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时,一位女同事告诉丹治有客人来找。
“是个怪人哦。不知道是不是学生。”
“怪人?怎样的怪法?”
“他好像一直盯着我的脸看,还笑眯眯的,感觉怪瘆人的。”
背地里说客人的坏话,这可不是参加工作的人应有的礼仪。不过这名访客真有那么奇怪吗?那至少应该不会是客户了。
丹治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男人的名字。莫非现在他都找到公司里来了吗?
课长说:“不会是来讨债的吧。”
同事们都笑了。公司里现在正流行打麻将,虽然不能过于声张,但还是赌了钱的。他们笑着说:“丹治啊,快别再赌了。”可丹治笑不出来。即便讨债是玩笑话,但之后还是会被同事们问到是什么事。如果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话,之后解释起来就会很麻烦,不过又不可能说实话。
来到接待室,房间里果然就是丹治预想中的那个人。
“好久不见。”八木对丹治说道。
“你有什么事?”
“别那么冷淡嘛。你应该知道吧?”
丹治不禁压低了声音:“别到这种地方来啊。你的时间很自由,可我是公司职员,跟你不一样。”
“所以我才在午休的时候来访。”
“还有,不要老盯着我同事的脸看!”
丹治提高了嗓门,就像是在讥讽似的。
“噢,抱歉。”八木似乎有些难为情,“我一想到贵公司的人还不知道你过去所做的事,心里就觉得很不可思议。”
“那件事已经被判定为意外了。”
“你这么说的话,就是承认这件事其实是案件喽?”
丹治情不自禁地咂了咂舌,看来是被抓住小辫子了。
丢掉之前那份工作后,正当丹治走投无路之时,不料家里竟托关系给找了份工作。丹治二话不说,立刻就同意了。丹治本以为家里人对自己是毫不关心的,但那个时候自己深切体会到血亲的可贵。就算山田的事情暴露了,当时自己还是未成年,而且现在追溯时效早就过了,所以也不会受到刑事处罚。不过一旦暴露,自己肯定就会在这家公司待不下去了。仅仅是想象着失望的家长、同事和上司的面庞,丹治就觉得后背发凉。
“总之,这里还是不太合适。我们出去吧。”
丹治带着八木前往离公司500米左右的一家咖啡厅。虽然这里能吃饭,但距离稍稍有点远,所以一般不会有同事到这里来。这家老旧的咖啡厅从很久以前就在这里了,放置在店里的电视机取代了背景音乐,所以丹治私下里对这家店很是中意。丹治不太喜欢听爵士或是古典这类死板的音乐,就算放的不是这些,店里播放的那些背景音乐大部分也都是西洋乐曲。即使有歌词,也不知道那些英文歌词是什么意思。
进到店里本是为了吃午饭的,但由于没有食欲,丹治就只点了一杯特调咖啡,不过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喝得下。也许是顾及丹治的感受,八木点了同样的东西。
“你肯像这样答应跟我聊天,果然还是心中有鬼嘛。”
“你别误解。就算我什么事都没有做,像你这种人来公司找我,也有损我的颜面——我真的厌烦了,要来的话就来我家啊。社长好不容易才收留了我这个高中毕业的坏家伙,我可不想给他添麻烦。”
八木并没有退缩:“这是你咎由自取。”
看到他那目中无人的样子,丹治真想一拳揍上去,不过一旦惊动警察就全完了。丹治一边哆嗦着紧握的双拳,一边压抑着怒火。
“这世上竟然有像你这样的人,就算上了大学,还是会在工作日的大白天像个跟踪狂似的紧咬着别人不放,摆什么破架子。我跟你这种家伙不一样,我可是每天都在勤勤恳恳地工作。”
丹治端详着八木的打扮:牛仔裤配格子衬衫,一副土里土气的学生模样。这家伙除了成人礼以及学校的开学典礼和毕业典礼,会不会穿西服啊?丹治有许多东西需要守护——家人、工作、存款以及其他种种。要是自己不去公司上班,成天过着吊儿郎当的悠游生活,一定会自暴自弃,说不定早就去跟警察坦白一切了。
他们三人确实犯下了罪行,但这份罪孽为什么要由八木摆着架子来声讨呢?丹治真的想大声控诉这种事,真是岂有此理!
