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胸口起伏,长舒一口气,道:“在这里总该找不到我们了,我们暂时安全了。”
“我为什么要跟你躲在这里?”少年面不改色,似在问般若,却更像是在问自己。
般若也是一愣,喃喃:“对哦……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黑暗的环境里,少年无语。
虽然他有夜视,能看清身边的一切,但仍是打了个响指,点燃了一团火焰。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冷着脸,抬眸看向她:“是你带我来的。”
他的右手腕被般若牢牢抓住,她漆黑的五指与少年白皙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宛若一块焦炭强行玷污了白天鹅的羽翼,让人摇头扼腕,不忍直视。但般若丝毫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她瞥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到了旁处。她直勾勾地看着少年升起的火焰,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却发现手指能穿过火焰,还不觉得疼!
“好厉害的法术!”般若啧啧称奇。
少年没有理会她的恭维,只想抽出自己的手,但般若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少年的挣扎,只顾着自己玩火。
火焰跳动着,光线温暖柔和,但温度却如九天寒冰。般若打了个寒战,收回了手指,放在嘴边哈了两口气,才稍稍觉着缓过来些许。
少年的脸色更黑了。
“放开。”忍耐到达极限,他忍不住开口。
“啊?哦……”般若这才回神,看着二人相握的手,松开了自己的焦爪子。
“抱歉,被雷劈了之后,这具身体已经坏死,感知有些迟钝,只能靠我意念操控,让你难受了。对不起啊……”
少年念在她认错态度良好,没有太多怪罪。他斜睨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转而伸出手,想去推柜门。这时,却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别出去,现在出去是自投罗网!”般若立即摁住他,把他推在柜壁上。她伏在他耳边,小声而郑重地提醒:“十夜鬼王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凭他刚才动怒的样子,若被他发现是我们搅了他红袖添香的好心情,我们都会被他下油锅,然后生吞活剥!”
“……”
“下油锅你知道的吧?你看看我,被雷劈的,还只是看着有点黑对不对?下油锅可就惨啦,身上的皮会一层一层地皱起来,变成金黄色!我可不想变成又焦又黄的样子,可丑死了!”
般若一刻不停地絮絮叨叨,少年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却也没反抗,只耐着性子陪她等着。
般若边叨叨着边竖起耳朵听,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渐渐小下去,很快又归于平静,她的一颗心才重新回到了肚子里。
“我们可以出去了?”少年问。
般若认真地想了下,谨慎地摇了摇头:“再等等。”
“等到什么时候?”
“子时。”
“……”少年愣了两秒,问:“你知道现在几时么?”
“知道。”般若点头:“现在距离子时还有四个时辰。你再忍忍,等他们都睡了,我们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般若说着,凭空一招手,那本《十夜记》又出现在了她手里。她拈来白玉笔,打开本子,边写边说:“到了子时,我先送你出去,然后我再去找十夜。”
幽火照射下,黑字白底的本子上赫然写着“基本资料”四个字。而资料的最上面,十夜油腻猥琐矮胖挫的外貌评价格外惹人注目。少年默不作声,看着她在本子上继续写上了满满当当的字眼。比如“爱好美人”、“喜擦拭夜明珠”等。
“你说,想要攻克十夜,是认真的?”少年淡漠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般若埋头写资料,坚定地点头:“当然!”火光下的般若,焦黑的皮肤上,一双眸子闪烁着精光,志在必得的模样引起了少年的好奇心。
少年眼中的冷漠少了两分,多了两分玩味。他盯着般若的侧脸,缓缓开口:“或许我可以帮你。”
(七)
“你?”般若从簿子里抬首,望着少年,眼中透着明显的不信:“你比我还晚来一个月,分清东西南北四宫了么?”
“帮助你需要分清四宫?”少年眼中带笑,眼中倒映着火光,似有星辰在闪烁。
般若被他的笑意吸引,突然想摘下他的面纱,看看这双好看的眼睛下,长着怎样一张脸。于是就这么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然而还没碰到,就被他抓住。
“你干什么?”少年沉下脸,眼神重又变得冰冷。
“就、就是好奇。”般若被人抓住现行,有点不好意思,嬉笑着急忙收回手,低着头,假装在看本子。
般若知道,一般蒙住脸的人,要么长得太美,要么就是毁容了。在这罗酆宫中,想要找到绝色少年那是不可能的,那就只有另一种可能了:少年的脸有着无法示人的丑陋。也许是先天带来的,也许是后天形成的,但无论如何,少年既然自己不愿意给旁人看,她就不该去揭人伤疤。
少年的反应让般若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去,不知道那个人现在过得好不好呢?有没有人趁自己不在,欺负他?
少年发现般若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整个人变得沉默起来。狭小的环境内,没了般若的吵闹,他突然觉得有些无聊起来。
少年忍不住开口,问她:“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般若怔忪地收回思绪,将目光重新放在本子上,开始写写画画。
书写的内容不外乎是如何攻克十夜,条条框框罗列了得有十七八种,很是用心了。
少年低着头,看着般若一会咬毛笔,一会拿毛笔挠头发,一副伤透脑筋的模样,笑出了声来。
“你笑什么?”般若抬起头,不悦地看着他。漆黑的脸上只有两只眼白能让人看出来是何物。
少年摇了摇头,无奈地说:“与其一个人空想,不若做些实事。”
“怎么做实事?”
“嫁给他。”
“什么?”般若惊讶地跳起来,哪知用力过猛,“砰”地一声撞到了脑袋顶,眼泪立即在眼眶里打转。
少年没管她的疼痛,顾自说道:“你不是希望他爱上你么?与其在这里幻想计划表,不如直接闯入他的生活,再走一步看一步。”
“呵,你说得轻巧,你告诉我,这里重兵层层把守,我怎么闯入?”
般若忍不住刺了他一句,然而他也不生气,淡笑着说:“据我所知,月中罗酆宫大喜,宫主将迎娶黑水城城主之女。喜轿将在酉时进入罗酆宫,你大可以在喜轿出现前杀掉新娘,取而代之。”
般若半张着嘴,一脸呆滞地看着他。
她一面觉得少年知道的好多,一面觉得他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城主之女大婚,她跑去劫亲?
