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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往事(上)

她说:俺那时候可真是没少见难产的,好多小孩刚出来的时候都是活不了的样子,紧张死个人,俺就想,将来俺要是也生了小孩,才不指望什么大富大贵呢,能活下来就行,能种地就去种地,能拾粪就去拾粪,反正能活着就行,俺就挺高兴。

我:……

原来拾粪是她对我的预期?

我试着记录和描述一些东西,依此重视我的底色,观想我的基因。

在这个原来如此的二十年代,我需要寻找一个心理上的止泊栖羽处,不是地理。

这些关于胶东的散碎记忆,我写给我自己,纵离乡千里万里,愿故土借我心力。

(一)

既是胶东往事,应从父辈们写起,我的一切由他们赋予。

不用往上推三代,我家往上推一代就是农民。

我妈,掖县苗家镇前李村人,上大学前她在村里放牛、种苞米,当过赤脚医生。我爸,乳山白沙滩焉家村人,种地瓜、杀猪、当民兵。

他俩是长子长女,底下一嘟噜妹妹弟弟,那个年代先出生的先成劳力,背上背着尿布妹妹,手里牵着鼻涕弟弟,顶半个爹妈加一整个保姆用,重活累活逃不了,好吃的要先紧着小的。反正我妈30岁不到就满嘴假牙,十指关节都是风湿畸形,小时候营养不良,吃不饱吃不好,翻过草料偷吃喂牛喂马的碎豆饼,轮不到她吃什么精粮细米,这也是她瘦小的原因。

我姥姥家是高挑基因,舅舅和姨们一水儿莱州大个子,唯独我妈一米五几,每次聊起这个,她总说那个年代哪个当大姐的是大个子?从小都得日日往家挑水,扁担压的……浇地更累人,没水车,得摇辘轳挽水,坠着腚使全身的劲儿,一不小心手扳不动脱了把,摇把子能打死个人。

又说,有点好粮食吃吃,也不是得为让,是真抢啊,四五个一呼通扑上来,不给吃的话就吱哇乱叫唤,黑指甲盖胡抠,血道子一条条的,真烦气,作索人(折腾人)。

我问谁最烦气,她说:恁小舅,还有小姨,最爱叽歪的就是她,恁快别和俺说这个了,提起来就想撅她去……

人老了就变小孩,爱憎分明那种,我就劝她算了算了,你俩都70岁上下的人了谁把谁打哭了都不太符合逻辑,大可不必,再说小姨半辈子在苗家镇台钳厂当工人阶级,拳头肯定比你有劲儿……

我问:那个,当年什么算好粮食?

她说:刚掰下来的鲜苞米,一咬一口甜水,还有过年炸个面鱼什么的……刚捞出来还刺啦油呢,恁舅和小姨他们就敢从筷子头上抢,烫得满嘴起疱也能嚼巴嚼巴咽下去,抢不到就从另一个嘴里面抠,唉,恁快别和俺提这个了,提起来就有气!

我说:那怎么办?要不下次见了小姨,我替你把她绊倒……

怎么还打人呢?我说,呼我后脑勺子干什么?我都40多了,别对我动手动脚的。

我妈说:胡咧咧什么,恁望望恁尼个穷观模,恁小姨小时候对恁多么好,十冬腊月坐卡车,把恁掖进棉猴里抱回姥姥家去,一路捂着不撒手,憋屎憋得直哭也不敢去茅房,生怕把恁冻体登喽。

她伸出两根食指,比画了大约一条鲅鱼的长短,说:喏,那时候恁就这么一大点儿……

她用这个尺寸比量了一下我当下的肉身,满意地点点头,很高兴我能活到现在的样子,又说:每次赶朱桥集,恁小姨都抱着恁去喝羊汤吃猪头肉,恁都不知道恁那时候多能啃猪头,把她嫁妆都快吃完了……

我大为震惊,我不是从小恶心猪头肉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见了猪头肉就哕。

她说:对啊,记事之前就吃伤了,哼哼,我还不知道个恁,刚有两颗门牙呢,抱着个猪头啃……拉完了接着啃,赶朱桥集的人围着看,给加油,打赌呢还。

我说:唉,不提这个了,听得猪头肉就犯离心……今天炸不炸面鱼?花生油还有吗?没有的话我骑摩托车出去拎一桶。

她说:恁小姨夫好像就是那时候在朱桥集上和恁小姨认识的,第一次上门的时候别的没带,就给恁背了一个生猪头过来,蹲在院子里用沥青拔猪毛,他那个时候刚复员,从老山前线回来,一身杀气,除了你姥姥姥爷谁看了都怵得慌……天老爷,那个猪头那个大啊,炖的时候大柴火锅都盖不严锅盖,全家都害愁这可怎么吃得完,结果都叫恁一个人啃完了。

我说:……如果今天炸面鱼的话,我一会儿骑摩托车买花生油去。

她说:对喽,就是那次把恁吃伤了的,再看见猪头肉就把碗往地上扒拉,可把恁姥爷给气坏了,打恁又不舍得,用指头弹又怕把恁脸弹破了。

我:……

我说:行了,忙正事,今天炸面鱼,你去发面去吧你。

面鱼是种油炸面食,介乎于油条和油饼之间的形,口感有点接近回民的油香,刚出锅的时候最好吃,我从小吃到大,香港回归那年背着画夹满世界艺考时,拎着的那一袋子干粮里就有面鱼。这东西易储存,很扛饿,当年一直走到广州才长毛。

我去南极那年我妈也给我炸了一塑料袋,在乌斯怀亚上船前给家里打电话,我妈问面鱼吃了吗?我说吃了,其实在卡塔尔转机时早莫名其妙被扣了,不让带,我想据理力争和他们干一架,可惜英语没过二级,怪心疼的,好粮食就这么白白糟践了。

2019年我领到一笔不错的稿费,带着爸妈去欧洲旅行了一大圈,我妈也是炸了面鱼当路餐,理由是怕自己吃不了芝士黄油什么的。我以为安检会把面鱼扣下,结果没有,就很神奇。

第一段航程坐的是俄航,有罐焖牛肉和奶油红菜汤,我看她吃得就很欢,吃完了还会用俄语和乘务员道谢,也对,他们那个年代不少人都会点儿俄语。坐法航时有乳酪拼盘,她一个号称乳糖不耐受的老太太全部吃完了。坐阿联酋航空的飞机时,她吃完了自己的又把叉子扎进我的盘子里来,说这玩意儿她年轻的时候就吃过,叫椰枣,然后叨叨叨了些伊朗、伊拉克什么的。

叫拖拉机都行,只要她不把面鱼拿出来啃。一路上她好像忘了箱子里有面鱼的存在,且基本没抱怨头等舱太花钱,一路上安心看她的拉丁文药剂学书,这点就很让我安心。

我妈一辈子最大的娱乐项目是歪在沙发上捧着拉丁文药剂学书看,天书一样的玩意儿,她像追网文看武侠小说一样看得津津有味的。我活了40多年,旁观了40多年,这让我产生了一个严重的误解,以为她拉丁文很好,故而行程里安排了意大利和希腊的深度游。

