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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瓦釜雷鸣1

一、左庶长开府震动朝野

秦孝公没有轻松,忙的是另一番事情。

卫鞅虽然已经做了左庶长,成为总摄国政的大臣,但卫鞅如何行使权力,才最有利于大刀阔斧的变法?这是国君要匡定的大事。目下,他的第一要务,就是要把卫鞅的这个变法“作坊”建立起来,使之立即投入运转。去冬大雪天时,秦孝公想透了这个最关键的环节,决意仿效东方,使卫鞅成为开府治国的丞相。

对于秦国来说,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长期的马上征战,秦国的权力机构从来都很简单。早秦时期,是直接的军政合一。一个最高头领加左右两个庶长,几乎便是全部最高权力。立国之后,虽然官署多了些,但与东方大国相比,依然带有浓厚的简单化与笼统化。即或在春秋最强盛的一段——秦穆公时期,秦国的官制也没有摆脱传统的军政合一,权力结构的划分依然很是简单笼统。秦孝公很想从卫鞅变法开始,改变秦国官制的落后状况。目下,秦孝公想的做的,都只是一件事:增大左庶长权力,使卫鞅成为与他共同治国的总政大臣,而不是传统的左庶长。要扎实达到实际目的,又不想国人疑虑。反复揣摩,孝公决意采取“重实轻名”方略——在名义上尽量沿用老秦国旧称,在实际上则做到像东方大国一样的治国方式。

南市徙木立信的消息迅速传开,秦孝公比谁都高兴。卫鞅做事总是别出心裁,一举打开局面;给国家树立信誉这样的大事,谁能想到用如此便捷的方式去完成?仔细一想,却发现这是一个极具匠心的奇妙点子。老秦人十有八九不识字,淳厚愚朴,若出一篇慷慨激昂的文告,一定是既读不懂又记不住,最多在士子吏员中间流传罢了。由左庶长这样的大臣出面,做一个活生生的故事,万千庶民眼见为实,众口传颂,谁不相信?

当晚,秦孝公带着景监和车英来到卫鞅的小院子。

夜色沉沉,暖中带凉的春风中散发着微微潮湿的泥土气息。君臣三人都很高兴,秦孝公抬头望望天空:“老天爷信守节气,谷雨将至了。”话音落点,天上一阵隆隆雷声,漫天细雨沙沙而下。景监车英一齐拍掌大笑。“好!风调雨顺,好年景!”秦孝公爽朗大笑,“左庶长徙木立信,老天爷谷雨立信,天人合一也!”车英一指前方道:“君上,左庶长没睡。”秦孝公一看,前方黑沉沉夜色中唯有那座小院子里灯光闪烁,感慨一叹:“左庶长睡觉早着呢,走。”

客卿小院笼罩在茫茫雨雾里,清净无声。景监上前轻轻敲门。院内传来老仆人沙哑的声音:“谁?”景监低声道:“我,景监长史。”老仆人拉开木门,让进景监,见国君在后,慌得忙不迭躬身行礼。秦孝公摇摇手道:“免了免了。左庶长何在?”老仆人道:“一直在书房,晚餐还没用哩。”秦孝公没有说话,径自大步向亮灯的书房走来。

轻轻推开书房门,秦孝公愣住了。偌大的书房里堆满竹简,码成一座一座比人还高的小山,小山上挂满了写字的布条,一张书案夹在书山中,是仅有的容身空地。卫鞅手里拿着一支长大的鹅毛翎,正在竹简小山中转悠忙碌,对敲门开门浑然无觉。

秦孝公默默注视一阵,轻声笑道:“先生,该用晚餐了。”

卫鞅恍然回头,见秦孝公站在门口,忙小心翼翼地从竹简小山中绕了出来,拱手道:“参见君上。”秦孝公指着竹简小山道:“这一座座书山,都是经典吗?”卫鞅笑道:“经典已经收起来了。这是第一批新法令,草本。”秦孝公一时惊讶默然,这一定是卫鞅一个冬天昼夜辛苦的结果。看着卫鞅清癯泛黑的面孔和红红的眼珠,他一把拉起了卫鞅的手:“走,先咥饭,后说话。”来到客厅,景监已经吩咐厨役将重新热过的饭菜搬来,一陶罐羊肉,一小盘苦菜,一爵米酒。秦孝公笑道:“你先咥饭,我等暂候片刻。”又对景监、车英二人笑道:“到先生书房看看。”就和二人出了客厅。

