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川没精打采地走在三池公园里。明明还没有上年纪,最近体力却急剧下降。绪川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地往前迈着步子。
顾名思义,三池公园里有三个大水池。不过看了园内的地图后,感觉就像是一个大水池被两条道路分成了三个似的。三个水池的面积都大体相同,但不言而喻,对绪川来说,山田溺死的那个水池是最特别的。
绪川环视周围。横滨市民们或是在慢跑,或是坐在长凳上兴高采烈地聊着天。公园里应该也有很多毗邻横滨的川崎市民吧。
他们不知道这件事——正是现在有气无力地走在路上的自己,害死了山田。虽然还有两名共犯,但这并不意味着罪责就会三等分。绪川觉得都是因为那两人若无其事,自己才背负着一切。
那两人为什么会若无其事呢?是因为这是儿时的事吗?他们是在想着自己的罪行不会被揭发,只要能平安无事地逃脱制裁就心满意足了吗?绪川可没有这种想法。他们三人可谓作恶多端:他们顺手牵羊、恐吓他人,他们一哄而上,打伤没有还手之力的同班同学。可是这种程度的坏事,只要被大人们训斥一番就会一笔勾销。就算做了更过分的事而因此进了少年院,绪川大概也不会介意,只要赎了罪就能从头再来。正因如此,当时向警察自首,坦白害死山田的罪行,在未成年人保护法下即便不会受到跟成人相同的惩罚,只要负上相应的责任也能够抵罪——道理确实是这样的。
然而这是害死了一个人的罪行,跟之前所作的恶不在一个级别上。只要在少年院或监狱里结束服刑,杀人的罪过就会一笔勾销吗?应该是不会勾销的,不自首才是上策。但是就算想赎罪也已经没有赎罪的手段了,这种煎熬仿佛身处地狱。
回过神来时,绪川已经来到山田溺死的池畔了。池面上漂浮着脏兮兮的像是藻类的东西,池水乌黑混浊,看不到底。山田就是溺死在这种地方,他该多么痛苦啊,一定很冷吧,一定很悔恨吧。只要闭上眼睛,绪川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山田的身影,他在水中挣扎着、拍打着,终于看不到了。
绪川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他原本并未打算这么做,可双手不自觉地就合了起来——然后咒骂当时的自己: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粗暴呢?如果那时早点改过自新,现在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山田。
原谅我。
原谅我。
原谅我。
口中就像念经似的乞求着山田的原谅,眼泪自然而然地流了下来。绪川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软弱得流泪,而对象竟是自己欺负过的人。
就在这时,绪川感觉到了什么人的目光,便慌慌张张地分开了手,把脸扭了过去,擦拭着脸上的泪水。一定有人记得这里曾经淹死过小孩,被目击了的话,搞不好事件会被重提,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绪川觉得这样也好。但是,自己到底还是无法自作主张,不跟他们商量。目光的主人还在那里吗?绪川为了确认,便回过了头。
是八木。
对绪川来说,八木就是一个恶魔,他强行撬开了上了锁的箱子,箱子里装有自己小学时代的心理阴影。如果这家伙没有出现,那自己就不会变成一个会为自己的欺负对象之死而流泪的弱者。
绪川想起了和丹治在车站西口的KTV里的对话。
“八木是山田的转世,山田为了复仇便转生成了其他人。”
“这怎么可能!就算你动画看多了,也得适可而止吧。”
如今,绪川从心底里就是这么认为的,而且这种想法非常强烈:八木果然就是山田的转世。
八木满面笑容地过来了。以前跟丹治一起结伴而行时偶遇过八木,八木几乎是愤怒地注视着他们,然后转身就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出现过。当时那张愤怒的脸和如今这张温和的脸,究竟哪个才是他的本性呢?
“您果然回到这里来了呀。”
“只是回一趟老家。你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
“毕竟三池公园对于你们三人来说是很特别的地方。我得空了便来这里看看情况,结果就发现您也在。”
“回到老家了,所以就来久违地散下步。你有事吗?”