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少年好似看出她的顾虑,淡淡道:“黑水城在两个月前被屠灭满门,城主之女重伤未愈,孤苦无依,无人庇护,你无需担忧。”
“当真?”般若眯起眼,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机会。
“当真。”少年神色笃定,丝毫也不像在开玩笑。
片刻后,般若猛地一拍少年的胸脯,豪气地说:“好兄弟!谢谢你的情报,等我大功告成之日,一定好好报答你!”说完,也等不到子时了,即刻脚底抹油,溜出了房间。那风风火火说干就干的模样,让世间绝大多数人望尘莫及。
“……”白衣少年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一时间有些恍惚。若不是翩翩白衣上多了一个黑漆漆的五指印,刚刚咋咋呼呼、叽叽喳喳的女人仿佛是一场幻觉。
还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少年望着肩头的污迹,僵立当场,久久无法动弹。
月中,城主大喜,却无人当回事。般若从旁人的嘴里偷听到,原来罗酆宫的新城主,鬼母的十七子每个月都要娶妻,而那些妻子大都活不过七日。对他而言,妻子与食物没什么差别。般若一面暗骂十夜真不是个东西,一面又不怕死地想要拯救他的人生。于是在大婚这一日的一早,就守候在罗酆宫的传送口,等了将近一日。
临近酉时,大道尽头,果然看到一顶孤零零的黑色小轿出现。轿子周围一个仆从都没有,抬轿的四个小鬼都是眼不辨、耳不闻、心不明的小祟,不知从哪个山间野道上强迫了来的,面上写满了戾气。显然,对轿子里的人也不甚满意。甚至,对这一趟接亲之旅就充满了不满。
般若偷偷摸摸地走过去,还没靠近,就听见轿子内传来嘤嘤哭泣。女子显然是不想送入虎穴的。奈何大抵无人可靠,无人愿意伸出援手,只能冒死前来。于是般若也不绕弯子,拦下轿子,遣散鬼祟,挑开帘子,动作一气呵成,末了一脚踏在女子身旁,挑开她的黑缎盖头,直言道:“姑娘若不愿意,我可以为你代嫁十夜。”
“代嫁……十夜?”女子抬眸,眼珠子亮闪闪的,确实哭过。看着眼前漆黑一团的般若,悲戚难过便全都换成了惊诧。
般若见了,十分心怜,忙点头:“不错,我要代嫁。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今有我舍生忘死嫁鬼王,往后你大可以自由自在奔前程。生死有命,与你无尤,如何?”
女子听到“十夜”的名讳起先是一阵疑惑,但重点在“代嫁”二字后很快就有了决定。她迅速地把身上全套礼服通通送给了般若,自己穿着个黑肚兜就跑了。那女子逃跑速度之快,嫁衣轿辇得来之轻易,让般若始料不及。
但般若也没多想,换上黑嫁衣,就嫁进了罗酆宫。
“……一拜天地。”
般若握着蛤蟆长满疙瘩的手,老老实实地在礼官引领下行礼。
“……二拜鬼母。”
鬼母也来了?
听到这里,般若努力地昂起头,差点弄掉盖头后,发现那只是旁人搬来了一尊玉雕后,有些失望。而蛤蟆明显地不悦,以为她不安于室,想闹腾,握紧了她的手。般若手腕差点没被他拗断了。
“……三拜三王子。”
三王子?
又是什么人?
般若这些日子,走马观花地见了大王姬,代替了黑水城城主之女,怎么现在又来个三王子?
虽说鬼母日产万子,可小小一个罗酆宫,怎能让这群吃人鬼王玩命登场?
般若心中腹诽不已,但她生怕惹恼了身边的十夜,还是不敢再张望。她只能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看见一双镶嵌金边的白靴从眼前经过。一闪而逝。
“……礼成,送入洞房!”
整场婚礼,般若什么都没记住,只记住了鬼母三王子这个名讳,还有那一双干净到连三十三重天上的白玉雕都黯然失色的白靴。
饿鬼道里唯一的一抹白,温柔又夺目。它的主人,一定也会是一个皎洁又温暖的人吧?
来日方长,她总会见到他的。
洞房里,蛤蟆迫不及待地张开血盆大口,伸出舌头,舔了般若一口。舔掉了她的盖头,吐在地上。
蛤蟆兴致勃勃地看了般若一眼,然后怔住。他的眼神从震惊到困惑到茫然最后是嫌弃,表情不可谓不丰富。
般若近距离面对这张脸,四周还有挥之不去的恶臭,也是难以招架。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一时间空气都有点尴尬。
还是般若没有忘记初衷,本着共谋发展的愿景强忍住了胸中恶心,努力挤出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笑着对他招了招手:“你好呀……”
“好?哪里好?你看本王娶了你还能好吗?”蛤蟆回过神,强作镇定,说:“黑水城城主果然黑。”
“是、是有一点。”当然黑了,她都被烧焦了!可是她的心是又红又粉真善美的。
般若干笑,本还想说点什么缓解气氛,哪知蛤蟆大喝了一声:“来人。”一大群侍卫就破门而入。
“拖出去,砍了。”蛤蟆淡淡下令:“这样的女人以后就不要送来了,做成食物都嫌嚼不烂!”
“是!”
(八)
侍卫们齐步上前。
“砍、砍了?”般若目瞪口呆:“你不能这样做!”
“我是罗酆宫宫主,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谁都不能反驳我。包括你。拖走!”
“我不走!我是你的妻子,你不能把我赶出去!”般若双手死死扒住床杆,如何都不肯走。
“给我把她的手剁了!”蛤蟆一声令下,眼中寒芒毕露,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侍卫拔出长刀,还没靠近,般若自己就吓得把手松开了。然后躺在地上,用脚背勾住了床沿,哀泣:“宫主,我是真的不想走……”
蛤蟆怒喝:“脚也给我卸了!”
般若彻底没招了,只能放开脚,放声大哭:“我只是看起来丑,可是我的心灵很美!比你见过的所有人都美,你不能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就让我消失!这不公平!我不服!啊——”
人未到,声先行。过往宾客宴席还未散去,就听见般若的嚎哭,紧接着就看见她穿着黑色喜服,被人举在头顶,四仰八叉地抬了出来。喊冤声惊天动地,惹来连连瞩目,议论纷纷。
一部分人觉得黑水城城主实在是丑绝人寰,又无权无势还法力低微,砍了就砍了,不可惜。另一部分人觉得黑水城作为曾经的六道主城,城主驻守多年,没有放进一个可疑人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说满门烬灭后,连个后代都不给人家留。大喜之日做得太绝,不吉利。但不论何种想法,大家也只是看戏,没有真的把般若的死活放在心上,最后还是三王子出来主持公道。
三王子坐在屏风后面,只露出一个雪白的虚影轮廓,淡淡地说:“听闻黑水城城主之女虽然自身法术低微,但自幼博览群书,有鬼族百科全书之称,留下她在身边,不算坏事。”
“她?!”蛤蟆笑了:“三王兄,不是我质疑你的情报,不过你看看她,像是博览群书的样子吗?整张脸焦黑如炭,连眼神都确认不了!我看她除了呱呱乱叫,什么都不会!”
“谁说的?怎么就不能确认眼神了,你看我。”般若努力抬起头,瞪大了眼睛,露出一双死鱼眼。
蛤蟆更想死了,大喝:“快给我拖走!”