落地罗马了才知道医用拉丁文和现代拉丁语是两码事,也就是说打车和看路牌什么的完全指望不上她,点菜时倒是发挥了些作用,指着餐单说从这个单词的词根看像是草本植物,那个单词有点儿像海洋生物。可能是每顿饭桌上都有面包篮的缘故,她一直没把面鱼拿出来,倒是因为饭后我懒得打包剩下的两个小面包和我生气。

在米兰时赶上了很有趣的集市,大大小小各种老物件,我带他们去那一家很有名的比萨店,顺便逛一逛,一人擎着一个冰激凌舔,我妈表示这不就是朱桥集嘛,朱桥集以前有一片就是这样,专门卖破烂,旧器物旧衣服。吃比萨时她倒是没联想到面鱼,且很勇猛地把我点的四种比萨全吃完了,且没抱怨钱花多了,于是我也就对她叨叨我顺手买的几件老玩意儿是破烂一事选择没听见。

到雅典时我都快忘了面鱼的存在,结果在克里特岛的早晨,我妈把我房门敲开,手里拎着真空压缩袋。

恁去餐厅,让他们把面鱼给俺腾腾……

她说:听不懂啊他们,俺去比画了半天刚才。

我光脚披着个被单子,苦口婆心解释了半天房费是含早的,再说这地方应该也没蒸笼。她说不用,有个锅就行,恁去和他们说说,俺自己进灶房弄……哪国做饭也不可能不用锅。

鉴于她意志坚决地表示如果今天我敢把面鱼扔了,她就把我从阳台推下去,那顿早饭我们最终吃上了热乎乎的面鱼。

克里特岛号称欧洲文明的发祥地,我们应该是第一组在那里吃面鱼的中国人。窗外碧海蓝天水清沙幼,我看着我妈坐在洒满阳光的桌前安静地啃着面鱼,恍惚感觉她是坐在姥爷家的堂屋里了,掖县苗家镇,前李村东口。

这是我妈很神奇的一个地方,不论是吃面鱼还是炸面鱼时都很专心和安静,给人一种她依旧生活在掖县老家的感觉,从未远离,不论她是身处他乡还是异国,不论何地。

这十来年,我每年尽量和父母住满半年,我在哪儿长住就把他们接过去。胶东的冬天太冷,牟平养马岛又是雪窝子,海风凛冽如刀,不及南方暖和,树啊草啊都绿,比如云南。云南的家在苍山脚下,算乡间,窗台上经常有灰松鼠蹲着,我妈买菜的地方是绿玉路菜市场,有时候也去村里找她认识的农妇,蹲在地里直接拔菜买菜,堵着鸡窝选土鸡。她从村里带回来的鸡蛋都是沾着鸡屎带着血丝的,看起来很硌硬人,但炒菜很好吃,蛋黄特别黄,充满帝王气。

村里的那几个老阿姨有点头疼脑热小毛病,该吃什么药时也找我妈拿主意,这方面她倒确实是个专家,毕竟大半辈子是教医生的人。年下的时候惯例她会让我去村里给那几个老姊妹送面鱼,骑摩托车去,理由是这样速度快,不会散了刚出油锅的热乎气。

那几个白族老阿姨的口音那叫一个重,我沟通起来都费劲,有一次大体听懂了是夸我妈把我生得好,狗熊一样壮实,又夸我妈教给她们的种菜法子好。我妈种菜种地是把好手我知道,花盆里都能种活西红柿的主,但她一个只会说掖县话的山东人是咋和她们交流的?也是神奇。

挺感人的一件事是,疫情暴发的那个春节,小区封锁了月余,其间一度快递和外卖全停,有钱也难买东西,村里的阿姨每隔三四天就送菜来,一背篓一背篓地放在门卫岗亭外,都是情谊,云南白族老太太和山东掖县老太太之间的。

面鱼是掖县的传统食品,换作鲁西南,像临沂蒙阴这些地方吃的就是煎饼。胶东人不吃煎饼,我妈说她去济南上大学后才第一次吃了煎饼,同寝的室友带去的,自家鏊的,能吃半个学期,长毛了就在太阳底下晒,拿起来对着拍打,绿毛扑腾腾。

恁是不知道,那年代,是个粮食就不噶施(舍得)扔。

为啥呀?我问,你们那茬不是工农兵大学生吗,73、74年大学不管饭?

她说:管啊,8个人一桌吃完了走人,也不用饭票,但架不住从小地里干活长大的饭量大呀,俺都算饭量小的了都老害饿,像俺同学那些,吃不饱谁舍得花钱另外开小灶,就吃自己带的煎饼垫垫。

我问:那你吃不饱的时候怎么解决?面鱼?

她就有点得意,说:比面鱼都好,那可是有钱买大白馍馍吃的,国家每个月给军属发5块钱呢,不是从姥姥姥爷那边算,是从你大舅舅那边算,大舅舅16岁就当兵,北海舰队海军陆战队,特别有出息。

可算是沾了他的光了,我妈说,那时候流行穿黄军装,医学院里唯独她穿的是蓝军装,大舅舅省下的……那时候别人都是襻带布鞋,她就有一双牛皮鞋,用大舅舅津贴买的,上学带的被子也是6斤新棉花的,斜纹布还是柳条布来着?反正是机织布,比宿舍里其他人的家织土布被面儿细发多了,印花也好看,她那个同学没事就取达过来摸摸,羡慕得了不的,感慨胶东那边过得就是强气,回头有钱了也要搞一床,给孩子盖去。

我问:啊?生孩子了都?

我妈说大惊小怪的,俺大学里很多人都是结婚有孩子了的,停了停,她说我见过那个阿姨,奥运会那年在济南一起吃过蒙阴炒鸡,还给我带了自家鏊的煎饼。

我问是奥迪A6送来的那个胖阿姨吗?脖子上挂着老大一块冰种翡。

她说:嗯,niang,人家那儿子,那叫一个有出息。

…………

为了证明我也有点出息,我迅速跑掉,买花生油去,好给她炸面鱼用。

Niang=你看,了不的就是不得了,强气是好的意思,取达接近出溜,都是掖县方言。从我认识我妈到现在,她一直固守乡音,大量的土语词汇,并坚信别人能听得懂。可是药剂学有那么多的拉丁文专属医药名词,她也用掖县腔发音,她教过的那些外地学生是咋听得懂的?

小时候在我妈实验室见过一次她骂走神的学生:恁得作业?!快药死它了都!