“刚刚我看到您双手合十了。”
“因为山田就死在这儿啊。你想说双手合十了就是凶手?”
“没。毕竟三个人当中,您似乎是最后悔害死信介的。果然岁月会让人变化啊。”
“对,我变了。我能够对关系不太好,甚至是被我欺负过的同班同学之死表示哀悼了,所以呢?”
“您后悔了吧?那就到警察局去,这样就能从良心的谴责中解放了。”
两人并排站着,对着山田溺死的水池凝视良久。
终于,绪川嘴里发出了轻轻的笑声。
“怎么了?”
“你真的想让我去警察局?”
“是的。”
八木的语气斩钉截铁。然后,绪川又笑了起来。
“要是到警察局把你所说的害死山田之罪公之于众,你一定会失望的。”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
“都过了多少年了?要是想为山田报仇,赶紧去找警察不就行了。可是你并没有。你是在以纠缠我们为乐吧?如果警察介入,你可就没办法玩跟踪狂游戏了。”
绪川在等着八木的反驳,可是他什么也没说。
八木神色忧郁。真想让他尽快消失,甚至还想让他去死。然而,绪川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的地方,平常他明明会露出无耻的笑容,可一涉及关键问题就沉默不语。没错,这个男的跟他们是同类。他们自己也不是什么好孩子,所以很清楚。
“我是想让你们能够主动些。就算我去找警察,你们也不会被逮捕,毕竟是儿童犯罪,而且案件本身也是有时效的。我想让你们向社会谢罪,然后接受社会的制裁,这是你们所能做的悼念信介的唯一方法。”
八木说的话似乎很有道理。
可是绪川还是无法接受。
“如果你真的目击了山田被杀的话,当时立刻去找警察就行了。这么做的话,凶手一定会被抓住。”
绪川等待着八木的回应,可是他没有做出回答。
“除了你还有谁?”
“什么意思?”
“这些事都是你一个人做的吗?”
八木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我以前有跟您说过吧,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记录着你们对信介所做之事的文件就会公之于众。我有一个熟人是记者,如果我死了,他会继承我的遗志。”
绪川笑了:“你有一个熟人是记者?”
见八木神色严肃,绪川便不笑了。
“那他现在还不知道山田的事啰?”
“对,知道你们杀了信介的就只有我。”
绪川冷笑道:“我不信。”
“为什么?”
“山田都死了多少年了?我可不觉得你会把这个秘密保守这么长的时间。”
“您的意思是,换作是您的话就会喋喋不休地到处传播?一个人承受确实很痛苦,很想找人倾诉,所以我才想来见你们。那么我先告辞了。”
“等等。”
八木匆忙地迈出了步子,离开了这里。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真是个可怕的男人。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呢?是觉得纠缠不休的威胁只会适得其反,所以这次就放任不管,让绪川自己思考了吗?不对——
八木应该还会现身的,毕竟这男的总是在快要被遗忘的时候就出现。
这时,绪川又感受到了目光。本以为是八木还没有走,便往那边看了看,只见一个女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啊!是小学时的年级委员——桃香。听说她现在已经结婚,改姓加藤了。
绪川不禁咬紧了嘴唇。由于是在老家,偶然碰到同学也不足为奇。而且这里还是山田溺死的水池,对那所小学的毕业生来说是个特别的地方。绪川为自己喋喋不休地跟八木聊天而感到后悔,不过为时已晚。
“好久不见!”加藤桃香天真地问候他。
“去买东西了?”
看到加藤提着的超市塑料袋,绪川问道。加藤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家庭主妇的气息。她小时候是书呆子类型的爱唠叨的女生,坚决不原谅不守规矩的家伙,大家都对她敬而远之。她休息的时候总是读一些貌似很深奥的书,不过人是说变就变的。
“嗯,顺便就到这附近来了,毕竟小时候经常到这儿玩。记得有个暑假作业就是在这里捕捉昆虫,然后写观察日记,真的很开心。不过那件事发生后就没怎么来玩了。”加藤像是在眺望着远方,说道。
“山田的事情吗?”
