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孝公长吁一声:“国人庶民还好。我担心的是栎阳,是宗室庙堂。”
“君上,以臣之见,恰恰相反。”卫鞅慨然道,“大政在野不在朝,小政在朝不在野。此之谓也。国家根本在民众,国家力量亦在民众。只要民众守法自律,庙堂蟊贼没有力量兴风作乱。纵然做乱,也可从容应对。君上以为然否?”
秦孝公沉吟道:“道理不差。然则,宗室贵族和元老勋臣都有封地,封地民众都是依附隶农,素来以宗主号令是从,安知他们没有力量?”
“君上所虑极是。下一步就要剥夺宗主贵族的这部分力量,让民众直接听命于国府,让任何叛逆都无所施展。”
“请道其详!”秦孝公有些兴奋。
“废井田,开阡陌,除隶籍,改封地,此所谓釜底抽薪也。”
秦孝公沉默品味有顷,拍掌笑道:“好!连接得好。冬天以前能铺开除籍、夺地这两件大事,秦国就度过了倾覆之危。左庶长再说仔细。”
卫鞅便将第二批法令的内容、目标及推行办法说了一遍。秦孝公又提出了诸多应该注意的民情国情。两人商议到三更天方散。临走时,秦孝公反复叮嘱,要卫鞅专心致志操持变法大计,不要为宗室庙堂之骚动分心。
回到府中,卫鞅吩咐景监:即刻清理郿县涌出的奇珍异宝,登记造册,并在明日清晨卯时送到宫室府库。景监刚刚出门,仆人来报,说门外有故人求见。卫鞅感到诧异,自称故人,莫非侯嬴?出得大门外一看,月光下站立者分明正是侯嬴。卫鞅拱手笑道:“月夜故人,果是侯兄。走,进去说话。”拉起侯嬴的手就走。侯嬴笑道:“鞅兄莫忙,我要请你做客。”卫鞅笑问:“有事吗?”侯嬴揶揄笑道:“没事就不去了?”卫鞅爽朗大笑:“哪里话,走!”回头对府门卫士吩咐道:“长史回来,就说我出去有事。”和侯嬴一路笑谈而去。
到得渭风客栈,侯嬴吩咐摆酒。热气腾腾的肥羊炖一上来,卫鞅就兴奋搓手连连叫好。侯嬴吩咐道:“还有凉拌苦菜,不要忘了。”黑衣仆人点头,轻步退出。卫鞅一瞥,笑道:“侯兄,他就是我第一次来栎阳,在客栈门口见到的那个武士?”侯嬴一笑:“鞅兄好眼力,是他。”卫鞅道:“是个哑巴?”侯嬴点头道:“没错。一个身怀绝技的哑巴。”卫鞅叹道:“真是难为他也。”说话间酒菜上齐,侯嬴举爵道:“来,为鞅兄一鸣惊人,干!”卫鞅举起酒爵笑道:“一鸣惊人?侯兄是说,一杀吓人了。”侯嬴噗地笑了:“也是,确实吓人一跳。”卫鞅揶揄道:“还别说,也吓我一大跳。”两人同声大笑,一饮而尽。卫鞅夹了一口苦菜咀嚼,赞道:“还是苦菜烈酒,见得本色。”侯嬴喟然一叹:“本色自然好,谈何容易?”
卫鞅:“侯兄,有事对我说?”
侯嬴放下酒爵:“鞅兄啊,我也赶到郿县看了大法场……我想到了一件事,你的身边要有个贴身护卫。”
“贴身何用?”卫鞅道,“车英两千骑士足矣,贴身护卫岂非蛇足?”
“不然不然。”侯嬴摇头,“执法权臣,万民侧目。这个古训不能忘记。鞅兄力行变法,重刑惩恶,此中生出的明仇暗恨,当真层层迭迭。譬如,郿县大刑斩决了三十余名疲民游侠,这些人与列国游侠剑士皆有交谊。此等人本无正业,可以耗费终生,处心积虑地复仇扬名,防不胜防。铁甲骑士可当大敌,却不能防刺客。而权臣之患,不在正面大敌,恰在背后冷箭。鞅兄须听人劝。”
卫鞅沉吟问道:“莫非侯兄要……给我一个贴身护卫?”
“对。我正要给你举荐一个武士。”
“是——黑衣哑巴?”卫鞅目光炯炯。
侯嬴大笑:“鞅兄啊,和你说话真是省力。想听听他的故事吗?”
卫鞅点点头:“好,干一爵再说。”
两人各饮一爵热酒。侯嬴掷爵一叹,感慨地说了一段奇遇……
侯嬴说完故事,卫鞅感慨叹息:“一个人殉,一个奴隶,害了人间多少英雄也!”侯嬴感慨道:“小荆南,将军之子也!此子天赋极佳。我一直将他带在身边,教他剑术,教他识字,任何一样,都是一遍即会。到安邑第二年夏天,当时他只有十三岁。有一天夜里,他正在庭院练剑,却突然失踪了。留下的只有一个竹片,上面写了四个大字——借走荆南。你说奇也不奇?”侯嬴饮了一爵热酒,又慨然道:“十二年后,也就是五年前,荆南居然找到了栎阳城这座客栈。我从他的比画中知道,原来是一个老人带他到一座神秘的大山中修习剑道。十二年后,老人认为他已经学成,就教他到秦国找我。我问他,这个老人是谁,他只比画是个好人。你道奇也不奇?”
思忖有顷,卫鞅道:“寻常游侠不会如此取人。据我所知,天下以如此方式取人者,大体只有两家:鬼谷子一门,墨家一门。”
“鞅兄以为,究竟何门?”
“墨家。大约不错。”
“何以见得?”