卫鞅匆匆吃了几块羊肉和苦菜,将一大爵热腾腾的米酒大口饮尽,用清水嗽了口,吩咐老仆撤下饭具,起身要来书房。不想秦孝公三人又到客厅。景监笑道:“不出君上所料,左庶长咥饭忒快了。”卫鞅笑道:“快久了,慢不下来也。”孝公笑道:“以后尽给左庶长羊骨头,看他还快得起来?”四人大笑一番。

卫鞅拱手道:“臣请君上过目第一批法令。”孝公笑着摆摆手:“法令事有你,不急。今日专议左庶长开府一事。”卫鞅道:“开府头绪太多,一时难以就绪,还是做事要紧。”孝公道:“老秦民谚,磨锄不误耪地。开了府名正言顺,做事更快,还是先开府。左庶长有何想法,尽管道来。”卫鞅沉吟道:“臣之本意,一年后再议此事。”孝公道:“为何?”卫鞅道:“一则,急切间难以找到精干的属官。二则,国府正在艰难时刻,新建府邸不合时宜。三则,秦国朝野是否接受东方人做开府大臣,尚须时日,方得清楚。”孝公大笑:“天翻地覆,三则小事何足道哉!”说着掰起手指,“先说第一桩。今日这两位可算满意?”

卫鞅惊讶:“景监车英做属官,岂非贬黜两位新锐大臣?”

景监笑道:“左庶长何有世俗之见,不接纳我这个长史?”

车英肃然拱手道:“卫尉车英,参见左庶长!”

卫鞅一时间困惑,不说话了。

“如果合适,左庶长不要推托了,他们都想跟你长点儿本事也。”孝公爽朗笑道,“景监做左庶长长史,总领事务。车英做卫尉,配备甲士两千,护卫左庶长府兼领栎阳将军。如何?”刹那之间,卫鞅心潮奔涌,默然有顷拱手道:“臣,谢过君上!”

“再说第二桩。景监之意,招贤馆改做左庶长府邸,如何?”

“招贤馆暂无他用,将来需要时再建。”景监接道。

“有何不可?自然好极。”卫鞅当即表态。

“既然如此,景监、车英筹备,一个月左庶长开府理事。”孝公拍案了。

“遵命!”景监、车英齐声应命。

“第三桩。朝野臣民之任何风浪,嬴渠梁一身承当,一力周旋,左庶长放手变法。你我各守一方,生死相扶。左庶长,莫忘这句话。”

“变法强秦,生死相扶!”卫鞅双眼又一次湿润了。

君臣四人的笑声,汇进无边无际的绵绵春雨之中。

四月里的一个晴朗日子,招贤馆改造的左庶长府竣工了。

高大的石阙中央镶嵌着四个斗大的铜字——开府总政。左右石柱各悬红木大牌,右边镌刻“天地有道”,左边镌刻“律法无私”。进得石坊,一个新拓的方圆十余丈的车马场,分东西两区整齐排列着数十根拴马石桩。车马场尽头,是拓宽为三开间的红木大门。正门宽阔,可容轺车直接进入,门额四个大铜字“左庶长府”。左右两道偏门,供寻常官员人等出入。进得大门,迎面一座巨大的青石影壁,镌刻着一头威猛怪异的独角法兽——獬豸。影壁后面,变成了一片方砖铺地的小庭院子。正面是一座六开间大厅,厅门正中三个斗大的铜字——国事厅。大厅东西,各有两排九开间厢房,每间门口各挂一块木牌,分别写着田土曹、赋税曹、市曹、工曹、军曹、法曹、吏曹、出令曹、功曹等各色名目。每个门口都站着两个威武英挺的长矛甲士,国事厅大门口则有四名甲士。整个府邸威严庄重,又透出几分肃杀。府邸西边一座偏院,原是招贤馆士子们住的一片房子,目下改造成了卫鞅的起居住所。

两院连在一起,便是秦国新任左庶长开府理事的府邸。

将近农忙,秦孝公决意选在四月底举行左庶长开府大典。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车英亲自率领三百名长矛甲士开到左庶长府,除了府内护卫,其余二百多名甲士在石阙内外排成两列,中间一条长长的甬道。景监昨天已经搬进了左庶长府一间小屋,率属官书吏们忙碌整理,四更方得歇息。五更鸡鸣,景监下榻梳洗,又和络绎不绝赶到的属官书吏们忙起来。秦孝公本要景监做司礼大臣,景监却提出太师甘龙做司礼大臣。秦孝公恍然醒悟,不禁对景监的练达成熟连连赞叹。