“对。你也是吧?”
“嗯。”
加藤应该做梦都想不到,眼前的绪川就是元凶。
“山田同学既开朗又阳光,深受大家的欢迎。他家就在附近,所以我也知道他妈妈的事。我现在也会像这样来悼念他。”
绪川冷冷地笑了。不管是什么人,死了以后都会被说成好人,不过这话倒也展现出了她的本性。
绪川还记得放学后的课外活动中曾经开过山田的批斗大会,因为他成绩太差,拉低班级的平均分了,而担任大会主持的正是加藤。
不过绪川已经不记得她当时的发言了,当时没怎么听,而且也是过去的事情了。总之,就权当偶然碰到加藤是一件好事了,因为这让绪川知道了并不只有自己是伪善者。
老实说,绪川想赶快回去了,但还是邀请道:“好久不见了,要不聊会儿天?”于是这两个高中毕业生便决定在三池公园附近的家庭餐厅喝茶。
店内正隐约放着动漫歌曲。这是深夜动漫,所以普通人并不知道,但它在动漫当中是有名的作品。绪川把这件事告诉加藤后,加藤大吃一惊。
“你有在看动漫吗?没想到啊!”
绪川不禁苦笑了一下。确实,在加藤看来自己现在仍然是小混混,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看萌系动漫。
与加藤的闲聊让绪川很是开心,从而摆脱了被八木纠缠的烦恼。跟她这么聊得来,要是小学时跟她再亲近些该多好啊。可是,那时的自己到处惹是生非,她应该也很难接近自己吧。
“斋木、丹治、绪川,你们三个组成的‘坏小孩三人组’是很有名的。我跟丹治君也在这儿聊过天。”
把过去的事情搬出来讲,让绪川的心跟针扎似的疼。然而,若是表现出不高兴,那就相当于坦白自己有着那时的心理阴影了。加藤做梦都想不到绪川还会对自己小学时候的事无法忘怀。
小时候所作的恶——顺手牵羊、恐吓、欺凌——随着时间的流逝,并不都会成为笑谈。绪川他们三个还摊上了山田的事,所以更会如此。
加藤看着绪川说:“不过,你给人的感觉很沉稳呢。”
“是吗?”
“是啊!以前你一发火就会暴跳如雷地怒吼,很可怕的。你跟丹治在一起的时候不也是那样的吗?”
绪川苦笑了起来。
“到了这个年纪,性格也会沉稳下来。虽然也有人上了年纪反而容易动怒,但事到如今发火也没用了。”
从前自己作恶多端,经常会被不认识的人提醒。无论是男是女,提醒年轻人的很多都是中老年人。
那个时候的自己无所畏惧,就算是年长的人也会毫不顾忌地顶撞,其中还有几次自己明显就是过错方。现在想来自己当时没老实道歉,确实太对不住别人了。
“现在你们三个还见面吗?”
绪川缓缓地摇了摇头。她并不知道个中缘由。
“要是三人聚在一起,感觉又会像小时候那样不知天高地厚,便克制了,不再聚会、捣蛋。初中修学旅行的时候也是,老师觉得我肯定会做坏事便盯上了我,结果什么都没发生,这甚至让老师都有点扫兴。”
久违地见到加藤,自己是不是说漏嘴了啊?这等同于坦白了他们三个人从初中的时候开始就不再见面了。
然而,加藤对这番话并没有表现出怀疑的样子。
“就算你们三个现在聚到了一起也没关系了哦,毕竟都完全长大了嘛。”
加藤的这番话是真的吗?孩子年满二十岁迎来成人礼,就会自动长大了吗?虽然已是这个年纪了,但绪川并没有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只要不与害死山田的那段过去做好了断,自己就无法长大啊。
“修学旅行是去京都了吧?我好想再去啊。”
绪川开始悼念山田之死,毫无疑问是因为八木到处跟随着他们。八木究竟是不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呢?还有没有其他的理由呢?绪川认为,虽然了解了这一点并不意味着长大,但这会不会就是迈向成人的第一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