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匠抬头望去,发现墙外站着一个蓝衫少女,却正是刘家的小芽小姐。
几日未见,她却是更出挑了一些,梳着一根油光水亮的大辫子,正一脸惊喜地打量着他呢。
对于刘家,小木匠自然是心忧愤恨,毕竟他师父遭人算计,却是因刘家而起,然而事后刘家不但没有站出来给予帮助,而且还落井下石,将他赶走不说,还将师父的钱财全部没收,害得他流落街头,最终“落到”了吴半仙手中来。
不过对于面前这个少女,小木匠倒没有太多的负面情绪,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对于刘家这个庶出的小姐多了一些了解,知晓她在刘家的地位不高,并不受刘老爷喜欢,也没人管束,更像是一个野丫头。
这样的刘小芽,只会让人心疼。
小木匠回答:“你找我有事儿吗?”
刘小芽说道:“新宅工地出事情之后,我找不到你,四处打听,他们都不肯告诉我,但我知道县里的公人是不会放你离开的,你肯定还在镇子上——他们都说杀害二牛和老马的人是你师父,但我觉得他们在胡说,你师父是那么好的人,又有本事,怎么可能乱来呢?这事儿小孩子都懂,他们大人怎么不晓得呢?都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呢,我怕你委屈,想跟你道个歉呢……”
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那日事发之后,小木匠受尽委屈,此刻听到刘小芽的话语,眼圈顿时就有点儿红。
不过她说的话,只代表她的立场,与刘家人无关,小木匠正为自己的状况担忧呢,气愤早就消解,所以应付地说着话儿,那刘小芽瞧见小木匠,发自真心地欢喜,道过歉后,又问小木匠,说你住在吴半仙他这儿么?
小木匠说对,刘小芽便说道:“吴半仙神仙一般的人物,人们都说他算命准得很,前面五百年,后面五百年,皆在算计中,威望很高,你在这儿,大勇他们便不会找你麻烦,也好。”
小木匠心中忍不住哼了一声,想着好什么好,倘若自己没法子逃出去,马上就要变成哑巴和瘸子了。
倘若是那样,他就算是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然而下一秒,他却想到了一个主意。
县上的公人信不过,刘家人也信不过,但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他最信任的人。
若是能够通知他,以他的聪明才智,必定是能够想办法的。
只希望他之前留下的地址,还能够联系得上。
小木匠问刘小芽,说你能够帮忙,给我寄一封信么?
刘小芽奇怪,说寄信,寄什么信?
小木匠说我有一个朋友,关系不错,隔段时间,总会通信,互道有无,不过现如今我和我师父的钱都被你们刘家收了,我没有邮资,只有请你帮忙寄出去了。
刘小芽问道:“你还识字呢?寄哪儿去?男的女的?”
小木匠回答:“寄广府,是男的。”
刘小芽毫不犹豫地点头说道:“好啊,我可以帮你。不过镇子上没邮局,只有托人去县上,而且现如今世道不太平,前往广府的邮路未必能通,只怕你不一定能够寄到那儿呢。”
小木匠无奈地说道:“也不是什么着急事儿,能不能收到,听天由命了。”
刘小芽也不再说,小木匠当即回到了草堂,在吴半仙给人批文的桌子上找到了纸笔,研墨写文——他识字,是他师父鲁大教的,而鲁大因为经常需要画符的缘故,写得一手风流草书,也就顺带着传给了小木匠。
信上面自然不敢全盘托付,讲明缘由,而是简单聊了一下自己当前的情况,仿佛述说愁闷,牢骚一般的话语,旁人就算是瞧见了,也看不出太多问题来。
但在结尾之时,他却说了两句无关正文的问候语,而就是这两句话,却是两人约定的暗语。
里面的意思,则是“我有难,望来救”。
写完信,小木匠落了款,交给刘小芽,刘小芽接过来,吹了一下墨迹,随后打量了一眼,说道:“你写的字,怎么跟鬼画符一样,乱七八糟的,一点儿也不工整。”
小木匠没有跟她多作解释,交付于她,并且再三叮嘱,说这个对他十分重要,请务必邮寄出去。
瞧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刘小芽给他保证,说回去就找人去办。
小木匠想起大勇对他的偏见,特定叮嘱道:“这件事情,一定要找信得过的人去弄,别给大勇知晓,要不然他一定会在中间横生枝节的。”
