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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瓦尔多·费拉里: 好啦,博尔赫斯,现在您回来了,我想要说回我们前几次播音时涉及过的,有关您最近一次旅行的话题:我们谈到过阿根廷人可能的身份;秩序和时间;布港和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南方在漫长历史中呈现的不同版本;您的意大利、希腊和日本之旅;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兹,西尔维纳·奥坎坡,比奥伊·卡萨雷斯,威尔考克;以及一个博尔赫斯文本是如何诞生与完成的。当然,现在我们要谈的是您已经实现的这次意大利、希腊和日本之旅中的经历。人们看到您的第一印象是您非常享受此次旅行,以及您散发着已经有了新发现的气息。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我不知道是不是发现……还是说确认更好,当然。我是带着一个极好的印象返回的,并且始终很惊讶……我不知道,人们对我是如此尊重,待我如上宾。我不知道我的作品是否配得上这样的关注,我相信是否定的,我相信现在我就像是一种……国际性的迷信一样。但我对此感激万分,从未停止过惊讶;获得了这些嘉奖,这些荣誉:您此刻是在和一个克里特大学的荣誉博士说话呢。所有这一切在我看来是如此的不可思议……在我看来也像在别人看来一样的不可思议,不是吗?也就是说,我为这一切而惊讶。我想或许,他们是通过翻译阅读我的,翻译可能会提升我的文本,抑或是在字里行间有某种我未曾感知,而恰恰就在其中的东西。因为倘非如此,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配得上这一切。但我是带着对这些国家的最好印象回来的,我原来不了解意大利南部,尽管我知道它属于大希腊。我也到了克里特岛,终于有了机会来说出“大希腊”这个片语,这个片语指的是小亚细亚,意大利南部,某些岛屿,或许可以用来指称整个世界,或者无论如何,至少是整个西方。就是说,我们全体都是大希腊。我在那里说出了这句话,即,我们都是被放逐的希腊人——身处于一场未必是哀伤或不幸的放逐,因为它或许让我们得以成为比希腊人更希腊,或比欧洲人更欧洲的人。所以我拥有这些国家最美好的回忆。我原来不了解意大利南部:我很惊讶竟然听到了流行音乐,我听到一个人在弹吉他,一个农民,人们告诉我他在弹奏西西里的主题,我仿佛听见了,那些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省或东岸共和国的克里奥尔曲调:那些人们用来弹唱埃利亚斯·雷古莱斯的“废屋”或“加乌乔”的曲调。那正是我在西西里听到的音乐类型。然后,在维琴察,人们盛情款待了我,在威尼斯也一样,当然还有日本,我再次确证了我先前几次旅行的绝妙体验。就是说,一个同时实践着它的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国家,并且,在西方文化方面,在科技方面,它似乎正将我们抛在身后。
——确实。我看到在意大利的某个地方您已被任命为生活的大师。
——呃,要是这个可以指的是我自己的生活就好了,它从来都是一系列的失误,唉!不过或许一个人可以传授他不懂的东西,或是他没有实践过的东西,是吗?( 笑 )
——是的。另外,很奇怪:最近几年在您多次旅行前往美国,可以说,它是西欧(北部)之后,实施最先进的技术统治——更现代化的体系——的国家,现在您似乎已受到了南方、古代西方:克里特岛、希腊和西西里岛的召唤。
——呃,就算并不是克里特岛、希腊和西西里岛,也是那些地方的反映,是那些地方的一个延伸。当我不得不在克里特岛发言的时候,当人们任命我为那所希腊大学的博士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件相当奇怪的事:人总是认为北方与南方是相反的,然而,当——我相信是斯诺里·斯图尔卢松
——有机会提到托尔
神,那个把自己的名字交给了英语“Thursday”(星期四)的神,因为托尔之日,也就是Jove(朱庇特)之日
,对吧?当斯诺里·斯图尔卢松,在十三世纪,有机会提到托尔的时候,他呈现了这个词源——当然,它是错的——但其中显示的是北方要与南方相结合的欲望。是这样的:他说托尔是普里阿摩斯
的儿子和赫克托尔
的兄弟,就凭发音的相似。显然这是完全错误的,但这无关紧要,它显示了在那里的人们的欲望……他是在冰岛写作的,他们向往以某种方式与南方相连,向往接近《埃涅阿斯纪》,那是他们对南方的所知,因为他们应该不可能知道《荷马史诗》,当然了——但归根结底,那是成为地中海文化的一部分的欲望。这也见于,例如……在德语中,“Vaterland”(父土,祖国)这个词,或英语里的“motherland”,显得很日耳曼式,然而,“Vaterland”如果不是“祖国”的一个翻译的话又是什么呢?这不是一个德国人的想法,因为对于德国人来说重要的是属于这个或那个部落,忠于这个或那个领袖。
——父辈的土地。
——是,父辈的土地。这个想法,“Vaterland”,或是英语的“motherland”,为了不跟似乎专属于德语的“Vaterland”相混淆,这个想法跟拉丁语中的“patria”是翻译过来的同一个想法。奇怪的是,格鲁萨克
曾经提出过“matria”的可能性,但是,当然,有点晚了,这个词大概会很做作,但“matria”大概像英语中的“motherland”吧。或许是“母亲的土地”这个意思,呃,暂时来说它比“父亲的土地”的意思更稳妥,不是吗?(
笑
