鸭子飞了。

大货车一辆挨一辆地停靠在新建的高速公路收费口边。这时,另一辆大货车司机骂了他一句:“你个傻㞞。”他弱弱地看了他一眼。

他用瘦弱的肩膀扛完了十吨水泥后,再也无法直起腰来。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他用左手捂住右上腹部,仿佛捂住了一捧血水,生怕一松手就从指缝漏了。他的左手始终捂在胸口上,右手里捏着两张红面额和一张绿面额的人民币,斜身靠在收费站的立柱上。明显感觉到肝碎了,血水溢满了角角落落,最终从嘴里喷洒而出。当他从噩梦中微微睁开眼,眼前被一片白色包裹,白色的墙面,白色的人影,白色的床单,他的神志渐渐清醒。

“我咋在这儿呢?”他问。

护士递过一张单据说:“十七床,赶快交费去。”

他有气无力地问:“多少钱啊?”他倒抽一口气,撩开衣襟,摸着右胸部,“我不想活了,把娃娃拖累到啥时候呢?”从床上往起一翻,就哇哇吐了几口血,面部肌肉开始松动,脸色如一张透明的白纸,一把将输液管拿掉了。

一下子,十七号病床热闹非凡,护士急匆匆。大夫在楼道里找病人家属签字。舍子给掌柜的堂叔打通了电话,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大夫又扯破喉咙大声喊:“十七床病人家属来签字。”她紧张地乱了手脚,不知所措,刚点头。手中的笔始终没有落到纸上。幸亏掌柜的堂叔及时赶到,并送来两千块钱,做主签了字。

在死气沉沉的医院里,眼皮子一抬一周就过去了。她把嘴搭在洗手间的水龙头上,咕咚咕咚喝下几口生水,身体的某个部位七上八下,热乎乎的血液凉下去了半截。她屏住呼吸,想让心静如水,但一直做不到,有一种感觉,好像要山崩地裂,人快要窒息,世界末日来临。她扭过头来,对着镜子里那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脸像吊死鬼的黄脸婆说:“喂,看你的样子,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啥意思呢,看你把日子过成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一切思绪。“十七床病人家属,交药费去……”又是那个胖护士在喊她,要她去交费,她的头比背篓大,眼前呈现出一摞摞人民币。她抹了一把湿漉漉的嘴,甩甩手指,呆呆地立在护士台边,看着正前方的胖护士,心想:能不能把你的这身肉给我匀几斤。胖护士扳扳她的下巴,又拧拧她的面肌,但她始终没动,好像变成了植物人。过了半天会儿,她说:“我累很,想睡觉。”

舍子抽了抽鼻子,把头上的头巾整了整,扭过头去。掌柜的提着一个塑料袋站在她身后。她又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看他精神焕发,对她微笑着说:“我感觉好多了,咱们还是回去缓着吧!这病暂时不会要了我的命,因为我在这个阳世上的罪还没有受够,还得继续煎熬病痛的折磨。”

“看你的乃个势啥,我算是服你了。”舍子骂了一句。

掌柜的态度很坚决,在医院里一天都不想住了。她也拗不过他。他决定的事情,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舍子搀着掌柜的胳膊刚进家门,屁股还没有暖热。堂婶风风火火地从大门外进来,两手叉在腰间,撒泼说:“把你个不要脸的狐狸精,你男人还没有死么,你勾引别的男人?”她觉得莫名其妙,不知婶子发啥神经,想解释都不给她机会。她真是一头发疯的母老虎,没有一点儿同情心,更没有人性。她掌柜的手里拎着的茶杯落地了,清脆的瓷碎声惊醒了院里围观的人。鲜红的血从他嘴里大把大把地涌了出来。他扶着门框,对着站在院里的婶子说:“婶子,你的心太硬了,比石头还硬。你是为了那两千块钱而来的吧。我死了,有我儿子给你还呢,你不用怕,别再刁难她了。”此时,她真想一头扎向深渊,逼得没法活了。

在邻居的劝说下,围观的人都散去了。茶余饭后,村口上人们都议论纷纷,闲言碎语淹没了整个村庄,淹没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现在的社会,人和人之间的情感是那么的脆弱,对人没有说善言的、和睦亲邻的、救济平民的。堂叔看在眼里却急在心里,只有暗地里帮助。

