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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往事(中)

他是他,我是我,他早就死了,他和我没关系。

想起十几岁时的他我不自在,烦,难受,想起来就硌硬。

什么样的命运我都接受,除了他重新出现,死而复生。

他就是他,他应该去到另一个平行宇宙拥有着不一样的人生,勇毅果敢,自洽圆融,无忧恐怖,坦然孤独,从不知自卑为何物,爱自己,过得好,有朋友。

该去的地方大都去过,该进行的战斗也大都完成。

想说的话已不太想说,想回顾些东西资历却不够。

不甘心重复自己又不甘心被淘汰,想转折又怕折腾,想颠覆又舍不得身家性命。

发现到了个尴尬的年纪,老人比你老,年轻人比你年轻。

这样的你浮沉人海,如今随着人流站到了大时代的入口。

是往下坠还是找方舟?是速朽还是苟生?

就先停一停,停下来先把自己看清,你有多久没仔细看看自己了,你也没什么本事,看个小我就行。

(一)

我在一个胶东小县城里长大,卡着改革开放的节奏,80后,1980年。

我爸妈农民出身,他们这辈子实现的最大阶层跨升,是靠读书走出乡野,让我出生在县城,生下来就有馒头吃,有干净的自来水用,有粮本和城镇户口。直到今天我都觉得他们为我做了很了不起的事情,温饱和稳定,粮本和户口,以及住楼。

楼是灰楼,家在二楼,楼道灯永远是坏的,楼道里大白菜码成墙,挨着蜂窝煤球,家家户户仰仗这两样东西过冬。冬天餐桌上除了大白菜就是土豆,大白菜吃心儿,需扒掉最外面冻坏冻蔫的两层,也可以不扔,我妈就习惯把外面那层破叶子洗巴干净抹上盐当咸菜吃,包括白菜根子头。

她坐在小马扎子上收拾菜叶子的麻利劲儿和最普通的农妇无二,穿着花围裙,戴着蓝套袖,完全看不出有精通医用拉丁文和各种药品化学分子式的可能。

楼下有排小平房,一家一个,堆杂物囤粮食,养鸡用。

玉米和蛤蜊皮磨碎了喂鸡,鸡才茁壮,用棍儿把公鸡捅开,让母鸡们先蜂拥而食,每天把手伸进笼子里摸摸有没有蛋,新蛋热热的像个蒸芋头,摸起来疙疙瘩瘩的,并不滑手。

腊月的时候打盆开水杀了公鸡去,叫你每天天不亮就嗷嚎,扑扑腾腾菜刀抹喉,鸡血那叫一个红,开水煺毛,开膛破肚,肠子热烘烘地一掏出来,风都腥。都是好刀法,家属院里太多擅解剖的人,职业都是教医生。

所以有点头疼脑热什么的也不用去医院,单位的附属医院也不用,楼上楼下敲敲门,都是医学高手,放下锅铲给你把脉,穿着秋裤帮你针灸,像我妈就常跑过来噌地把我作业本撕一页,拿去帮人写药名。

谁家烧带鱼了全楼都闻得见,谁家吵架闹离婚了全楼都听得清,谁被扣了奖金谁没评上职称全院都知得道,我就是在这儿长大的,很小的一个学校家属院,四栋古老的矮楼。

家属院右墙挨着干休所,左墙贴着莱阳一中,再往左是粮店,并排两个大缸,可以拿着瓶子去打酱油,对面是电影院,附带一个神秘的录像厅,再往前是我爸妈学校铁锈斑斑的大铁门,冬青阴森森,进进出出的医学生。地处胶东腹地,冬天有了不得的北风,不封窗不行,学生们就扛起梯子抱着透明塑料布在街上走着,来给老师家帮忙,见了我爸都很恭敬,对我妈就很亲热,因为她监考松。

街是柏油路,夏天软乎乎,咖啡色塑料凉鞋一踩一个印儿,街上四季轿车都少见,拖拉机倒是不少,马车也一年到头。马都很瘦,味儿都很冲,赶车的都是穿黄胶鞋的干巴老头,要么拉煤要么拉西瓜,冬天就是橘子和甘蔗,甘蔗整根卖,牙啃皮,管它多厚。

说到吃的,从单位食堂打来的大葱炒豆腐最香,玉米发糕也暄腾腾,搪瓷缸子烫手,一路小跑往家端,口水顺着下巴流。发糕蘸菜汤多么好吃,但最好吃的还数方便面,三鲜伊面,黄袋子那种,过生日就有机会吃上,等待面泡好的那两分钟令人激动,虽然知道碗里只是面,永远不会出现包装袋上的大虾和鸡蛋,但总幻想会有例外。

我成年后总逃不开一个怪圈,明知别人给画的饼没那么圆,也总存有期待,我想原因或可追溯到方便面。

方便面成为让人嫌弃的垃圾食品绝不会超过20年。

我说的是30多年前的事情,莱阳80年代90年代的时候。

莱阳离我妈掖县老家不到100公里,在搬去牟平养马岛前,我家一直住在那里,很小的一个县城,梨最有名,梨花开放时节遍野粉雪,开满丘陵。也不知道梨花节现在还搞不搞,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想想,胜比东京八重樱不让波密桃花林,梨树下的人都穿着最体面的衣裳,严肃微笑,冲着海鸥相机。好像得过个什么奖,国家级的儿童绘画类,画的就是梨花,用蜡笔,这导致我妈误以为我在画画方面天赋异禀,托人找了老师让我去学习。这是我唯一被培养过的兴趣特长,可惜她并不知道我真谈不上多么爱好,除了画画没别的玩的而已,闲的。

80年代我是个寂寞的小孩,少言寡语,只要去掖县姥姥家或乳山奶奶家就高兴,一回莱阳就蔫得不行。大部分时间甚少出门,不上课的时候就自己个儿在家待着,翻翻书画画画,偷吃点馒头蘸白砂糖什么的,等着大人下班回家。那时候还不流行养宠物,家属院里同龄子弟也极少,一个男孩家和我家不咋对付,一个男孩要在家学算数,剩下一个女孩有心脏病,不能乱跑动。我不记得我小时候有过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如果有只小狗就好了,一定起名叫警犬卡尔,可惜我没有狗,只有画画的红蓝铅笔。

没人一起玩,也没地方去玩,更不知道什么好玩,除了画画就是发呆,阳台上一趴就是半个下午,也看不远,我家二楼。有时候也下楼晃悠,去看看鸡,看看磨剪子戗菜刀的,看看收破烂报纸酒瓶子的,再去传达室门口坐着看蚂蚁。旁边树荫下是下象棋的老头们,都光着膀子露着肚子,白背心撸到胸部,包括老教授。

现在想想,没有过特别不高兴,也没有过特别高兴的时候,就是觉得时间漫长无比,无以填充,一棵树的叶子都数完了天也不黑,日头也不动。

每次天黑时我妈骑着自行车回来,我都觉得一生已过去了,心里苍老得要命,见了她也懒得热情打招呼。她也懒得热情,朝九晚五工作累,下班了还得做饭给我吃,看起来就带着点气冲冲,不怎么待见人类的样子,那咱自然识趣不去招惹她,拿了缸子瓶子饭票粮票该买挂面买挂面该打酱油就打酱油去,让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那时候去打酱油的都是小孩,都闷着个头拎着个瓶子,经常看见立在门口嗷嗷哭的,要么是丢了钱的,要么是瓶子碎了的。很罕见的一次是粮店的大缸碎了,好像是有个小孩刚学了关于司马光的课文,半条马路被黑暗淹没,全世界的苍蝇都赶来了。

那小孩是个实诚人儿,值得结交,也不知道是哪个单位谁家的,当时就被逮住绑树上了,也不好去问,是为一憾。

总之,这种事真让人羡慕,我就没干过。

他们一说我乖、老实、懂事儿,我就烦得不行,就更不爱说话,于是越发被认为老实得要命,我妈一度奇怪我成年后咋那么能折腾,小时候不是挺安静的吗?变异了?

