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马强,是在 2004 年《回族文学》组织的一个笔会上。我那时刚写了不多几篇小说,《回族文学》方面抬爱,邀请我去参会。马强也是刚开始写小说,但出手不凡,短篇小说处女作《老王和黑头羊》就荣获 2003 年度《民族文学》新人新作奖,也受邀参加笔会。从宁夏去新疆,我们坐的是同一趟火车。在火车上,就互相联系,见了面,认识了。笔会期间,自然就走得近,交流多一些。
马强当过兵,依然保持着军人的身姿,板板正正的,很有些英武之气,说话做事也直爽、干脆。看着武赳赳的一个人,却有着一颗柔软的心,一个文学的梦。
这些年,马强一直在乡镇、机关工作,工作挺忙,但他并没有放弃文学梦想,一直坚持文学创作,已出版短篇小说集《雪落无声》。近些年,又创作发表了十几个中短篇小说,要结集出版,嘱我写篇序文。都是同道,交往十多年,一直以老哥老弟相称,我就应下了。
说实话,马强的作品,我以前读过一些,但不多,整体印象是,与其他西海固作家一样,马强也写的是土地、牛羊、贫困、苦难这些东西。这次集中阅读了,我才发现,同是写宁夏南部西海固地区的农村生活,马强写出了不同的面貌、不同的味道。借用马强小说中的话,“生活在我们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灾难都是一样的,相似处可能都差不多。”但相似的生活,在不同作家的笔下,有着不一样的呈现和表达。
马强是一名老兵,自然就会写到军营生活,如《黄老邪的心思》《一封信》《棕色皮鞋》《寇儿》等篇目。《一封信》讲述的农村青年穆石头去参军,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身负重伤,家人非常担心。妻子阿依舍不识字,用实物和图画的形式给丈夫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是:“哥哥呀哥哥,真正想你,早早回来,有个娃娃。”一封没有字的信,让部队官兵都看哭了,也让读者潸然泪下。
军队和地方,军人和家属,是血脉相连的。农村青年能够当兵,穿上军装,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但军人要上战场,保家卫国,家里的人还要过日子。在西海固,日子总是艰难的。
马强出生在农村,转业后又在乡镇工作多年,自然知道农村生活的艰难。他的大多数小说,都反映的是西海固农村生活。但他并没有简单地呈现苦难,而是深入挖掘苦难背后的人性,卑微遮蔽的尊严。
《完整》是一篇很有趣的小说。云飞为了挣三百块钱,大冬天替哥哥去看了十五天的门。故事虽然简单,但叙述的过程中却时时让人忍俊不禁。云飞爱钱、狡黠、会算计、贪小便宜的形象跃然纸上。他忍饥受寒,守了十五天,三百块钱一分没敢花。他回家的时候,车胎破了,补车胎、卖车胎花了十块钱。为了三百块钱完整,他又替人卸煤挣了十块钱。车主本来给他十五,他就要了十块。云飞说,人不能失言,我说了只要十块钱,就要十块钱,这五块钱你拿去。一句话,又表现出人物的淳朴、信义和尊严。在他风趣幽默地叙述下,生存的艰难得到消解,人物的尊严得到维护,文学的理想得以实现。
西海固,是一块生存的苦土,却是一块文学的福地。这块土地,不长粮食,却长文学,走出了一大批优秀的作家。马强就是其中之一。西海固作家对文学创作普遍怀有神圣感和敬畏之心,始终把文学看作是有关人类心灵的事业,以一种殉道者的情怀从事这项光荣的事业,从汉文化和本民族文化中汲取双重营养,表现丰富多彩的主题。作品中既有对现实人生的关注,又有对人生命运的追问和思索,对自然人类的关照。
马强的小说始终关照西海固农民的生活、农村的发展,特别关注西海固农村妇女的命运。《救济》中的舍子,《父亲的遗言》中的嫂子,都是典型的西海固农村妇女的形象。
《救济》是一篇感人至深的作品,塑造了一个贫困、坚韧的农村妇女舍子的形象。马强塑造这一形象的时候,简直有些残忍。他几乎把人间所有的苦难都让一个弱女子背上了。舍子家本来就赤贫,一头耕牛又死了,灶房失火烧掉了房子,加上丈夫患了重病需要救治,儿子考上高中需要学费,女儿上学要校服……这个弱女子只能到娘家、亲戚家求助,到村上、乡上、县上去要救济。求助的过程中,又遭受冷眼、嘲笑和谩骂,舍子的身心受到巨大的摧残,她对着镜子里那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脸像吊死鬼的黄脸婆说,看你的样子,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啥意思呢,看你把日子过成啥了。她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好几次都差点选择了自杀。但她不想眼巴巴地看着丈夫去死,不想让孩子失学。她想着讨饭吃也要把三个娃娃抚养成人,还要把丈夫照顾好。正是基于这个想法,她拉下脸面向人乞求、哭诉,给人下跪、磕头。为了家人,为了活下去,这个女人简直忍耐了一切,舍弃了一切,而唯一没有放弃的就是人的尊严和活下去的勇气。她对碎女儿说:“我们要幸福地活着,无论我们家的生活状况如何,我们都要坚强地活着,凡事要对得起良心,人穷志不穷,宁可要饭,也不要干伤天害理的事情。”
《父亲的遗言》中的嫂子,善良、宽厚,为了孩子,为了小叔子的幸福,孤守一生。《宰里哈的收获》中的宰里哈,男人外出打工,她一个人在家里照看三个娃娃,还要种地。每天三点起床,半夜三更回家,收豌豆、收麦子,打粮食、种冬麦,收获了人们的夸赞。别人烧了她家的粮食垛,她没有追究;丈夫与其他女人有暧昧关系,她却去照顾。这个勤劳、善良、宽厚的女人,最终收获不仅仅是万里红的遗产。
作家的心是柔软的,对西海固农村的男人和女人们,马强总想给他们一个好的结局,给他们活下去的勇气。但当目光投射到官场,笔触伸向社会更广阔的领域时,他的心就硬了,笔墨中有了辛辣的讽刺,有了无情的批判。《郝主任的画像》像一幅漫画,短短的篇幅,勾勒出郝主任的贪心和权谋、画家的好色和低俗。还有《救济》中的村支书专横、自私,乡长官僚、冷漠。对权势的鞭挞和对弱者的同情,这是文学的功能所在,也是一个作家的良知所在。
写了十多年,马强已经是宁夏文学圈的一名老兵了,他的作品也显现出成熟的面貌,有了个人的特点或风格,但作品中还有一些小的瑕疵。有的作品时间跨度太长了,如《门槛》等小说中,时间跨度达几十年;有的作品中多次转换叙述视角,稍显混乱;有些语言不够精炼,拖沓、啰嗦。这样的一些小毛病,相信马强在今后的创作中能够克服。
马强自己也明白这些,他认为自己的小说,“不能登上大雅之堂,上不得高贵之行列。”这当然是一种谦辞,但也可以看出他对文学的敬畏,和对文学追求的不自满。这部小说集取名《门槛》,也是有着一定的深意的。他是希望跨过一道更高的门槛,真正进入文学的殿堂。
2017 年 6 月 5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