)为父之道是一个信仰的行动,如歌德所说,对不对?为母之道则是一个事实,连动物都承认,全世界都承认,是的。
——话说,您提到了斯堪的纳维亚神话和希腊神话,而我一直在读一个法国作家,西蒙娜·维依,她在提到希腊神话以及东方神话时主张柏拉图是西方的第一个神秘主义者,所有东方神秘主义的继承人。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第一个,因为那大概是毕达哥拉斯吧,他更早一些,我相信。而毕达哥拉斯……我相信有一尊毕达哥拉斯的胸像,展现了他戴着一顶弗里吉亚
软帽——也就是说,亚洲的帽子。此外,斯多葛派和毕达哥拉斯学派的轮回和循环时间必定是某种来自东方的理念。而在东方,循环的理念是有道理的,因为人,呃,灵魂,灵魂在不同的循环中的轮回,或是好转,或是恶化,总是在改变。相反,完全一样的循环理念,毕达哥拉斯学派和斯多葛学派所抱有的那一种,这个理念似乎是荒谬的,因为,在现实中,它绝对没有任何用处:我不知道我们可以对第一个循环、第二个循环和第三个循环谈论到什么程度,因为没有谁能够感知两个完全一样的循环之间的差异。有可能,循环时间的理论是被希腊人误解了的亚洲学说,它是假设了循环的存在,但这些循环是各不相同的。
——希腊人可能误解了这一传统,不过话说回来,西方也可能误解了希腊人。因为如果我们说柏拉图,抑或是毕达哥拉斯,是西方的第一个神秘主义者……
——好吧,我相信第一这个词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没办法知道,但是,无论如何……
——主要是我们的哲学是从那里开始的,但我们并没有将柏拉图当成出发点,而是将亚里士多德当成了出发点,我们总有一天要弄明白哪个对了、哪个错了,因为原本一切或许都是不同的……
——他们代表了……我相信,无论如何,对我们来说代表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事实。一个人思考的事实,呃,亚里士多德是一个凭借理性思考的人。相反,柏拉图,除此以外,还凭借神话来思考。
——一语中的。
——而这就呈现在苏格拉底的最后对话之中:显然他同时使用了理性和神话。相反,从亚里士多德开始,人们使用的体系非此即彼,对不对?我们再也没有办法两个都用了。至于我,私下来说,我相信自己几乎没有能力凭借理性来思考;似乎我思考起来——了解这个方法的危险和易于出错——我倾向于凭借神话,或者至少,凭借梦,凭借我自己的发明来思考,对不对?
——或者凭借直觉,就像在东方那样。
——或者凭借直觉,是的。但我知道另外那个体系更为严格,我也尝试去思辨,尽管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够做到这一点,但人们告诉我说我能够做梦,我也希望如此,不是吗?归根结底,我不是一个思想家,我不过是讲故事的人,一个诗人而已。我顺从于这个命运,当然它未必逊色于别的。
——但您指出不是作为传统的神秘主义和诗歌,而是理性和方法已经成为世人的选择。
——是的,但尽管如此神秘主义和诗歌仍旧统治着我们。
——啊,确实。
——当然了,它们对我们的统治是无知无觉的,但它们统治着我们。
——但是,很奇怪,因为西方哲学家,如维特根斯坦,比方说,最终都谈论起了神秘或神圣之物的可能性,在数个世纪以来理性走过的一大圈之后。
——而且,很可能,如果专心致志地践行理性的话,人就会对它产生怀疑的,不是吗?因为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所知产生怀疑的。诗人在语言方面,例如:他们很容易对语言产生怀疑,恰恰是因为他们在驾驭它,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极限。我相信歌德的话:“交给我的是最坏的材料”,亦即德语——我相信这是他的一个错误——但,归根结底,他,不得不与德语搏斗,他知道它的局限性。如果这么说不算自夸的话……我,我的命运是卡斯蒂语,因此我对它的障碍和它的粗陋非常敏感——恰恰是因为我必须驾驭它。不过,至于其他的语言,我仅仅是接受它们,很简单。不过我是怀着感激接受它们的,我试图怀着感激接受所有的事物,不去注意它们的缺点。但,很有可能,假如我的命运是另一种语言的话,我一定会留意到这种语言的缺陷或弱点的。
——奇怪:您最近每次都说起接受和感激。
——……那是我相信,像切斯特顿一样,人应该对一切心怀感激。切斯特顿说,身在大地之上,立足于大地之上,眼望天空,曾经爱过,这一切就如同一个人无法停止感谢的礼物一样。我试图感受这一点,我曾经试图去感受,比如说,我的失明不仅是一场不幸,尽管它确实就是,它也让我可以,呃,它给了我更多的时间独处,为了思考,为了发明虚构,为了诗歌的构思。就是说,所有这一切是一件好事,不是吗?我记得那个希腊人德谟克利特
的事,他在一个花园里挖掉了双眼以免对外部世界的凝望妨碍了自己。我曾在一首诗里说过:“时间就是我的德谟克利特。”这是真的,我现在是个盲人,但或许失明并不仅仅是一份悲伤。尽管我只需想到那些书籍就够了,它们是如此近在咫尺,又离我如此遥远,让我渴望用眼来看。而直到我终于想起,如果我恢复了视力,我一定不再离开这个家,我要安顿下来读遍我这里所有的书,我几乎不认得的书,尽管我凭记忆是认得它们的,但记忆会令事物改头换面。
——在我们最近的一场对话里,我曾经对您说过最近您正在远离柏拉图,但现在我看到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靠近我先前提到的神秘的柏拉图。
——或许远离柏拉图是危险的吧。远离亚里士多德也一样,不是吗?何不对他们两个一并接受?他们是两位行善者。
——或许最好的可能性就在两者的结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