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如果给我第二次机会，

我会加倍努力，让自己加倍耀眼。

给我三次机会，

我就加三倍努力。

十二双眼睛紧盯着我，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拉平衬衫，并抚平黑色窄腿裤上的一小条皱纹。今天我看起来非常女性化、又很专业——完美的练习生形象——因为我就需要DB高层们看到我的这一面。

卢先生坐在长方形长桌的主位，脸孔反射在桃花木的桌面上，手指交叉着抵在下巴处。俞真姐和我则以完美的姿态站在他的对面。在几天前，她还是我的共犯之一。今天，她却感觉像是我的律师一样。

“那部外流的视频在网络上爆红，”俞真姐解释道，“人们喜欢听杰森跟瑞秋合唱。现在这是本周Instagram最热门的视频，也已经有超过三百万的点击率了。他们之间有一股电流。如果让瑞秋跟杰森合出单曲，那股电流只会更强而已。我们一定会成功。”

“稍等一下。”一名姓林的高层举起手。他比卢先生更老、更具批判性，细框眼镜挂在弯弯勾起的鼻尖上，“你现在是觉得，我们该给瑞秋第二次机会吐在我们的明星身上吗？郑小姐，恕我直言，我觉得你对这女孩的私人情感，已经影响到你的专业判断了。”

我保持面部表情平静，提醒自己让俞真姐去说就好，就像我们讨论的那样。

“杰森自己都不介意了，”俞真姐边说边对自己的手机打了个手势，“也许我们也是时候放下了。”

“是时候了？”另一位姓沈的女士不可置信地说，青筋从她细得吓人的脖子上爆了出来。她的嘴角扭曲成一抹看似永远不会退去的责备神情：“那才过了几周而已。瑞秋要赢回我们的信任，这段时间是远远不够的，如果真的还回得去的话。那是我在DB这么多年来看过最惨烈的选秀。”

几个高层同意地喃喃自语。我的双手在身侧紧握拳头，但一句话也没说。虽然我很讨厌被人当作不存在一样，当着我的面讨论我，但对练习生来说，当没有人在跟我说话时，我是绝对不可以开口的。就算我现在是最红的也不行。

卢先生举起一只手，所有人便安静了下来。

“我想今天的讨论已经够了。显然大多数的管理层们，还是觉得瑞秋……还没准备好。”他说，他听起来几乎像是失望了。“有人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的体温瞬间升高。什么？不！这件事不能这样就算了啊。我差一点点就要成功了。我觉得自己就要爆炸了，但俞真姐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肘。她用几乎不可见的动作，轻轻摇了一下头。别让场面更僵。她的意思是这样的：你的状况已经岌岌可危了。我的心沉了下去。她是对的。我宁可失去跟杰森的合唱机会，也要留在培训计划里，更别说是两者尽失。我们的计划失败了。

我将一切都吞了下去——我的眼泪、自尊以及最后一丝希望。我转身，准备跟俞真姐一起走出会议室，但这时突然有个人站了起来。

“等等！”他说。我们转过身，看见其中一位高层——比较年轻的一位，脸还带着一点男孩子气，发型像是刚剪过的——举起他的手机：“我觉得我们应该要先看过这部视频，再决定要不要结束这个谈话。卢先生，可以让我把手机接上投影仪吗？”

卢先生顿了顿，然后点了一下头：“请吧，韩先生。”

韩先生瞥了我一眼，然后对我眨了一下。什么？他真的要帮我吗？我心底又燃起一丝希望。

他把视频接到投影幕上，霎时间，杰森的歌声便充满了会议室。有些高层在认出了郑宥娜名曲熟悉的副歌后，表情便柔和了下来。我左边的沈小姐快乐地叹了口气，脸上挂着一抹梦幻的微笑，双手合在胸口，看着屏幕上的杰森唱歌。世界上还有人能逃得过这个男孩的魅力吗？

我屏住呼吸，等着我上场。当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传出来时，我便看了卢先生一眼。他的眼睛藏在眼镜后方，一如往常地跟着音乐的节奏打节拍。事实上，所有的高层们都是。有些人甚至露出微笑，开始跟着唱。唱到最后一段时，我看见沈小姐擦了擦眼角。我露出微笑。眼泪耶！永远都是好兆头。

音乐结束，画面变回黑暗。所有人都鼓起掌，韩先生甚至吹了一声口哨。我心中的希望逐渐茁壮，但我还不敢太放心。这样足够了吗？

“我得承认，那真的还不错。”沈小姐几乎是懊恼地说。

“人们喜欢他们合唱，”韩先生滑着动态说道，“为了这个表演，整个网络都爆炸了。”

“这也许是真的，”林先生阴沉地说道，“但我们质疑的从来不是瑞秋的能力。我们都知道这女孩很会唱。但是她够专业吗？我们都看过她的媒体训练报告。她能在摄影机前表演吗？她有办法扛起DB家族的招牌吗？那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这是事实，”沈小姐说，“如果她要和杰森搭档，我们希望她的形象是完美无缺的。但她在选秀上的表现和完美无瑕差得远了。”