可不论蛤蟆多着急,侍卫们都不动。他们只盯着屏风,静等三王子的指示。
“你们还在等什么?难道要本王亲自动手么?”蛤蟆声音陡然提高,然而那些侍卫还是不敢动。
般若这下算是看明白了,这蛤蟆虽然是罗酆宫之主,但在三王子面前,根本没有权力!
自己想活命,靠蛤蟆是没戏了,但这个三王子或许能救她!
“三王子殿下!我知道的可多了,真的!你们问什么我都知道!不信你试试——”般若哇哇乱叫,屏风后久久没有声音传出。
般若想,他一定是被自己的聪慧折服了。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看清局势动向,权柄分配,可不是什么都懂么?
半晌后,三王子沉稳的声音如涓涓流水,从屏风后静静淌出:“十七弟,你们刚见面不久,互相都不熟悉。了解一个人需要时间,不若……你再忍她三天,如何?”
什么?
只是忍三天?!
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啊喂!
般若听了他的话,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王兄,连你也忍不了了是不是?不要说三天,三个时辰我都忍不了!”蛤蟆一跺脚,宫殿跟着颤抖。宾客桌前的酒宴撤了大半,但是很快,随着三王子的声音,震颤停止,一切又恢复原样。
“十七弟,给人一个机会,也就是给自己一个机会,你说呢?”
三王子声音下沉,让般若莫名觉得大殿内的气温都变得低了些许,不由地裹紧了衣服。她盯着三王子的方向,发现他身前,原本流淌着的屏风画面变得静止,似乎被寒冰冻住,四周浮起了冰花——那是实体化了的杀气。
好厉害的内息。
此人的法力估计比之在座所有人加起来都还要高深。高深到……都快跟我差不多了。
如有一战,未必能赢。所以,一定不能跟他成为敌人,必须做朋友。
般若腹诽着,面上却依然是面对蛤蟆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宛若痴呆小儿。
“那好,我便看在三王兄的面上,给她一个机会。”蛤蟆没辙了,招招手,让侍卫放般若下来。
般若立即笑逐颜开,拍了拍衣服,捋了捋头发,满含期待地看着他。
蛤蟆望着般若漆黑的脸蛋,脸色更难看了。他强忍住心头的恶心,说:“近日,有个问题困惑我多时,不知道‘百科全书’能不能回答得上来?”
不是蛤蟆想叫她百科全书,也不是想讽刺,他只是实在记不得她的名字。
般若点头如捣蒜,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您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拍打间,蛤蟆看见她皮肤上明显掉落了许多灰尘。
“……”蛤蟆哽住了,很是无语。
天知道这个女人究竟对自己干了什么,能脏成这样?
蛤蟆悲戚地闭上眼,背对着她,面朝三王子的方向,缓缓道:“月前,初掌罗酆宫之时,鬼母曾下达命令,要求改制罗酆宫,把它打造成本王喜欢的样子。但本王实在困惑,鬼母的意思,是否是说,三王兄和大王姬在掌管罗酆宫时,表现并不如鬼母之意?她才会作如此要求?”
蛤蟆说完,一室寂静。所有人齐刷刷地望着屏风,屏息以待,生怕这时候自己发出点什么声音,引人注意,从而引火烧身。
屏风后的人不说话,不知道是个什么态度。
蛤蟆重新望向般若:“百科全书,你说,鬼母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罗酆宫?”
般若丝毫没看出来空气中微妙情绪的流动,挠了挠头,便朗朗开口:“我没见过鬼母,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但如果我是罗酆宫宫主,我应该会将罗酆宫洒满阳光。”
“啪!”
噼里啪啦的酒盏落地声音此起彼伏地在各个角落响起,所有人向般若投去了注目礼,看着她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
般若浑然不觉,继续说:“一个太阳不够,要两个!一东一西,照亮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再在东西南北四宫之中,种上四季都会开花的植物,无论走在哪里,都能闻到新鲜热烈的香气。哦对了,还有这殿前水潭的水太黑了,是不是很久没换了?”
般若看向蛤蟆,蛤蟆一脸惊讶,没回答。
“这就是了!”般若当他默认了,啧啧摇头:“你是没进去过,那水啊真是又脏又臭,洗了半个月都没把那味洗掉!咱们得给水潭换换水,种上些莲花水葫芦什么的,能有效祛除水中异味,再养点鱼。鱼儿还能维护水塘的生态平衡,效果可好了!你们觉得呢?”
般若望着众人,扫了一圈,发现大家都半张着嘴,一副惊掉了下巴的样子。
蛤蟆浑身发抖,气得脸更绿了!
他指着般若的鼻子,大声咆哮:“拖出去!枭首示众,碎尸万段!骨头拿去喂食鸦!”
般若懵了。
她说错什么了?
环视一周,所有人的眼里清一色地换上了憎恶模样,她深切地感受到了大家对她的不满,知道自己一定是说了大不敬的话,于是不敢再乱说话了。乖乖闭嘴,等候发落。
侍卫们没有听蛤蟆的话上前拿她,她明白,那是三王子还没有发话。
这里地位最高的人,是他。
般若耷拉着脑袋,瑟缩地看着屏风,片刻后,三王子轻轻地笑声传出,所有人变得更为惊讶。
三王子:“你这个妻子,可真是令人惊讶。留着再赏玩几日,倒也无妨。”
三王子一锤定音,蛤蟆没招了,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哭:“苍天无眼,我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媳妇!鬼母一定会扒掉我三层皮!”
“多谢三王子,三王子您可真是个好人!”而般若则一改颓气,兴高采烈地原路跑了回去。回到了属于她这个“新嫁娘”的高床软枕之上。
不知道是蛤蟆的崩溃引来了罗酆宫的大雨,还是旁的什么原因,后半夜,天空跟着下了好一阵的黑雨,瓢泼般地落在宫殿群的每一个角落。
所有人都担心罗酆宫再这么下去,会不会涨大水淹没自己的房间,只有般若踏踏实实地睡在自己的床上,看着窗外雨线连绵,仿若看到了彩虹。不是因为她的房间从此之后便在五层主殿上,而是因为,不管别人看她有多不顺眼,有三王子撑腰,这一回,她算是在罗酆宫站住脚了!
(九)
第二日,般若大早就被人叫了起来,说是一众侍妾要来觐见主妃。
侍妾?
那在我面前,不都是自家妹妹吗?
般若觉得有趣,很快从困顿中清醒,大手一挥,让她们在偏殿等候。
般若在衣橱里寻了一件上好的衣裙,玫粉色绣蝴蝶花的褂子,下摆搭了件月白流苏百褶裙,手里还执了一柄小扇,打扮得尽可能的清新宜人,这才走出去。此时偏殿里,已经坐了大大小小的十几个美人,一个赛一个的美,随便一个拎出去都是倾国倾城之姿。她们见了般若,先是一愣,而后便是掩着面颊嬉笑,眼角眉梢里透露出的全是轻视与不屑。
般若这个黑不溜秋的乡下丫头,与她们一比,真是宛若皎月与天幕。活脱脱就是一块背景板,用来衬托她们的罢了!