“鬼谷子一门,文武兼修,政道为主,极少取纯粹武士。墨家不然。虽说真正的墨家弟子,都是文武兼修,荆南不可能入选。但是,墨家有一支护法力量——非攻院,专门训练剑道高手。荆南更接近墨家这个尺度。”
侯嬴哈哈大笑:“墨家是个学派,要护法队伍何用?”
卫鞅摇头感慨:“侯兄所言差矣!墨家可是非同寻常。与其说墨家是个学派,毋宁说墨家是个团体。自老墨子创立墨家,以天下为己任,以兼爱非攻为信念,主张息兵灭战、诛杀暴政、还天下以和平康宁。如果这仅是一种学派主张,也还罢了。墨家之特立独行处在于:不求助于任何诸侯邦国,依靠自己力量制止战争,消灭暴政。墨家入室弟子,非但满腹学问,且个个都是能工巧匠,个个都可称为布防御敌的大将之才。非攻院的习武弟子,则个个都是剑道高手。更令天下学派望尘莫及者,墨家纪律严明,人人怀苦行救世之高远志向,粗食布衣,慷慨赴死,留下了无数可歌可泣的业绩。墨家能够横行天下,不受任何国家制约,反倒使许多好战之国视为心腹大患,凭的不仅仅是学问,更是实力。你说,这样一个团体,岂能仅仅将他当作寻常学派看待?”
“如此说来,荆南你是要了?”
“他为人如何?”
“深明大义,忠诚可靠。几年来一直是客栈和安邑的联络人。”
卫鞅思忖有顷:“好。也有助于墨家了解秦国变法实情。我推测,墨家早已经瞄上秦国了。”
“何以见得?”
卫鞅笑道:“天下有名的反暴政学派,岂能对渭水刑杀无动于衷?”
侯嬴揶揄道:“看来,天下还真有狗逮耗子的事。”
卫鞅大笑:“好。将荆南请来。”
侯嬴啪啪啪连拍三掌,一个黑衣大汉推门而入,对侯嬴深深一躬,比画了一个手势,肃然站立。侯嬴道:“荆南,这位先生,是秦国左庶长卫鞅。你去做他的贴身护卫如何?”荆南闻言,流露出钦佩的眼光,一阵手势,向卫鞅深深一躬,脚跟一碰,啪地站直身子。侯嬴道:“他说,愿为大人效力,誓死追随!”卫鞅拱手道:“壮士,不怕我是暴政恶吏?”荆南满脸涨红,一阵比画,喉头中低沉地呜呜哇哇。侯嬴道:“他亲自看过了渭水法场,杀的都是为害一方的恶人。他若是你,也要杀这些犯罪坏人。”卫鞅慨然拱手道:“多谢壮士,日后烦劳!”刹那之间,荆南眼中闪烁出晶莹泪光,扑地跪倒,咚咚三叩;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布,双手递给卫鞅。卫鞅抖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一排血字——秦国将废奴除籍?卫鞅认真点头。
荆南嘴角一阵抽搐,突然放声大哭。
六、变法轴心:废除井田制与依附奴隶制
进入九月,秦国又沸腾了起来。
往年,秋收过后再种上麦子,就一天天冷了。白茫茫的一片秋霜下过后,秦人就进入了漫长的窝冬期。直到来年二月,人们才从土窑里茅棚里瓦房里的火炕头走出来,度春荒,备春耕。通常年景,冬日小半年没有战事,没有徭役,没有劳作,几乎就是整个国家的冬眠期。
古老的蛰伏传统,被卫鞅的新法令搅乱了。冬天来临之前,秦国要全面推行新田法。有什么比土地更揪人心?非但是农人牧人,就是宗室贵族和勋臣元老,也有自己的封地和依附隶农,国家官府也有山林水面和耕地,商人和工匠也有祖先留下来的土地。如今要推行新田法,要重新分配土地,朝野上下真正是激动起来了。从渭水法场,人们看到了国府变法的强硬决心,开始真正相信新法令的威严了。最要紧的是,勤劳忠厚的农人牧人和国人,都感到了惩治疲民和私斗治罪后骚扰绝迹,村族邻里大为安定的绝大好处,从内心开始真正地拥戴变法了。甚嚣尘上的朝野怨声,随着秋季的到来,渐渐平息了下去。推行新田法,民众更多是兴奋不安,封地贵族则更多是忧虑。
对于卫鞅的左庶长府,秋天是个更忙碌的季节。
废除井田制,推行新田制,是全部变法的轴心环节,是变法成败的根本基石。全府上下从八月开始,进入紧锣密鼓的筹备。国府吏员在左庶长府穿梭般出出进进,信使探马流星般往返于栎阳和各郡县之间。卫鞅的书房彻夜灯光。国事厅里,景监带着文吏班子昼夜连轴转。面对这千古大变,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井田和奴隶,是两样老古董。
从五帝最后一个的大禹,再到春秋战国,近三千年以来,井田制和奴隶制一直巍然矗立,是中国近古社会框架的泰山北斗,是三代诸侯制的柱石。井田制和奴隶制共生共存,井田制是奴隶制的框架,奴隶制是井田制的依附。两样老古董,根基是井田制。走出洪水时代的初期,井田制是一种伟大的发明。它依靠早期国家的强制力量,消除了无序争夺的大灾难,把零散无序的农人们编织在一个框架里,努力耕作,抵御灾害,和谐相处,收获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唯其如此,井田制很快站稳了脚跟。
井田制有一个根本缺陷:农人分得的土地,只能耕种,不能买卖或做任意处置。用后人话说,是国有私耕。《诗经》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说的正是井田制时代的人地关系。国王(国家)在需要的时候,既可以没收农夫的耕田赐给别人,也可以剥夺诸侯贵族的封地。平民犯罪,更是理所当然地没收田产,包括将犯罪者及其家人没收为官府奴隶。也就是说,土地的最终处置权在中央官府。平民耕种的井田、贵族拥有的封地,都永远不许私自转让,自然更谈不上自由买卖了。
井田制行之既久,滋生出了一个依附群体——奴隶。