儿子入学已临近。舍子两口子干着急啊!该想的办法都想了,实在没有办法可想。录取学校知道了他家的情况后,把该减免的都减免了。入学要带学杂费及生活费等二百四十五元,家里一块钱都没有的,为了让儿子上学,她把掌柜的药停了。掌柜的想过自杀,但又一想,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自己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天不收地不管,就是孤魂野鬼。要是以上吊方式自杀的人,舌头吐在胸前,样子特别吓人。他就放弃了轻生的念头,准备就这样活着,等待那一天的来临。

太阳悬在湛蓝的天空,柔柔地抚摸着大地。舍子准备去地里拔麦子,她不想让掌柜的去陪她,但掌柜的坚持要去地里陪她。因为山里太寂静,没有人陪着她说话,怕她太孤单了,容易中邪。他们是一个战壕里同甘共苦的战友,更是亲密无间的夫妻。他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和最亲的人还能说多久的话。

他拍着舍子的肩膀,拿了一条驴背上曾经盖过的褥子,说:“走吧!我陪你拔麦子去。”舍子挽着掌柜的的胳膊向水泉坪沟口走去。

来到地畔,他把褥子铺在割过的麦茬地里,望着一望无垠、金黄色的麦田浮想联翩。舍子一趟接一趟地拔麦子,汗浸湿了衣服。一会儿,白云隐蔽了日头;一会儿,日头从云层间隙再现。云朵变化无常,形状不一,有的像一匹疾驰的骏马;有的像一头金黄色的牛,全美无斑。日头快要落山的时候,他用手指戳了一下舍子的后腰,她斜过身:“咋了啥?”

舍子伸展开蹲得麻木的腿:“快给我把脚拽拽,腿抽筋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疼也得忍着点儿。”

舍子斜过身子,躺在麦地里舒展筋骨。

碎女儿牵着家里仅有的那头老驴,也来到了地畔。毛驴不听话,时不时地伸长脖子吃青草,又抢吃麦穗。碎女儿喊:“阿妈!我们马上要开学了,你给我把……”碎女儿的话还没有说完,舍子暴跳如雷地站起来,腿也不抽筋了,疯了似的向地头西边的山崖边跑去。碎女儿在舍子屁股后面追撵着,哭喊声撕心裂肺,震彻山谷:“阿妈!阿妈!我再不要钱买校服了……”

舍子跑到山崖边停住了脚步,碎女儿的不断哭喊,拯救了她的冲动。她恍惚的神志猛然清醒了,情绪也稳定了。

在落日的余晖下,碎女儿抱着舍子的腿跪下,不肯松手。

三人抱在一起痛哭。

他已经好久没抚摸舍子了,她身上的肉越来越少,骨头有点刺手了。他的心在滴血!

“对不起。让你们娘母受罪了。”

“你我都不许再有这种想法,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不能自己作贱自己。”

“我们要好好活着,等着享儿子的福呢。”他微微一笑说。

“好。我要饭也要把儿子供养着上大学。”她点着头说。

夏天的夜晚,一片漆黑。舍子躺在炕上,看着黑乎乎漏雨的房顶,脑海里一片茫然。掌柜的吃药的钱都没有着落,哪有能力危房改造。娃娃上学在即,她心如焚烧。

舍子揉揉睡眼,晚上竟然和衣而睡。她抱了一捆胡麻柴,烧了一壶开水,煮了一锅洋芋和玉米,然后给老骟驴倒了一背篓草料,给鸡拌了一盆食,放在院墙边上。

早晨,舍子的心情不错,感觉要救济的事情能顺利实施。星期一是个吉利的日子,领导都会准时上班。她边走边吃玉米,不知不觉地越过高速路口的隔离栏,到了支书家门口。日头的光晕映红了山畔,照亮了庄口郁郁葱葱的树木。此时,光线刚好溜进了支书家的上房炕。她敲了半天门,没有动静。她刚走过马路的那边,支书家的门吱呀呀开了。支书揉着睡眼,张着满口金牙的嘴问:“谁呀?”