这王妃啊……小命将休。
般若没将她们的敌意和嘲笑放在心上,大咧咧地往殿中主位上那么一坐,笑道:“妹妹们突然前来,姐姐我也没什么准备,只能请妹妹们喝白开水了,妹妹们不介意吧?”
般若端的是一张笑眯眯的脸,也确实是出手寒酸,她们都知道般若也不是故意怠慢她们,也不好意思再寒碜她。
她们此行前来是为了交还各方掌权钥匙,纷纷将钥匙拿出来后,便准备离去。般若什么都没想,全都收下了。只有一位,与般若同来的那名叫琉月的侍妾,牢牢掌握了东西南北四宫的钥匙,说十七殿下首肯了,要等般若熟悉了内务司的锁事后,再行交接。
般若点了点头,听她们说完就让她们走了。这一场侍妾来势汹汹的戏码以重拳打在了棉花上而戛然而止。很是无趣。
下午,成堆的公文和拜帖堆满了般若的桌子,般若这才发现,她们丢了一个大麻烦过来——事情还要从大王姬逃走那一日说起。
袭臣是十夜的坐骑,与十夜几乎形影不离。大王姬逃脱的那一日,罗酆宫众人见龙身在云海翻腾,知悉了袭臣的行踪,也就说明十夜确实驾临罗酆宫。追寻十夜而来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几乎将罗酆宫的门槛踏破。
般若站在露台上,看着罗酆宫大门口,乌泱泱的那些为十夜挤破脑袋的女子,觉得有些无聊。
明明是那么丑陋而无理的一个人,她们爱他什么呢?
只有自己这种不看重外表的人,才能接受才对啊……
傍晚时分,南宫的宴宾楼已经住满,琉月差人来问般若,新客该安置在何处?
琉月此举本想让般若因分配不均而得罪宗亲权臣,却不想般若连眼睛都不眨,随手那么一指,迤迤然地说:“西北二宫废弃多年,地大屋多,将里头随便打扫一二,扔进去就是。”
“西北废宫?!”正在风流快活的蛤蟆听了琉月的回报,声音陡然拔高,整个大殿都跟着震了震。
西北废宫里曾经住着饿鬼道内两位名声赫赫的大人物,但后来那两个大人物被人取而代之,临死前,发下死咒,让西北二宫寸草不生。自那以后,宫殿里只要是活物,就没有能逃过死劫的。久而久之就成了废宫,再无人居住。
“姐姐让我打扫西北废宫,分明就是想要琉月的命啊!”琉月望着十七,“扑通”一声就给跪下了:“西北废宫荒置多年,且不说怠慢宾客之罪,单就进入废宫者,又有谁能安然无恙地走出来?殿下,姐姐此举委实居心叵测,用心险恶!如果您也赞成姐姐这样做的话,不如现在就赐贱妾死罪,也好过往后贱妾在邢台上生不如死!”
琉月声泪俱下,惹人疼惜。十七的心都跟着她的眼泪一块碎了,连忙上前,将她扶起来:“那恶婆娘看上去痴呆笨傻,却不想心思如此恶毒!月儿莫怕,你只管将此事交给她去做,让她自寻死路,也好不要再出现在本王眼前,平添晦气!”
琉月听了,眼泪立即止住了,望着十七,循循善诱地问:“那殿下认为妾如何做才好?”
十七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这几日你就称病,将一应人手交给她去操办,届时,旁人不管是死是活是怪罪是责罚都与你没有干系。”
“还是殿下想得周到,月儿这就去安排。”琉月欠身一笑,一改早日的趾高气扬,愉悦地捧着自己的掌事钥匙,交到了般若手上。
“姐姐,接下来的事就有劳您了,妹妹我身子抱恙,只能歇着了咳咳……”琉月称病,俯首做低。
般若摆了摆手:“无妨,你只管好好休息,今日傍晚前,我会把一切都收拾妥当,让所有徘徊在门外的宾客有塌可栖,不至于丢了宫主脸面。”
琉月难得对般若恭敬了一次,般若也没多想,唠叨了两句就收下钥匙,带着宫人们大摇大摆地去了西北废宫。
西北废宫终年荒芜,寸草不生,唯一的风景就是那些常年不腐不烂的尸体。且由于多年前那一役太过有名,两位王子血染宫殿之事虽然不让人议论,但在鬼王们之间流传甚广,是不可言说的事实。般若虽然不知道前情因果,但也知道,用这样破落的院子去招待贵客,确实有些怠慢。她必须给西北废宫增添点色彩。
般若让仆人去打扫各个院落,自己则一个人站在院里,头疼地看着那些堆成山的尸体:没有灵魂,无法行动,无处安放……但是,却有生机。
般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尸身不腐,但只要他们身上有不烂的果,就一定会有生机的因。而现在的西北废宫里,最需要的就是生机。
般若指着那堆尸山说:“来啊,把它们都给我埋了,种生机。”
她的话让所有人深感莫名。凡间有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之说,可是在罗酆宫里,寸草不生的地界,也可以种出生机来么?
“敢问娘娘,怎么种?”仆从们傻眼了,一个二个愣在那里,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
“埋尸体不会?”般若也愣了,但转念一想,他们这里或许不流行入土为安,所以不知道怎么埋也很正常。
然而仆从们的重点都放在了后半句上,面面相觑:“我们知道如何埋尸,却不知如何种生机。”
“这样啊……”般若听了,想了想,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把锄头,问他们:“见过这个么?”
仆从们纷纷点头:“见过。”
“知道怎么用吗?”
“知道。”
“那就好。你们每个人去内务司领一把锄头,然后找片空地,挖坑,一个尸体一个坟,扔进去埋了,洒点水,就行了。”
仆从们瞠目结舌,半晌后捂着嘴跑了。
内务司分配给般若的下人,都是根据十七王子的命令,找的最傻最笨的那一堆残次品。他们也很明白自己不聪明,只知道完成主人交代下来的事情,从来不想别的。然而这一次,他们发现,还有比自己更傻更蠢的人,而那个人,竟位高到罗酆宫主、十七王子的妻子!
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当晚,般若种生机的行为就被广为流传,西北废宫不再是废弃冷宫,就连不被安排住在此处的人,都从别的地方赶来参观。院子里,小坟堆连绵不绝,一直延续到了后院,倒是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达官显贵们对于般若的安排很满意,然而蛤蟆对般若的态度更加恶劣,只觉得这女人怕不是脑子不正常!留在自己身边真是让自己颜面扫地!有三王兄的命令在,他不能杀她,但是,他可以选择不见她,跟她划清界限!