“但为什么需要是完美无瑕的？”韩先生回击，“我们都知道他们的合唱一定会超卖——我们已经有数据来证明了。这是策略性的商业行动。而且真要说起来，最近的选秀趋势更着重在看见表演者的真实性，而不是完美度。就像这部视频——人们想看的是真实的、能让人产生联结的人，展现出真实的能力与纪律。而瑞秋的确有这个能力。再说，看她唱歌的样子，我们也都知道她一定克服了镜头恐惧症了。”

最后这句话让我的脸一阵灼烫，但我还是不敢开口。

说真的，我不敢相信现在听到的一切。所有的韩国流行音乐产业，尤其是在DB，高层们都是极度严格、极度守旧的，他们只接受表演者把DB的利益摆在第一位。传统永远凌驾于创意之上，经过排练的完美表演也永远高过于真实的演出。这就是流行乐坛的趋势。但是韩先生似乎有不同的看法。我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但我发现我不断点头赞同他说的话。

“瑞秋。”卢先生直接对着我说。

我立刻直起身：“是的，卢先生。”

“我们为什么该给你第二次机会？”

我差点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俞真姐，但我强迫自己直视卢先生。他现在只想听我说话。我深吸一口气，抬起下巴。“因为，”我说，“我未来的光芒无可限量。那部视频只是小试身手而已。如果给我第二次机会，我会加倍努力，让自己加倍耀眼。给我三次机会，我就加三倍努力。而且，我知道没有人能做得比我更好了。”

房里一片寂静。卢先生向后靠在椅子上，他的双眼透过反光的镜片，直直望着我。我对上他的视线，站直身子。他认可地点点头，脸上出现浅浅的微笑。

“会议结束。”他说。

我眨着眼，看高层们收起自己的东西。我瞄了韩先生一眼，然后看向俞真姐，两人似乎也都看起来和我一样困惑。

“等等！”眼看卢先生朝门口走去，我大喊出声。我发现自己正直接对着他说话，这违反了所有的规则，但我必须知道。他转过身，挑起一边的眉毛。

“这代表我会和杰森合唱了吗？”

他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但他嘴角上扬的弧度像是经过算计，让我手臂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是的，瑞秋，”他说，“你会跟杰森合唱。但这不是双人对唱，而是三人。你、杰森……还有美娜。”

三人合唱。我要和杰森和美娜一起唱歌。

“喔，有一件事，金小姐。”

我的头倏地抬起：“是的，卢先生。”他的眼神变得犀利而严肃，直直看着我：“我可没有给人三次机会的习惯，不管你会有多耀眼。”

在我回家的路上，我决定去甜甜圈店帮利娅买个点心，我买了一盒六个淋上糖浆的甜甜圈，还有她最喜欢的草莓香蕉奶昔。

我觉得自己好像活在一场梦中，而我一点也不想醒来。我要和杰森合唱了。我，金瑞秋，要和李杰森合唱了！我的脸上挂着巨大的笑容，只是美娜要和我们一起唱的事实让我有点不开心。她并不在我一开始的计划里面……

管他的。那是明天才要担心的事了。

我朝我们的公寓跑去。“利娅！”我一进门就喊着，边踢掉脚上的鞋，“姐姐回来了，还带了你最爱的两样东西，点心和八卦喔！”

我踏进客厅，然后脚步突然刹住了。妈妈正坐在沙发上，手中紧紧捏着她的手机，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她对我眯起眼睛，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线。

“妈，”我犹豫地开口，“你提早回来了呀。”她脸上的表情让我的肠胃一阵紧缩。我脑中闪过一丝念头。爸爸出事了。她发现他的法学院课程，所以她现在很生气我们都在隐瞒她。我想着有什么话可以用来解释，但她抢先一步开口了，语调完全不带任何起伏。

“你要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她边说边举起她的手机。

我缓缓走上前去，利娅的奶昔在我手中凝结出豆大的水滴。屏幕上正播放着一部视频。不是随便一部视频，而是我的视频。

而且不是刚爆红的那一部。

视频中的我在练习生宿舍，身上的衣服被酒精和汗水浸透，从我的背心透出了内衣的颜色。我完全失态，毫无理由地狂笑着，一手握着香槟酒瓶、一手抓着浅绿色的保鲜盒，站在桌上跳舞。我注意到妈妈的眼神紧盯着保鲜盒，而莉齐和恩地则在视频背景中为我加油，吹着口哨欢呼。我的天啊。那甚至称不上是跳舞，我只是挥舞着手脚，让自己丢脸至极。我对这一段一点印象也没有。美娜到底在那杯酒里加了什么鬼东西？

我回想着那场派对，想着自己在沙发上睡着，以及看见美娜在房间的另一端，手机镜头直直对着我。我咽了一口口水，喉头紧得发不出声音。

“妈，你是从……”