我咋解释,我只能告诉她说:我就是安静坏了啊行不行。

不然咋说,说多了她会认为亏欠了我什么。我不觉得有什么亏欠,没冻着没饿着的有什么亏欠的,我一直觉得大部分小县城小家属院里长大的80后,应该都体验过一样的安静吧,我是说寂寞。

可笑吧,小孩会寂寞。

可笑吧,觉得小孩会寂寞这件事可笑的人。

属实寂寞,没什么玩儿的。

这两年我常被人笑话沉迷吃鸡,老玩手游,唉算是补个课,小时候游戏厅没进过,魂斗罗这些名词其实都是很多年后才知道的,谎称玩儿过是为了和大家的记忆同频。游戏厅可太远了,要走很多条街,县城中心是个遥远的所在,又没有过零花钱,即便是有也不敢去,没人结伴壮胆,怕挨揍。

在学校也找不到人结伴上厕所,很奇怪的现象,要好的伙伴课间一起上厕所是个仪式,可惜小孩们来自一个单位的自然联盟,有农学院的有重型机械厂的,人数都不少,人家一起勾肩搭背的时候我难融。我在莱师附小上学时一度挺失落,和我一个班的家属院小孩张婷婷是女生,我不仅无法和她结伴上厕所,也无法说服自己去和她跳皮筋。她也挺孤单的样子,偶尔从家里窗户望过去,她啃着个红糖包子在小小的家属院里自己跳房子,能跳许久。

这些看起来无所谓的事情,对一个小孩来说却重要得不行,80年生人算较早的一代独生子女,当时的社会舆论是担心被宠坏了,却不咋关心孤不孤单,人们不觉得小孩孤单了是件多大的事。

细想想,也可以理解,我的父辈们在当小孩的时候,有远比解决孤单更重要的事情。

还有一种约定俗成是限制小孩看电视,苛刻时间严防死守。

这点我一直无法理解,那年头大部分家庭电视刚刚有,统共也就收俩台,是中央台能让人学坏还是山东电视台能教人学坏?山东台那时候没上星,连蓝翔的广告都还没有,史丹利化肥和红会福娃娃更是后来的事情。

连我妈这么不咋管我的人都很烦我看电视,新闻联播都不行,貌似也不是怕耽误我学习。我揣摩过她是不是怕我近视呢?也没见我昏黄的台灯下画画时她怕我伤眼啊,双标得很反正,你又不能不听她的,她给你吃饭。

双标的人一年比一年遇到得多,越搭理越来劲,屡屡令人头疼不堪。

30多岁时我忽然想明白了如何去面对,甭搭理他就行,他又不给你吃饭。

看电视这一行为,已渐渐淡出了大部分人的日常习惯,电视不会消失,只会屏幕变小,刷抖音时指尖上下滑动一下多像换了一次台,无数个台。

那时候我家的电视机有肚子,换台是机械旋钮,晚上9点以后只剩雪花,星期二也没有节目只有个彩饼,听说是电视台定期维修,这让我对电视台的想象一直是个蒸汽锅炉房,每个星期二电视里的人都在忙活着擦齿轮上机油,主持人就负责紧螺丝,电工一样吊在半空中抓着两个扳手,背景音乐是《在希望的田野上》,所有人斗志昂扬,动不动就喊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很多年后我去了山东电视台上班,感觉我小时候的想象还是太过美好了,但话筒确实像扳手。

1988年左右家属院里有人买了彩电,到了1990年有了《正大综艺》,我无法描述每次看完《世界真奇妙》后的震惊,屏幕里的世界各地和我身处的莱阳如此不同,而莱阳对我来说已经无比庞大了,去趟红土崖烈士陵园都算一次了不得的远行。实话实说,并未引发太多向往,觉得太繁华太遥远了,我爸妈都没够着,我怎么可能够得着?那些反差对比,让一个边写作业边偷瞄电视的小孩沮丧,于无声无息中。

很小的时候就明白,比起村庄里的小孩,我这个小县城长大的小孩过得不是一般好。每次回姥姥村小住或奶奶村借读,我妈最常警告我的是不要炫耀,别人如果光着脚跑,你也要把凉鞋脱掉。

我有什么可炫耀的?我觉得她莫名其妙,就因为我户口是城镇的住的是楼房?

我有他们这么多伙伴可以一起天天满山满野地疯跑,还是我那点可怜的见识能在赶海时用得上?人家不嫌我呆头呆脑的已经够给面子了,和他们一起下河上树摸鱼逮鸟时,我是又高兴又沮丧。

忽然想起了另外一种沮丧。

在济南刚上大学时,好像生病了,想请假回莱阳,到我爸妈单位的附属医院去检查治疗,有我妈在,也敢放心吃药。去学校医务室开病假条时,遇到了在那里上班的同学妈妈,她女儿是我的同班同学,她老公是学校领导。她伸过脑袋来,看着她同事给我开假条,随口问我干吗不在济南找个医院治?没等我回答,又随口说:哎哟,有意思,回莱阳那种小县城儿治病,啧啧……我说我爸妈学校的附属医院挺好的,他们也都是干这个的,我妈是……

她不等我说完,抢白道:不就是莱阳那个什么什么学校嘛,哎哟什么水平我还不知道,啧啧?

当时只是赔笑,出了门才回过味来,应该是被人瞧不起了。

血气方刚的年纪,假条当时就撕了,没给我妈打电话咨询,自己去山师东路的药店胡乱买的药,山东艺术学院当年每个月给学生发30块钱的补助,加上暑假打工挣来的钱,付药钱是够的。我一直记得当时的感觉,拎着药房的塑料袋子,扶着隐隐作痛的左腰,在山师东路上慢慢走着,嘴里发苦口干舌燥,边走边骂娘。

莱阳地瓜话我再不会说,也记住过一句:劲儿恁马门儿的。

我那个大学同班同学和我很像,都是在大学家属院里长大,都从小到大住在一条街上。不一样的是,她家是省会济南,我家在县城莱阳,她家好像今天还住在文化东路那条街上。很多年后的今天,我依旧不觉得当时是我太敏感了,明白,或许人家只是无心地冒犯,但优越感这种东西无法隐藏,曾狠狠划伤了一个小地方来的年轻人,让他自惭形秽和沮丧。

这才不是个莫欺少年穷的故事,少年不怕欺,只是痛恨被俯视罢了。

她有什么可优越的?不值一哂的人而已。

那你又有什么可沮丧的?你若不自卑,你为何会沮丧?