这个倒装句的大体含义是指责学生不按规范流程操作,做实验不专心。

药发越音,药死就是毒死的意思;作发一声,取造义;业是三声,业力、业果的那个业,连起来大体是你要造业吗、你这是作孽啊的意思,极难懂。真难为那个学生了,挺漂亮一个姐姐,老偷偷给我塞高粱饴吃,好像是鲁西南曹县人,一手掐着只大白老鼠一手擎着个针喂管,她和老鼠一样,都是一脸蒙。

我这两年看着我妈炸面鱼也会发蒙,真是物资匮乏年代长大的人啊,都2020年了依旧不舍得狠倒油,面饼在锅里根本漂不起来,一凉了就硬。也不好说她啥,说了也没用,唉她觉得心里舒服就行,一代人的习惯养成自有一代人的历史背景,改变一个50后老太太潜意识里的节俭,就像劝说着一个00后告别手机永别网络,2G都不行。

很多认知都无法改变,就像我给我妈坠子镯子也没少买啊,房子我也买了,但我就没出息,我上的是二本,考研也没成功,我写再多书也没五险一金也没开上奥迪,他奶奶个腿,骑个摩托车晃晃当当,和朱桥集上的街流子差不离。

接着说面鱼。

我妈的面鱼其实炸得很一般,面鱼炸得好吃的是二姨,油津津的,软乎乎的,香香的,停不下嘴。这个也有历史原因,小时候二姨家稍微有钱。她手巧,会化妆,嫁的是乡村摄影师,生意很红火,来拍照的男男女女经其捯饬,红嘴唇子红脸蛋子,眉黑如漆,披上行头就能上台唱戏。

那时候拍照流行捧束塑料花,硕大的马蹄莲和月季,人们对艺术照的理解是挂历,这样的挂历照我也有几张,脑门中央点了红点,脸埋在塑料花里做娇羞状,关键不知为何被扎了两个辫子揪揪,属实一生之耻,穿的还是白纱泡泡裙,神态还挺享受。

问题是几十年来,我妈每次给我看完照片后抢过去就跑了,藏得太好了,我把家快拆了都找不到,这点就很神奇。总之她不愧是老八路军游击队员的女儿,反扫荡能力令人钦佩。

算了接着说面鱼。

二姨他们当年拿我的丽照当模板招揽生意,我隐约记得拍照的交换条件是二姨给炸面鱼,带去朱桥集上买羊汤就着吃。朱桥羊汤多么好滋味,一大把葱花浮在碗里,旁边的人就着火烧吃,只有我就着自家炸的面鱼,可能是个子小的原因,够不着桌子,不给我马扎子或板凳,坐在倒扣的槐树条子筐上。所以在我的记忆中想起掖县朱桥集,只有骄阳下的滚烫羊汤、北风中的滚烫羊汤,身旁血淋淋悬挂的现宰羊扇,以及槐树条子硌着屁股的感觉,完全不记得啃过什么猪头肉。

若干年后,在遥远的英国伯明翰唐人街一家小餐馆里偶遇了一个江苏泰州老商人,他说起他80年代推着自行车卖眼镜,平趟过胶东,流连过掖县朱桥集,念念不忘那里的羊汤和烧饼,还有麻渠大糖。我俩合了一下时间,发现很可能当年在一个摊子上喝过朱桥羊汤。

胶东好啊胶东好,燕儿饽饽、大饽饽、猪皮冻、大蛹……每个集都热闹!

他如数家珍,罗列不休,莱西水沟头集、黄县北马大集、栖霞桃村大集、掖县的沙河大集和朱桥大集……

我告诉他掖县早就改叫莱州了,好像是我8岁那年。他说不管,反正听你把莱州喊成掖县,就待人亲,当年在掖县还认过把兄弟呢,还差点当了掖县女婿……

会说掖县话吗还?

他用标准的倒装句问:来两句行不行啊你?

当然是行,但嘴一张开,忽然发现掖县口音我会听不会说,已不能顺畅驾驭,小时候学的那点掖县话早就被岁月漱清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是用普通话在和我妈交流。

我吭哧了一会儿,指着盘中的西红柿片:这叫洋四子……

又指着面包片上的花生酱说:这叫阁儿。

只能蹦单词,连贯不成句子,他却很满意,我惭愧地看着他,他泪眼婆娑地望着我,望得我很草鸡。

其实完全能理解他,半是缅怀,半是乡愁,一个去国离家几十年的孤独老头。酒和酒杯,鱼和洋流,谁说乡愁只能因故土而生。

(二)

这样的乡愁,我妈也有,关于一个叫囔囔西的地方。

姥姥姥爷是老八路军,新中国成立后从济南军区转业到了囔囔西的工厂当政工干部,我妈生在那里,她童年的记忆也是那里。有几个句式她常用——和囔囔西一样冷,比囔囔西还冷。于是我从小对囔囔西的印象就一个字冷。我有一顶硕大的狐狸皮帽子,风格是威虎山,巨保暖特抗风,去南极和北极时戴的都是那顶,我妈的评价就是:和恁姥爷在囔囔西时一个观模。

关于囔囔西,有一个故事她热爱重复,关于她小时候怎么煤气中毒快死了,没了气,姥爷挖坑埋她,结果天太冷地冻得跟铁一样硬,铁锨凿下冒火星,坑半天挖不成功,只好抱回来搁在煤炉子旁边,结果化冻了,哭出来了活过来了巴拉巴拉什么的。

中心思想是囔囔西的寒冷救了她的命。

囔囔西只知发音,不知具体是哪三个字,我妈不确定是靠近佳木斯还是哈尔滨,只记得是很小的一个地方,大荒地。她变老以后常说想回去看看,我每次路过黑龙江都找人打听,一直未找到。掖县话把姥姥喊作囔囔,我在这些年的问询过程中也找过姥姥西,找不到,没用。

姥爷还在的时候不敢问,问了会恼,我妈说可能是因为当年放弃军转干部身份回了胶东当农民,心里多少有些懊悔,算是个禁忌。原因还是冷,不生煤炉子冻得受不了,再生煤炉子担心我妈再死一次,算了,多大的官也不当了,往家走,回乡种地。

我妈提起她当年去济南上大学时,周末常被接走吃饭,都是姥姥姥爷的老战友,有的家里有警卫员,住的是别墅小楼。他们和我妈说过姥爷有多倔,再没有人比他脾气硬,凡事都是直线,从不懂掉头。

姥爷个子很高,白发,清瘦,手似钢钳力大无穷,他抓着我胳膊一捏我就老实,松开了一圈青。掖县把下地干活叫上坡,我不记得他带我赶过朱桥集,只记得他带我去上坡种苞米,让我扛着个锯短了的锄头,休息时抓个蚂蚱,烧了给我吃,我并不想吃,但不敢不吃,他以为我喜欢吃就老抓了给我吃!我最初的隐忍由他训练完成。