舍子急急忙忙跑过马路,从塑料袋里掏出玉米棒,热情地递给支书:“他姑舅爸,刚才是我敲门,给你吃玉米棒。”

支书又揉着蒙眬的睡眼,张嘴打哈欠地说:“一下拿过去,谁吃你的玉米呢。”她的脸上一片通红,很尴尬。

支书点了一支烟,又问:“啥事情?”

舍子吞吞吐吐地说:“我儿子考上高中了,成绩很好。你答应给我儿子调个低保呢?”

支书张开黑烟囱似的嘴说:“你真是拾了一根鸡毛,拿着当令箭来了。”

舍子嘴笨着不会说话,光是个哭:“你说的话咋就不认了呢?我找乡上去呢。”

“你本事大了找去啥,找县上也就那么回事情。”

舍子边擦眼泪边说:“你给我写一份贫困介绍信,我找去呢。”

“你们能享受一个人的低保都不错了,还想要几个人的低保呢?把你们照顾得够可以了,你别蹬鼻子上脸了,给脸不要脸。”支书大不咧咧地说。

“支书,你摸着良心说,你给我家照顾的都是些啥?”她盯着支书的脸又问,“啥人才有条件享受低保呢?村上有车的人为啥还能享受低保呢?”

支书一下火冒三丈,说:“瓦子擦沟子呢,你不知道疼。再讨厌的话,你家现在享受的低保我就取掉了。”支书把她从家里推了出来,“你想去哪里告,就去哪里告。介绍信就是给你不开。”支书指着她的眼眶说。

舍子没有找见乡长,只找到了分管领导,那领导说,现在乡上没有低保指标,无法给她安排,村上掌握实际情况,要他们想办法调整呢。分管领导爱理不理,她坐着也尴尬,只好灰灰地溜走。

舍子想把死马当活马医,在政府街瞎撞,拦住一个女人,经她指点,她找到县长办公室。一会儿,信访局、民政局来人了,书记、乡长也来了,支书跑得满头大汗,拿着开好的介绍信来了。

舍子看着被烟熏得黑乎乎的房顶,仿佛看见县政府宽敞的大楼。儿子何时能在那宽敞的大楼里上班,她死了就足矣了。她不是一个吃饱不想放碗的人,实在没有办法啊。她不能眼巴巴地看着掌柜的去死啊!只要他活一天,她的家就在,人不会说三道四。不能把他的药停了啊!如果那样的话,她宁愿自己去死。她讨乜贴也要把三个娃娃抚养成人,还要把他照顾好。因家庭生活困难,娃娃们在发育阶段营养不良,导致次子得了癫痫,时好时坏,致使学习成绩下降,她心急如焚,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又想想:她现在是兵马顾不住将,自己又得了胃病,大夫建议去大医院检查。她只是弱弱一笑地说:“我还是这样孽障地活着吧!”

他用力掐了一把舍子的大腿,她竟然没喊痛。他问:“你想啥呢?”舍子沉默了许久,夜显得更安静,静得可以听见蚊鸣,可以听见窗外丝丝风声,甚至还隐约听见支书家藏獒悲伤的号叫。舍子又用力去掐掌柜的大腿,他的大腿没有肉,只有皮包骨,她不忍心再掐他了。泪水淹没了心田,淹没了久违的眼眶。

“快睡觉吧,明天你还要去城里呢。”舍子没有吱声。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舍子来到县团委门口,见门开着。这已经是N次来了,每次来都不巧,具体办理业务的工作人员请假陪母亲看病去了。

舍子走进办公室,工作人员热情地问:“你来了。”大家都很熟悉了,像亲戚一样地待她,首先,给她端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暖暖她孤弱的心。

另一位工作人员一边泡茶一边开玩笑问:“你找领导吗?”他又指着对面那位漂亮的女士,“她就是我们领导。”

舍子还是那么腼腆,害羞地说:“我找您,看能把我家娃娃资助一下吗?”不由得她,眼泪就夺眶而出,诉说家中的不幸和困难,“两个娃娃的学习成绩还可以,不想因家境贫困拖累了娃娃的学业,我实在是没有办法维持生活了。”