太阳照亮栎阳箭楼,大臣们纷纷来到石坊外排成两列。

将近卯时,一辆破旧的牛车哐啷哐啷驶来,车上是白发苍苍一身大红吉服的老太师甘龙。到得石阙前,甘龙打量威势赫赫的府邸,毫无表情地点点头。景监快步迎上拱手躬身道:“左庶长府长史景监,参见太师。”甘龙淡淡笑道:“内史别来无恙?”景监恭敬笑道:“景监无才,只做得属官。太师请。”上前伸手扶甘龙下车,却发现甘龙非但坐了一辆破旧不堪的牛车,车厢竟然连草席也没铺,大红吉服已经坐得皱巴巴一片灰土。甘龙分明有一辆秦献公特赐的青铜轺车,也是秦国大臣中唯一的一辆轺车,为何今日偏偏乘了这辆破旧牛车?

扶下甘龙,景监布袍大袖顺势一掸,甘龙吉服后的灰土已经大半干净。甘龙沙哑笑道:“垂垂老矣,轺车站不得,只有坐牛车。”一句话,理由说得顺理成章。车马场中,朝臣们都是新衣骏马以示喜庆。破旧的牛车在衣着簇新的人群和威势赫赫的府邸衬托下,分外不是滋味儿。一时间,大臣们浑身不自在起来,扯扯衣服,拽拽衣襟,咳嗽着东张西望。

“国君驾到!”

一辆青铜轺车缓缓驶来,九尺车盖下肃然坐着黑衣秦孝公和白衣卫鞅。君臣并乘一车,这是上古尊贤的最高礼遇。春秋战国以来,没有一个国君在正式的典礼场合与大臣同乘一车。在秦国变法的当口,这种礼遇宣示的内涵是谁都清楚的。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竟忘记了参见国君的礼节。还是上将军嬴虔带头高呼参见君上,大臣们才醒悟过来,纷纷躬身拱手,参差不齐地行起礼来。秦孝却仿佛没有看见,先行跳下车来整整衣冠,然后肃然拱手做礼:“先生请。”伸出双手,扶住正要下车的卫鞅踩到地上。

朝臣们又一次愣怔的时候,司礼太师甘龙骤然高声宣呼:“开府大典起行——君上携左庶长入府!”大臣们又一次莫名其妙起来,相互观望,不知如何呼应。他们收到的大典礼仪中没有这一项,大家在石坊外迎候国君与卫鞅,完全是无意自发,也是喜庆惯例,正式大典是在庭院内开始的。如今甘龙突然宣布大典起行,人们不禁茫然起来,嘴里没词脚下黏糊,一时不知如何挪动。景监见此情状,立即向石坊门内的乐手们一挥手低声道:“奏乐。”钟鸣乐动,大臣们顿时自如起来,按照惯常礼仪一齐高呼:“恭请君上,携左庶长入府!”

秦孝公始终一副浑然无觉的庄重,听得乐声拱手道:“先生请。”伸出手来握住卫鞅的左手,两人从甲士甬道中并肩进入石阙,又穿过车马场进入庭院。朝臣们在甘龙、嬴虔、公孙贾三人之后排列跟进,秩序井然。

进得庭院,甘龙出列宣呼:“君上昭告上天——”

秦孝公走到备好的三牲祭案前深深一躬,展开一卷竹简高声念诵:“昊天无极,伏唯告之:秦国贫弱,图治求贤。开府变法,顺乎民心。祈祷上苍,佑我臣民。国强民富,永念上天。秦公嬴渠梁三年四月。”群臣齐声跟随:“国强民富,永念上天!”

甘龙又呼:“左庶长昭告大地——”

卫鞅走到祭案前深深三躬,展开竹简肃然念诵:“大地茫茫,载德载物。我心惶恐,伏唯告之:鞅受君命,开府治国,唯苦唯艰,无怨无尤;皇天后土,佑我庶民,百业兴旺,永念大德!秦国左庶长卫鞅,再拜大地厚恩。”

甘龙苍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祭祀礼成,君臣入国事堂——”

依然是秦孝公和卫鞅携手并入,数十名官员随后整肃跟进。进得国事堂,秦孝公坐进正中长案前,卫鞅肃立在长案左手,三级台阶下群臣各自就座。甘龙在长案右侧高声宣布:“太子傅兼领上将军嬴虔,宣示国君开府书令——”