可是一直以来你在自卑什么呢?为何几十年来始终那么介意一切俯视的目光,所有的付之一笑都是忍。

你从没学会消解,只是忍,把忍当成对抗,虚妄里无尽砍杀,幻想自己赢了。哪有什么刻苦勤奋努力打拼,你骗得了自己吗,不过是为了不被俯视而使劲折腾,边折腾,边假装特立独行和洒脱。这算什么人生,你能数出来几个片段是真正快乐的,你和你年轻时候一样无聊,无聊极了。

你唯一的长进,是开始懒得掩饰这份无聊,边打下这行字边苦笑着。

(二)

我应该写点轻松的东西,往回找补找补,让这篇故事不像故事散文不是散文的东西吃起来不那么粗涩。

说说益母草吧,很多年里我一直以为这东西最大的功能是当柴火。

那时候我爸妈学校的附属药厂用益母草熬膏,剩下的益母草渣子晒干了特别方便生火,很抢手的玩意儿,抢起来论车。每年晒益母草渣的季节,单位院子里满眼屎黄色,草渣子是熟的,热气腾腾,再没有比它苦的东西了,但益母草药膏就很甜,馋了经常偷喝,粥一样稠,小玻璃瓶子里挂着壁,止咳糖浆的颜色。

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喝多了益母草膏的缘故,我到现在都不长腿毛。

板蓝根也常喝,一感冒就让喝板蓝根,那时候还流行烧醋来预防感冒,好好一个火炉子非要搁上一搪瓷缸子醋,还有什么比热醋挥发的酸味更下饭的吗?反正我一闻就饿,就想来头蒜,吃韭菜馅的饺子。

馋是肯定馋,哪个小孩不馋,尤其冬天过了一大半的时候,见天炒白菜熘白菜早已把舌头吃淡,我妈就带回糖面来,往每天早上的羊奶里撒,能咕嘟咕嘟喝完的话,就有资格干吃一勺糖面。

糖面是药厂给药片裹糖衣用的,那叫一个细,最细的面粉也没它细,入口化。糖面吃完了不见我妈再拿回来,我急眼了,翻出家里的药片含着舔糖衣,糟践了不少,一堆白疙瘩。

我妈气坏了,但没打人,她不太擅长打人,只放狠话,说算我命大,差点毒死自杀了。

吓唬谁呢,我啥家庭长大的,啥药吃不死人我还是知道的。

巧克力吃过,金币巧克力酒心巧克力,珍贵极了,颅内高潮。

不记得吃过辣条,遇到过很多说辣条是童年记忆的人,都让我很纳闷,我咋就不记得有辣条?光记得有大大泡泡糖,有玻璃瓶浓缩橘子汁,还有崂山可乐。

可能是环境的原因,见识太少了,和大城市的孩子们肯定不能比,他们司空见惯的许多东西,我这样小县城的孩子是不知道的。

他们应该也都有许多小时候的伙伴朋友吧,不像我。

崂山可乐记得是记得,但喝过的次数不多,好像是有两次被带去灯光球场看县际篮球比赛时喝过,满世界乌泱乌泱的人头,也搞不清楚他们热血沸腾地叫唤个什么,我蹲在人腿树林里认真喝崂山可乐,再没有比这享受的事儿了,冰凉凉的,喝一小口打一个嗝,直到散场的人流把我踩翻,瓶子也不知滚到哪里去了。那可了不得了,瓶子咋的也得找回来,得退好几毛钱呢。

当年我妈他们单位自己也做汽水,我妈就会做,那玩意儿产地在实验室,用大圆压力桶盛着,龙头一拧一股白沫,口感说甜不甜说咸不咸甚为瘆人,我就没见过能把一茶缸都给喝完了的。

很多年之后我和那个味道重逢,在一个叫崂山白花蛇草水的瓶子里,过了几年发现居然一直没有下架一直在售,感动极了,这就说明这个世界上勇敢的人还是存在的。

崂山可乐现在也能买到,我和你说,真可以买瓶试试去,带枣味,比可口可乐什么的好喝。我这几年从网上找到了,一直买来喝,我妈说小心骨质疏松,没疏松,我结实着呢,就是牙蛀了一颗。

这让我有点欣慰,小时候都没机会蛀过。

如果小时候每天都能喝上一瓶崂山可乐就好了,没朋友就没朋友吧,再无聊也值得。

你看,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思维方式,习惯放大一种需要去覆盖另一种需要。算不算是一种逃避呢?不自觉地附加上意义和热爱,用无聊去打发无聊,还总能自圆其说。

我把自己写郁闷了,我快停一会儿吧我,我去喝瓶崂山可乐。

严格意义上讲,是有过朋友的。

有个朋友陪了我很久,叫郑渊洁,也是大部分80后的朋友,我最后一次买他的书是2006年的《皮皮鲁总动员》,第一次读他的书是1986年。

我妈从1986年给我订《童话大王》,那时候我大约认识了50个字,这是她当年做过的最正确的事情之一,估计是看别人都订就跟风订了,但她没工夫读给我听,我连猜带蒙,到现在我还记得我拥有的第一本《童话大王》的封面,一个穿蓝裤衩的小孩站在巨大的光环里,右手领着只狗一样瘦的熊猫,左手领着只鸡。

我印象里应该是只鸡。

我到这会儿也挺好奇为什么要领着只鸡。

绮纨之岁有了郑渊洁这个朋友的好处是,有了他罐头里也就有了小人儿,魔方里也就有了世界,每个苹果都可以折腾地球,每辆红色汽车都是活的。小县城80后的80年代未必是多彩的,有了他就变成了高清全彩,且是全息AR。如果你当年用100箱崂山可乐来交换放弃读他,那我肯定选他,我小时候画的画都是关于他书里的故事,我到今天的行文措辞都还在不自觉地学他。

因为《童话大王》确实有过一个朋友,叫张欣,莱师附小的同班同学,很要好,常擎着两根宝贵的白糖冰棍跑去他家找他一起吃,他也常跑来给我半个烤地瓜,或一把板栗,然后头顶着头一起读《童话大王》。永远不要低估了一个孩子的审美能力,那时候我俩爱得死去活来的故事《蛇王淘金》,到现在翻出来看看,都是理应不朽的。

忘了是因为看了里面哪个故事了,央求我妈给我俩买过天蓝色的布做一样的衣服,张欣他妈妈踩的缝纫机。

还和张欣一起拔老根。

拔老根需要秋天落叶满地的时候去街上翻,又粗又黄的杨树叶梗才叫个好,如果想更好,就把老梗放在鞋里捂着踩,一个星期下来又臭又韧,一个月下来战无不胜。老梗踩在小白胶鞋里,那时候家境过得去的小孩都是帆布白胶鞋,每次洗完了需用白粉笔涂抹一遍,这样不泛黄。

张欣个子比我高,踩出来的老根战斗力比我强。我俩都喜欢拔老根,也都喜欢文艺委员顾一心,都不敢主动和她说话,都仇恨万晓东,这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被爸妈带去过好几个地方旅游,吃过冰激凌,他就有勇气找顾一心说话,还老给她表演小虎队的歌,关键还挺好听,和他比起来我们土得不行,袖子上都还有鼻涕嘎巴印。

整整五年,顾一心是我上学的动力,也是抢着每个冬天早上跑去生炉子第一个到教室的原因,每次看见她进教室门时我都心律不齐,天越冷她嘴唇越红,腮也粉红粉红的,不能多看,看上一会儿我就觉得我快死掉了。

顾一心夏天常穿一条白底儿绿领的连衣裙,她上海的亲戚捎来的,到今天我都认为这两个颜色的搭配极致洋气,且只有她那一头鬈毛才最配。她也不是本地人,老家江苏,家住城郊莱阳农学院。我每次路过她家那片都觉得像朝圣,我7岁开始喜欢她,17岁出胶东前都坚信她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兔子牙小姑娘。

莱师附小那时有个特殊的教学法,每晚的语文作业里必有一篇500字作文,学生们痛苦不堪,我乐在其中,每天写800字,常有机会列为范文上台朗读,这也是我唯一能被顾一心注视的机会。每次读完作文,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走下讲台时脚下都发飘,觉得此生足矣,功成名就矣。

至于平常日她是看不见我的,我不搭理她,躲着,迎面走来也绝不冲她笑,怕她发现我在意她。至于"她说不定会喜欢我"这种想法绝没有过,我太普通太寻常了土了吧唧的,我自个儿都不喜欢我自个儿,我鞋垫里还踩着个臭烘烘的老根儿呢。

又想引起注意,又畏惧被注意,再喜欢也不懂争取,只无师自通了自惭形秽,越喜欢越觉得遥远,越喜欢越坚信没有资格靠近。

话说,到如今也是如此,很多事情上都不自信,偶能克制无有消解,即便成功也觉得不过是侥幸是僭越,骨子里我咋这么怯懦?