蛤蟆亲自来到般若的寝宫,把她拎出了东宫,推倒在街上。
“本宫杀不了你,但王兄没说不能把你赶出去!你滚,现在就滚!滚得越远越好!”蛤蟆说完,嫌弃地吐了一口口水,东宫大门“砰”的一声,随着蛤蟆的身影消失而关闭。
时间刚过酉时,过往的人不少,看见般若被推倒在地,也没有人打算上前拉她一把。只一个二个掩着嘴看好戏,笑得不亦乐乎。
般若也没有羞耻感,扯着嗓子嚎了一声:“滚就滚,只要我今晚没死,明天我还滚回来!”
东宫门里,蛤蟆听到般若的话,发出了一声抓狂的嘶吼,大门都跟着震下了簌簌的灰尘。
此处省略蛤蟆的咒骂一万句……
般若听着他的污言秽语,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再继续刺激他了,万一把楼气塌了怎么办?于是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往湖边走。
(十)
般若依着记忆,找到了白衣少年的家,敲响了他的门。这是她在罗酆宫内唯一的朋友,她只能来叨扰他。
门过了一会才打开,少年出现在门内。仍是一贯的装束,用白纱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还记得我吗?”般若不确定地问。
“记得。”少年点头。
“我……能在这里住一晚吗?”
少年停顿片刻,皱眉:“为什么?”
“我……被人赶出来了,想了想我在这里好像只认识你,于是就来找你了……你介意吗?……介意的话,我只能去外面,找棵树什么的睡一晚,但是夜里有觅食的食鸦,它们总会将我当做腐尸体啃食,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子……我担心明天起床我的头就没了。哦,还有还有,我得罪的人很多,我怕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杀死,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般若自说自话,叨叨了不少,少年沉默地听完,让出了门:“进来吧。”
少年的房间在那个凶狠的女人隔壁,房间里陈设不多,十分简洁,且基调以暖色为主。与罗酆宫的房间布置都不大一样。
“她……在吗?”般若看了一圈,期冀地问。
“谁。”
“你的引路人。”
般若说完,少年疑惑的神色更甚。
般若又补充道:“那天接你来罗酆宫,穿着红色军铠、凶巴巴的女人。”
少年露出恍然神色,摇了摇头:“不。”
“这样啊……”般若露出明显失望的神色,让少年觉得奇怪。
少年:“你找她有何事?”
般若犹豫了一瞬,叹息着:“她看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应该能保护我吧?”
接着,般若一个没忍住,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地跟少年说了。最后少年总结成一句话,就是:“你得罪了罗酆宫城主,怕被他杀人灭口,所以想求得庇护。而你不认识三王子,只找得到我,而我身边有红衣女子或可护你周全?”
“对!”般若头疼地说:“今天离开时,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不大友好,我怕今晚有命睡觉,无头起床!如果那个女魔……大姐在的话,说不定我不会死得那么悄无声息……”
少年轻声一笑:“既然有生死危机,你大可以逃走,为什么要选择留下?”
“遇到一点挫折就逃跑,那什么事都做不成。”般若神色坚韧地握紧了拳头:“而且,我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今天的十夜对我爱答不理,明天的我就长跪不起,后天的我贱精附体!只要还苟活着,总有一天,他一定会被我感动的!”
“……”
少年看着般若半晌,终是忍不住笑出声:“你还真是有趣。”
他的眼睛弯弯,眸子里溢满了笑意,轻轻地笑声更让般若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不过般若没时间想这个,她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活过今晚。
般若苦恼,最终还是一咬牙,做了决定:“如果她不在,那我还是走吧,不然连累你就麻烦了。”做人最重要的是有责任心,完成对他人的承诺很重要,不连累他人也很重要。
般若刚准备走,少年便神色淡淡地开口:“不必,你就住在此处,他们不会找到这里来。”那淡然的模样,半分害怕都没有,让般若十分钦佩。
“我真的可以住在这里吗?”
“真的。”
少年笃定的神色让般若放宽了心,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迫切地问:“谢谢你。那,今晚我睡哪?”
般若看了眼房间,发现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其余的连把椅子都没有。少年本想让她睡边上的房间,但是怕房间的主人半夜回来,一怒之下把她砍了,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指着自己的床说:“你睡那里。”
般若受宠若惊,捋了捋头发,羞涩地说:“这怎么好意思,我怎么能睡主人的床呢?”
“你误会了。”少年淡淡地说:“我的意思是,我睡床,你睡脚榻。”
“啊?哦……”般若看见床边,确实是有一个可供一人休憩的竹脚踏,虽然有那么一点点的失望,但是失望很快就被抛到了脑后。人家能收留她一晚,已经是天大的好运了,又怎么能奢望爬上人家的床呢!?
般若和衣睡在脚踏上,少年也在床上躺下,盖上了薄被。
般若从下往上看,看到少年仍全身裹在白纱里,只露出眼睛。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他还没有睡着。
她不解地问:“睡觉还戴着面纱,不难受吗?”
“难受。”
“那为什么不摘掉?”
“你在这里,我不喜欢被旁人盯着看。”
这下轮到般若发笑了:“我见世人如枯骨,众生皮囊,在我眼中皆浮云过眼,留不下什么痕迹,你大可放心。我最多因为你是我朋友而看一眼,从而记住你的样子,又怎么会一直盯着看呢?”
“……朋友?”
少年有些惊讶,看着般若,见她神色自若,没有丝毫不适。
般若:“是啊,你收留了我,当然就是我的朋友了。其实想叫你恩人,但是你的年纪又实在与我相仿,叫恩人怕也有些隔阂了,还是做朋友吧!因为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恩情的!到时候我们就两清了,平等相处,朋友之间总该是要坦诚相待的,所以,把面纱摘了吧,你我都舒服。”
般若叨叨着又说了个没完没了,言谈中他发现她对自己的外貌非常自信,这就可见她的审美不同旁人。少年也不知道是信了她的话还是不想听她再唠叨,伸出手,取下了面纱。
昏暗的灯光下,般若只能看见一个大致的侧脸轮廓。
削尖的秀丽下颌,双唇微微珉着,鼻梁坚.挺而俏丽,像个瓷娃娃。头发贴在鬓角,挡住了眼角一道浅浅的金色印记,可露出来的些许也依然在黑暗中闪着光。极为温暖却又夺目。
般若的心跟着那枚金色印记在他的发丝中若隐若现而起伏,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想去把他的头发拨开,仔细看一看,那枚印记长什么模样。然而她还没靠近他的枕头,手腕就再次被他抓住。
少年沉声:“是我给了你什么错觉,让你觉得自己可以肆意妄为吗?”