嬴虔大步走上台阶,展开竹简宣读:“秦国富强,非变法无以建功。变法之途,非开府无以立威。今命左庶长卫鞅为开府大臣,总摄国政,力行变法,所颁府文谓之令。另任,景监为左庶长府长史,总领属官书吏;车英为左庶长府卫尉兼领栎阳将军。自即日起,左庶长卫鞅即行开府!秦公嬴渠梁三年四月书。”

嬴虔声音低沉浑厚,加之咬字又重,在有回音的大厅念来,隆隆响过,仿佛铁锤在山石上凿出一个一个大字,清晰有力。大臣们听得明明白白,卫鞅的左庶长府已经成了第二个国君府,生杀大权在握,显然是七大战国中最有威势的开府丞相了。国事厅安静极了,粗重喘息声清晰可闻。大臣们感到紧张,却又说不清为何紧张。

“左庶长出令——”

卫鞅白衣玉冠,白丝束发,在一片黑色的秦国大臣中显赫孤立。他从容走出道:“卫鞅秉承天意君命,开府变法自今日开始。第一批法令十道,五道立即颁发实施,五道夏忙后颁发实施。立即颁发的五道法令是:农耕奖励法、军功授爵法、编民什伍连坐法、客栈盘查法、私斗治罪法。上述法令,立即快马传送各县,并一律在栎阳城门与南市张挂,公之于众,举国同行。长史出令。”

景监早已做好准备,闻言高声答道:“遵命!”一挥手,两名书吏抬进一张宽大的长案,上面码满了捆好的竹简。长案刚刚在中央摆好,景监一声高宣:“特使领令!”十六名劲装使者一声答应,整齐走进大堂。

“北地特使——”

“雍州特使——”

“陇西特使——”

“郿县特使——”

“商於特使——”……

景监一个一个将捆扎好的竹简分发给十六名特使。特使们双手捧着竹简,一个一个走出大堂。庭院里整肃排列着三人一组的十六组铁甲骑士,每组护卫一个特使奔赴秦国郡县。

旬日之间,秦国二十三县活跃了起来,动荡了起来。

二、疲民与贵族第一次有了愤怒的共鸣

一道道霹雳闪电,震动了秦国城堡乡野。

上自卿臣大夫,下至隶农村汉,无不认为这是匪夷所思的大变。秦国鸡犬不宁,人人别扭。尤其对什伍连坐法与私斗治罪法,几乎是怨声载道了。国人乡人,都是连保连坐;一家犯罪,九家须即举发,否则同罪连坐,一并惩治。一保有人违法犯罪,其余四保也得迅速举发,否则五保连坐。五十家内任何一人犯罪,都有可能导致四十九家连坐惩治。人们必须时刻睁大眼睛,以避免陷入连坐灾难。如此提心吊胆,老秦人如何忍受?

私斗治罪法,更是捅了一座古老的马蜂窝。

追溯历史,秦国民风是最令人头疼的。莫说山东六国大摇其头,就是老秦人也对自己骂骂咧咧大不以为然。可真要动真格改了,老秦人更是骂骂咧咧,火冒三丈。在当时的华夏大地上,没有一个邦国有如秦国这样浓烈的私斗风习。同样被中原轻蔑嘲笑的“南蛮”三国——楚、吴、越,也没有秦国的民间私斗这般普遍,这般狠烈。秦人自诩人皆勇士,东方列国却嘲笑云:“秦人怯于公战,勇于私斗,诚为恶习也!”秦国官府对这种民风,历来是民不告则官不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则是无法可治无可奈何,一则是大战不断要依赖民众从军血战,无力去细致究诘这些私仇纠纷。秦国只有一个铁的法则:但有兵戎战事,须得人人争先,一致对外,否则杀无赦!也就是说,只要民人不抗赋税、不拒从戎,官府一般不去理会民间仇杀。