念起当初那份喜欢,除了怯懦,偏执也有过:

我上小学一年级时站在操场上痛哭流涕,被一个发现击垮了,这么美好的小姑娘怎么也上厕所?她怎么可能也和我一样拉㞎㞎呢?这个世界怎么是这个样子的?

这种认知上的颠覆感一直到今天还在重复,在很多事情上带来过失望,每当对事物有了热情和向往后,总会不自信于自己的判断,比如光辉的人、了不起的事、正确的三观正能量什么的……事实证明,大都是需要上厕所的,和我一样。

所以谈不上错,非要说错,错的也肯定不是对方不完美,而是我先期预设的完美想象,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失望呢,于是,屡屡为自己的失望而失望。

而每当我发现,己身被他人同样预设着时,心下唯有尴尬和恐惶,该如何做才能坦然于那些预设和想象?该如何做才能不在乎被人失望?都活了几十年了还解决不了这些问题,此刻的我活该失落。

前些年小学同学们建了群,聊起小时候,顾一心对我的印象是:你老是不搭理我,很讨厌我的样子。

我悲伤极了,原来如此。

她说:我儿子上学后,我跟他说,你要是喜欢哪个人就对她好一点呀,没必要装作冷冰冰的。

我闻此语,更加悲伤,你看,这么简单的道理又不难懂,咋就没人教教。

话说,指望50后教你这些是一种奢望,慕少艾属于学业的拦路虎,要么扼杀要么引导,没听说过还有鼓励的。我妈和我老师那代人成长于物资匮乏年代,他们的生活经验教会了他们首重物质保障,强调通过辛勤刻苦努力奋斗获得,这一切指向的是可持续生存,骨子里他们不觉得有什么比生存更重要。所以,落地实操时,他们觉得你只要学习成绩好就行,只要不影响学习就行,学习好了就有了生存保障,别的都没那么重要。

和他们那一代很多人一样,我妈到今天都坚信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有一回我和她说还有后半句:良知才是方向。她半天反应不过来,说知识难道不包含良知吗,她让我定义一下良知是什么,搞得我也半天反应不过来。我想说是常识来着,但她躺到沙发上看她的医用拉丁文药书去了,这是她几十年不变的娱乐爱好,不能打扰。

话说我妈已经够不错了,她的预期值低于其他家长,我成绩不垫底就行,不用多么好。

不过,当年和张欣一起没玩儿多久,我妈让我别再跑他家楼底下喊他了,他爸爸去世,家里人很伤心,我应该懂点事,别老惦记着找他玩,会影响他学习。

张欣在父亲去世后变得独来独往,孝顺得很,学习成绩无比优秀,老根也不拔了,放学就回家,《童话大王》也不看了,也没和我再分吃过冰棍。现在想想,他属于一夜之间长大了的那种小孩,懂事得太早。张欣后来比我有出息得多,上的知名大学,毕业后在济南做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是我唯一还有联系的发小,大家感情一直很好。

其实我也不确定和他算不算发小,和书里电影里别人故事里的发小比对起来,觉得不太像,但事实上除了他我真想不出来小时候和谁更要好。

前些年有次一起喝酒,提起共同喜欢的顾一心在北京搞科研,张欣说我记忆有误,他小时候明明喜欢的是和我一个院的张小梅,就是我老喊张婷婷的那个,而他清楚记得我喜欢的是坐第一排的胡起静,见不得她哭,为了别人给她起了个外号狐狸精而和人干架,凳子都砸坏了。

我大为震惊,还有这事儿?我会和人干架?

我小时候那么 ,不被人揍就不错了,一吓唬就

我那时候最 一个叫军哥的大汉,我的梦魇,外号东关大彪子。

每次看见他从街头出现,我都立马 得要尿裤子。他长胳膊长腿大耳朵,地包天的下巴,副业捡垃圾,主业吓唬小孩及漂亮大姑娘,左手拎着蛇皮袋子右手掐着大铁钩子,追起人来速度惊人,动不动就用袋子把人套了,我就被套过,咣当扔上三轮车。还被抢过一次冰糕,咔嚓咬掉了一半又塞回我嘴里,咸的,我哭着在水龙头下冲了很久,扔又不舍得。

他翻墙进附小找垃圾时场面最壮观,老鹰进鸡窝,几百个小孩吓得嗷嗷叫唤西藏东躲,体育老师根本撵不上他,但全校学生都对体育老师很钦佩,包括女老师们。

在网上搜了搜,惊奇地发现东关大彪子军哥是全体莱阳县城80后小孩的噩梦,我一直以为他的行动范围只在我那个活动半径。现在想想,是个可怜人儿,精神方面有恙,莱阳土话里把这种情况喊作彪子,希望如今是还好好活着的吧,我想我如果遇见了,依旧会怕得慌。

我成年后遇见很多和他很像的人,虽然精神和智力都没问题,但也和他当年一样,热衷于威慑弱势于己的人,这样的人往往只是极普通的人,擅长的也不过是道德审判和口舌之勇,但他知道不会遭遇还手,故而标榜武力值时和个彪子一样威风。

除了东关大彪子,我那时候还怕遇见城厢的村中小孩们。

我妈他们单位靠近城乡接合部,往前走上几百米就是菜地麦子地,家附近不少城厢村,婚丧嫁娶常有鞭炮噼啪响,偶尔忍不住跑去玩,狗不撵你村里的小孩也会揍你。那时候村里小孩对和他们口音不一样的小孩很排斥,我又不会说莱阳话,一张嘴便招致敌意,经验是绝不能跑,目光也别去接触,要尽量装作无所谓,自然地转身,慢慢地撤退,谁吆喝你过去也别回头,绝不能狂奔,哪怕腿抖得再厉害。

莱阳话很有气势,哪怕是出自小孩子之口,我不会说,但有两句我记得无比清楚:

来,你过来来!

啊哟,你还挺胀饱来!