……烧蚂蚱、烧知了猴、烧豆虫,尤其是豆虫,打倒豆虫!×了个×。

每天晚饭前后都有卖豆腐脑的担子路过门前,吆喝得那叫一个动听,我很想吃,但看看他脸色,又不敢去吃,他一直以为我不喜欢吃豆腐脑。

哦,对了,我到今天都还记得怎么种苞米,姥爷教会的,我和我妈在大理的院墙边种活了几棵苞米,康农玉007。

80年代的乡间,除了赶集没地方可买零食,村里供销社的点心只是摆设,岁数可疑貌似古董。没有孩子是不馋的,什么也阻挡不了一个孩子对糖类的渴求,我常干的事情是偷吃白砂糖和麦乳精。干吃,含一大口,让口水一点点浸湿润透,甜味源源不断往喉咙里流淌,人便升了仙,无以名状的对生命的满足和感动。

奶粉那时候是极品,塑料袋包装,只偷吃过一回就被抓住了,刚含了一大口,背后就有了动静,回头一看是双大脚,扑哧一口喷出来,白雾散去是姥爷,拄着铁锨,面无表情。

后来就每天给我兜里装一把糖块,有奶糖也有黄冰糖,拇指大小那种,咬起来嘎嘣嘣。

我很爱吃冰糖,到今天都喜欢,但厌恶喝奶,不知他和我妈说了啥,导致回家后我妈开始给我订奶,羊奶,膻得人灵魂发抖,每天早上一输液瓶,这么贵的东西喝不完不行,剩一口口我妈都心疼,我妈心疼我就头疼,所以那个送奶工是我最初仇恨的人,他自行车胎就是我扎的怎么的!他家种的丝瓜也是我祸祸的,还有火柴塞钥匙孔。

如果把订奶的钱都买成水利局的小灌汤包子给我吃多好哇,或者机场大面包。那时候每周都有个军用机场的老头骑着自行车来学校家属院卖大面包,是个退休老团长,秃顶,南方口音,他来三回我妈才给我买一回,每天掰一块给我吃,一周吃完要眼巴巴等两周。

大部分我的同龄人小时候只吃过发糕和糖三角,那时候小县城里罕有点心,月饼和桃酥算是最高级,生病了才会有钙奶饼干吃,所以,小时候吃过面包这么洋气的东西,一直是我的荣幸。那才是真正的面包,松软可口焦皮褐红,大小约等于我的一个头,忘了多少钱了,需要钱加粮票才行。老团长和我姥爷一个岁数,话也不多,也是严肃表情,从他手里接过面包总感觉像是发枪仪式,不由自主地一立正。

我见了姥爷也不由自主想立正,全家人都怕他瞪眼。他不会笑,皱川字眉头,日常不高兴。有一年他在村边国道旁开了个小吃部,卖点卤下水和简单的炒菜面条,白晃晃的日头下知了叫得人昏昏欲睡,半天不见车过,他一坐就是一天,也是好耐心。

国道易扬尘,老远便能看见大卡车碾起的硝烟,轰隆隆的,坦克一样驾临。生意却差得很,过路司机没几个人爱看严肃的表情,姥爷拿着苍蝇拍子正襟危坐,面前硕大编箩筐上盖着白纱布,像守着遗体。

路过的大车减速靠近,双方沉默不语对视片刻,复又提速加油。

指望他开口招揽生意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么不卑不亢的老头,最终只能依旧上坡种苞米去,戴着草帽顶着日头。我最后一次跟他去上坡好像是上小学时的事,暑假,盛夏,路边有瓜摊,甜瓜、香瓜和大西瓜,那才叫西瓜,小猪那么大,皮绿得发黑,肉红似绸子,一看就是沙瓤的,该多么好吃啊我的妈呀。他买了两个甜瓜给我吃,他认为我喜欢吃甜瓜。

姥爷是不喜欢和人说话的,关于当八路的事情,他没主动和我聊过。我妈说和她也没怎么聊,感觉有点不配听似的。只知道当八路时姥爷是政治教员,当八路前听说有不错的家境,有豆腐坊、毛笔作坊。他父亲,也就是我老姥爷,是老辈子的习武人,花名四大个,在整个朱桥乃至大半个掖县都有名,听说下江南卖毛笔时一条扁担打过通街。这点倒不稀罕,掖县人尚武,历史上就是习武之乡,许多人家都和姥爷家一样,有家传的拳。

我一直知道姥爷有功夫,能徒手抓苍蝇是他神奇的本领,拿着苍蝇拍子但他不用,手凭空一抓就行,眼都不带认真看,把我佩服得不行。现在想想,小时候他给我抓知了,噌就上得了树。可惜,那时候我的注意力是放在如何表现出假装喜欢那吱吱叫唤的大虫子上面,而忽略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是怎么蹿上去的。

小舅说,都知道姥爷会拳,但没传他,他的那点花架子功夫是小时候在京剧班学的武生,还是问问大舅去吧,大舅当过海军陆战队队员,说不定姥爷悄悄传过他一些。

大舅说:没传没传,但我和你说,我20岁时也打不过你姥爷,他那个拳有透劲……我记得他好像打鬼子的时候光三等功就得了四五个,还有两个二等功。

小舅就说,听村里老人说,姥爷当年14岁就当了八路,原因就是很会打拳。另外,姥爷从东北回乡务农后被选了当大队长,"文革"刚开始之前是和人动过手的,好像是因为他看不惯些什么,和人犟起来,急眼了,就见他打过那么一次,一个人打趴下了一圈,都看不清是怎么打的,被打的后来基本是造反派……所以姥爷和姥姥才被打成走资派,斗得那么惨,挨了那么多打。

大舅说:很多事你小舅太小不记得,他三年自然灾害的最后一年才生,我和你妈妈可是看得够够的了,唉……你姥爷脖子上给挂了砖头,挂上去没一会儿就给勒出了血,头上戴的是大尖顶纸帽子,里面糊着瓦,一路走一路被打,那是天天打啊,得亏你姥爷结实,扛揍,但凡换个人也就给打死了。

他说:……你姥姥也被一块儿批斗,大姐就领着我,俺两个也不敢靠近前,就在边边上远远跟着,一边走一边哭,还不敢大声。大姐给我擦鼻涕,擦脸,擦完了往自己身上曼曼(抹抹),走一会儿就倒回去给我找鞋……

破四旧你知道吗?他问我。不光打,他们还押着你姥爷去破四旧,挖坟,黑天半夜地挖故意累垮他,××××的,什么造反派啊,一帮杂种,我和你说,都没有好下场,真的,有一个算一个,后来都没有好下场,基本都鳏寡孤独。

我妈说:恁问俺这个干什么,想起来就想掉泪,俺是真不想回忆这些个……还是恁小舅小姨他们好,当时都不记事,也就不用一想起来就心里头遭罪。后期,恁姥爷给打得走不动,他们就让俺去搀着游街,吐吐沫的也有,扔砖头的也有……

她说:如果不是那时候被作践得那么狠,恁姥爷那个体格还不得活到100岁?她说姥爷走得早,主要是这个原因,里面打坏了,又伤了心。

不对啊……我问我妈:如果姥爷姥姥那么早就被打成了走资派,大舅后来是怎么当上的兵,你怎么可能被推荐当了工农兵大学生?