有了土地,就得有人耕种。随着贵族土地的拓展,仅仅靠井田制内原本庶民为劳动力,就明显不足了。于是,国王、诸侯、卿大夫们,就把战俘、罪犯、灾民,以及因各种原因依附于他们的穷困庶民,强力安排在自己的封地上劳作;收获之时,劳作者除了留下仅够生存的物品,收获物全部上缴土地主人。这些连土地使用权也没有的劳作人口,就是奴隶,也叫作隶农。他们没有官府承认的自由民身份,官府“料民”(户籍登记)也不登记他们入册。他们的身份,只存在于主人的“奴籍”之中。来源于战俘和罪犯的奴隶,脸上还烙有或刺有主人家族特有的徽记,即或脱逃,也无处容身。千百年下来,井田制和依附的奴隶制,已经成为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就土地数量而言,自由民耕作的有公田与自耕田之分的那种典型的井田,已经远远少于由隶农耕种的私家井田了。
这种被强力禁锢于井田中的无偿耕作者,是奴隶人群的主要部分。
另一种奴隶,是劳工奴隶。这种奴隶,分为官府奴隶、家族奴隶、作坊奴隶等,来源也是战俘、罪犯及其家属族人,以及穷困灾难之沦落者。官府奴隶除做仆役外,就是在官府工程做苦役,时人谓之小臣。家族奴隶,以私家仆人居多,亦有劳作奴隶。作坊奴隶,则是富贵的商人工匠家族的无偿劳作者。这几种奴隶,是奴隶人群的次要部分,其存在一直延续到清末中国。
春秋战国时期,随着人口增多,商品交换发达,土地质量恶化,以及频繁的战争、政变等因素,自由民由官方分配的土地越来越少,隶农依附的私家井田则越来越多,社会重新出现了人欲横流的无序争夺,井田制已经是千疮百孔了。一些显贵家族以强力掠夺、金钱买卖、没收罪犯、吸附自由民人口等手段,聚集了大量土地,成为许多诸侯国的新兴势力——新地主集团。
另有诸多大商,也用金钱买得了大量土地与依附奴隶,同时成为新兴地主。新兴地主占有了大量土地与人口,日渐主宰了许多诸侯国的政权,对“王权——井田——奴隶”这种旧的生存方式形成了巨大威胁。新兴地主群要拓展私家政权基础,就要不断扩大自由平民数量,就要使土地成为可以流动的财富。旧的王权要维持自己存在的基础,则要使“民不得买卖”的井田制固定下来,使流动的土地重新凝固于井田框架的王土。
大争夺导致了大动荡,导致了连绵不断的杀伐征战,天下大乱了。
于是,有识之士提出了各种救世主张。儒家坚定主张恢复井田制,为此不懈呼吁。道家老子提出了小国寡民的返古主张,也大力赞同恢复井田制。新地主阶层与法家一派,则极力主张废除井田制,废除奴隶人口,建立一种能激发农人勤奋耕作的新田制,建立一种能够土地自由流转的新土地制度——“民得买卖”的土地私有制。说归说,吵归吵,变法归变法,井田制始终没能废除。
事实是,直到秦国变法,井田制行将就木,却依旧矗立在那里。
新田制骤然受阻,事情还是从郿县生出的。
这次,是白氏家族领头。在孟西白三族中,白氏家族的传统最为勇武厚重,在秦军中有许多中下级将领和军吏,老秦人甚至流传有“无白不成军”的说法。白氏家族又很擅农耕,侍弄庄稼有特殊的禀赋。有人说,白氏家族是农神后稷的传人,天生的种田人。无论在郿县,还是在秦东,只要在白氏族人居住的地面上发生了和土地耕耘有关的大事,历来离不开白氏家族参与。
白氏家族有两个族长,一个是郿县“西白”的白龙,一个是下邽“东白”的白虎。西白的白氏,是白氏正宗大群。年轻时候,白龙白虎都是秦军中赫赫有名的千夫长。秦献公时期,在和魏国争夺龙门要塞的激战中,白龙断了一条右臂,白虎断了一条左腿,不得不离开军旅。倏忽二十余年过去,两人都成了白发苍苍的老族长。白龙处事狡黠精细,白虎则憨猛粗率。渭水大法场后,孟族和西乞族老族长都在法场上悔悟自杀,唯一留下来的老白龙,赢得了族人极好的口碑,隐隐然成了郿县孟西白三族的核心。
近日,白龙郁郁寡欢,因由还是井田制要被废除。
白氏家族对废除井田制的不满,不是寻常农户拆迁聚居之类的小麻烦。以孟西白三族的势力与影响,他们不会担心在拆迁聚里和重新分配中折损什么。他们的好田好地,不会因为新法而减少,反而会增多。白氏家族的不满,在于他们的特殊地位将在新田制中失去。
郿县孟西白三族,向来是“国人”大族。周边其余农户,则大多是近百年来因种种原因形成的隶农。同是耕田劳作,两者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白族比寻常自由民农户还要高出一等——在整个郿县,唯有白族六里是太子封地,是国府直辖的农耕家族。如今,卫鞅的新法令非但要废除井田,废除隶农人口,且要取消公室贵族的封地。新法令规定:公室贵族须有大功,方能封爵封地,不能仅凭贵族身份享有封地。如此一来,太子封地自然要被取消,白氏家族作为太子封地的崇高地位,及其所享有的特权,也将随之烟消云散。功勋显赫的白氏家族,将要与那些愚鲁的隶农并肩为伍了。白龙心里很别扭,觉得新法令处处透着一股邪乎劲儿,硬是和体面人家过不去!眼看着白氏家业和老祖先创下的家族荣誉,要在新法令中沉沦下去,自己也将成为白氏家族最没出息的一代族长,窝火得吃不下睡不着,几天不说一句话。
八月头上,老白龙准备了一份特殊的乡礼,赶到了栎阳。
“老族长,到栎阳见谁?”细长胡须的执事先生小心翼翼问。
“多嘴。到时自然知道。”
进得栎阳,天色傍黑。白龙走马向国府偏门径直而来。执事先生惊讶得合不拢嘴——看来老族长要走天路了!“老族长,”执事先生压低声音道,“是否先见见当家白将军?”