“没、没有……我只是……只是……”
般若还没找到托词,少年就放开了她的手,警告地说:“不要再靠近我。”
“哦……好。”般若只能收回手,忍住心中的莫名冲动,老老实实地躺在脚塌上,睡觉。
如果般若是正常身体,她会发现,自己的手腕已经有一圈乌黑。那是一种沾之即能深入骨髓的毒。可惜,她现在比这个毒黑,又没有感知,自然就不会察觉了。
每每到了就寝时,般若脑子里想的东西就会特别少,几乎沾着枕头就能睡着。
然后,她就开始打鼾磨牙说梦话。
“死人,也会说梦话的吗……”少年被她的噪音折磨,看着天花板,生无可恋地自言自语。
“会啊……”般若翻了个身,在梦中喃喃。
少年奇怪地回头,盯着她看,发现她真的只是在做梦,更加无语了。
“去查一查,她的身份。”少年对着空气说了一句,竹制的房顶便漾起一圈水色波纹。
波纹中传出一个淡淡的声音:“是,殿下。”
那声音低哑暗沉,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像是野兽。
……
……
第二天,卯时的更声响起,般若起床,发现房间里的烛火已经亮起,四周都是温暖的火光。她眯着眼睛,很是疲累。
她依然没有办法适应罗酆宫没有白昼的情况。哪怕房间里有光,也还是觉得自己跟昨夜睡下时没有区别。因为没有对照物,就连时间的流淌都变得不那么清晰了。
而少年已经坐在桌边看书下棋,一整晚都没有入睡的样子。然而般若根本没有心思管他是早起还是根本没睡,她的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脸上。
他没有戴面纱,露出了一张极为美艳的脸。
那是一张足以让世间一切形容美丽的词语都黯然失色的容颜。以至于般若后来跟旁人描述的时候,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形容。烛火映在他脸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更让她惊讶的是,他眼角的那枚淡金色印记,似乎比火光更为耀眼。
虽然印记被头发遮住了一半,但……好像还是在哪见过。
而另一边的眼角,更有一瓣红色花瓣形状的胎记,给他的脸平添了几分妖冶。只可惜,还是被头发遮住了一半,看不见全部的纹路,也就猜不出来究竟是个什么图案。
少年受不了般若的眼神了,翻了一页书,问她:“你不是说众生皮相在你眼中皆如黄土白骨么。为什么这样看我?”
与其他人一样,没有区别的,惊讶模样。
甚至,还更加的赤裸裸。
般若回过神来,有些尴尬:“我有说过这种话吗?”
“……”少年气结,一时脸色都变得冰冷起来。
“就算我说过那种话,也是在你的脸之前!如果其他人的容貌都是黄土白骨,那你也一定是黄土白骨中的骨中骨!跟别人的不一样!”
般若的恭维没有得到少年的赞赏,反而让他更加烦躁。他现在很想把她踢出去,正在犹豫之间,般若话痨本性又犯,开始没话找话:
“为什么你始终不告诉我你的名字?你长得这么好看,名字应该也很好听吧?”
“你长得这么美,为什么要遮住脸?你就应该让所有人都看一看,造福一下大众,对不对?”
“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让我觉得有一点点害怕,好像我犯了什么天大的过错似的……你要不然笑一笑,笑起来肯定更好看!”
眼看少年神色渐冷,房间里的温度跟着降低,甚至结了一层霜花。
般若浑然不觉,还在继续唠叨:“我有一个朋友,他跟你一样喜欢戴面具,但是他不是因为太美,而是因为……”
“不重要。”少年沉着脸打断她。
“嗯?”般若望着少年绝色容颜,只觉得脑袋里乱哄哄的,还想再跟他说点什么,又被他冷漠的神色所阻吓。
“你的朋友是怎样的人,我不关心。”少年冷冰冰地说完,又重新戴好了面纱。
“哦……”绝色容颜再次被掩藏,般若有点失望,但也不是特别留恋。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更宏伟的目标要去完成。
般若双手一抱拳,就跟他辞行:“不管怎样,感谢你昨晚的收留,我走了!”
少年稍稍惊讶,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走。毕竟,没有人会不想跟他多待。他望着她大步离开的背影,神色间有些许困惑。
这个女人……似乎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般若走到门口,打开门,突然又驻足。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回过头,嗫嚅着问:“如果我今天又被赶出来了,晚上还能来找你吗?”
少年愣了一瞬,想起昨晚生不如死的一夜,斩钉截铁地摇头:“不。”
(十一)
般若失望地走了。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打呼磨牙说梦话这些事,觉得昨晚大家相处挺融洽的,怎么第二天早上就翻脸无情了呢?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失去了一个漂亮朋友,很是有些郁闷。然而,她的郁闷还没过两步,刚一踏上屋外的泥泞小路,她的目光就被别的东西吸引了。
一夜过去,世界好像变得有些不大一样。她的视线变得清澈澄明,就算没有阳光,也一样可以看清道路。空气不再浑浊,甚至有一种若有似无的,只有人间才有的,属于青草地的清新香气。般若后知后觉地回头,就看见西北废宫方向,一棵大树参天而起,遮天蔽日,足以与东宫主殿五层高塔比肩。
大树从坟墓群中生根发芽,长势惊人。几乎一夜之间就高耸入云霄。树干粗壮,冠幅辽阔,绿叶环绕,将整个罗酆宫的空气焕然一新,散发出绿茵茵的光芒。成了这幽暗昏黄的世界里,一抹不同的颜色。让人无法忽视。
“生机……长得好快啊!”
般若喜不自胜,一路欢快地奔向东宫,来到蛤蟆的寝宫,指着窗外的大树,说:“你看,我说了可以种出生机的!那些说我痴傻的人只是没有见过世面而已!”
“你还真是博学多闻。”蛤蟆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回答。这是他第一次在般若面前露出无力的神色,仿佛整个人都被抽掉了灵魂。
“你怎么了?”般若发现宫殿里静得有些奇怪,蛤蟆也颓丧到无以复加,小心翼翼地问:“我做错了什么吗?”
“当然错了。”蛤蟆目无焦距,生无可恋地说:“大错特错!”
“为什么?”般若不解:“现在的罗酆宫,空气一等一的好,不需要烛火就能看清事物,虽不如人间暖阳温暖光明,可至少充满了生机。而西北废宫也不再荒芜,新世界美丽又清新,如何就是错了?”
“你是装傻还是真不懂?难道你不知道往生六道中,有生机就是错,有希望就是错!”蛤蟆抱着脑袋,崩溃地哀嚎:“你究竟是不是鬼族人?你竟然不知道几百年前,曾经的三王子和五王子在治理罗酆宫时,因西北宫长出一株绿藤苗,而被鬼母下了诛杀令,集结众鬼王合力剿杀二人于西北宫?”
“我……不太记得了啊……”
这等秘闻,她从何得知?
她又不是真的黑水城城主之女,活动的鬼族百科全书!