我妈把锅咣当一放,罕见地瞪眼,她一字一句说道:

因为俺爹俺娘,那可是许世友的兵!

说是上面下来人保了,一来了就骂大街,放了!马上恢复党籍!反了天了,当老八路都死绝了吗?!敢动俺们老八路军的人!

我不清楚我妈说的上面是上到哪一个面,她也说不清。那时候她十三四岁的年纪,半夜噩梦中哭醒,正庆幸家里的厄运已经过去,看见姥爷独自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月亮晒着,蚊子叮着,一动不动。

恁姥爷后来就不爱搭理人,我妈说,就光伺候庄稼,地种得比谁都认真。

给他平反也好,俺去上大学也好,恁大舅舅当上了兵也好,都也没见着恁姥爷有多高兴。

我妈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她见姥爷大笑过一次,我尿过姥爷一身。

她说,姥爷很稀罕恁,我说嗯,我知道的,姥爷虽然也懒得和我说话,但对我算和气的了,对你们基本都没好气。我记得姥爷有一年大寿的时候,掖县有大寿吃闺女一刀肉的习俗,你带我回去祝寿,姥爷原是不想办寿的,见我去了才答应支起棚子,还给我吃他留的橘子罐头。他一直以为我喜欢吃橘子罐头,其实我喜欢吃黄桃罐头……

六十大寿后过了几年,姥爷来莱阳治病,和我睡一个炕,半夜听到他哎哟,爬过去看看是睡着的,在梦里哎哟,也不知道具体是哪里疼,他蜷成一团,也没办法帮他揉。

我妈说是哪儿都疼,姥爷把去疼片吃了几十年。

因治疗的需要,那时姥爷每顿只能吃清水白菜和杠子头,杠子头坚硬无比,他掰一块给我,正是换牙的年纪,我咬不动,咬了一会儿牙掉了一颗下来,这是我为数不多见他笑出了声。

问过我一次,就一次,想不想学拳。

示范了一个招数,名字叫等三步,他站在房间那头,眼一花,人已经到了我面前,掌根也把我鼻头抵住,挟着风。最终还是没教,说等我大几岁再说吧,太早学会了怕去打架伤人,于是只教了一丁点儿用肚子喘气的方法,还有怎么咽吐沫,我不知其意不感兴趣,没记住。

等我大了几岁,想学学不到了,姥爷去世。

直到写这篇文章时,才知道不是等三步,而是登山步。

舅舅们说,拳名好像叫七步登山拳,家传的,但不确定是否独一份,总之是失传了。

姥爷叫李长彬,山东掖县苗家镇前李村人,抗日的老八路,种地的老农民,育有三女两子,孙辈八人,我用我的方式将他记住。

(三)

…………

姥爷如果也和姥姥这么长寿就好了,这是我妈常耿耿于怀的事情。

姥姥今年99岁高龄,即将100岁,能动能吃,虽然脑子已糊涂,但有些事情尚记得清,比如我妈是她的大闺女。我妈每次来找我住时,都会一下飞机就打电话回去报平安,说姥姥只要知道她坐飞机,就不吃不喝地等着,非要等到平安落地的消息了才不担心。

我妈每天和姥姥通电话,一口一个娘,却是哄孩子的口气,车轱辘话一说半个钟头,比哄孩子要累,两人都有点儿耳背,都开着免提,音量极大,喊山一样大声。大理家住半山,树多,常有松鼠跑来坐在窗沿上,她们一打电话松鼠就狼窜,十分惊恐,这就说明正宗的掖县话很霸气。

我在院旁移植两棵樱桃树,按我妈教的方法伺候,都活了。我妈很高兴,说樱桃好吃,树难栽,活了是旺家运。那樱桃确实好吃,指尖那么大,血红色的小玛瑙球。每年樱桃熟了,我妈都和松鼠进行搏斗,此地松鼠对樱桃的热情可谓狂热,组团来抢,蹲在枝头直接开吃,吐得一地都是核,十分不文明。它们一来,我妈就拿个长棍儿去捅,后来发现不管用,就喊来村里的阿姨帮忙,一起爬树抢收,边摘边吃那种,她牙不好,吃得哪有松鼠快,得亏树长得好,樱桃结得那叫一个盛。

在爬树这件事上我妈不要太精通,从小掐香椿芽薅槐花片扒榆树皮练就,侧眼旁观,每一个步骤都是稳稳的三角结构。我怕松鼠反击,蹦来蹦去地干扰到她再摔出个好歹,就买了个弹弓。

我停在院子里的摩托车,每年樱桃成熟季节车座上都会发现可疑的排泄物,南瓜子一样的黑粒,估计是松鼠的报复。

抢收的樱桃,我妈给姥姥寄回去,她是节俭人,寄东西爱用天天和中通,唯独寄樱桃的时候用顺丰空运。

我妈给我看过几张照片,有新中国成立70周年的纪念章,有中央军委发的抗日战争纪念章,也不知道在掖县,乃至整个胶东,姥姥这样的老八路还剩多少。我小时候在掖县姥姥家翻抽屉,见过一捧老勋章老军功章,装在一个布袋子里,袋子上缝着个五角星。姥姥说袋子是装碗用的,他们当八路军那会儿碗都挂在腰上。

我和我妈说,下次回掖县,找找那个袋子带给我吧。

我妈问:那些勋章什么的呢,恁要不要?

我说不了,留给表弟表妹他们吧,就给我那个碗袋子就行。

我出生的时候姥爷种了葡萄,在大门口处。我记事时葡萄架子已爬满了翠绿,青葡萄一嘟噜一嘟噜。夏天时竹席子一铺,阳光斑斓在葡萄叶子间,那可真是个纳凉的好去处。掖县话把姥姥叫囔囔,我枕在囔囔腿上玩滑石猴,她摇着蒲扇,故事讲过不少,比如朱桥集有鬼子炮楼,村里有二鬼子,比如她见过的鬼子都没她高,比如三八大盖上了刺刀比个人都高。

印象最深的是"被摸了岗"的事,说部队转移到惠民县时她站岗,夜里面黑没月亮,有特务披着猪皮在地上鼓涌靠近,到眼前了放了枪,但没打中她什么的,吓死个人。

姥姥一辈子心脏不好,说就是那次惊着了,子弹贴着耳朵飞。

然后呢?我问,谁赢了?