“信介长大的话也会勤勤恳恳地工作吧。”八木说道,“我也去找了绪川,他心里想着什么都会写在脸上,坦白只是时间问题。”
“本来就没有什么问题,有什么好坦白的!”
“真的吗?”
“或许你确实看到了有三个人跟山田在一起,但并没有证据表明是那三人杀了山田,而且也没有证据证明那三人就是我们。你太会找麻烦了!”
“你说话的口吻已经完全变成参加工作的那种人了。”
“什么意思?”
“以前见到你的时候,你给我的感觉就是可恶的小鬼头,虽然很抱歉这样说。”
丹治不禁冷笑了出来。什么叫“见到你的时候”?
“从那时起都过了多少年了?十年了!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人肯定是会变的。只是因为你没上班,所以才会这样看待他人!”
然而,八木却郑重其事地说:“你的本质并没有变,只是装作自己有所改变罢了。只要你不承认杀害信介的罪行,你就永远还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
他这些话还真是自以为是,不过这都无关紧要。丹治一生都无法忘怀小学时留下的心理阴影。倘若这就是对山田所做之事的惩罚,那自己就只能心甘情愿地接受了。
“你太不正常了。”
“是吗?”
“你是闲得慌吗?就算做了这种事,也一分钱都得不到。还是说,你难道打算爆料给杂志?”
“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就算是杀人,也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况且也会有人认为这是小孩子一起玩耍时造成的意外,并没有新闻看点。如果你是名人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那你为什么要纠缠不放呢?”
八木顿了顿,说:“我不是说过吗?我要为信介报仇。”
丹治认为他要为信介报仇的说法就是个弥天大谎,肯定没错,八木对他们三人纠缠不休是有其他动机的。如果不这么认为,那八木这种热衷做跟踪狂的行为真的让人无法理解。
既不是威胁,又不是要爆料给杂志,可八木还是找到公司来了。他是为了什么?难道真的是为了给山田报仇?
“冠冕堂皇的话就免了吧,没有必要说这种谎话。你出于什么理由把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拿到今天来说三道四?”
八木反问道:“那你欺负信介又有什么理由呢?你们三人不单单欺负了信介,小学的时候你们到处胡闹又是出于什么理由?”
“这……”
丹治一时语塞,没办法给出回答,只得扭过头嘟囔道:“我不知道。”
丹治想说的是,自己欺负弱小和八木威胁他们,两者都是差不多的事。他们不是不懂道理,但那都是孩提时代的事了。儿童的心智和品行还未成熟,这是一个严峻的事实。正是因为不成熟,所以才会有《少年法》这种让他们在犯下过错后改过自新的制度,这是国家所承认的。他们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所犯下的罪行只是年幼时的过失。
然而他们现在已经完全长大成人了。如果成年了都还在欺负人,就难免会受到一些非议。可八木又有什么理由非要揭发他们的罪行呢?
“虽然只是我自己这样说,但我确实是个百折不挠的男人。或许你不会坦白,但除了你,还有两个人。隐瞒的人越多,秘密就越容易被发觉。”
八木所言非虚,尤其是绪川,容易暴露他们的秘密。就像刚刚八木所说的,那家伙有点胆小,他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胆小才跟他们一起胡闹的。他喜欢看的漫画书类型都跟他们不一样,而且他本来就不是那种惹是生非的性格吧。
山田死的时候,丹治觉得他们三个的人生也完了,然而这起罪行并没有被发觉,他们之后也就老实了起来。不过,之前被欺负的人中,会不会有人要向自己报仇呢?这种幼稚的心理让丹治提心吊胆。
自己被人找碴儿倒也无所谓,如果是对方先动的手,也不会被大人们训斥得那么惨。可丹治还是常常担心绪川会被盯上。他要是一个人的时候被人找了碴儿,究竟能不能处理得过来呢?他生性胆小如鼠,说不定会不顾一切地和盘托出。
“喂,你这家伙!想挑事吗!我会干掉你的哦,就像干掉山田那样!”
丹治想象着绪川咆哮的样子。
“斋木、丹治和我,我们三个杀了山田!”