卫鞅做了精心谋划——变法从治乱立威开始。

开府之日颁布的第一批五道法令,全部是围绕“弱民”治乱展开的。《私斗治罪法》,严厉禁止一切私人斗殴。一切私人仇杀斗殴,都是违法犯罪行为;一切纠纷,都应通过官府法令裁决,不能私相仇杀解决。《什伍连坐法》,确保一切私斗犯罪者不被隐藏,不能逃匿,而得以严厉惩处。《客栈盘查法》,防止仇杀犯罪者和东方密探的藏匿。如此,任何罪犯在秦国都将难以藏身。这两部法令规定: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藏奸者与降敌者同罚。《农耕奖励法》和《军功授爵法》,则是培植正气,指引正道,激励民众去争取国家荣誉,辛勤耕耘,奋勇杀敌,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五道法令颁布的时机,恰在五月大忙之前,既不影响农事,又将对年年夏忙必然发生的村落部族间普遍的争水争地的大量私斗仇杀,给以迎头震慑。卫鞅的法治主张是:顶风立威,新法才能站稳脚跟,法令之尊严,要在治乱中确立。

但是,这五道法令几乎全部改变了秦人的生活方式。它要人们对既往的恩怨仇恨一概泯灭,走上一条以法律为行动准绳的道路。无论是城堡国人,还是乡野农夫,都感到被一条巨大的绳索捆住了,浑身不自在。对邻里村人的仇恨不能任意报复了,快意恩仇的日子不复存在了,杀了人不能逃匿,没有官府的验身画像简,连客栈也不能住;恩人犯罪要举发,仇人立功要庆贺;一切纠纷都要告官,弱肉强食要变成公平相处,争水争地要听凭官府裁决……一切一切,对随心所欲的老秦人,都别扭得要死。

山野农夫如此,栎阳国人也是如此。

栎阳国人对法令的怨言,主要在“惩疲”法条。惩疲,是新法中惩治懒惰懈怠与不务正业之游手好闲分子的相关法条。因《周礼》称此等人为“疲民”,所以惩治这种人的法令,被民众呼为“惩疲法”。新法在奖励军功、奖励农耕的同时,对疲民给予严厉惩罚,规定:无论农工商人,凡是因为懒惰、懈怠而贫困者,一律罚为官府奴隶,男人做苦力,女人做仆婢;凡是有业不操而游手好闲者,一律罚为官府奴隶,强迫劳动;凡罚为奴隶者,夫妻不得同居,家人不得同事一主。更严厉的一条是,主犯家长一生不能恢复为自由籍的平民。

更有一种“富疲”,不缺钱财,不事劳作,专一的逃避兵役,游荡四方,做游侠式快意生计。这种人有能力,有武功,有说道,堪称疲民之最。还有一种家道中落的“士疲”,识得字,读得书,偏偏下不得苦。文不文,武不武,或整日摇唇鼓舌评判是非,或道听途说传播各种流言,或帮“富疲”出谋划策为虎作伥。“士疲”们对惩治疲民的法令骂得最为刻薄,说惩疲法令是“老妪当家,阴气到顶”。

上层贵族中还有一种“贵疲”,更是生乱根源。

第一批法令中,包括了对某些特定宗室贵族的惩治,此谓惩治“贵疲”。《军功受爵法》横空出世,赫然规定:取缔世袭爵位制。凡宗室贵族,若没有军功或其他功绩,不能取得爵位;两年无功者,除去贵族籍;一旦除籍,贵族就是庶民,原由国家提供的各种特权一律剥夺,享受的国库物资一律没收,附属仆佣一律归官府,其家人与其他人口(如庇居亲戚),不得在府邸、田产、车马、衣食各方面享受原来贵族待遇;现有爵位的贵族,包括家人在内,必须严格按照家长爵位的高低等级,确定衣食住行,不得以财力雄厚或其他背景而有丝毫僭越。这样做,就是要造成“有功者,必使显贵。无功者,虽富而不得芬华”的现实,鼓励人们为国家立功。

这种法令,对秦国的宗室贵族来说,简直是匪夷所思。

三皇五帝以来,贵族纵然无功,最差也是等级较低而已。没有功劳就被开除出贵族群体,千古怪事也。说到底,贵族为国立功者也不在少数。寻常时日,正派的贵族也会认为,为国建功完全应当。可是有了这道法令,贵族们便认定这是蔑视宗室,刻意限制贵族,尊严受到大大伤害。无功也无能,整天混日子的“贵疲”们,则惶惶不安,大骂卫鞅挖秦国老根,是吃里爬外的小人,新法是害人恶法。于是,诸多宗室贵族秘密串通,来找宗室贵族中最有地位的嬴虔。可是,当这一群老老少少在暮色中陆陆续续来到嬴虔府邸门前时,府中家老却出来说,太傅身体不适,不能见客,让他们早早回去。朝野上下,谁都知道嬴虔是个睁硬眼的厉害角色,闻言不敢停留,都灰溜溜地走了。