姥姥说然后就互相拉大栓,黑灯瞎火也没准头,只管打,谁能把谁打死为止。

我想了想姥姥还活着,那看来当时没被打死,脑袋上的葡萄也快熟了,就很高兴。

在所有小孩都受电影教育,认为八路军理应无比英勇的时候,我发现了八路军也可以哭,也会疼,比如我姥姥,受伤了会掉泪,疼极了会哎哟。

当时我姥姥带我去邻村串门,一只黑背狼狗悄没声地撵上来,吭哧一口啃在她小腿上,用力甩头撕了撕,然后溜溜达达走了,我傻了我都,看着那大狗在不远处蹲下来摇着尾巴舔舌头,大舌头粉红,就那么看着我姥姥大声哭,大声哎哟。

我去拖她也拖不动,用手也摁不住伤口,血嗞嗞地冒出指头缝。

换作一般老太太不得直接哭晕过去,我姥姥到底老八路出身,哭归哭,人家一边哀号一边自己挣扎起来往回蹦,还不忘抽空捡块石头冲大狼狗扔把它吓走,她让我赶紧回去报信去,跑慢点,别卡倒,别忘了手里捡块石头。

姥姥看起来和大部分胶东老太太一样,穿老式斜襟袄,襻扣,不一样的是发型,我忽然发现并没见过她留发髻,一直是短发,女兵头。她习惯使用一些很古老的词汇,比如把刀子喊成攮子,把开枪说成拉大栓,把妇女喊作识字班。识字班是典型的鲁西南地区对女性的代称,源自革命根据地年代。姥姥和姥爷年轻时应该是吃过煎饼的吧,八路军那时候辗转腾挪的区域可不只是胶东,或许他们曾战斗过的地方里也有红色沂蒙,遗憾的是十来年前姥姥就糊涂了,去过哪些地方,打过哪些著名战役,现今无从知晓,我妈出生的囔囔西是哪里,也无觅处。

马上100岁的老人家,糊涂归糊涂,犟得很,不肯搬进城里一直住在村里,小舅照顾。我妈每年除了和我住上几个月,还会去姥姥身边伺候好几个月,她们姊妹几个排班轮换坚持了很多年,很了不起的举动。

但我妈也是70多岁的退休老太太了,村里条件一般,照顾姥姥又操心,我妈又是类风湿又有带状疱疹,年年如此操劳实在遭罪,我数次说想掏钱雇个尽心的护工,她总是拒绝,说自己的娘,还是自己照顾比较放心,交给别人的话,万一偷偷揍俺娘呢?

她说她很担心她娘被揍。

她说:恁是不知道,这个人老糊涂了,不是一般地作索人,眼跟前不能没人,一看不见人就闹脾气,说拉床上就拉床上,故意气你,刚给洗巴干净一眼看不住就又拉床上……这要不是俺娘,有时候俺都想揍,唉气死个人。

于是我理解了为什么每年她回掖县照顾姥姥期间,我但凡给她打电话都会被找碴骂一顿,她娘她又不能骂,只能找我撒气,这点我觉得其实大可不必,她完全可以去撅小姨,效果会更理想,小姨不是爱叽歪嘛,两人可以有来有往对着呛呛,一举两得解决问题。

我妈说,姥姥早就不记得我了,所以她不让我回去看姥姥。

她的解释是——快100岁的人了,每天都当最后一天在过,说走就走了,万一我去了,姥姥忽然想起我来了认出我来了,一高兴过了头,会提前走了的,所以,大喜大悲都不要。

另外,她说我自己的衣服都懒得洗,晚睡晚起不劳动,还得多做一个人的饭,所以我去了能顶个屁用?

于是作罢,我妈和我姥爷姥姥一样,一旦拿了主意谁也左右不了,祖传的犟。

那我把房子翻建一下咋样,添置点取暖系统什么的?让我发挥点屁用。

我妈说屁也不用,早和小舅把房子翻新了,也安了空气能全屋取暖器。

那我邮寄两个日式煤油无烟取暖炉回去咋样,有明火热辐射,比暖风暖气片类的好。我妈依然说不用,快别搞那些新玩意儿,小舅也老了,新东西他捣鼓不明白,村里年轻人早走光了,都找不到个人打听,恁上次送的那个手机,恁小舅跑到朱桥镇上才找到人问明白怎么用。

好说歹说最后允许我每年打点钱过去,补贴补贴小舅的家用,我妈说:这样也是应该,也该轮到恁去替俺照顾照顾了……恁小舅手头也紧张,照顾姥姥也走不开,这个岁数也种不动地了,作坊里也没什么生意。

我妈说,小舅在村里已经算年轻的了,我算了算,小舅也已是60多岁的年纪。小舅今年托我妈给我捎来了一套状元笔,让我收藏好,说可能是他最后做的一套毛笔,他不打算做毛笔了,做了也不知道怎么卖出去,以前都是有人上门收,现在早就没人来收,他这样的小作坊没法和厂子比,犯不上打广告也不知道怎么打,怎么放网上去卖也搞不懂,算了不做了,只做刷子去,一把刷子能赚三四分钱,和毛笔也差不离,又没有做毛笔那么费力,又能卖出去。我听得一愣一愣的。

半天才搞明白是装修用的毛刷子,每个五金店都能见到的那种,刷油漆的。

掖县历史上是北派毛笔的重要产地,渊源可追溯到明朝中期,我小时候写毛笔字画国画,用的大白云、小依纹、花枝俏什么的,都是小舅给做的,古法制笔。他那时候为了鼓励我练字,给我买拓本字帖,专门带我去掖县文峰山看过摩崖石刻看过碑,当时只道是寻常,我长大后才醒悟过来那是赫赫有名的《荥阳郑文公之碑》,魏碑圆笔,北朝第一,我临过帖啊,用他给我做的毛笔。

现在他不做毛笔了只做刷子?刷油漆?

姥爷的父亲那辈开的就是毛笔作坊,小舅没从姥爷那学到家传的拳,但从族中长辈那儿学了老手艺,后进了国营笔刷厂当过正规军,又返乡守灶,开了个小毛笔作坊,一边照顾姥姥姥爷,一边做毛笔,一辈子的匠人。

选、配、垫、梳、圆、修、捋……掖县毛笔需近120道工序。小时候常看小舅穿着白衬衫戴着蓝套袖穿着蓝围裙坐在那里捣鼓各种毛,吟着《打渔杀家》,鼻子哼胡琴。他比我妈小10来岁,我妈在济南当工农兵大学生那会儿,他被挑进过掖县京剧班,练过武生唱过老生,戏文一肚皮。

小舅雅得很,会唱戏会书法会做毛笔的老匠人,然后60岁了做刷油漆的刷子去了……

那盒状元笔我摩挲了许久,和我妈惋惜小舅的老手艺,认为不应放弃,我妈就白我,她不说我也知道,是对我这种码字人的感慨在表示嫌弃——小舅要不要吃饭?为什么要死守着吃不上饭的手艺?就为了让恁不惋惜?