白龙默默摇头,下马拴马,走到门前对守门军吏拱手道:“郿县白龙,求见太子,相烦将军通禀。”军吏笑道:“太子封地白族长啊,请稍待。”匆匆进门去了。执事先生没想到老族长如此体面,直和栎阳朝臣一般,又一次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合不拢。顷刻之间,军吏出来拱手道:“白族长请。”白龙一拱手,大步进门,执事先生背着青布包袱也匆匆跟了进来。
太子府很小,只是栎阳国府一个三进四开间的偏院。太子正在第二进书房里听太子傅公孙贾讲解《尚书》。军吏禀报白龙求见,太子皱皱眉头:“带他去见总管,公孙师正在讲书。”公孙贾笑道:“既是封地族长,太子还是见见,讲书无甚耽搁。”太子便道:“既然如此,让他进来。公孙师无须回避,帮我听听。”公孙贾拱手道:“臣遵命就是。”
白龙虽是第二次见这位太子了。但多年来与太子府的融洽交往,使他对太子深有好感。在这种极少见面却又慢慢渗透着的一种好感中,白龙和小太子之间,似乎有了一种忘年神交。白龙委托封地官吏请太子恩准的一些变通,几乎是有求必应,没有遭到过一次拒绝。白龙觉得这个太子胸有城府,做事比大人还有主见,确实有王者气象。倏忽五年不见,太子该长成大人了。
“郿县封地族长白龙,参见太子!”白龙匍匐在地,大礼三叩。他是一介庶民,选择了这种异乎寻常的礼节。
“白老族长,快快请起。几年不见,族长老了许多也。”
“屈指五年,太子长大了,一身英气,老朽高兴!”
“老族长请坐。上茶。老族长远道而来,有事就说,说完了用饭。”
白龙坐在长案前虽显局促,却让人觉得实在可靠,他拱手慨然道:“也没甚大事,几年不觐见太子,心中老大不安。此来栎阳,买些许农具,顺便拜见太子,带来三张貂皮,给太子冬天做件披风,暖和得紧也。”话音落点,执事先生忙打开青布包袱,恭敬捧上三张治好的貂皮。太子接过笑道:“呀,如此雪白细软!我还没见过这等上好的貂皮。公孙师,你看看。”公孙贾接过抚摩,赞叹道:“毛色好,做工细,上等皮子也。”白龙笑道:“这是老朽去年冬雪天,在阴山下猎得的。胡人说,此等貂皮化雪于三尺之外。老朽不知真假,请太子试着穿了。”太子高兴地笑起来:“好!今冬狩猎不怕风雪了。”公孙贾点头道:“白族终归是老秦人,老封地,事事想着太子,难得。”白龙长吁一声,低头不语。
公孙贾打量着这个陌生老人,心中一动道:“老族长,新法分地,郿县进展如何,白族分了几多好田?”
“对!老族长说说,分了几多好地?”太子也兴致勃勃。
不料老白龙“嗷”的一声痛哭起来,嘶哑呜咽,凄惨酸楚,一只断了胳膊的空袖管也在簌簌抖动。十二岁的太子嬴驷慌得无所措手足,蹲在老人面前连连道:“老族长莫哭,莫哭,有事尽说,有事尽说。”公孙贾叹息一声道:“老族长,你是太子府自家人,有太子替你做主,哭个甚?说,赋税重了?”太子笑道:“那还不易!太子府明年减半收。我这太子府,吃不了恁多粮食。”
老白龙抹抹眼泪,摇头哽咽:“太子哪里话来?白氏千户,做了太子封地,天大幸事也。老秦人,谁个不想给太子府多贡物事?老朽所哭,是不能再给太子效犬马之劳了,这条路,走到头了!”
“这却为何?”太子惊讶,脸骤然涨红起来。
公孙贾淡淡笑道:“太子一时忘了,新法要取缔公室封地。”
“啊!取缔公室封地?太子封地也取缔?公孙师,我如何不知?”
“国君有令,只给太子讲书,暂不给太子讲新法。”公孙贾拱手回答。
太子怔怔站着,一时没有话说。
白龙痛心疾首道:“郿县和华山的孟西白三族,原本都要做太子封地。这新法邪乎,竟要取缔公室封地,还要抢走先君穆公赐封给功臣的养生田。天理何存!男女老少,都害怕,都请做太子封地。太子不为老秦人做主,老秦人完了……”说着说着,声泪俱下。
太子焦躁,在书房中走来走去急切道:“这……这是新法?我听君父说,秦国要变法,这就是变法?岂有此理!老秦人如此苦楚,那个卫鞅不知道?”公孙贾默默摇头,沉重叹息,一言不发。太子猛然站定,慷慨激昂道:“老族长,本太子没奉君命,封地还是封地,谁也不能动!”
“孟族、西乞族,一样可怜。”老白龙泪流满面。
“增加封地,我要禀明君父再说。”
终于,老白龙扛着太子这口“尚方剑”回到了郿县。召来族人一说,举族欢呼雀跃。消息传开,孟族、西乞族立即呼应,一面上书国府请做太子封地,一面拒绝拆迁房屋,稳稳按兵不动。孟西白三族抗命,其余稍有根基的家族也闻风即停,郿县新田制推行顿时瘫了下来。三天之内,华山西边的孟西白三族也立即效法,非但上书请为封地,而且赶走了县令派来的分田县吏,做得更为明目张胆。
所有人都怀着一个心思:有太子为老秦人说话,卫鞅又能如何?