“今天有人发了这个视频给我。”她轻声说，眼神像是在燃烧。

我用力吞了一口口水。我早该知道美娜不可能在下药毁了我的选秀之后就满足的。我张开嘴，但妈妈举起一只手阻止我：“在你试着解释之前，先告诉我，这是练习生宿舍吗？”

我低头看着地面，哑口无言。我点了一下头。

“那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准去练习生宿舍？”

“有。”我声音沙哑地低声说。

“所以你说要去赵家和双胞胎一起念书是骗我的。然后跑去一个我特别禁止你去的地方。你甚至把自己喝得烂醉，又在你那堆酒肉朋友面前跳起脱衣舞？”

我抬起头，热泪盈眶：“妈妈，拜托，这跟你想的不一样。”

“你在哭什么？”她骂道，声音提高。我向后瑟缩了一下。我从来没看过她这么生气。“你有什么资格哭？眼泪只配悲伤的人，而你甚至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事。”

“我有啊！”我喊道，“对不起我说谎了。我也不希望你是这样发现的，我想都没想到——”

“等你爸看到这个，你觉得他会怎么样？他会心碎的，”她摇着头，声音哽在喉头，“我就知道这个流行歌坛会带坏你。你已经被荼毒了。”

“没有，”我坚持，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我急着想把它们擦掉，却还是哭得停不下来，“拜托，妈妈，请让我解释。”

“我女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丢脸了？你怎么有办法忍受自己是这个样子，啊，瑞秋？你已经失控了！”

在罪恶感与懊悔之间，我感觉到另一股情绪油然而生。愤怒。她难道连几秒钟让我解释的空当都不愿意给我吗？她应该是我妈才对，她应该要站在我这边才对。

“如果你能够至少支持我一次，我也许就不用骗你了！我们搬来这里的原因就是要让我受训，但你讲的好像这只是我过去六年的一个小嗜好一样。”我爆炸了。“你以为我喜欢背着你偷溜出去吗？我是不得已的，就因为你跟你的那些规定！我得想办法争取机会，让高层们注意到我。而且我成功了。大部分父母都会很骄傲，自己的女儿可以和李杰森合唱下一首单曲！”我突兀地停了下来，上气不接下气。

她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表情：“你得到对唱的机会了？”

“那已经不是对唱了，但是，对，”我深吸一口气，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成功了。”

“嗯……恭喜，瑞秋。我知道你有多想要这个机会，”她又强硬了起来，“但这并没有改变你得付出的代价，这个产业会害死你。”

“这个产业并不邪恶，妈妈。只是很竞争。这里只接受顶尖的人才。”

妈妈发出一声短暂的嘲弄笑声。“顶尖？”她举起手机，“所以这是你最好的样子吗？喝得烂醉如泥、在所有培训的练习生面前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的脸因羞愧而泛红，当我开口时，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想要告诉她美娜对我做了什么，告诉她为什么我在视频里会醉成这样——但那只会让她更坚信自己是对的。但她错了。至少关于这一点，她错了。

妈妈的目光毫无转圜余地，她的声音强硬而干脆：“我已经让你这样搞太久了。我不会再让你继续这样下去了，尤其当培训让你变成这样的时候。”

她转身走出客厅。我不可置信地瞪视着她。她真的要这样把一切都结束掉？

我追着她冲进厨房。

“你说我不能继续这样下去是什么意思？你没有听到我说的吗？我要和李杰森合唱了。就在DB的秋季家族巡回之前。这是DB七年前让Electric Flower出道的模式，妈妈。这代表我这六年来努力的一切终于要准备开花结果了。这代表他们要让我出道了。”我现在已经是在哀求她了，我声音中所有的怒火都已经蒸发。我只希望她能正眼看我、相信我——或许也希望我真的能百分之百相信我自己说的话。

“拜托，妈妈。拜托，我只差这么一点点了。”

她从冰箱里拿出一颗洋葱，开始切了起来，一句话也没说。洋葱的气味和我心中的惊慌感交织在一起，让泪水再度爬满我的脸颊。当妈妈转过身来看着我时，我止不住自己的哭声。她的姿态仍然僵硬，但双眼已经不再充斥着怒气——事实上，她看起来几乎像是难过了。

“瑞秋，”妈妈说，“你有好多事情不懂，你在十七岁的年纪是不会懂的。”她叹气：“但你是我的女儿。这代表你得去尝试。所以，你就和杰森把这首歌唱完，然后我们再看看。”

当我的肩膀开始放松时，妈妈举起一只手指。

“但是，”她说，口气像是在做结论，“你自己也说了，如果你在家族巡回开始之前还没有出道，我就要让你退出DB的培训。就这样。”

她把切到一半的洋葱留在料理台上，然后走回卧室去，重重把门关上。我跌坐在一张椅子上。利娅的奶昔和甜甜圈孤零零地躺在桌上。在短短几小时内，我的心情怎么能从世界顶端一头栽到谷底？我又发出一声呜咽。和杰森及美娜合唱的这首歌，已经不再是前往出道途中的其中一步了。它是我唯一的一步。如果这首歌没办法让我出道，我所努力的一切、我所有的梦想……就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