好吧,为了让我妈不嫌弃,以及小舅的老手艺,我琢磨了这样一件事情:

我给我小舅又买了台手机,里面注册好了一个微信(an2551797)。

如果正好读这本书的人家里有孩子需要练字用毛笔,可以加一下,感谢支持,咱小舅的毛笔不贵,挺便宜(因为是极小的纯手工作坊,产能有限,非诚勿扰,尽量别催单,别累着老头了,感谢,另外尽量别点名要和我同款的状元笔,那个用料精细些做工也复杂些会贵一点,不是热爱书法的没意义)。

姥姥那个行军的碗袋子,我打算要过来以后当笔袋用,装小舅送我的毛笔。

小舅的小作坊叫:春安笔刷。春安是他的名,比我妈名字好听。

我妈名字很威风,我识字之前一直以为她叫李春香,后来震惊地发现是春响,也就是说,是打雷,确实人如其名。事实上,据她说,她出生的时候确实电闪雷鸣,她很感谢我姥爷没给她起名叫李春雷。

我也很感谢我妈,因为据她说,1980年10月23日黄昏时分噼里啪啦下冰雹,几乎砸漏了产房屋顶,她琢磨了一下,觉得雹字不好听,不好起小名,会像肉馅食品。

大前天我妈很高兴,我当她面给小舅打电话,让他别为刷子毛笔什么的操太多心,心情好了身体才好,不用愁钱,将来我管他,养他的老,反正我不可能干出送我妈去养老院的事情,到时候他们老姊妹几个和我住一起,我都管了。

话是说给小舅听的,也是说给我妈听的,我说:你们这些年是怎么照顾姥姥的,我都看在眼里,那可不得照着学嘛,不学不是山东人,而且必须学得更好才行。

我妈大前天挺高兴,于是我吃上了红烧鲅鱼、牛肉丸子,还有面鱼。

我不太高兴的是,我都表现得这么好了,她炸面鱼的时候依旧不舍得多倒油,面鱼根本漂不起来,炸得一点都不软乎,邦邦硬!

(四)

我一度揣摩,我妈这辈子最高兴的是什么事情。

首先肯定不是我爸,得亏这些年他烟酒都戒了,不然那喝完酒的架势别说我妈了连我家的狗都烦气。其次肯定不是我,我折腾再多事在她看来也不稳定,三更富五更穷,没有单位没有五险一金也没有奥迪……

这点完全可以理解,是个群体性问题,因成长于资源和资源配置权匮乏的环境,他们那代人普遍心理安全感缺失,忧患意识是价值体系的核心。

但在他们那代人里,我妈已是罕见的尊重子女个体意志的了,总体还算信任我的生存能力,从我17岁至今并未真正干涉过我各种决定,不论我后来放弃了美术去干电视,还是放弃了电视去卖文为生,她都倾向于相信我是不会被饿死的人,这点我倒是很感激。

关于这种相处模式,她的观点是:恁折腾的那些事俺又帮不上什么忙,也没那个能力操那个心,反正恁有本事就折腾去吧,能存住钱能一直吃上饭就行,俺又不指望恁当县长。

我分析过她的这种心理,结论是她对事物的期望值低,很容易满意。

她的人生逻辑很像种地,种了吗种了,长了吗长了,长了就行,多收点粮食、少收点粮食都是收成,有稳定的收成就行,并不指望苞米地里忽然长出比特币。

鉴于这种低预期,我规避了大部分80后被望子成龙的压力,及与原生家庭的博弈问题,就还挺庆幸。至于我取得的那些所谓的成就,我妈还真谈不上多么高兴,不是说瞧不上,她没那么清高,只当是我在种地,不过是多收了点粮食而已。她是挨过饿的人,才不信年年都能大丰收呢,对粮食储存问题的关注甚于粮食丰收。

2000年夏天我大二下学期时,倒是见过一次她的特别高兴。

那时候我在山东台的打杂收入多了起来,便按胶东小孩的惯例,多少汇些钱补贴补贴家里,我妈把钱退了回来,说他们涨工资了,家里的债也全部还清,不仅不用我给钱,还有能力每月给我些钱了,以及帮我出学费,我如果想买电脑什么的也可以和她提,总之高兴到骄傲的语气。

自然是没让她出学费,我最后一次花她的钱是17岁。

没在家里最困难的那几年给她多增加压力,是我为数不多值得高兴的事情。

关于那些年家里的经济困难,我妈现在也不愿意多提。也不是说有多么困难,吃不上饭什么的肯定是不至于,大体是因为接连三个老人的重病治疗和相继辞世,高昂的医药费,不拉饥荒是不可能的事情。兼之90年代的下岗潮波及了她和我爸的大部分弟弟妹妹,身为大哥大姐不可能不管的,胶东人重亲情,两份工资一度要养活好几个家庭,发的当天就没。

俺们不管谁管呢?都觉得俺和恁爸爸收入稳定,不指望俺们指望谁?

她说:有个蓝本本来着哪去了来?还上一个人的钱就画掉一个,六七年才还干净,那时候真是为钱害愁……

要债见过一次,大约是我上初三时的光景,年下,腊月里,来客很客气,在家里坐了许久,倒是不见明着催,只是闲聊,先关心了姥爷的病情,又说了自己孩子也生了什么病,挺花钱的,媳妇埋怨他和他吵架,很头疼,来躲会儿。人没留下吃饭,走的时候也没说什么,走了以后我妈去厨房待了挺久,那时候我家65平方米,厨房是阳台改的,风把铁锈斑斑的窗框吹得不停响,我妈揉面,低着头。

来的人是他们的同事,本校毕业留校的老师,之前当过他们的学生。

我妈炸好了一大盆面鱼,端着出了门又马上退回来,让我给送过去。

天上飘着小雪花,脖梗子和手都凉飕飕,新炸的面鱼还在噼啪弹油花,我也搞不清楚这算哪种性质的送礼,敲开门后喊了声叔叔就不知道说点什么了,没敢喊阿姨,阿姨背朝着我,没有回头。

怎么搞的,我这会儿忽然这么难受?心里面裂开一道纹。

本来要写我妈最高兴的事情,怎么写着写着写成了不高兴。

可我妈确实很多年都不怎么高兴。一直到2000年前,我妈只买布不见买成衣,她有相熟的裁缝姐妹,衣服都是去裁缝铺子和人一起做的,过段时间就改一次,这样省钱,款式也能追新,不寒酸于她单位里的同事们,给她学生们上大课时也能有底气……当老师的人,有几个是不要面子的人。

胶东人最重面子,死要面子那种,手头越紧张越要硬撑,她那时候最头痛去参加婚礼,为了份子钱整宿叹气,从信封里抽出来又塞回去,却也不见少给,去的时候穿得也齐整,但每次回来都像刚遭了劫匪般怅然,被抢了1万块钱的表情。

算了,说点好玩的吧,省得真被人以为我们家当时有多穷,我妈可是要面子的人。

从初中到高中,我家常吃兔子肉鸽子肉,听起来很高级,吃起来很惊心。

兔子和鸽子都是我妈实验室的实验品,拎回来时有些有股奇怪的药味,但我妈拍胸脯保证吃不死人,她是专业人士。也不是说她这个专业人士当时真就穷到买不起肉,怎么可能,应是抱着能省则省的原则,反正当时也允许拿回家,反正别人都懒得拿,反正扔了也浪费。