“你这个废物!”蛤蟆捶胸顿足:“都是你惹出来的祸事!要不是你去种什么生机,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大一棵树来?这下好了,一棵小树苗都能惹来杀身灾祸,这么大一棵树……十个我都不够死!”
般若看着蛤蟆哭得鼻涕眼泪横流,突然有点心疼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虽然身型庞大,面目丑陋,但……他的无助和沮丧都是真的。
他需要自己去安慰。
“虽然我很喜欢这棵树,但是,如果这棵树会惹来灾殃,那我们就把它砍掉好了。”
“你说得轻巧!”蛤蟆崩溃地嚎叫:“大家一看冒了棵树出来,所有人都跑了!罗酆宫里现在除了你我,一个人都没有!谁去砍?怎么砍?”
“事情……真的这么严重?”怪不得今日整个城都显得过于安静了,原来是人都跑了。
“很严重!”蛤蟆擤了擤鼻涕,强作平静了一会,才缓缓道:“这棵树长出来的时候,就有人来质问本王,可是本王派出各方精英查探,他们都说,这棵树露在地面的部分不过是地下的万分之一!”
“什么!?”
这下,连般若都惊了。
“种生机”会种出来什么,她不知道,但是她能肯定的是,那些尸体的力量并没有这么强大。
般若不再理会蛤蟆,而是亲自去了一趟西北废宫。
走到大树底下,般若才真正感受到树有多大。
粗大的树干拔地而起,仿佛伫立在天地之间,撑起了整个世界。西北二宫的宫殿群被破坏,几乎全都被他的根茎压垮。但神奇的是,它没有破坏任何一个坟冢。也就是说,其实,它并不是从坟冢里种出来的,而是本来就存在于此,不过力量被尸气压制,束缚多年不得破土。般若双手附在树干上,静静感受它的力量。强韧的气息笼罩着它,从地底升起,流过每一条经脉,扩散到每一片树叶。诚如十七王子所说,它的根茎比它的树干还要庞大,盘根错节,比它的枝叶还要茂盛。它已经和罗酆宫化作一体,它才是这个世界的命脉所在。
树在城在,树亡城亡。除非毁掉整个罗酆宫,否则根本无法铲除它。
“我就知道,接手罗酆宫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三王兄这回真是害惨我了!”
般若一回去,就听见蛤蟆还在骂街:“我怎么就挑了你这么个赔钱货?我都说要砍了你,三王兄为什么要保你?你说,你是不是跟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我根本不认识他!”般若一脸疑惑,本想安慰安慰蛤蟆,却突然发现一个相悖的言论。
如果三王子几百年前就死了,那现在这个三王子是谁?
般若问出了心中困惑,蛤蟆却陡然抬头,眼泪汪汪的大眼睛里无语取代了悲伤。
“你……是不是外族奸细?”
“你、你说什么啊!这怎么可能呢?”般若尬笑,连忙替自己遮掩:“我只是……只是因为满门烟灭,受打击太大,忘记了一些事情……”
“怪不得。”蛤蟆眼中复又浮起悲伤,缓缓道:“我原本是不受重视的王子,排名……一二三四五……”蛤蟆掰着手指头,算自己的名号,过了老半天才大手一挥,说:“哎,算了!我记不清了。总之,来这里之前,本王的排名在百名开外。是三王兄挑中了我,将我引荐为罗酆宫城主,还扶我登上了十七王的宝座……”
“等等。”般若打断他:“你的意思是,王子的排名不是既定的,王位封号也是可以变动的?”
“是啊。往生六道弱肉强食,胜者为王。骨肉相残,不计生死。只有等一个王位因死亡而空缺,才会有新王接替。当然,也可以越级挑战,只要杀了他,你就能获得他的王位。自古以来皆是如此。我便是在三王兄的帮助下杀了十七王兄,才获得了此番尊荣。”
“……”般若咽了口口水,努力压抑震惊,然而失败了。她声音陡然拔高,惊愕地说:“你们这样,鬼母答应吗?她可是你们的母亲!”
“这正是鬼母立下的规矩。孱弱的鬼子,不配为她的孩儿。”蛤蟆略有些骄傲地点头,仿佛不理解这一点的般若才是奇怪的那一个。
般若愣立当场,久久无法平静。
信息量太大,她需要时间消化……
蛤蟆看出般若有些不对劲,问她:“你怎么了?”
般若啧啧摇头:“方寸淆乱,灵台崩摧。”
“说人话。”
“我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终于知道害怕了?”蛤蟆哈一声,笑出声来:“现在怕也没有用了,我已经是个废人,只能在此等死了。倒是你……”蛤蟆眯起眼睛打量般若,最后扬了扬手,淡淡地说:“你走吧,你我本无夫妻之实,也不必留在此处了。”
“我不走!”般若回过神,望着蛤蟆,坚定地说:“夫妻本是同林鸟,我是不会弃你而去的!就算没有夫妻之实,我也是你名义上的妻子,我必须陪在你的身边!”
蛤蟆眼中有一瞬间的惊讶,然后换成了苦笑:“夫妻本是同林鸟,下一句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别人怎么做我不知道,总之我不是那种鸟!不就是死么?我不怕!”
般若虽然脸黑,但神色分外坚定,蛤蟆这次终于确认了眼神。
他的眼中复又升起了泪花,感动得一塌糊涂:“琉月她们都跑了,没想到,最后留在我身边的居然是你!”
蛤蟆一把抱住般若,在她脸上狂亲:“最后的日子里,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般若奋力地想要推开他,无奈他力气太大,委实难以撼动。
蛤蟆亲够了,才猛然想起来一件事。
他推开她,搂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郑重地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完)
黑水城城主叫什么名字?
般若细细回想,发现自己忘了问。
……她能不能说自己忘记了?
般若望着蛤蟆,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微微而笑,拍了拍他的脑袋,说:“过往之事,如过眼云烟。现在的我不是过去的我,现在的你也不再是以往的你,我们应该朝前看,把那些不愉快都通通忘掉!我希望你能给我取一个新名字,寓意我们新生活的开始,好吗?”
蛤蟆感动,眼中温柔更甚,轻轻点了点头:“好!”
他执了般若的手,走到窗边,望着那棵拔地而起的大树,说:“虽然它代表的是灾祸和死亡,但是却让我看清了身边的人,也让我发现了你的美。现在再看它,觉得它其实也挺好看的。”
绿树参天,每一片叶子都散发着莹莹绿光,在幽暗中,像指引迷途人的灯塔。一道道透绿的光芒吹散了黑暗,给世界带来了光明。
“绿意。以后你的名字就叫绿意,好不好?”
“嗯。”般若点了点头,努力装出一副羞涩的样子,可惜脸太黑,蛤蟆看不出来。
“你不喜欢吗?”
