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作为偶像是不能谈恋爱的。

这一点我必须牢记，

不管我想不想。

艾利克西丝（Alexis）。没错。这才是朱厷室友的名字。想到这里，我暗自后悔，不过为时已晚。至于眼前这个可爱的家伙（他叫艾利克斯，我又在心里纠正了一次自己），我一点儿也不记得曾在斯坦福见过他了——如果我们见过，我一定不会忘的。我望着他，惊讶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站着冲我微笑——又是那该死的酒窝——手在空中尴尬地摇摆着，举棋不定。又过了一秒钟，他的笑容逐渐僵硬。

“嗨，嗨，坐吧！”我说，恢复了正常的礼貌。我又赶紧站起来跟他握了握手，指了指我对面的座位，在这过程中还撞翻了一个餐巾架。“不好意思，”我的脸因为窘迫而变红，“刚刚地铁上的事，真是不好意思。现在，也是。”上帝啊，瑞秋。可停止胡言乱语吧。“相信我，我平时不是这个样子的……”我喝了口咖啡，恨不得把脸埋进杯子里。

他大笑，举起一只手揉了揉那梳理整齐的乌发。“说真的，不要介意。我们就当作刚认识，假装地铁上的事没发生，不好吗？可以吗？”

我深吸一口气。好的。没问题。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我能接受。“好的，没问题。”

“好。嗨，我叫艾利克斯·权。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而不是在行驶的地铁上。”

“我叫金瑞秋。”我微笑着回答。刚刚我内心还在想着自己是多么尴尬，可此刻，我满脑子想的竟然是眼前这个可爱的家伙是多么体贴、讨人喜欢。我究竟是怎么了。“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瑞秋，我们现在既然是第一次见面，那我要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一件刚刚发生在地铁上的事。”他幽默地笑着说。

两杯意式浓缩咖啡和半份巧克力熔岩蛋糕。吃完这些，我了解到原来艾利克斯和我一样是韩裔美国人——都在纽约长大。如今，他居住在香港。他在斯坦福大学主修商科，和赵氏姐妹认识的时候已经在念硕士了。他喜欢吃刀削面、讨厌石榴味烧酒。他是家中长子，有两个弟弟，对猫过敏——常常服用抗过敏药去看望奶奶——奶奶家中有三只猫。这三只猫分别以奶奶最喜欢的20世纪50年代男歌手命名：埃尔维斯、胖子多米诺、小里奇。

我和艾利克斯的聊天出乎意料地顺畅。他很有魅力、有趣又知情达理，我不敢相信我们才刚刚认识而已——好像是已经认识好几年的朋友了。赵氏姐妹说得没错，我们俩一拍即合。

“你还记得泡泡日吗？”艾利克斯问。难以置信的是，我和艾利克斯的缘分竟然早就开始了：我们俩不光都在纽约长大，还上过同一个小学（在我搬回韩国之前）——西村41公立小学。

“当然！”我说，情不自禁拍了拍手，“那是我学校回忆里最棒的一天。”

“比每年的中央公园动物园考察日还棒吗？”艾利克斯扬起了眉毛。

“当然喽，棒多了！”我大笑，“我是说，我很喜欢海豹啦，不要误会。但你要承认泡泡日可是更高一个级别呢。”

每年考试周之前，学校都会举办泡泡日教学生使用电子答题卡。老师会发泡泡糖给我们（这在平日里是禁止的）；休息时间里，当地的消防队也会赶来学校，用橡皮管在篮球场上弄出一个巨大的肥皂泡泡让我们玩耍。我和我最好的朋友伊内兹喜欢在下巴上抹满肥皂水，学着圣诞老人的口吻一遍又一遍说“吼吼吼”，笑得前仰后合。

我和艾利克斯聊得正开心，没注意到刚刚角落里那对吃杏仁牛角包的情侣这时朝我们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打扰了，”女孩试探着笑了笑，“请问你是金瑞秋吗？真不好意思，我其实不想打扰的，但是你可以跟我合影一张吗？”

女孩充满期待地抱着手机看着我。“我并不想打扰”这句话我听了太多次，每次人们都这么说，可每次他们都这么做。

“哦！”我有些猝不及防，不过很快就意识到眼前的情形，笑了笑，又很快瞄了艾利克斯一眼。此刻的他正扬起眉毛，一脸疑惑。“当然，我很荣幸。”

好吧。也许我不只是对利娅和赵氏姐妹心软。

女孩激动地把手机递给男友，我和她一起拍了照片。我感到艾利克斯那充满疑惑的眼光朝我们看过来，于是心想，哦，好像在过去的一小时里，我都没有告诉过他自己是做什么的。他真的不知道吗？

女孩道谢并离开后，我冲着艾利克斯难为情地一笑。

“这么问好像有点像个老爷爷，但是……你是名人吗？还是什么？”他大笑。

“如果我说我是名人，会不会很自大？”

艾利克斯又笑了一声。

“嗯，我是会被认出来。我是一个叫Girls Forever女团的成员，我们，呃，怎么说呢，在韩国流行乐坛算是有名。”

