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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瓦尔多·费拉里: 博尔赫斯,我们已经多次谈论过,我们语言里最重要的文学运动……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现代主义。
——是的,还有它对于大洋彼岸的影响。但我们虽已谈过了现代主义,也谈到过它的某些人物,却没有特别提及那个伟大的中心人物,显然公认或默认就是……
——鲁文·达里奥。
——是的,没错。
——我记得在我的一生中曾经与卢贡内斯交谈过四五次。每一次他都把交谈岔到谈论“我的朋友和导师鲁文·达里奥”上去,他乐于强调这种师承关系。他,一个那么骄傲,那么专制的人,感到了承认这种关系的乐趣。我听说达里奥曾为卢贡内斯《感伤的太阴历》的随心所欲——在他看来是过度的——而震惊。然而,这本《太阴历》,其确切日期我不记得了,但肯定是在一九〇〇至一九一〇年之间,是献给鲁文·达里奥和其他“同谋”的( 笑 )。“同谋”这个词很奇怪,是吗?
——是那场运动的……
——是的,但在达里奥看来,卢贡内斯已经走得太远了。似乎卢贡内斯之前对哈伊梅斯·弗莱列也是同样的看法,但之后他把哈伊梅斯·弗莱列的随心所欲抛在了身后,恰恰就是在《感伤的太阴历》之中。不过,在达里奥这方面,我觉得他的作品是如此参差不齐……但我会说达里奥最好的是纯粹基于诗行韵律的部分,不是吗?
——基于音乐,您说的是……
——基于音乐,是的,我相信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到最后,当他宣扬起政治见解的时候,就完全不值一提了。例如,那首“罗斯福的颂歌”,开头很好:
“带着《圣经》的声音或惠特曼的诗句,我将抵达你的身边,猎手。”
但接着,到最后,他说:“西班牙狮子有一千只幼崽走散。”在我看来这似乎不是很有说服力,对吧?然后还有:“而你虽算尽了一切,却少了一样:上帝!”修辞是好的,但……我相信一个诗人应该通过他最好的作品来评判,当然,我要说鲁文·达里奥最弱的作品——我想要开诚布公地说——是米特雷去世时他写的那首挽歌。看得出,它不是由丝毫感情的激发而生的,他写这首诗为的是讨好《民族》
日报。而《致阿根廷的颂歌》在我看来也是很弱的,那句“你所拯救的出埃及记,大地之上有一个阿根廷!”没有很大的诗学价值,而在致米特雷的诗里,有着一个人私下里真正感觉羞耻的诗句:
“你如此成就的伟绩,
国民对灵魂的胜利,
满载着棕榈的前进,
商陆之上的自由!”
……是的,最好把它忘掉。
——有一点刻意了。
——是的,完全是刻意。相反,卢贡内斯写的诗《致牲口和谷物的颂歌》,大概是同一个主题,却是出于他的真情实感。当然,达里奥是不需要感受它的,他就是这样的。
——太勉强了……
——我要说如果必须要选择一首达里奥的诗的话,当然并没有理由这么做,因为我们有这么多,这么优秀的,我相信是这句对魏尔伦逝世的回应:
“父亲和魔法的导师,天上的吟诵者。”
然后是一首诗,“我曾是一个睡在克娄巴特拉女王床上的奴隶”,美极了,这是一八九几年写的,就是说,在他那些著名的诗篇之前。而最著名的也许是最弱的,《小奏鸣曲》:
“公主很伤心……公主有什么烦恼?”
随后糟粕源源而来:
“叹息逃出它的草莓之口。”
大概不是很令人钦佩,对不对?
“她已经失了欢笑,已经失了颜色。”
也难以恭维,然后是一行魔法的诗句:
“公主苍白在她的金椅之上。”
那是非常优美的,因为它在声音里强加了一种舒缓……然后:
“清亮的琴键无声,
瓶中,一朵被遗忘的花昏厥。”
不是非常好,然后就是那可怕的一行,写的是:
“一条不眠的猎狗和一条巨龙。”
那条巨龙使得所有的一切都像谎言一般,不是吗?因为众所周知根本没有一条巨龙,此外“巨”字似乎贬低了它。
——那条龙。
——是的,或是把它变成纸板做的了。不过,这无疑是最令人惊叹的诗句之一。
——话说,您知道许多作家都深受他们必须在学校里完成的强制性学习之害。
——是的,我有一个相当奇怪的例子。我曾与一位意大利绅士交谈,他告诉我说他在学校里必须背下《神曲》的两三个诗章。那时候,他讨厌但丁和《神曲》,但多年以后他重读它的时候,却发现它好得很啊( 两人都笑了 ),即使强制阅读在他心里铭刻了那样的仇恨。阅读不应该是强制性的。
——当他可以自由地阅读它们时,就喜欢上了。
——是的,我相信强制性阅读的结果跟街道的名字是一样的,它们都被打上了人物的名字,这暗示了某种东西,仿佛是一个倒霉的轮回,也就是说,意味着那个人变成了一条街,对不对?