七、刑治大臣世族 卫鞅力平抗田风浪
事情一出,先急坏了郿县令赵亢。
县吏们流星般赶回县城禀报,等待着赵亢决断。赵亢慌了手脚,急得团团乱转。他知道,这个时候出事,那个杀伐严厉的左庶长卫鞅决不会给他好看。万般无奈,赵亢带着一班县吏,连夜赶到了太子封地。
等了约莫一顿饭工夫,老白龙才“拜见”了县令大人。赵亢温言悦色问起事情起因,白龙只有硬邦邦的两句话:“功臣赐田,太子封地,谁也休想动。”赵亢再说,白龙干脆板着脸一言不发。赵亢急了,厉声道:“老族长,你就不怕左庶长大法场?”白龙冷笑:“老秦人流了那么多血,再多流些许又有何妨?”赵亢顿时僵在当场无话,想想不能硬逼,又软语相求,让白龙念在一方安危上,不要和新法令顶牛。磨了半个时辰,白龙慢腾腾道:“县令大人,不是我白龙不办,此乃太子封地,我得见太子手谕,你说是不?”赵亢道:“有太子手谕你就动?”白龙淡淡点头:“那是自然。”赵亢立即一拱手告辞。
一出白乡,赵亢带了一名县吏,飞马向栎阳赶来。
卫鞅的左庶长府,早已经知道了郿县抗法、分田瘫痪之事。
景监着急,请命赶赴郿县。卫鞅沉思半日摆手道:“事大宜缓,且看看再说。”对废除井田制的艰难,卫鞅早已想透。在秦国这样的老牌诸侯国,进行如此千古大变,若一帆风顺,倒是奇怪,有意外阻力,完全在意料之中。但是,事情从太子封地生出,他还是没有想到。太子才十二岁,一个公室贵族的少年储君,如何能对封地如此敏感执着?后边,肯定有难以说清的人和事。
卫鞅感到不解,事发三天,郿县令赵亢如何不见动静?上次争水械斗,赵亢虽然未做直接处置,却立时飞马赶来禀报请命,这次如何声息不闻?难道赵亢正在断然处置,要等平息了此事再禀报不成?反复思忖,卫鞅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对赵亢虽知之不深,却也有一种基本判断。此人聪敏热烈,闪烁的目光中总是透出一种谨慎和优柔,对争水械斗事件的处置,也确实证明此人缺乏杀伐决断。指望他去冲击孟西白三族和太子封地这样的大山,肯定不可能的。那么,作为县令,赵亢究竟在做何事,竟对他这个总摄国政推行变法的左庶长没有个交代?
这时候,景监轻轻走进来,说赵亢到了太子府,和太子一起去觐见了国君,君上请左庶长立即到国府。卫鞅既感到惊讶,又感到好笑。这个赵亢,径直找到太子,岂非将事情搅得更复杂?国君储君都搅进来,国家没有了一种超然于冲突之外的力量,岂能保持稳定?看来,这个赵亢还真是个有几分呆气的儒生。
卫鞅没有停留,立即策马赶往国府。
秦孝公已经听完太子和赵亢的陈述,冷若冰霜地坐着,一句话不说。
孝公最生气太子嬴驷,稚气未脱,竟然鼻涕眼泪地请求保留太子封地,还要将孟西白三族全部扩进来。那个秦国贤士县令赵亢,非但不反对,竟也主张保留太子封地以稳定老秦人之心。这算变法县令吗?还有一层,既然县令推行变法,为何不向左庶长府禀报政事,却径直找到太子和国君这里?变法大事,政出多门,全无秩序,岂非大乱!一个少不更事的太子,一个胆小怕事的儒生,一个鼻孔出气,合起来添乱!秦孝公第一次感到怒不可遏,但还是咬咬牙强忍住自己。若没有赵亢这个县令,他可能早已经对太子大发雷霆了。
“臣卫鞅,参见君上。”
直到卫鞅进得书房,秦孝公始终面如寒霜、肃然端坐,一言不发。太子、赵亢站立两旁,局促忐忑,不知如何是好。见卫鞅到来,秦孝公点点头正色道:“左庶长,郿县令赵亢与太子所请,乃变法大事,交你依法度处置。”说完,起身拂袖而去。卫鞅略一思忖,已知就里,淡淡问道:“敢问太子,所请何事?”太子被冷落,大为尴尬,满脸涨红、期期艾艾道:“没……没甚。我自会对公父说。你,不用再问了。”
卫鞅微微一笑:“赵亢,你是国府命官,如何讲说?”
赵亢已经从秦孝公冷若冰霜的沉默中感到了不妙,自然也不敢像太子那样拒绝回答。他拭去额头冷汗,拱手答道:“启禀左庶长,郿县三族上书,请做太子封地。下官禀报太子,以为若不取缔太子封地,可保秦国安稳。”
“三族上书交与何人?”
“在……在下官手里。”
“你该当禀报何处?”
“该……该报左庶长府。”
“然则,你却报送何处?”
“报送了太子。下官以为,事关太子……”赵亢大汗淋漓。
卫鞅正色道:“太子乃国家储君,尚在少年,素未参与国政,更未预闻变法。你身为大臣,不力行法令,反擅自干扰太子,为抗法者说情,又越权报事扰乱君上,可知何罪?”