一般用到第二句就是要动手了,他们揍人是按剧情来,台词很严谨,人间大炮一级准备,人间大炮二级准备……克赛前来报到,脚步声迅疾而至,然后你眼前一黑背上咕咚一声。那也不能回头,回了克赛会再来一遍,直至你踉跄出他们的星球。

倒是不下死手,驱逐异类彰显领地权而已,顶多撞你一下捣你一下,不扔砖头。这点就比现在的键盘侠们段子手们讲武德,现在的人们不怕战斗,怕的是没有敌人,非黑即白,己白他黑,对立面的都该死,群情汹汹往死里弄,不社死不罢休。

有一点二者倒是挺像,都成群,因成群故,发现自己很安全;因安全故,很勇猛。

我发现我老早就明白了一件事,人群最可怕,遇到人群要远离,因为我无缘融进去,有缘也融不进去。另外还明白一件事,被围殴时要沉默,能不回应就不回应,站直了挨打,闭上嘴迎唾沫,以求活着。不用指望讲理,只要讲道理就讲不清道理,个体对立于群体时,永远是个体的错。

…………

每个人都有不喜欢的字或词,我不喜欢的是个体。

一直以来,这个词带给我的意象画面,是一个贴着墙根慢慢走路的小孩,双手抄兜,故作镇静,心跳如鼓,不敢回头。

真他妈是个 小孩。

(三)

我看着这个 小孩。

这个讪讪的 小孩。

我看着这个小孩孤孤单单走过青春期,讪讪地路过人群,再轻松的聊天也无缘加入,别人看不见他,从未有人邀他同行。他乏味得很,不会打篮球,不会踢足球,不会打扑克,不会打群架,好像所有需要组团完成的有意思的事情,在他这儿都是一片空白。他不爱说话,没有朋友,放学后一个人骑自行车回家,轮胎瘪了也开不了口去借打气筒,沿着臭水沟自己推着走,没人看他他也是讪讪的,有人没人他都是讪讪的,好在近,几分钟的路程。

后来的学校翻过墙就是家,一分钟都不用,逃也似的躲回去,哪儿也不去。灰色的矮楼早已破旧,门上的春联残迹层层叠叠,把垃圾拿去院外倒的时候他就站在路边听会儿歌,冬青丛已长得老高,街上的商店也多了起来,循环播放着郑智化的《水手》和《星星点灯》,他一听就是半天,背贴着墙手里拎着垃圾桶,热血沸腾,一脸讪讪。

他可真没什么特殊的,个子瘦小成绩平平,厚厚的眼镜糟糕的发型,除了校服只有校服,只有一双回力、一双双星,没有正眼看他的女生。许多人懒得把毕业纪念册和他交换书写,老师也常喊不利索他的姓名,他早就习惯了这一切,讪讪地接受,这么寻常的路人甲,布满早自习前和晚自习后的校园门口,乌压压沉默无声,无有尽头。

但凡人群聚集,必分三六九等,排序隐形,倾轧有序,这种现象也存在于未成年人群中。

从一个集体到另一个集体,从一个环境到另一个环境,他的位置总是底层,堪堪不至于成为被集体瞧不起的那一个。集体热爱公推出一个共同鄙夷的对象,共同孤立,用以给大家的安全感和优越感垫底,选中的对象要么最丑和穷,要么最怯弱,欺负了也就欺负了,智力和体力均还击无力。

所谓欺凌,未必一定是肢体暴力,几句话,几个白眼,几阵哄堂大笑,几声嗤之以鼻,摧垮一个无力还击的半大孩子没有问题,让一群人迅速印证优越感更没有问题。未成年人的恶如石刑般残忍,他们得空就投掷几颗,不留间隙,不给人时间喘息和痊愈,乐此不疲。

小小一间教室,日日继续着这种猫玩老鼠的游戏,他讪讪地围观着,只能沉默,不敢发表异议,侥幸未被逐出人群,侥幸被针对的尚且不是自己。

偶有一个晚自习后的深夜,他被轻轻拽住,讨好的笑容怯懦的声音,说想谢谢他,因为他没有表露过瞧不起。汗津津的一把朱古力豆塞进他手里,卑微的谢意有一千斤一万斤。

黑暗里那个慌张的影子慌张地说:别让人瞧见了……

又说:没事的,你平时不用和我说话,别连累了你。

路灯昏黄,天气干冷,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攥着左手独自走在大街上,腿比铅沉。同班同学的自行车三三两两呼啸而过,大笑大叫,喊着简单的粗口彰显着个性和叛逆。他一度渴望加入他们,但此刻他盼望冲出来一辆卡车撞倒一切,碾压平了这片丛林。

他本可以接过那把朱古力豆后说些什么,但他没有。

一片混乱里他牙关紧咬只明白一件事,他比任何时候都要瞧不起他自己,他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强大,厌恶平庸。

90年代的北方小县城里,不乏他这样的少年,胆小怕事平庸无趣,少年二字他是不配的,配不上那份意气。有时候他会恼怒自己的平凡空乏,有时会嫉妒他人就可以那么受欢迎,轻轻松松便可拥有不凡和个性。更多的时候他处在一种混乱的自责中,对己身的不满,让他愧疚——

你有什么可不满的?不满的是什么?生来拥有温饱和稳定,无须操心春忙和秋收,谁让你挨过饿吗,谁让你经历过困苦饥馑?你怨恨什么呢?是怨恨这块地不肥你,还是嫌弃父母没有给你更高级的出身、更丰裕的环境?这种不满简直算是一种背叛,龌龊无比,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问题,一定是你自己出了问题,你没有不满的资格,你必须愧疚。

于是愧疚,半大孩子心智未熟,不满和愧疚交错叠生攻守不停,一天比一天对自己失望,脸上却不露,真是个好演员,旁人看不见他的情绪,家人也只道他是正常的寡言木讷,性格内向而已,不爱与人交流。

…………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有些东西正在塑成。

若干年后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偏执犯独,敏感多疑,大喜大悲情绪极端,永远学不会配合协作。他后来所有擅长的事情,都可归类为自己完成,并自我美化成孤勇。貌似卓尔不群,实则畏惧人群,貌似有许多的朋友,活该没有战友。我才不会替他辩白解释,这个世界只看结果不看缘由,他可笑的分裂没人有义务读懂。

…………

我看着他迟疑在90年代的街头。

看着他攥紧那把手术刀,解剖兔子鸽子小白鼠锋利无比,刀片可替换的那种。没有朋友没有帮手,他只有这把手术刀,在遥远的90年代初,用以应对终于到来的勒索霸凌。幸是皮外伤,没刺伤脏器,没割穿过大动脉,这要拜他常去的图书馆所赐,那可是医科院校的图书馆,一半都是医科书籍,他莫名其妙地无比了解人体结构。

他们当然可以搜不出钱来就那样呵斥,也可以一耳光打飞他唯一的那副近视镜,但不该拣着放学人流最高峰时那么大声,有个鬈发女孩的自行车刚刚经过门口。

最后一下刺击结束,他转身背向那些惊骇和呼喊,攥着冰凉的不锈钢刀柄往城外走,走啊走,走完亮起的街灯,一直走上城外小丘陵。

那是最初的悲伤,一个半大孩子独自看着落日如轮,手上鞋上裤子上点点的红。

他成年后一度睚眦必报,又一度惯于忍辱独处,我知源头。

我还知道,若干年来再凶狠的反击之后,他都会后怕,心虚胆

…………

我看着他独坐在霉味呛鼻的老图书馆里。

一个周末又一个周末,一个假期接一个假期,一年又一年,自己开门自己锁门,除了他自己一个活人没有。大雨滂沱的夏天午后,他合上《块肉余生述》的最后一页,站到窗台前涕泪横流,刚刚在遥远的国度走完了颠沛的半生。雨把玻璃打出了金属的铿锵声,至今不绝于耳,他那时咋会绝望成那样?就那么坚信自己只配拥有畏缩苍白的一生?