“喜欢!很喜欢!”般若为了外化自己的愉悦,咧嘴大笑,表情狰狞地露出了一口大白牙。
蛤蟆着实被她这幅狰狞模样吓了一跳,但情人眼里出西施,就算外表再丑,一旦确认了眼神,那就是对的人。
蛤蟆心情愉悦,疼惜地揽过般若的肩膀。二人站在高楼之上,并肩看天地空气日渐清新,绿树成荫。宛若身处在暴风雨中,却气定神闲地逆水行舟。眉眼之间都是伉俪情深的戏码。
蛤蟆甜甜地说:“我想过了,今晚,我可以戴眼罩,你可以戴面具。”
般若没听懂蛤蟆的意思,头安稳地靠在他的怀里,脑子里却在想自己的事情。
按照蛤蟆的说法,王位只是排名,这个十七,只怕也不是当初那个十七了。
那真正的十夜是谁?
他还活着吗?
般若思索着,正在纠结如何开口套取有用信息,却不想恩爱的戏码很快就结束。
一团火焰陡然在二人周身燃起,将般若吓了一跳。
“没关系,只是传信方式而已。”蛤蟆安慰她。
般若稍稍定心,果然下一瞬,那火焰便绕着蛤蟆盘旋而上,最终化作了一纸信笺。
发信人是鬼母的司务长,诏令内容是:十七王子监管不力,致罗酆宫被毁,即日起褫夺十七王封号,幽禁罗酆宫。直到新任城主到任,再押回王舍城处决。诏令在蛤蟆看完后自动焚毁。火光如一缕催命符,凭空出现在书笺的末尾。书笺燃烧着在眼前转了个圈,便化作了灰飞,飘散在空中。
蛤蟆苦笑:“虽然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但明着告诉你,自己头顶悬着一把刀,但不知道这把刀什么时候落下来,这滋味还真是不好受。”
般若安慰蛤蟆:“不要怕,只要心中还有希望,世界就会充满阳光。有阳光就意味着勃勃生机。”
“阳光……”蛤蟆泪眼婆娑,声音哽咽,委屈地说:“我最怕的就是阳光。”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这把刀还没落下,一切都还有机会……”
“她说得不错,事情尚有转机。”
般若还没说完,只听一个铿锵有力的女声传来,打断了她的话。
般若和蛤蟆同时回头,就看见一身着赤色军铠的女子,迈着大步走进殿中。
女子冷峻脸、黑军靴,腰间佩剑带血,走起路来风驰电掣。所过之处,似有一道无形杀气,剖开了四周的空气。
是她。
白衣少年的引路人。
“七杀见过公子。”蛤蟆放开般若,恭恭敬敬地对着女子一行礼。
公子?
他眼瞎了吗?
这明明是个女人!
般若惊疑之间,瞪着女子凌厉的脸庞,女子刚要发作,下一刻,她就被蛤蟆强摁住头,对着她行了一个弯腰礼。蛤蟆弓着身子,毕恭毕敬地说:“抱歉,内子此前大病了一场,脑子不大好使,请公子不要见怪。”
女子没有叫二人起来,般若的头就一直被蛤蟆强摁住。她低着头看蛤蟆,蛤蟆一脸诚惶诚恐地,用嘴形对她说了两个字:“袭臣。”
“吸尘?”般若没听懂:“吸什么尘?吸……习……袭……袭臣?袭臣公子?”
“袭臣竟是个女人!?”般若后知后觉,惊叫了一声。
蛤蟆面如死灰地看着她:“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轰隆隆的声音在般若耳中炸响。
如果说这个凶巴巴的女人就是袭臣的话,袭臣只跟在谁的身边来着?
那个白衣少年……莫不是……
般若念及此,一双镶着金边的白靴悄无声息地走近,最终停在了般若眼前。
般若费力地抬头,想要看清楚眼前人是谁,但无奈仍被蛤蟆摁着头,从她的角度,最多只能看见靴子主人的腰间挂着一枚淡紫色的琉璃玉佩。
在这个地方多日,她始终只见过两个人穿白衣。
一个是戴面纱的少年,一个是躲在屏风后面的三王子。
而琉璃玉佩是属于白衣少年的,金靴是属于三王子的。
“七杀参见三王兄。”蛤蟆的声音不疾不徐,并没有注意到般若内心的波澜起伏。
般若最后一点希望破碎,她回想了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只觉得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然后躺了进去,末了还自己动手把土填上了!
真是天要亡我。
“日前你留她一命,也到了她该还命之时。”白靴的主人淡淡开口。
三王子沉着稳重的声音与少年如银尘般的声音合二为一,般若只觉锋芒在背,如鲠在喉。
他的声音并不如之前见他时那般温和有礼。甚至,多了几分嗜杀。
果然,下一刻,一圈淡淡的金文在身上漾开,般若觉得锥心刻骨的疼痛传来。
那不是肉身之苦,而是灵魂之痛。
“不要杀她!我求求你们!”蛤蟆的哀求声传来,般若却发现自己已经渐渐看不清楚他的脸。
感知在消退,意识在模糊。
“她不死,鬼母怨气难平。”袭臣冷冷说完,般若身上的金纹大盛。眼看般若即将消失,蛤蟆眼泪夺眶而出,拼尽全力扑过来,却伸手扑了个空。
一声惨呼过后,般若凭借最后一点意识,伸手一抓,握住白衣少年的玉佩。再用力一扯。可惜她还没看清少年的长相,她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灵魂一般倒在了地上,身上冒着丝丝白气。
惊天震地的悲呼回绕在殿上,蛤蟆抱紧了般若的尸身,泪流满面:“你们把她杀了!为什么要夺走我唯一的快乐!”
白衣少年淡淡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腰间,和尸体上空空的两只手,平静地说:“种生机之事,世人有目共睹。将她推出去顶罪,往后你仍可以潇洒快活地当十七王,罗酆宫也依然由你管辖。”
蛤蟆只顾哭泣,全然没有将白衣少年的话听进去。
少年接着道:“十七弟,我这是在救你。”
“绿意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你们杀了我的绿意!你们凭什么这样做!”
白衣少年见不得蛤蟆一副为女人要死要活的样子,转身就走。人已经不见了,但空气里还传来他淡淡的声音:“因为你弱,就只能任人摆布。”不带一丝感情。
少年离开后,袭臣也转身离去。大殿上只剩下一具没有灵魂的焦尸,和一只肝肠寸断的蛤蟆……
罗酆宫的黑雨接连下了一个月,淹没了宫内大片的房屋,而巨树却愈发茂盛,高度已经盖过了罗酆宫主城。枝桠像手臂,笼罩了苍穹,环抱着世界。
城主七杀将罗酆宫更名为青城,给巨树取名青藤玉树,用以悼念他的结发妻子绿意。
门口的匾额也新书写了八个字:
倾城绿意,万古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