——显然是这样。
——五十年后拉瓦耶
会成为拉瓦耶街,或拉瓦耶广场……除非他被另一位伟人取代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事是会发生的,例如,我们每天都在谈论埃斯梅拉达街,呃,我很惭愧地说我对埃斯梅拉达的了解相当模糊,我猜想它跟智利有关
,但我不太清楚它为什么叫做这个名字。佛罗里达大街也是,我不相信它指的是美国的那个州,必定有什么理由。
——我说过强制性阅读是有害的,在鲁文·达里奥这里尤其是如此,因为新的一代可能不会太接近他,只因他们觉得他像一尊雕像的名字,很难在它面前伫足,可以这么说。
——是啊,或许一个作家最糟糕的下场就是成为一个经典,不是吗?到这地步他就真的死了( 两人都笑了 )这正是马里内蒂在意大利的遭遇。嗯,最好是这样,因为那里有一个未来主义博物馆,他想要摧毁所有的博物馆,如今他和他的作品却是博物馆中的展品。我不知道他对此是欣喜还是愤怒,对吗?
——我们不知道,但与您对达里奥诗中音乐的有效性的感知同样重要的,是您对他更新了韵律和隐喻的评价……
——还有主题、语言……
——以及感性。
——感性,当然,是的:在达里奥之后人们感受事物用的是一种不同的方式,一种更细腻的方式。这一切显然归功于雨果和魏尔伦的作品。但,多么奇怪啊,因为雨果和魏尔伦的名字在法国似乎,可以这么说,是对立的;而在这里,反过来,西班牙语文学贫乏得将两者一并接纳过来,如同两位恩客一般,而不曾想到他们彼此之间是……我不认为魏尔伦很喜欢雨果。不过,雨果本人倒很赞赏魏尔伦,因为雨果对于自己极其肯定。此外他也有一个如此慷慨的灵魂,他赞扬所有人,包括波德莱尔,说他为诗歌的苍穹带来了“un frisson nouveau”。
——是的,“一场新的震撼”。
——是的,雨果这么说非常的慷慨,而且十分正确。真可惜雨果和惠特曼从未相识,很可能雨果到死都没有听到过惠特曼的名字——尽管我相信他是一八八几年逝世的,我不确定日期,而惠特曼的作品是一八八五年开始流行的。在那个时代雨果已经很有名了,但他们互不相识,我相信两人应该会非常欣赏彼此。
——肯定是这样。
——是的,因为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是互补的。
——同时鲁文·达里奥对魏尔伦的挚爱也非常感人,就像我们在“回应”中见到的那样,比如说。
——是啊,对于魏尔伦是这样的,如果不以一种亲密的方式感受他,就根本感受不到他,对不对?
——是的……
——只要魏尔伦的一行诗就够了:
“Le vent de l'autre nuit a jeté bas l'amour.”( 昨夜的风已将爱抛下。 )
它说的是爱,也意味着一个意象,一尊爱的雕像,是的,可以用两种方式来读这行诗,因为它们不是互相排斥的。但丁,据他致坎格兰德·德拉·斯卡拉的信中所说,确凿无疑地相信他的作品可以,用四种不同的方式来阅读;这大概也适用于《圣经》,它也可以用四种方式来阅读。而现在很多人用一种十分无知的方式来批评但丁,认定他相信彼世完全就是那个样子的。很奇怪,其中就有,保罗·克洛岱尔,他说:“毫无疑问我们期待彼世是另一番景象,不同于但丁所写的。”然而但丁早就知道了。他并未假定每个人都会碰见所有这些人物,个个都说着意大利语,三行一节,这是荒谬的。
——当然,博尔赫斯,另一个让我感兴趣的方面,是您似乎将现代主义视为一场以自由为目标的运动……
——是的,我相信是这样,我相信此后发生的一切,没有现代主义是不会发生的。这里面,在某些情况下,当然,把极端主义(那是一件蠢事)或神创论的错算到现代主义头上大概是非常不公平的。但无论如何,这一切没有达里奥也根本不会发生。
——但是,说到底,这一切与自由何干?是因为它与原来的形式决裂了吗?
——……不,因为说实话我相信自黄金世纪
以来,或许包括黄金世纪,西班牙语诗歌一直在衰落。在我看来,概念主义、文化主义都已是腐朽的形式了。某种事物……到最后,一切僵化了。然而,在民谣里,在弗赖·路易斯·德·莱昂
,在十字若望
,在最初的曼里克之中,形式并不是僵硬的,一切都在流动。后来,尤其是在克维多
那里,在贡戈拉那里,在巴尔塔萨·格拉西昂
那里,一切都僵硬了。然后我们迎来了非常贫乏的十八世纪,十九世纪也一样。随后达里奥出场,一切便都更新了。更新先是在美洲,随后来到西班牙,启迪了马恰多兄弟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这样伟大的诗人,这里只提两个,无疑还有更多的。
——总之,我们可以认为达里奥、卢贡内斯和哈伊梅斯·弗莱列都是诗歌内部的解放者,可以这么说。
——是的,我相信是这样,而据卢贡内斯说,第一个必定是达里奥。
——确实如此。
——我相信现在无人怀疑这一点,对吗?也正是因此他显得有些陈腐了;正因为他是第一个革新者……在埃德加·爱伦·坡的影响之下,当然。真是奇怪,坡是美国人,生于波士顿,死于巴尔的摩,但他抵达我们的诗歌却是因为波德莱尔翻译了他。
——的确是这样。
——因为否则的话,事情就不会是那样了。所以这三个影响,在某种意义上都是法国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