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在这一刻

注意力十分必要，但仅有它还不足以创造出新的记忆。夏天的第一个夜晚，海滩上壮丽的落日余晖吸引了我的注意，但这并不意味着5年后，甚至5分钟后，我还记得那次日落。除了注意力的信息输入，将信息或经历转化为持久记忆的过程始于当下。

还记得那个为了消除癫痫发作而手术切除了大脑两侧海马体的亨利吗？如果没有海马体，他就不能创造任何新的、有意识的长期记忆。新认识的人永远是陌生人，他记不住新词汇、新歌、电影情节或昨天发生的事。

但他并没有失去对一切的记忆。例如，他可以向他的医生重复一个电话号码或一个简短的列表。当然，一分钟后，他就会完全忘记这个电话号码，也会忘记曾经和他的医生讨论过一个电话号码这件事。但他至少能在几秒钟内记住10个数字。

事实上，他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记住任何事情。如果不断重复，他就能记得更久一点儿。只要不分心或不被中途打断，他可以记住足够长的信息来完成一个连贯的句子，理解人们对他说的话，并遵循指示。但如果没有海马体，他要怎样记住东西？他为何能短暂记住新的东西，哪怕只有几秒钟？亨利的海马体不见了，但他的前额皮质仍然存在，这是即刻记忆存在的地方。

存在于意识中的东西被统称为工作记忆。你不记得上周、昨晚，甚至一分钟前发生了什么。工作记忆只保存此时此刻你关注的内容。

接下来谈一谈“此时此刻”。

这是你当下的记忆。在你的前额皮质中，当前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情感和语言有一个有限且短暂的存储空间。它一直在工作，努力将你刚刚经历和关注的内容保留足够长的时间，无论你是否使用它。譬如，工作记忆将你现在正在阅读的句子开头保留了足够长的时间，以保证当读到结尾时，你可以理解整个句子。它将一个时刻连接到下一个时刻，所以你能够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产生持续的了解。它可以让你跟上一段对话，理解一部电影的情节，也能在你的头脑中完成12×14的运算。工作记忆可以让你以足够长的时间在你的意识中保留一个电话号码或密码，以便在它们从你的脑海中消失之前，你能够将它们输入手机或计算机。

当这种情况发生时，你实际上可以感受到工作记忆转瞬即逝的本质。想象一下，有人飞快地、随机地说出你需要的10个字符的Wi-Fi密码，而你手中没有笔。现在，你处于精神上的疯狂冲刺状态，你感觉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计时器在嘀嗒作响，你快速地在脑海中重复前几个字符，当你抢在脑海中的字符消失前手忙脚乱地输入这些字母和数字时，你会屏住呼吸。“你能再告诉我一遍密码吗？”

心理学家把当下你所看到的工作记忆称为“视觉空间便笺簿”。想象一下，用会消失的墨水在便利贴上匆忙写下的文字。当下你所听到的工作记忆被称为你的语音回路，是听觉版的视觉空间便笺簿。这是你刚刚听到的内容在脑海中的简短回声，也是世界上最短的原声带。

信息不能被长时间保存在工作记忆中。你可以将视觉信息保存在视觉空间便笺簿中，而将听觉信息保存在语音回路中，时间为15～30秒。只有这么短的时间，接下来这些内容就会被下一条输入信息取代。生活依旧继续着。你一直在听、在看、在想、在体验周围和内心发生的事情（你清楚自己总在那自言自语，对吧？想象你刚才是如何回复我的）。下一条信息进入你的工作记忆，它会把之前存储在那里的东西挤出去。

你可以通过重复让信息在工作记忆中保留更长的时间，比如大声朗读或者在脑海中默念。假设你再次尝试记住那个密码，就像在浏览器上刷新网页一样，重复密码实质上是将信息再次输入你的当前时刻，将计时器重新设置为另一个15～30秒。如果重复的次数足够多，这个密码就会通过你的海马体整合成一个持久的记忆。

如果亨利的医生对他说：“亨利，摸摸你的鼻子。”他可能会记住这个指令足够长的时间，尤其是如果他对自己重复这个指令，以确保能成功地做到这一点。多亏了工作记忆，他仍然能够在那一刻感知和理解新信息，但他无法有意识地回忆起任何超出其有限容量的内容。一分钟后，这个指令就会从亨利的大脑中消失。他不会记得摸过自己的鼻子，也不会记得医生让他这么做过。