赵亢沮丧恐惧,看了太子一眼,低头咬牙,死死沉默。
“左庶长,今日之事,嬴驷所为,与县令无关。”太子亢声揽事。
“兹事体大,须依法论处。二位请。”
“哪里去?”太子急问。
“自然是左庶长府。”卫鞅淡漠冷峻。
“卫鞅大胆!竟妄图拘禁储君?”太子面红耳赤,声音尖锐。
正在此时,顶盔掼甲的车英大步走进:“国君有令,太子须到左庶长府听凭发落,不得违抗。”太子狠狠瞪了卫鞅一眼,腾腾腾急步出门。到得院中,被荆南“嘿”的一声拦住。太子正要发作,荆南抱剑一拱,伸手向旁边一辆黑布篷车一指,太子“咳”地一跺脚,跳上了篷车。赵亢拭拭额头汗水,匆匆碎步走出来钻进了篷车。车英一摆手,荆南一抖马缰,篷车辚辚驶出国府。
到了左庶长府,卫鞅对景监一阵吩咐,两人分头行事。
景监将太子请到卫鞅书房,为其讲解变法缘由和新法令内容。卫鞅则将赵亢带到政事厅,讯问抗法事件的详细经过和赵亢的政令举措。一个时辰后,卫鞅结束讯问,来到书房。太子一副专心听景监讲解法令的样子,目不斜视。卫鞅正色下令:“景监长史,太子留左庶长府十日,研习新法,十日后考校。”景监答应一声遵命,拱手道:“太子,请到小书房。”太子惊讶万分,锐声道:“如何?尔等敢软禁太子!”卫鞅拱手道:“太子尚未加冠,擅自干政,臣代君上执法,不得不罚。”说完大袖一甩,径自出门。景监拱手道:“太子,左庶长在保护你,其中深意,尚请太子细察。”太子冷冷一笑:“保护?哼。走!”便径自出门。景监将太子安顿在一间小书房,又安排好护卫和仆役,方才匆忙去见卫鞅。
暮色时分,卫鞅带着全副班底并一千名铁甲骑士,飞驰郿县。
秋风一起,大地一片苍黄。树叶飘落,遍布井田的民居疏疏落落毫无遮掩地裸露在田野里。按照卫鞅变法部署,现下本该是忙忙碌碌拆迁、整田和分田了,田野里也该是热气腾腾了。然一路所见,除了栎阳城外田野里有动静外,所过处一片冷清,秋风掠过旷野,触目尽是苍凉。
进得郿县城,卫鞅吩咐车英立即在县府外车马场搭筑一座幕府。
幕府者,军中统帅之战场总署也。县城有官府,再搭幕府未免蹊跷。车英不解,对景监示个眼色,意思是不必多此一举。景监却摆手道:“搭。左庶长自有用场。”车英不再犹豫,令旗一摆,一队甲士片刻之间便将幕府搭起,二十辆兵车一围,顿时显出威严。卫鞅又吩咐景监,在辕门口树起一方两丈余高木牌,大书“左庶长卫鞅力行新田制幕府”。大牌一立,旗帜招展,甲士环列,一片威严肃杀的气氛弥漫开来。
卫鞅进入幕府,立即吩咐景监率一班文吏进入县府,清理民籍田册;并立即发一道紧急公文到栎阳东部的下邽,命令下邽县令:立即押解东部孟西白三族族长,火速赶到郿县。东去特使出发后,卫鞅又命令车英带六十名甲士,即刻前去白氏田庄。
今日,从晌午开始,族中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都聚到了白龙家,一直说到日落还没有结束。白龙的主意挺正,一再说就是秦国全部搞了新田制,孟西白三族也还是太子封地。可那些族老们却是忧心忡忡,说着听来看来的各种传闻和事实,老大的不安。最令人沮丧的是,族中老巫师竟期期艾艾叹息着说:“孟西白三族,兴旺百多年,气数衰了,不能硬挺也。”此话一出,族老们更是一片沉默,忧郁地瞅着白龙。骤然间,白龙火气上冲,独臂一挥:“不能挺也要挺!守不住祖业,我白龙无颜面见祖宗!”
突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
屋中老人不约而同站了起来。他们都曾经是身经百战的军中老卒,从马蹄气势,便知来者是铁甲骑士。白龙微微冷笑:“一身老骨头,慌个鸟!”话音落点,马蹄声已经逼近。白龙长子飞跑进来道:“父亲,国府铁骑!”白龙冷冷道:“打开庄门!”
庄门打开时,马队已经从田野车道上飞驰到白家门外打谷场。车英一摆手中令旗,马队迅速列成了一个小小方阵。车英下马,一招手,前排六名甲士纵身下马,跟随车英走进庄园。绕过高大的砖石影壁,只见二十多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怒目站立院中,分明一个步卒拼杀的小阵。白龙长子站在老人阵外,紧张得无所措手足。车英仿佛没看见眼前阵仗,从斜挎腰间的皮袋中摸出一卷竹简展开,高声道:“奉左庶长令,缉拿白龙归案。白龙何人,出来受绑!”
一个老人拨开挡在他身前的几个老者,昂然走出:“老夫白龙,走!”车英一打量,只见面前老人白发披肩,长身独臂,一脸无所畏惧地冷笑,便知确是白龙无差。车英一挥手,身后甲士上前拿人。
“不能拿人!”白龙身后老人们一声大吼,四面围住了车英和六名甲士。
“白氏族老们,要抗命乱法?”车英冷冷一笑。
一个老人高声喝问:“你只说,为何拿人?”
“老族长乃太子封地掌事,没有太子书命,谁敢缉拿!”
车英冷冷道:“白龙身犯何罪,到左庶长幕府自然明白。族老们再不让开,车英将依法诛杀抗法刁民。”
“杀!怕死不是白氏后人!”老人们一片怒吼,围了上来。
“退下!”老白龙面色涨红。他心中清楚,一旦与官府弄出血战,太子想出力维护也不行了;没有太子,白氏族人纵然鲜血流尽,又如何挡得官府之力。他一声大喝,“一人做事一人当!谁再胡来,白龙立即撞死!”