丹治又想象着绪川在审讯室里哭哭啼啼地坦白。
孩提时代,有勇气向他们三个报仇的人并没有出现,然而长大后,八木却突然出现了。丹治不知道八木是如何动摇绪川的。不过,在绪川露出马脚之前去找他,跟他打一声招呼或许会比较好吧。
八木絮絮叨叨地说着“杀害山田的罪恶感不会让你心痛吗”“你没有良心吗”之类讨人嫌的话,然后就准备回去了。离开的时候,他付了自己那部分的钱,说:“若是让你请客,那就成了恐吓了。”
只要八木还活着,他们就会一直被纠缠吧。得趁现在想点办法才行。
几天后,丹治久违地与绪川见了面。虽然绪川早就已经离开鹤见去外地生活了,但听说他回了老家,为保险起见,丹治还是决定去会会他。八木已经看穿绪川是个胆小鬼了,所以得提前叮嘱他,让他不要做烂好人。
“不是说好不见面了吗?”绪川说道。
地点是鹤见站西口的KTV。从前,他们只要去KTV就会来这里。虽然他们也光顾过其他的店,但是都倒闭了,所以现在还是去的这家店。
不过,跟绪川单独来KTV似乎还是头一次。丹治想着绪川应该会唱动漫歌曲的,但这次可不是来唱歌的。
丹治给绪川讲了八木所说的话,绪川默默地听着。
“那时我们三个约好了,要把秘密带到坟墓里去。可是八木认为你会招出来。”
绪川没有回答。
“只要你不说,大家就会得救。你仔细想想,现在根本就没有任何证据,只是八木的一面之词罢了。就算八木向警方告了密,我们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
丹治等着绪川回话。也许是感受到了无言的压力,绪川缓缓地开了口。
“说不定是个好机会——”
“什么?”
“我现在还会梦到山田。我在想那家伙是不是含恨而死的啊。八木是山田的转世,山田为了复仇便转生成了其他人。”
丹治不禁嗤之以鼻。
“这怎么可能!就算你动画看多了,也得适可而止吧。”
“我们害死山田的那天是成人节吧?山田一定也想长大。八木是在我们成人之后才开始威胁我们的,所以他一定就是山田的转世。”
丹治无言以对。虽然丹治知道绪川是胆小鬼,但没想到绪川竟然胆小到了如此地步。
绪川嘟囔着:“无论八木是不是山田的转世,对我来说都没什么两样。我已经忍受不了了,亏你还能这么冷静。”
“明明作了不少恶,事到如今良心开始痛了?”
“作了什么恶?顺手牵羊?恐吓?这些跟山田的事相比都不在一个级别上。听好了,我们一生都会背负着杀人犯的罪名,懂吗?”
“如果一生都背负着杀人犯的罪名,那就算坦白了也还是杀人犯啊。”
“确实如此,但心理负担会减轻许多。”
两人沉默了片刻。随后打破沉闷气氛的人是丹治。
“确实,杀人不是闹着玩的,但是我没有你那么痛苦。如果必要的话,我还会这么干的。对不守约定、背叛伙伴的人,我随时都会把他给做了。”
绪川瞪大了双眼。
“你要杀了我吗?”
“你太不冷静了,所以我会视情况考虑这个选项。振作点啊!如果事态真的很糟糕的话,我们早在还是小屁孩的时候就会被抓了。现在根本没有证据,八木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来纠缠我们。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的良心。如果你能保持沉默的话,我们都会得救。”
“并不只是良心的谴责。”
“什么?”
“八木给我介绍了一个朋友。对方跟我兴趣相投,性格沉稳,是个好人。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们是坏人,而是我也可以有不一样的生活。”
“难道你就是为了见那个家伙才特地坐新干线回来的?”
绪川点了点头。
“平时都是对方来找我,我一直不去也不太好,而且我也想回老家看看了。”
“哦,这样啊。不过你所谓的朋友,反正跟你一样也是个‘死宅’吧。八木派那家伙到你身边是想要拉拢你啊!”
“我知道的,但是我希望你能给我些时间。”
“时间?”
“我想一个人思考一下。不过我不会擅自跟八木坦白的,说话算数。到时候我一定会找你们商量的。”
丹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下次再见到绪川的时候,说不定就必须得杀掉他了。再继续这样下去,小学时所犯下的罪行被人发觉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看着绪川那张严肃的脸,丹治也开始认真地思索,杀死绪川或杀死八木,哪一个风险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