我不想把他后来肤浅的书写能力,归结为缘起那个老图书馆里读完的那几百本杂书,我宁可他一条短信都写不明白写不完整,来换取他会打篮球。我希望他那时有伙伴,哪怕狐朋狗友,抽烟喝酒不学无术都行。我希望他长得高大、被注视,哪怕是最凶的女生。

我希望他快点到17岁,快点到21岁,快点去拥抱截然不同的人生,别再这么 这么丧了,振作一点行不行?!

我希望他知道,几年之后他就会远走,自此自给自足驿马漂流,他会物极必反,转心转性,拥抱无数热爱,不惧任何体验。他会拜人生选择所赐,在二十多岁时终于获得了许多弥足珍贵的伙伴。他会深爱他们,他年轻时的那些朋友,就像他们爱他一样,所有的欠缺会在一夜之间全都补齐,像只可以上天的塑料袋,鼓满了风。

那些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那些不是籍贯的家乡,那些填满他内心的每一个瞬间,都是他从未拥有过的,为此他会惦念终生,永不否定,哪怕为此两手空空。

我要不要让他知道,无所谓的,无所谓这个难熬的90年代,他当下所有的苦闷都不值得一提,他真正的烦恼远未来到,他未来所有的欢愉都必将速朽,吉光片羽少之又少,他将会被欺辱、被辜负、被打压、被捧杀、被雪藏、被遗弃、被群嘲,他将会抑郁、会恸哭、会残疾、会跌倒、会苟且,会得到又失去,错过后不重逢。

他会如我这样,午夜枯坐,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活。

…………

他是他,我是我,他早就死了,他和我没关系。

想起十几岁时的他我不自在,烦,难受,想起来就硌硬。

什么样的命运我都接受,除了他重新出现,死而复生。

他就是他,他应该去到另一个平行宇宙拥有着不一样的人生,勇毅果敢,自洽圆融,无忧恐怖,坦然孤独,从不知自卑为何物,爱自己,过得好,有朋友。

(四)

爸妈家搬去牟平养马岛后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和那里建立起感情,近些年每年把爸妈接到南方过冬过年,每次一住就是小半年,更是罕有过去的时候,也不只是那里,整个胶东都已遥远。

前两天和我妈聊起遥远的莱阳,我表示特别感谢1997年的时候放我走。

她说:当时麻烦事儿太多了,顾不上操心恁,觉得恁从小那么老实,出去就出去吧,也不会惹什么祸……谁知道后来这么能折腾。

她不太乐意聊90年代中后期的事情,原因我当然明白,觉得没面子嘛,那是她最草鸡的几年,也是我家经济最拮据的几年,不停接济两边失业的亲戚们,老人治病和送终亦需流水般花钱,操心得要命。大专老师的身份貌似体面而已,拿的是死工资,无处赚外快,除了省就是借,不停地借不停地还,印象里高中的学费也是周借的,各种外债直到我上完大二才还清。

我去上大学时没问她要钱,都这么多年了,她提起来,依旧有那么一点不太高兴。

这却是让我始终有一点高兴的事,生平最后一次花家里的钱是1997年,17岁。美术生在高考前有艺考,山东有最激烈的艺考生竞争,大部分人提前两个学期满世界去上培训班,很快只剩了我自己。我从小跟着莱阳画院的姜华庆老师学西画,算童子功,专业还可以,去不去外面培训都行,但我妈犹豫了两天,去给我借了1000块钱,我拿走了800块钱,以及一大袋子炸面鱼。

为了那200块钱,很是推搡了一会儿,老版纸币很旧,摸起来挺软,透明胶贴着破损的折痕,我妈难受了一会儿把钱收了起来,埋头翻找针线和剪刀。她那时候已经开始染发,染得不好,头顶清楚的白色发根。

1997年的800块钱是笔巨款,我妈帮我在衣服腋下缝了个暗口袋,我扛着铺盖拎着画板下楼时她站在楼梯口,叮嘱面鱼别凉着吃,没地方热的话,放在开水缸子上烘一烘也行。

妈我走了哈。

她说嗯,别跑太远,早点回来。

一跑就是二十五年,越跑越远,从那时候到现在,再没回得了头。

那时候的莱阳火车站小得很,月台也没顶,人们提前很久等在露天地里抽烟,挥手将蚊子驱赶,我蹲在地上给断掉的包带打结。绿皮火车停稳,门正好在我身后,列车员说排队排队,身后的人说别挤别挤,旁座的人说:青年,帮俺往架子上一起抬抬行李……

火车启动时有一下震动,我踉跄了一下,有一个我忽然被摇醒。

我清晰感觉到那个我与我骤然重叠,合二为一,恍如重生。

我从那时候开始爱上了坐火车,最爱天初亮时的车厢,曙光出现在车窗里,地平线由黑变灰,人们且睡着,或歪或匐姿势各异,我活动一下压麻的胳膊听着咣当咣当的噪声,想想即将去往的异乡和一万个未来,血便升温,在胸腔里呼啸不已。

大半年里路过了十来个城市,返程的时间一推再推。

钱花光后在街头当流浪画师画肖像,人看我年纪小,都爱照顾我生意,钱很好赚,很高兴,交得了每个画室的学费、每个考点的报考费,也总能挣到下一程的路费盘缠。最终拿到了12个学校的准考证,这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在青岛时爬上了观象山,和六中的艺术生们一起分吃蒜肠,尝了一厂的啤酒。在济南时住过王官庄,与同画室的同学合租一间民房,轮流睡床和地板。在天津时抽了第一支烟,又和分我烟抽的画友结伴逃票去了西安。在重庆时阻拦了要去卖血换钱的同寝,帮他补够了黄桷坪的房费赎回了画具,不难过他骗了我,只后悔临走时把面鱼分给了他一些。

每个城市都琳琅满目,但只能看看,买不起也吃不起,但好在每个城市都能找到好吃又便宜的面馆,每个城市也都能找到包子卖。我从那时候养成了吃包子的习惯,方便又快捷,嘴一抹就能去开工或赶车,管它里面是多可疑的肉馅。包子太好了,我爱包子,带着包子去画室就不需要出去吃饭,不仅节约时间多画一会儿,位置也不会被人给占了。

我一直到今天都爱吃包子,我吃过全中国的包子,热气腾腾的包子笼屉里有属于我的普鲁斯特效应。

不同城市的不同画室和不同街头,我遇到过许多只吃得起包子的同龄人,大都和我一样水粉颜料嵌在指甲缝,裤腿斑斓,一穷二白。他们都喜欢我的开朗,折服于我的健谈,佩服我能赚钱。

他们并不晓得我是惊讶着的,惊讶地看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流畅扮演着一个自信的陌生人,幽默风趣见过世面,敢爱敢恨个性非凡。

我试着把自己完全交给这个陌生人,这个受欢迎的人。

我看着他用我的嘴说着话,用我的手画着画,我高兴得不行,我悲伤得要命,我无从判断这是解开了封印还是摁上了封印,只痛恨这一切为什么没能来得早一点。

甚至被女孩子喜欢了,应该是喜欢,眼睛亮亮地看着我胡诌八扯,掰橘子给我吃,带碘伏给我用,约我考同一个美院。坐在上海印刷学院旁的大排面馆里问我,能不能买一枝花送她呀,不贵的,只需要几块钱。我不知道去哪儿买花,我给她多买了一块大排。

周兰洁,你后来吃过那么好吃的大排吗?我用了半天时间才回想起你的名字,累死我了,但我咋也想不起来为何那顿大排面后咱俩就失联了,且啥联系方式也没留。有句话当年一直没和你说——你比顾一心都好看。你不用管顾一心是谁,不管你当年是不是喜欢,谢谢你的喜欢。