在老人们沉默愣怔的瞬间,白龙伸手就缚,赳赳出门。
马队远去时,身后庄园传来一片哭声,一片吼叫声。
次日深夜,下邽县令也押解着东部孟西白三族族长到达郿县。卫鞅在幕府审问了三位族长。三人对上书请做太子封地供认不讳,且对废除井田制和隶农制大是不满,同声要求面见国君,辩诉冤情。接着,卫鞅审问白龙。白龙口中只有一句话:“此事重大,请太子说话。”便再也不开口。卫鞅冷笑,也不再多问,吩咐押起人犯,便来到后署。
景监正在后署整理郿县田籍,见卫鞅进来,拍拍案头高高一摞竹简道:“田籍就绪,单等分田到民了。”
“景监,此次抗田,要害何在?”卫鞅突兀发问。
“要害,白龙抗命。”
“不。要害在国府,在官员。”
“左庶长是说,在太子,在郿县令?”
“对。没有大树,焉有风声?平民受益,何能抗命?”
似乎从卫鞅冷峻的口吻中感到了事态严重,景监犹豫问道:“难道,左庶长准备将太子、县令,作为人犯处置?”卫鞅踱步道:“太子乃国家储君,又在少年之时,法不及少。然则,没有蛊惑之人,岂有荒唐之事?太子背后,当还有一个影子。”
“正是,我亦同感。查出来一起处置,解脱太子。”
“法家论罪,讲究真凭实据,不能仅凭猜测推断。”
“左庶长未免太过拘泥。大局当先,何须对佞臣讲究法度?”
卫鞅目光炯炯地盯住景监,沉默有顷,肃然道:“景兄之言差矣!查奸不拘细行,此乃儒、墨、道三家之说,乃王道治国之说。他们将查奸治罪,寄托于圣王贤臣,以为此等人神目如电,可以洞察奸佞,无须具体查证细行。实际是说,没有真凭实据,也可治人于死罪。此乃人治也。法治不然,必须依法治政,依法治民,依法治国。何谓依法治政?对国家官员的言行功罪,要依照法律判定,而不是按照国君或权臣的洞察判定。依法判罪,必要讲究真凭实据,而不依赖人君权臣之一己圣明。这便是人治与法治之根本不同。”
“如此说来,法家治国,要等奸佞之臣坐大,而后才能论罪?照此下去,尾大不掉,岂不大大危险?”景监很不服气。
“不然。”卫鞅淡淡一笑,“只要依法治国,奸佞之臣永远不可能坐大。原因何在?大凡奸佞,必有奸行。奸行必违法,违法必治罪,何能使奸佞坐大?反之,一个人没有违法之奸行,于国无害,于民无害,又如何能凭空认作奸佞?”
“能。人心品性,足可为凭!”
卫鞅一字一字道:“法治不诛心,诛心非法治。请君谨记。”
景监道:“那就是说,法家不察人心善恶,只看言行是否合法?”
“人心如海,汪洋恣肆,仅善恶二字如何包容?春秋三百年,天下诸侯大行人治。贤愚忠奸,多赖国君洞察臣下心迹品性,随意惩罚杀戮,致使人人自危。如此,为官者以揣摩权术为要务,为民者以洁身自好为根本。国家有难,官吏退缩,民无战心。究其竟,皆在国无法度,赏功罚罪皆在国君权臣一念之间。晋国赵盾乃国家干城,忠贞威烈,却被晋景公断为权奸灭族。屠岸贾真正奸佞,却被晋景公视为忠信大臣。最终,晋国内乱绵绵不断,终被魏赵韩三家瓜分。假若晋国明修法度,依法治政,安有此等惨剧?”
景监默然,显然已经明白了卫鞅的想法,只是一下还甩不掉笃信明君圣贤的旧辙,叹息一声道:“那,就等,等他们自己跳出来再说。”
看着景监沮丧的神情,卫鞅爽朗大笑:“说得好!法治者,后发制人也。景监兄但放宽心,真正的复辟奸佞,迟早会跳出来,你摁也摁不住。新法颁行,摁住私斗了?照样有人顶风犯罪。田法颁行,摁住白龙了?请君拭目以待,不久,便会有更大物事跳出水面!”
“你是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景监做了一个砍头手势。
卫鞅哈哈大笑。景监也大笑起来。
次日,卫鞅下令关押赵亢。
车英率领武士到县府院子时,赵亢惊讶莫名,愣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自卫鞅到达郿县,赵亢奉命将一应公事交给了景监,软禁在县府后院的家中思过。赵亢的从政豪情,已经消磨净尽,准备此间事情一了,便学大哥赵良的路子,到稷下学宫去修习学问。至于这次风波,他也有接受处罚的准备。在他看来,最重的处罚无非贬官降俸,告示朝野。自古以来,刑不上大夫。像郿县令这样的首席地方大臣,更不会有刑罚之虞。所以,赵亢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担心国府仍然会让自己留任郿县,陷在这个是非之地不能自拔。自己是秦国名士,隐居游学谈何容易?三天以来,他思虑的轴心,是如何辞官归隐。今晨卯时,肃然坐于书案前,他开始按照几天来的构思,提笔写辞官书。方得写完,一阵沉重脚步声,车英带领武士进了庭院。
“尔……尔等,意欲何为?”翎笔噗地掉在地上,赵亢回过神来。
“奉左庶长命,缉拿赵亢归案。”车英展开一卷竹简高声宣读。
“且慢。”赵亢摆摆手,“将军莫非搞错,本官乃郿县令赵亢!”
车英强忍住笑意,冷冷道:“丝毫无错,正是缉拿郿县令赵亢!”