工作人员把两份表册交到她手中,详细交代了填表事项和所需复印件。

“我们只能向社会发出呼吁,等待捐赠方。”

突然,一只麻雀飞来,落在外面的窗台上。他们都好奇地看着,但几秒钟之后,它又飞走了。他们的目光追着那只飞过楼顶的麻雀,它拐弯了,他们的目光没拐过弯,而是直直地看着露出楼顶的半截天空。不知谁冒了一句:“今天是七夕情人节。麻雀看咱们办公室里的某个人来了。”

舍子瞅着窗外,满脸愁容。他们劝导舍子要正确面对肝癌晚期这个病,就是华佗再世也无法医治。目前,要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把三个娃娃供养着把学上出来。舍子的泪水再次盈满眼眶。这样的事情遇到谁家都不好受,谁家也不愿发生这样的事情。啥是身份啊?只有健康地活着就是身份啊!

舍子双手紧攥着资助表册,仿佛已被资助。工作人员再次叮嘱:“让你儿子拿到学校把章子盖上,把表填好。还有,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拿上回去买一点菜,称一点肉。”

舍子抹了一把眼眶,说:“谢谢!你们都是好人。”说完,她放声大哭。

“我不需要你们的同情和可怜,你们都是好人……”舍子的哭声停顿了一下,接着是更揪心地哭,“只要他活着,我们家全人全,我要饭都能成呢。”她的泪水滴落在资助表上,“对不起!我想减轻一点我的痛苦……”

舍子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下了三楼。

舍子掏出别人给的一百五十块钱,称了三十块钱牛肉,花了二十块钱买了西红柿、甘蓝、韭菜。一看天色不早了,急急忙忙往回赶路,想回家做一顿肉臊子长面吃,她想奢侈一回,掏一块钱坐一次公交车。然而,她掏遍了口袋,一百块钱不翼而飞。她的心情一下跌落低谷,失落、惆怅、沮丧。眼泪把心儿淹了。

乘客都咒骂该死的小偷,偷这个女人的孽障着呢。

舍子的心情糟糕透顶了,战战兢兢地差点走不回去了。

饭后,一家人坐在大门槛上,望着黑黑的夜空发呆。听话懂事的孩子,在太阳没有落山之前就把作业完成了,为了省电费,家里从未开过灯,不开灯的话省三个月电费可以买一袋子面。她突然想起一句话,问掌柜的:“你知道啥是七夕情人节吗?”

他摇摇头说:“没有听过。”

儿子接过话茬儿说:“阿妈,就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

“他们在哪里相会啊?”

儿子指着浩瀚的夜空说:“就在天上的银河边的喜鹊桥上相会呢。”儿子挠着头,不敢直接问舍子要学费,“阿妈,省城一中离咱家要好几百公里呢,感觉就像在遥远的银河边。阿妈,我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此时,大门口鸦雀无声,空气好像被凝固了,夜一寸一寸地暗了下来。

舍子把资助表交给儿子,大把大把的泪涌下眼眶。“阿妈明天给你想办法去。”儿子替她擦干了眼泪。

碎女儿捏着一沓沓皱皱巴巴的一块钱,泪眼婆娑地说:“阿妈,这是我给哥哥挣的学费。”

舍子歇斯底里地指责碎女儿:“这钱是从哪里来的?”碎女儿哭得泪流满面。

“阿妈!我见你很辛苦,这是我拾破烂、捡矿泉水瓶挣来的钱。”

舍子一把将碎女儿搂进怀里,号啕大哭。过了一会儿,她对碎女儿说:“我们要幸福地活着,无论我们家的生活状况如何,我们都要坚强地活着,凡事要对得起良心,人穷志不穷,宁可要饭,也不要干伤天害理的事情。捡废纸、酒瓶,也是一种活法。”她的一番话,仿佛将天上约会的牛郎织女感动下凡。他们一家子以大地为席,以天空为幕,以星星为灯。突然,一阵东风吹来,略有丝丝凉意,夜色覆盖了大地。 jkQUpTWA4ioQSSonYh9PjGw6yr+2gUJW0xoF0OR9ra+fLK/HrHT66g5tlgU0SRS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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