从夏天到冬天又到春天,就这么一路向西又向南,越行越远。

打过各式各样的地铺,睡过候车室也睡过录像厅,在不止一个火车站外费力地挣脱胳膊,逃开热情的拉客大姐。搭过车,大货车,师傅分我夹了肉的馒头吃,我帮熟睡的他放哨,防止有人偷油。我瘦了一点也长高了一点,到了广州时给我妈打电话报平安,说不用汇钱啊,钱还足够呢,没花完。

没跟她说的是最后剩的那几块面鱼长毛了,忽然就长出来的,我把它们扔在了昌岗东路,微微黯然。

很多事没和她说,比如骗子遇到过两回,但没骗走多少钱,又比如揍挨过几次,一次是济南东站外的黄面的司机,绕路还打人,打坏了我的右耳,但最终没能从我怀里拿走钱;一次是个西安的市场管理员,流氓一样的嘴脸,差点弄坏我的画板;一次是外滩凶恶的街头同行,碳笔尖断在右大腿上,留下淡淡刺青圆点。

还有一次算是互殴,武昌火车站检票口。

狂奔过去时检票刚结束没几秒,火车还没开,怎么求都不让我过,怎么求也听不进去我浪费不起这张票钱,推开我时水粉盒子当啷落地,白盖子碎掉,36彩缤纷四溅。

看我未满18岁,派出所处理时网开一面,没定性为破坏公共秩序扰乱社会治安,没让我赔对方医药费也没让对方赔我医药费,只训诫我要遵纪守法,说出手就封眼,一看就知道是从小打架向来惹是生非的臭小孩。

这个评语让我挺高兴的,几乎冲淡了对退票费的心疼,我捂着肿了的耳腮走去螃蟹岬,去湖北美院找相熟画友的宿舍蹭住。路漫长无比,走到一个叫千家街的地方实在走不动了,坐在路边吃东西,嚼一口腮疼得抽抽一下,又没水,噎得不行,那时候我妈给我的面鱼还剩一半,已经很干很硬。

去年我让小明陪我重走了一遍那条路,惊奇地发现从武昌站到螃蟹岬只有2公里,一下子就走完了。小明笃定我是在闹眼子,这么短的路十几岁时居然会走不动?那二十几岁时是怎么从云南徒步去拉萨,怎么从拉萨徒步去的珠峰?我乐得不行,用大笑掩饰感慨,只说渴了渴了,给我买瓶水去行不行。就买娃哈哈吧,或者怡宝,农夫山泉就算了,农夫山泉要到1998年夏天才流行。

哈哈哈好的好的,我矫情我矫情……

太多人可以对我的矫情嗤之以鼻讥笑嘲讽,唯独你不行。

就听我矫情地感慨一句吧,17岁时出胶东,是这场半生驿马的起点,我知起点,不知其终。像许多年轻人一样,初以为只是出去走走看看,走着走着奔跑起来,天大地大逍遥自在,力竭时才发现是个茫茫的无边大圆,无有尽头,亦无岁月可回头。

我当然有权利感慨,只有我有权利感慨。

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历史,除了我,没人会真正在乎的那种。

爸妈也不必在乎,我选的命,我挑的路,我择的城,孤命烂路单行道,廿五年来百千城。

我应该讲讲破灭,讲讲是因何从那场梦游里清醒。

1997年我拥有过无法言说的快乐,梦游一般,扮演着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直到南京才终结。

南京是当年的最后几站之一,一到了就爱上了,玄武碧泓金陵黄叶,美味的包子和粉丝汤,眼耳口鼻都是不够用的,看啥啥喜欢,从虎踞北路到草场门,再到南京艺术学院。我多么喜欢南京,心说就是这里了,应该在这里上大学。

我妈在电话里说,我爸有个关系很好的朋友认识南艺的老师,或许可以指点指点或打点打点。那是家里经济最紧张的时候,我爸找了个出公差的机会来了南京,带我去了那位叔叔家,蹲在地上费劲研究黑提包的拉链,从里面掏出一堆小袋的阿胶枣,又掏出一些莱阳梨,一个个被报纸包着,怕路上碰坏了不好看。

我再年轻也知道这礼物并不值钱。

我再不年轻,也不知道当时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这种忽然意识到的穷亲戚上门的感觉,让我瞬间明白我们不是有本事的人,是来求人给点资源,这个发现让当时当地17岁的我垂手而立面赤如血,窘迫难言。

今时今日,人到中年的我写下此段,为当年的窘迫难言而窘迫难言,在这段背影故事里,我对我爸妈有亏欠。

当年我爸返程前要留些钱,我没要,告诉他放心,我还有钱。

我独自站在公交车上摇摆,一站又一站,眼花缭乱的街景。我发现我荒唐又可笑,居然以为自己和过往做好了切割,好几个月的时间里相信了自己的扮演,居然以为自己已经见过了许多世面,做好了准备去本事无限。我有什么资格去平等地拥有这繁华的一切?又有什么资格去拥有洒脱自信?薄薄的皮一戳便破,没有底气没有资粮,骨子里那个自卑无能的人,随时都可以被揭穿。

1997年的冬夜,我在南京的公交车上坐过了站,步行回住处的一路上不停迷路,游魂一般。如果让现在的我穿越回那天,我想我也只能尾随在后面看着,看着那个年轻人走错一个个路牌,走过这必须经历的一切。

我对文字的驾驭能力真的不够,许多东西无法描述得清楚明白。

也罢,这只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历史,除了我没人需要真正明白。

南京的叔叔人很好,当年费心关照我,给我介绍了老师,帮我插班了南艺的专属考前班,还请我去吃了当年昂贵的肯德基。第一口咬下,我被汉堡里酸溜溜的奶油顶着了,半天难以下咽,叔家的小妹妹六七岁模样,惊讶极了,冲叔叔喊:啊哟喂?哥哥第一次吃汉堡啊?他们那儿没有吗?

一秒钟都没犹豫,叔叔张嘴骂她放屁,说再敢和哥哥这么说话就卷她。

卷是踢的意思,胶东方言。

我有多少年没吃过肯德基的辣堡套餐了?

肯德基我常吃,一度是不得不吃的工作餐,鱼香、板烧、猪柳蛋、墨西哥鸡肉卷……我好像并不记得吃过几次辣堡套餐。我应该现在拿起手机点一个,好,歇一会儿再写。

吃完了,并不觉得酸,感觉和这些年吃过的其他汉堡没啥区别,为什么很多食物第一次吃的时候会难咽呢?当年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心中充满了疑问,为什么四周的人就都可以吃得香甜?疑问一起,沮丧也跟着站了起来,是了,是我没见过世面。

南京的妹妹结婚那年旅行路过云南,我请他们吃饭,妹妹已不记得一起吃过汉堡,只记得我很黑很瘦,老低着头不说话,画画很好看,考得很好,以及叔叔和她说过,哥哥是老家来的人,老家是胶东莱阳,哥哥和爷爷奶奶住在同一个家属院。

她确实忘了小时候的很多事情,比如和叔叔一起去南艺考前班宿舍看我,给我送过厚被褥、送过红肠和点心、送过统一鲜虾鱼板面。爬到我铺上往下蹦让我接住,哥哥哥哥的喊得我那么亲,大声问我考得O不OK,和叔叔一起捧着汽水站在考场外。