除了时效很短，工作记忆的容量也较为有限。你的工作记忆一次能容纳多少信息？答案小得令人惊讶，并且十分具体。乔治·米勒于1956年首次确定了工作记忆的容量，他的发现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在工作记忆中，我们只能在15～30秒内记住7±2件事。

你也许会说，不对，电话号码是10位数。那么你是否拥有非凡的、天才级的工作记忆，因为只听一遍你就能准确地回忆起一个新的电话号码？对不起，并不是。

这个神奇的7±2个数字是可以增加的，你可以通过将需要记住的信息拆分成组织模块或有意义的组来进行。一直以来我们都是这样做的。例如，你不会试着把一个电话号码记成一串连续的10个数字，比如：

6175554062

你是这样来记忆的：

617-555-4062

因此，一个10位数的电话号码可以被存入工作记忆，因为它被拆分组合成了3个模块而不是10个：区号加上前3个数字再加上后4个数字。在语音回路中，你通常会在电话号码的声音中加入一些节奏和旋律，这对记忆有帮助。

类似地，这串数字12062007在工作记忆中要比12/06/2007更难保存。当这些数字像这样被分成3个有意义的模块时，我们很容易记住它们是2007年12月6日。

这里有一个更有说服力的例子。在15秒内，你能按正确的顺序记住这18个字母吗？

ALMNVYESIGIANEAOSM

如果我给你30秒呢？

除非你是受过训练的记忆冠军，否则我打赌你还是做不到。如果我把这些字母这样排列：

MY NAME IS LISA GENOVA（ 我叫莉萨·吉诺瓦 ）

现在你能按顺序重复一遍吗？这简直是小菜一碟。5个有意义的、拆分后组合在一起的模块很容易就能被整齐地存入工作记忆。但是你不能将18个毫无意义的字母塞进同一个盒子里。当你读到最后一个字母的时候，前面的许多字母在你的脑海中已经失落了。

所以，如果能把要记住的内容分成模块，你就能在工作记忆中放更多信息。相反，如果你正在记忆的单词需要花更长时间来发音，你能够适应并记住的东西就会比神奇的7±2更少。语音回路可以管理你在大约两秒内说多少个单词，然后它会在音轨消失前将这些单词保留15～30秒。

假设你正在试图用你的工作记忆记住一系列内容。如果列表上的单词有更多音节，那就更难了。平均而言，人们能从工作记忆中回忆出大约90%的5个单音节单词的列表，对于有5个五音节单词的列表，这一性能会下降到50%。这是因为，你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在脑子里清晰地说出一个五音节单词。

例如，在没有提前演练的情况下，请读一遍下面的列表，看看你是否能立即根据记忆复述出来：

汤匙（spoon）

球（ball）

钢笔（pen）

毯子（rug）

门（door）

玩具（toy）

很简单，对吧？你有没有听到语音回路在你的脑海中播放单词的音轨？现在重复同样的指令，请不要提前练习或回顾这个列表：

个性（personality）

整形外科（orthopedic）

建筑学的（architectural）

想象（imagination）

占星术的（astrological）

折磨人的（excruciating）

感觉到不同了吗？你能感觉到这份列表的开头在你读到“占星术”附近时逐渐变黑消失了吗？也许你认为，第一个列表比第二个更容易记，是因为第一个列表上的单词更容易形象化，你怀疑形象化有助于巩固和检索记忆。对持续几秒以上的记忆信息来说，这是完全正确的。但在当前—此刻的工作记忆中，你没有时间这样做。这里并不涉及额外的信息处理。为了公平起见，试试这个列表：

好看的（nice）

悲伤的（sad）

帮助（help）

乐趣（fun）

凉爽（cool）

安全的（safe）

还是像第一个列表那样简单，对吧？虽然视觉线索和联想在工作记忆中不起作用，但是它们确实对长期记忆的巩固和提取有深远的影响。

现在，不要回头看，你能回忆起第一个简单列表中的那6个单词吗？如果你从单词“汤匙（spoon）”到这一段花了超过30秒的时间，那么你的工作记忆中就不再有列表上的6个单词了。如果你记住了它们，那是因为你的海马体正在处理它们，以便长期储存。