前些天我聊起这个话题,开玩笑说小白鼠也吃不死人,她没往回拎,我就还挺感激。我妈很不高兴,表示我不应该拿这个开玩笑,毕竟我当时也没少摄入她拿回来的蛋白质,我那时候发育,长身体。

恁当俺愿意往回拿啊,哪回不是掖进包里赶紧走,自行车子使劲蹬……

我妈现在倒是不用蹬自行车了,70多岁的老太太想蹬也蹬不动,每年他们会来和我住上小半年,为了方便他们俩在云南的出行,我买了台GL8给他们用,她有了专车挺高兴,知道了车价不算贵后更加高兴,以及高兴这车不算费油,唯一的意见是为什么这车不是奥迪。

我20来岁当主持人那些年没攒下过钱,30来岁写书后终于攒下了几笔稿酬,抓紧买了个适合养老的房子给他们住,带个小院可以种几棵菜那种。我妈挺高兴,发现我省下了设计费自己画的图纸,且兼职了瓦工和电工节约了不少人工,尤其高兴。

但这些都不是她最高兴的事情,甚至排不进前三。

比如像她提起她的存款的时候,就比我给她买车买房要来得高兴。

她说的存款不包括我每月给的钱,经过这些年的斗争,她终于屈服,基本能做到我给多少花多少,不变相给我存钱。她的存款指的是他们这些年的退休工资积存,数额不详,估计有个二三十万块?撑死了不会到40万块,这些钱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没事就打开手机银行App,笑眯眯地看一看。

万一要是有点什么事,这可是能管上点用——这是她叨叨过好多次的一句话,颇有顾盼自雄感,虽然匮乏和拮据早已远去,她已很多年没有欠过债。

但我妈说她最高兴的事并不是这个,别把她想得那么俗,她才不喜欢钱。

她说她18岁到21岁那几年最高兴,那时候她接生过许多小孩,在掖县。

我大为震惊,从小光听你提过是当赤脚医生,咋不知道还当过接生员?

她用鼻子哼哼,说:恁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反正俺掖县人就这个脾气,恁不问俺也不说……反正恁是不知道,俺那时候有多厉害。

根据我妈描述,她十分厉害,中学毕业后被选拔去了乡村医生学习班,结业回村时已能治头疼、牙疼、腰腿疼以及各种外伤,还有会接生。

那时候多有名呢?十里八村生孩子,都慕名来找她这个梳大辫子的小闺女,因为技术好,从没出过医疗事故,福气也好,遇到难产大出血的都能逢凶化吉,厉害得不行。

我妈说她胳膊不好,就是那时候累的,有多累呢?见天擎着两袖子血,半夜三更才往家走,走完坡地走野地,走过坟地也不怕鬼,回到家里掏井水,从头到脚吭哧吭哧洗,黄胰子红沫子淌一地……也就是姥姥姥爷枪林弹雨里过来的人,见血见红无所谓,换别人家早硌硬死了,谁家愿意没出嫁的闺女天天接生去,还是义务劳动。

哎哟哟,也不知道那时候哪儿来那么大精神头,又没钱挣,外村接生的也不算工分。

她感慨:那时候俺可真是有干劲,谁见了俺都佩服得不行,俺和恁说,见天都有偷摸送果百岁和红鸡蛋的,那时候鸡蛋多金贵!俺都不要,就是义务劳动,孩子生出来了就高兴。

她说:俺那时候可真是没少见难产的,好多小孩刚出来的时候都是活不了的样子,紧张死个人,俺就想,将来俺要是也生了小孩,才不指望什么大富大贵呢,能活下来就行,能种地就去种地,能拾粪就去拾粪,反正能活着就行,俺就挺高兴。

我:……

原来拾粪是她对我的预期?

她无暇顾及我的感受,自顾自地说:要不是俺年纪小,干儿子干闺女的被逼着认一大堆……算一算,现在应该都差不多50岁的人了。

接生过的具体数量,我妈不肯说,只说老鼻子了,我蛮诧异,这有啥不能提的?

她说,说给恁听听也行,但别写进书里去。

她的理由是,你以为80年代才有的计划生育啊,错,71年就已经有了,所以她具体接生数量还是不提的好,显得她的举动和政策有违背,万一给我带来麻烦就不好了。啥年代都有别有用心的人,所以话能少说就少说,事能随大溜就随大溜,谁不一样谁吃亏,姥爷就是个历史教训……

我觉得我妈说得很有道理,那么关于我妈年轻时顺利接生过三十多个孩子的事我就不多提了,反正知道她很厉害就行,当过乡村接生员是她最高兴的事情。

这么厉害的乡村接生员,后来被调到了镇卫生院妇产科,又于1974年被推荐到山东医学院药学系,成了一名工农兵大学生。1980年她把我生在胶东的莱阳县,简陋的产房,平房,她对接生人员进行了细致有效的专业指导,彼时风云大作冰雹骤降,打得屋顶噼啪乱响,她琢磨着天意不可违,贱名也好养活,不如叫冰雹?

不行,雹字还是去掉吧,乍一听像肉馅食品似的,太富贵了受不起。

从那时到现在,40多年过去。

她对我的期望一直不高,能活着就行。

对此,我很感激。

(五)

…………

原谅我通篇把莱州喊作掖县,我需忠于我的记忆。

姥姥住在那里,姥爷埋在那里,我妈长在那里,他们习惯了提起那里时只说掖县,于是在我这里,掖县二字是血脉,无可代替。

所以,这些关于胶东的散碎记忆,我写给我自己。

两万字的书写仿如一场扶乩,又似一场追寻,我信马由缰,试着记录和描述一些东西,依此观想我的底色,回归我的基因,纵离乡千里万里,愿故土借我心力。

我想这行字此刻我已看得清晰。

好的,能活着就行,我试试去。

…………

中午头吃上了炸面鱼。

后晌的时候,我在院子里修摩托车,我妈跑过来给我看一只小鸟,她说恁看看恁看看哎哟哟恁快看看……

我表示很钦佩,你不是在洗菜吗,啥时候逮了个鸟?

她说:才不是逮的呢,是自己飞进屋里的,摸它它也不跑,握住它它也不扑棱。

我试着接过来,确实不扑棱,热乎乎的。

我妈说:要不放回屋里让它玩一会儿再走?

我说好。

吃晚饭的时候,我问:飞走了吗?

我妈说,在屋里蹦跶了一会儿,蹦跶走了。

2020年1月2日腊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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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人的声音】掖县话

《不要等我回来》靳松 ri3EMb5fa2zlIyN5XE3biJ0tqWUhIuAEJSiB7PfcD6PT8DFfvZ9akS6ALf26B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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