妹妹现在孩子都好几岁了,偶尔朋友圈里刷到照片,和她小时候长得真像,金陵水土养人,可惜我与那里无缘。

虽然专业成绩靠前,但后来没填南京艺术学院的志愿,我选择去上了山东艺术学院,和我妈一样,大学在济南。山师东路破瓦烂砖两排小店,文化东路赶集一样布满地摊,街上走着的都是和我一样的年轻人,乡音间或其间,这种感觉让人心安。

大学毕业后我依旧住在文化东路山东艺术学院附近,一直住到32岁告别济南,未曾搬离过那500米的方圆,那里的一砖一瓦我都熟稔,忆起来就心安。

妹妹问过当年不去南京上学的原因,我推说离家太远。

我一直都很喜欢南京,也很喜欢广州和上海,我一直喜欢南方那些繁华而盛大的城市,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琳琅满目的一切。只是当年的我把十几个准考证摊满桌面后,受制于了一种无形的局促,局促只能逛不能买的商场,卖画时路人的白眼,局促于同龄人时尚的发型和谈吐,局促身上的廉价牛仔服、脚下的双星胶鞋,局促说不好普通话,浓重的胶东方言。

这些如今不值一提的局促,让南方在当时越发遥远,志愿交上去就后悔了,但自我解释说也好也好,济南离家近,方方面面也省钱。

就是这样的,越局促越掩饰,越掩饰越向往,越向往越躲避,越躲避越找出一堆理由来……到今天都没能改。

我妈起初很高兴,因为我选择济南,接着很不高兴,因为我去济南的时间比谁都提前。她反复强调学费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很容易就能借到,我只说想去玩,顺便去一个广告公司锻炼锻炼。于是有了第一双大品牌球鞋,叫匹克,上大学前的那个暑假挣来的,一领到工资就跑去人民商场,花了350块钱的巨款。那鞋黄底蓝面儿,弹力鞋带,我宝贝得不行,一年四季地穿,大学里同寝的室友都记得我每天睡觉前认真擦鞋,先牙刷,后橡皮。

军训时为了拉近距离,我和同班同学说起一整个暑假画广告牌子挣钱的辛苦,中暑,从国道旁的脚手架子上跌下来,被村狗舔醒。人家听了并没什么感慨,解开武装带衣服撩开让我看后背的斑斓,同样的暑假他在建筑工地当力工,和父亲母亲一起推水泥,搬砖。

我们家都是农民工,你们家都是老师,你说咱们谁家困难?

1998年毒辣的太阳下我们蹙着眉头,眯着眼,互相看着对方身上花白的汗碱,他的问题我无力回答,我县城里长大我爸妈有工资,我的暑假归根到底是生活体验,我有什么资格和他说难?我居然敢用不值一提的辛苦去刷存在感?我们并排走去水龙头那里,找凉水冲冲头降降温,顺便喝一点,他边走边说:其实咱俩都挺走运的,能有今天。

他比我年龄大,复读了好几年,动作沉稳语气也沉稳,像个朋友一样拍拍我的肩膀,道:所以你哦……你要成熟一点。

…………

不知不觉写到了1998年,到此为止,不再接着往下自省自看。

时间线上,这篇文字已可与《济南往事》《拉萨往事》《天津往事》等若干篇衔接。此后的故事里若有所得全是运气使然,若有所失皆因我未能成熟起来。

我始终没能成熟起来。不论是当主持人还是当写作者,不论昨天还是今天。为了被证明而去证明,为了维系扮演而持续表演。不甘心重复自己又不甘心被淘汰,想转折又怕徒劳折腾,想颠覆又豁不出身家性命,蝇营狗苟于这份温饱体面……直到了这个尴尬的年纪,老人比你老,年轻人比你年轻。

真的有必要吗?骨子里那个慌张而敏感的县城少年,生怕被孤立,被远离,生怕被人说你土、寒碜、不入流,生怕被人嘲笑口袋空空头脑也空空,努力靠拢努力扮演努力折腾,越怕丢脸越是丢脸,越想证明越不被证明,越去建造越被解构,徒劳的自尊,虚妄的价值感。

真的有必要吗?你这个可笑的中年人,把自我贬低当自省,用自我否定去换钱买米。你被否定得还不够吗?你还不够失败吗?快到断崖了,路已是尽头,你有什么值得被理解被明白的,你有什么资格留恋徘徊,你就老老实实认输了滚蛋了留个全尸不行?你不离开人群,谁会对你手下留情,你啊你到底能不能成熟一点。

是这样吗?是不是?

就这样吗?不这样行不行?

有没有不这样的可能性,不需要滚开也不需要战斗,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尚有苟且的夹缝……你看,你终是优柔,死不死啊你,已历经这四十年的安稳领取过红利,你应庆幸。

(五)

这是《胶东往事》的第二篇,坐标是小城莱阳,以及曾经的我自己。

对于莱阳我有个遗憾——没学会那里的方言,在那里时一直操着一口掺杂着乳山腔和掖县腔的不正宗普通话,一半源自我爸我妈,一半源自生长环境。

我熟悉的莱阳,不是热闹的县城中心,也非真正的乡野,仅只以家属院为中心的那600多米的活动半径,而那个范围之外的莱阳我一片陌生。

这种缺失无法覆盖和打发,不只是方言,还有乡情。

同为胶东小县城,莱阳相较之乳山和掖县明明要繁华得多,明明我在那里长大在那里出生,心理上却无法将乳山白沙滩镇和掖县苗家镇排在其后,背井离乡的这么多年里,提起故乡,总爱把三地合一,只说胶东。

我应该回去看看的,走一走,这份缺失的乡情,或是我骨子里那份薄凉的源头。

上次回莱阳已是许多年前,帮我爸妈收拾东西搬家去牟平,从此再没找到必须去那里的理由,每每听人提起莱阳时总有些心虚,那里现今啥样我并不了解,那里没有我半个家人亲戚,也没有我相熟的朋友。

我有心提笔勾勒一下那里的模样,却只得一片模糊,只写得出一条街一个丁字路口,一个不大的家属院里一个灰色的矮楼,二楼阳台上趴着一个画画的小孩,头顶的太阳一动不动,时间也一动不动。

如果有人告诉他,有朝一日他可以走出这片黑白,走遍大半个彩色地球,他会不会高兴一点?如果有人可以告诉他,终有一日,他会拥有真真假假许多朋友。

要不要告诉他,终还是孤独,即便日日有欢聚,四海可纵横。

终还是在一个大圆里独自转圈,你需接受,如现在这般忍耐并接受。

是该回去看看了,梨花4月开,拣个天晴的日子去吧,一个人就行。

此刻烟花开满书店玻璃窗,远远近近爆竹声声不已,我坐在2022年的除夕,开着直播码着字,在千百人的注视下,将这篇文字推进到了这一句。这是我一个人的历史,也不知几个月后它印成了铅字,读它的人能否有耐心读到这里,我想赋予它一份仪式感,一个唏嘘的中年胖子面无表情地打着字,坐在或谤或誉的围观中,只有自己明白,还是两手空空。

想说的话已不太想说,于是只说个体,说个小我就行,其余多说无益,比如对这个20年代的彻骨悲观。即便是小我也需抓紧说,谁知道明天还有没有诉说的机会。

说是想把自己看看,终究无力看清。

原来如此,到此为止,不过如此而已,全文终。

2022年1月31日除夕夜
小屋24小时免费书店

《纸船》靳松 hwz9PmZ44EHWFgeeKO0ZOUmvuFsfWBP3u87wTjDK8jAGtkqM2o7nW1JqbpD6PKI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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