你看，你可以很容易地在工作记忆中记住“MY NAME IS LISA GENOVA”（我叫莉萨·吉诺瓦）这句话。那么更长、更复杂的句子呢？一个单词、句子或列表的音节越多，工作记忆就越难记住。你是否读过一个冗长的句子，里面有很多多音节单词，你发现你必须回到开头，断断续续地重新读一遍才能理解它？试着读一读史蒂芬·平克《当下的启蒙》第15-16页中的这句话：

在所有的状态中，所有能发现的有用状态（例如一个物体的温度高于另一个物体，也就是一个物体的分子平均速度高于另一个物体）恐怕只占很小一部分，而绝大多数都是无序、无用的状态（也就是两个物体之间不存在温差或分子平均速度相同）。

对你的大脑来说，一次（甚至多次）理解是件很麻烦的事。为什么会这样？即使是分成模块，这句话也太长太复杂了，工作记忆无法把整个句子都记下来。在读到句子的结尾时，你已经忘记了开头。所以，你必须倒回去重新阅读才能完全理解它。

让我们尝试一个更短、更简单的句子。下面是《我想念我自己》的第一句话。

其实早在一年多以前，她大脑中离耳朵不远的区域，就已有神经元开始死亡，然而一切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进行着，她根本感觉不到。（Even then, more than a year earlier, there were neurons in her head, not far from her ears, that were being strangled to death, too quietly for her to hear them.）

你可能一下子就理解了这个句子，因为当你读到结尾时，你仍然可以记住开头的单词。每个逗号之间的单词组成了6个易于被处理的模块，整个句子可以在大约7秒内被念完：两者都在工作记忆的能力范围内。但是，在你完成阅读和理解的这几秒钟过去后，这句话就会从你的意识中溜走。

即使读过《我想念我自己》这本书，你也可能记不起前面那句话。边读边记单词不是我们的阅读方式。在你阅读完一句话后，工作记忆会立即进行删除。

我们看电影的方式也类似。昨晚我和孩子们一起观看了《复仇者联盟》。用不了24小时，我已经无法回忆起任何确切的对话内容，更别说一句完整的台词了。

且慢，如果所有内容都会在几秒内从工作记忆中消失，你又该如何记住这本书中的内容？为何还需要阅读？我如何能记住早餐吃了什么，舞蹈老师上周编排的新爵士舞，或者我2017年在TED上做的演讲？生活并不是每隔15秒或30秒就要被唤起的一系列列表或电话号码。

那么工作记忆的作用是什么？正如大多数人所理解的，工作记忆是通往记忆的大门。当前你时刻关注的、具有特殊意义、极具重要性或颇富情感的细节，你都可以从工作记忆中提取出来，并传送到你的海马体中。它们被巩固为长期记忆，与你的工作记忆不同，长期记忆有无限的持续时间和容量。

现在，我正在厨房的计算机上输入这些文字。我看到我的手、计算机、超大杯的星巴克，而我的iPhone上有一条未回复的短信提醒，时间是3:34。我听到割草机的声音，打字时计算机按键的声音，还有冰箱的嗡嗡声。我感到一丝饥饿。在当前这个时刻，这些信息将在我的工作记忆中保留15～30秒。如果这一刻没有特别重要的内容，那么这些信息将从我的工作记忆、意识和大脑中消失，几乎是瞬间、永远地消失了。我不可能记住这一刻。

当然，如果这一刻的某些东西值得留存，比如我正在写这本书的最后一句话，比如那条信息的内容是杰西卡·查斯坦想要出演我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又或者我把这一刻写进某一章节，并对其进行了数十次的反复阅读和编辑（这样的重复应该足够了），那么在这一刻，我感知并发现的有意义的信息就会从工作记忆的临时空间穿梭到我的海马体。在那里，神经元可以将这些稍纵即逝、分散的感官信息片段连接成一段单独的记忆——今天在我的厨房里发生的故事。如此一来，我不会在30秒内忘记这一刻的一切，我可能会记住这一刻几十年。 DJzyQbj5W8sDUW91dxui8ntx6Grk0E301FVdB6ii0CIWjGzULK8IX4Qbje9XVI3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