“喔喔，原来你就是赵氏姐妹所说的‘那位朋友’啊！”艾利克斯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打了个响指，“她们以前提过你，可是我竟然没有对上号，这太不可思议。对不起。”他一脸窘迫，“除了念书和工作，我几乎都不怎么关注流行文化了，更何况是韩国流行音乐。认真地说，我看过的上部电影还是《玩具总动员》呢。”

“呃，也不是很久以前吧。《玩具总动员4》不是刚出吗？”

“不是4，是3。”

“啊，好吧，这么说来，你还真是个老年人耶。”

上次去看《玩具总动员》是某天放学后我和明里、赵氏姐妹一起。电影演到焚化炉那段，我们三个都哭红了眼。好像那时候我只有十二岁。

“我没那么惨啦。”艾利克斯反驳道，捋了捋衬衫，好像上面的皱纹是他的自尊心。我因此看到了他的手臂肌肉——透过蓝色纽扣领衬衫依稀可见。

我们都笑了。我也放松了下来。

“没事啦。”我答。我是真心这么觉得。认识圈外人是让人开心的事。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认识新朋友了，自然而然，一见如故。

艾利克斯看了看手机时间。“我和一些朋友约好了在附近的酒吧见面，你想一起来吗？”他问，“他们也很棒，我保证，不是像我一样的老爷爷。”

“如果你是老爷爷的话，那你一定是我见过最性感的老爷爷。”我心想，不过及时阻止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自己。

当下的一秒，我几乎是想说“好”。跟艾利克斯（这个可爱的家伙/性感的脚踝/火辣的老爷爷）聊天很快乐——跟他在一起，时光飞逝。但刚刚那个女孩让我产生了警惕心。如果有任何人目击到我和男性单独见面的话，也许会惹来大麻烦。捅娄子的方法也很简单，只要将一张照片上传到社交媒体……我不能太贪心了。

“我很乐意，但是我不能。”我咬着嘴唇说。

“啊。”他点了点头，“这是你们公司的什么魔法吗？如果午夜之前不回去就会变成南瓜之类的？”

我大笑，摇了摇头。不过，这句话也离事实不远。“不是南瓜啦。我穿橙色超丑的。而是……”

我要怎么跟流行音乐圈外的人解释这些呢？“我们的业界规定……比较复杂。我们被公司要求保持邻家女孩的形象，纯洁完美，对约会什么的没有兴趣、一窍不通。我们只能对粉丝忠诚，不能把爱分给别人。不要误会，我们确实是爱着粉丝的。非常爱。只不过，事情有点棘手。我们不想让粉丝失望——一旦粉丝失望了，我们就没有人支持了。失望的人越来越多的话，票就卖不出去了，媒体也开始编造绯闻……总之，就是很……复杂。如果被看到单独和男生见面，可能会带来大麻烦。”

艾利克斯的眉毛皱了起来，一脸疑惑。“可是，我们并不是单独见面呀，”他说着指了指咖啡厅周围的人，“更何况，这是你的私人生活。如果你要约会的话，公司不会支持你吗？就像是，比如说，在咖啡馆和以前上学时认识的朋友碰个面之类？”

支持。好吧。我摇了摇头。我想起了Electric Flower的姜吉娜——她交男朋友以后立刻被踢了出去。也许这是个极端的例子，但我不想知道公司还有别的什么惩罚艺人的办法。实际上，如果你得到公司的喜爱，就会得到力捧——我就是这少数幸运儿之一——得到各种机会，充满挑战，但前途光明。能得到DB公司多年来的栽培，我清楚自己有多幸运。但是，公司毕竟是公司。我不能让公司失望，我不想让任何人失望。

在我解释这些的时候，艾利克斯慢慢点了点头，眼睛里的光芒渐渐暗淡。“喔，好吧。我真的不了解。”

“是啊，”我感恩地说，“也许我真该回去了。这是最明智的做法。”

他又扬起眉毛，温柔地笑了笑，酒窝若隐若现。“好吧。金瑞秋。让我们用泡泡日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难题。”

我不晓得他在说什么，但我还是笑了。

“听好了，问题如下。仔细回答——用你的二号铅笔完全遮住泡泡。A，跟我来酒吧见见朋友，唱一首B*Dazzled的歌，用你美妙的歌喉让我们无地自容……”我脸红了起来，有点尴尬，也有点高兴——他竟然记住了我小时候喜欢唱的歌曲的名字——正是刚刚聊天中我告诉他的许许多多关于我的琐事之一。

“B，回酒店去，忘掉这个晚上，告诉朱玄和慧利你和艾利克斯被邪恶的地铁门挡住了，没有见面。或者C，出于责任心，回酒店去，但是要了艾利克斯的电话号码并且保证一会儿给他发短信。”

我的心颤了一下。“我选C。”