赵亢半日沉默,终于指着案上的羊皮纸道:“请将本官之《辞官书》交于左庶长。赵亢不做官足矣!何罪之有?”说完,昂首就缚。
拿着赵亢的《辞官书》沉思良久,卫鞅来到关押赵亢的石屋。
对于卫鞅的到来,赵亢丝毫不觉惊讶。在他看来,就算是国君,见了他《辞官书》的高洁情怀,也会敬而挽留,又何况卫鞅?他见卫鞅只身前来,并没有前呼后拥,不禁从破席上坐起,淡然一笑:“左庶长,在下去意已定,不要挽留在下。赵亢,不是做官之才。”卫鞅淡淡一笑:“赵亢兄,卫鞅不明你言下何意。”赵亢一怔:“莫非,你不是来挽留在下?”卫鞅道:“为何要挽留你?”赵亢释然笑道:“那,你是要放我走了。如此更好,赵亢先行谢过。”卫鞅摇摇头收敛笑容:“为何要放你走?”赵亢真惊讶了,茫然问道:“那,你来作甚?”
卫鞅当真又气又笑,揶揄道:“来拜望你这个秦国贤士也。”
“既知敬贤,何故差人缉拿,斯文扫地?”赵亢昂然挺胸。
卫鞅不禁大笑:“赵亢啊赵亢,你当真不知自己是戴罪之身?”
“赵亢追慕圣贤,敬祖畏天,知书达礼,洁身自好。纵然无能从政,亦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已,谈何戴罪之身?”赵亢面色涨红,理直气壮。
骤然间,卫鞅犀利的目光直视赵亢,冷冷道:“好一个追慕圣贤,敬祖畏天,知书达礼,洁身自好,有所为有所不为。可惜,你赵亢不是一介儒生,不是在学宫讲书。你是秦国县令,是报效国家之官员。在你管辖县境内,国法效尤,政令不通,疲民滋事,世族乱政。如此乱象,食国家俸禄之赵亢,你却何处去了?秦法有定:政事不为,官吏大罪。惜乎你读书多多,竟不明此理也!”
赵亢觉得这种申斥有辱尊严,不禁怒火上冲:“你悖逆天理,只知杀人,赵亢岂能俯首听命?”卫鞅哈哈大笑:“如此说来,你这个儒家名士是有意抗法了?”
赵亢昂头望着屋顶,喉头不断抖动:“正是。左庶长如何处置?”
卫鞅沉默有顷,长吁一声平静道:“赵亢,卫鞅知道你是儒生本性,不想对你讲说治国道理。然则,你我都是国家官员,各司其职,都得忠实行使自己的权力。否则,便亵渎了这顶玉冠。卫鞅今日前来,是想告诉你,按照秦国新法,你是不为乱政,死罪。”
“如何如何?再说一遍!”刹那之间,赵亢面色苍白。
“按照秦国新法,你是死罪。”
“自古以来,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刑上大夫,自秦国变法始!”
像霜打了的秋草,赵亢低下了高傲执拗的头颅,额头上冒出了涔涔细汗。死罪,对他不啻晴天霹雳。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身为秦国名士,秦国首席县令,三代世族之身,会仅仅因为同情抗田,不加干预,就要被斩首。此刻震惊之下,他神奇地清醒起来,惊诧自己何以忘记了招贤馆那段日子耳闻目睹的无数故事。国君与卫鞅意气相投,举国相托,立誓变法,又为何能阻挠卫鞅依法治吏?渭水草滩一次斩首七百余人,国君尚鼎力支持,不怕担暴君恶名,如何能为他赵亢一个县令变了章法?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赵亢两行眼泪断线般滴答下来。
“大仁不仁,大善不惠。赵兄尽可视卫鞅为刻薄酷吏。”卫鞅转身。
“且慢!”赵亢猛然醒来。
卫鞅冷冷问:“还有事?”
赵亢泪流满面:“能……能否让我见长兄赵良最后一面?”
卫鞅不假思索:“不能。举国同法,庶民人犯何曾见过家人?”
赵亢顿足捶胸:“卫鞅,你好狠毒!上天会惩罚你!”
卫鞅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两天后,渭水草滩刑场又一次堆成了人山人海。
这次,庶民们没有了上一次的恐惧,人人都在兴奋地议论着十三名人犯。上次刑杀的七百名人犯,大多数还是庶民百姓之身,这次待死之人,却都是秦国赫赫有名的显贵与族长。最令庶民们激动不已的是,县令赵亢也要被斩首。赵亢、赵良这两个名字,秦国人老早就很熟,他们有学问,在落后闭塞的秦国简直就是凤毛麟角般珍贵耀眼。想不到,变法将近一年,郿县却成了一锅疙瘩粥,大族械斗,东西争水,目下又分不动土地,日子不但没有好过,反而死了许多人,使郿县成了杀人刑场的代名词。
郿县人心冷了,怨言也多了。期盼变法带来好日子的庶民隶农们,更是变得愁眉苦脸,对赵县令的赞颂也越来越少了。郿县人原本将赵亢当作百里奚那样的贤臣,渴盼他到民间嘘寒问暖,处置纠纷,解民倒悬。可是,郿县人既没有见到这个百里奚,也见不到外县那般热热闹闹的变法气象。郿县死水一潭,还贴进去那么多人命。终于,庶民们的崇敬期盼,变成了言谈间的冷漠嘲笑嗤之以鼻。几个月过去,郿县流传开了一支童谣,唱道:
月亮走小百里不遥
点下几日秋草做刀
谁也弄不懂童谣唱的什么。如今,左庶长要将这赫赫大名的县令问斩,郿县人想起了那首神秘的童谣,顿时觉得明明白白。“月亮走小,点下几日”,不就是赵亢的名字吗?“百里不遥”分明是说这个假百里奚不会长远。“秋草如刀”,不就是秋天来临时杀赵亢吗?纷纷议论中,人们不禁惊叹冥冥天意。
正午时分,渭水草滩一阵尖锐的号角。赵亢、白龙和十一位抗田族长的头颅,喷溅着鲜血,滚到了黄绿色的秋草上。人山人海的渭水草滩,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一片欢腾。
哨声隐隐,又一只黑色鸽子冲上蓝天,飞向东南苍莽大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