刘小芽说好,我交给我舅舅去弄,放心,他绝对不会误事的。
听到这话,小木匠才松了一口气。
刘小芽还待跟小木匠说些什么,小木匠却着急将信寄出去,因为这并不仅仅是一封信,而是一份希望。
不过他也不好赶人,想了想,回到屋子里,将他这些日子用来打发时间的木雕,也就是那个小孩儿雕像拿了出来,递给了刘小芽,说道:“你上次不是要么?给你,虽然没有打磨抛光,但也代表了我的一份心意。”
刘小芽到底是个小孩儿的性子,得了这东西,十分高兴,接过来打量一番,兴高采烈地走了。
送走了刘小芽,小木匠回到房里,又去瞧了哑巴一回,瞧见他一直都在后厨忙活,烧开水,给那抓到的鸡拔毛呢,这才放下心来。
中午的时候,哑巴炖了鸡汤,端上桌子来的时候,浓烈喷香,还有一股甘甜的中药味。
哑巴指着砂锅,让小木匠吃,小木匠邀他一起,结果哑巴却摇头,端起旁边的苞谷饭和咸菜扒拉了起来。
很显然,这一锅鸡汤,是给小木匠吃的,哑巴没份。
倘若是平日里,小木匠推辞一番,也就欣然接受,并且大快朵颐起来,然而昨夜听到了吴半仙与那男人的对话,不由得害怕起来,害怕这鸡汤里面放的药材,有可能是弄哑他嗓子的毒药。
所以他坚持给哑巴吃,然而哑巴却显得十分抗拒,甚至直接搬了饭碗,走到了院子里去。
小木匠懵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吃,有可能就会被毒哑。
不吃,若是哑巴告诉了吴半仙,那老狐狸很有可能就意识到自己暴露了,到时候找来帮手,一样是死路一条。
逃,能逃得出去?
在那一会儿,小木匠甘十三第一次感受到了生活的不易,选择的艰难。
他第一次对着一盆香喷喷、油汪汪的鸡汤没有了食欲。
犹豫了半分钟之后,小木匠终于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将碗柜里面的一个陶盆拿了出来,将大半的鸡汤倒入其中,又将里面的整鸡拆骨,骨头放在了桌上,鸡肉扔在了陶盆里,弄得七七八八了,这才抹了点儿油在自己的嘴巴上来,将陶盆藏好了,又舀了半碗苞米饭下腹。
小木匠弄这些的时候,一直注意着外面,好在哑巴似乎并没有进来,没有识破。
足足过了一刻钟,哑巴方才进来,小木匠装作吃撑了的样子,当着哑巴的面走出了屋里去,随后他又悄悄地回来,却瞧见哑巴走到桌前,端起剩下的鸡汤,咕嘟嘟地喝完,又捡起地上的鸡骨头,放进嘴巴里嚼碎去。
很显然,他觉得小木匠吃东西,实在是太浪费。
瞧见他的这般作派,小木匠更是疑惑,又生出了几分怀疑来——难道这鸡汤里面,没有哑药,真的是吴半仙给他补身子的?
又或者,哑巴并不知情?
小木匠满腹疑问,却不敢多言,等哑巴弄完了,出门打柴的时候,这才将藏好的陶盆端出来,看着里面香喷喷的鸡肉和油汤,咽了咽口水,最终还是没有敢吃,而是将其倒在了后院药圃之中,又用泥土掩藏。
弄完这些,家中无人,小木匠觉得是个好机会,心中忍不住地一阵狂跳,紧接着他鬼使神差地出了门。
他不知道吴半仙到底有没有哄他,倘若那老狐狸真的去了县城,他这会儿就抽身跑了,说不定就能够逃脱了仇家的魔爪。
至于林一民交代他不能离开三道坎的事儿,在性命面前,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这兵荒马乱的,他一个无关紧要的后生,谁会注意?
小木匠出了草堂,往街上走去,他走了一会儿,想要找机会出了镇子,离开这儿,但是没一会儿,却又停下了脚步来。
他感觉到有人在跟着自己,所以找了个机会,不经意回头,瞧见一个长相凶狠、身材魁梧的年轻人,在远远地跟随着他,尽管没有太多的证据,小木匠还是感觉到,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自己那便宜师叔口中的那个徒弟。
那家伙可是杀人的惯犯,连吴半仙都有些害怕。
他出现在这里,肯定是自己那师叔不放心,特地找来跟着他的,可以想象,如果自己一旦撒丫子跑了,那人就会跟上来,将自己给解决掉。
如此想来,与其丢了性命,还不如在吴半仙这里虚与委蛇。
他终究不是狠戾搏命之人,在镇子的街上磨蹭半天,又去刘家新宅的工地上转悠了一圈,等到了下午,发现那人已经跟在身后,于是就回了吴半仙的草堂,而他这边刚刚进屋,就瞧见那老狐狸正在等着他,两人打过招呼之后,老狐狸便笑嘻嘻地问道:“中午的鸡汤可还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