“选得好。”他咧开嘴笑了。

艾利克斯坚持要送我回酒店，我们一起坐地铁回到了乌节路。上地铁的时候，艾利克斯夸张搞笑地故意撑大门让我进去，以确保我的包没有被夹着。这让我捧腹大笑，似乎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厉害过。他那憨憨傻傻的样子让我回想起来自己的样子，似乎也没有那么丢人。在地铁上我们靠着坐，我心里不断在重放着“坐到他大腿上”的小剧场。座位很窄，于是我们的双腿紧紧挨着，我的一部分灵魂渴望抓住他的手，但没有这么做——这实在荒谬。等我们出了地铁，走到大街上时，逛街的人群已经消散了许多。大部分商家已经打烊，霓虹灯与商标发出微弱的光，背后是漆黑的夜空。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沉浸在对新加坡的爱意里。我们经过巴黎世家店铺时，我停下来朝橱窗看了看。灯光暗淡，距离遥远，但那个包还是如此美丽。

“怎么啦？”看到我停下来，艾利克斯问道。

“那是我梦寐以求的包。”我叹了口气，指了指橱窗。

他眯起眼睛朝橱窗看去。“蓝色那个吗？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有什么特别的？你在开玩笑吗？我朝他转过去，一脸震惊。“这可是巴黎世家哎。艾利克斯。”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知道啊，可还是想问问为什么？”

他的眼神像一个挑战。我突然意识到，他可是穿爱马仕懒汉鞋的人，不会因为牌子的名字就被唬住。

我吸了一口气，好像做好上课的准备一样：“好吧，你看到了吗？那个包的制作工艺绝对一流。皮呢比别的牌子都轻薄得多，但是非常耐用。这在时尚界可是革命性的工艺。这个牌子的包又柔软又强韧。你看到缝制的工艺了吗？可都是手工完成的呢。”说完我又深吸了一口气。没想到，自己竟然生这么大的气。时尚不仅仅是关于好看，更是一种美的艺术，背后有深刻的内涵和故事——就像这款皮包一样。

艾利克斯沉默了，盯着那只包看了很久，陷入了深思，“好吧。”

“这下你明白了吧？”我问。

“我说‘好吧’的意思是，说起时尚来，你很像电影里的时尚女魔头呢。”

啊。《时尚女魔头》确实是我最爱的美国电影之一。

“好吧，从2000年开始就没有看过电影的这位先生。”我说，翻了个白眼，伸手去打他的胳膊。艾利克斯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

“嘿，我是认真的，”他看着我，棕色的大眼睛十分温柔，“你充满热情的样子真的很酷。那个叫……巴黎世家，对吗？”我点头，不敢说话，心跳得厉害。“又柔软又强韧……你这么一说，这个形容还真是符合完美女孩的定义，啊不是啦，我是说皮包，皮包。啊，我现在懂了。”

艾利克斯又咧嘴笑了，我开玩笑打了他一下，不过这次和与利娅打闹的感觉不一样。和妹妹打闹时想收手，不过和艾利克斯打闹我却不想停。“要是能一直这样抚摸着他和他闹下去，夜晚不要来临就好了”——这样的想法在我心中蔓延。

几乎是一瞬间，艾利克斯停下来盯着我看。我的呼吸变得轻柔又急切，停留在嗓子眼里。

然后，一切又戛然而止。

艾利克斯几乎全程送我回到酒店，在离酒店两个街区的地方我让他停下来，不希望被人看见，误会我们刚约会回来。不过……说是约会也不为过吧？至少我把今晚当成约会了。一次非常非常棒的约会。

“所以，是要说晚安了吗？”艾利克斯问。

我看见他脸上的酒窝，突然，很想亲亲他。

于是赶紧往回站了一步。不管我再怎么沉醉于陷入爱情的感觉，也不管艾利克斯多么棒，我作为偶像是不能谈恋爱的。这一点我必须牢记，不管我想不想。

“是的，”我说，“再见了，艾利克斯。”

“晚安，瑞秋。”

我转过身，感到他的眼睛依旧停留在我的背影上，直到我走入酒店的滑动玻璃门。一阵空调的冷风吹来，我感到一阵后悔——我们那短暂的快乐时光已经结束了。不过，很快我又振作了起来。我们是道别了，但我不是选了C选项了吗。我伸手从包里摸出手机——他的电话号码记得好好的。以朋友的身份给他发短信，就像我和赵氏姐妹之间那样，应该没有问题吧？纯粹是朋友而已。他不过是圈外的新朋友。人人都说我应该多认识些圈外人啊。至于我对他那裸露脚踝的奇怪迷恋，时不时想摸摸他的脸的冲动，还有那令人不安的想和他依偎在一起看《玩具总动员》的幻想……算了吧。这些都是错觉。突然，手机振动了。我拿起后，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

艾利克斯：没什么事，就想问问你是不是安全进屋了。谢谢今晚，我很开心。不知道哪一次算我们的正式初次见面呢？是小学、地铁、还是咖啡厅？不管如何，都很高兴能认识你。金瑞秋。

我咧开嘴笑了，笑容很傻，直到电梯到了房间的那一层，我还是咧着嘴。我知道，我有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