整个四月,流言飞走,怨气弥漫。

勤劳宽厚的国人庶民,本来拥戴变法,对新法令的奖勤罚懒,从心底里赞同。但是,在漫天飞走的流言怨气面前,也觉得新法过于严厉了。私人打架要惩罚苦役,路边倒点儿柴禾灰要砍掉三根手指,量地亩每步超过六尺要砍掉四个脚趾,等等,宽厚勤劳者也觉得不近人情。谁都有无心之错,可是新法令连改正错失的机会都不给你;一旦有错,就行刑制裁,轻则苦役,重则刑治,不死便伤,一生都要留下耻辱的烙印。心念及此,老实人们也觉得胆战心惊,纷纷埋怨,完全忘记了新法对他们带来的根本好处。

朝野山乡,底层上层,穷疲、富疲、士疲、贵疲,第一次有了自发的共鸣。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对新法骂骂咧咧,对左庶长卫鞅恶毒诅咒。老实人不自在,疲民们不服气,各种怨气漫无边际地流淌开来,一时间,新法陷入人人侧目、千夫所指的尴尬境地。

三、大忙争水 老世族顶风仇杀

进入五月,正是农家大忙的时节。

令人揪心的是,这个季节也是私斗高发季节。争地、争水、偷盗庄稼、抢劫牲畜、催讨债粮,趁着忙乱报复仇家等,无一不是大起争端的茬口。秦国的五月,更比东方国家紧张。此时的秦国,还是井田制,八家一井,共用水渠水井。井内八家有争地争水,以及承担公田劳力多少等纠纷冲突。井与井之间更经常有争地争水冲突,牵扯两井十六家,动辄发生大规模械斗。秦国的村落氏族制也还相对完整地保留着,一有冲突,全村出动,如同一场小型战争。最重要的还是民风使然,私相血斗习以为常,甚至引以为荣,小小争端就大打出手。

卫鞅所以将第一批法令选择在三月底四月初颁布施行,目的之一,也想对五月大忙的私斗恶风产生震慑作用。有了新法,再加上新任命的变法县令,应该会比往年稳定一些。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大规模的混乱与暴力械斗还是发生了,而且来得那样突然和暴烈。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场大规模私斗仇杀,发生在赫赫大名的郿县。

郿县,东距栎阳六百余里,西距陈仓三百余里,正在渭水平原西部最肥沃地段,是秦国最有名的大县。郿县的赫赫大名,不是因为地处沃土,而在于它是秦国的名将之乡。秦穆公时代的三大名将——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都是郿县人。孟西白三族的嫡系,目下都居住在栎阳,但旁支家族在郿县仍有庞大势力。郿县其余人口,则是秦穆公时迁入关中的陇西戎狄贵族的后裔族群。百年过去,戎狄贵族群变成了农人庶民,但桀骜不驯的品性,剽悍好斗的风气,并没有丝毫减弱。在郿县二百多里地面,他们和孟西白三族一直恩怨纠葛,私斗不断。小至邻里斗殴,大至举族大打,几乎从来没有停止过。

新法颁布,郿县人紧张了几天。但旬日之间,嘲笑与怨气弥漫开来,两大势力均对新法嗤之以鼻,聚相议论,大是不满。戎人族长醉醺醺大笑:“不让男人打架,就像不让女人生崽一样,谁也管不住!”孟族老族长孟天仪则笑着对族人们说:“当年,老祖先就是打出来的硬汉。戎狄野种就认打,越打得痛快,他越服气。怕甚新法?没事!秦国再变,还能翻得过穆公老规矩?”

五月二十三,一场惨烈的民间战争终于爆发了。

孟族聚居的九个村庄,都在渭水北岸,分别叫孟一里到孟九里。人们将这一带叫孟乡。孟乡方圆三十多里,有一条引渭水渠贯穿了九个里的土地。孟乡九里旱涝保收,这条大水渠居功至伟。这条大渠,是秦穆公时贤臣百里奚主持修建的,叫百里渠。大将孟明视是百里奚的儿子,孟族就是百里氏的后裔。所以,历代秦公都特许孟族聚居在百里渠两岸,夏季用水有优先特权——先灌之权;同时有一条限制,不得堵渠独用,断下游之水。

百里渠干渠全长不到四十里,流出孟乡地段,东西分流为两条支渠:向西支渠伸展到雍城,向东支渠伸展到戎狄老民区域。孟乡地处总干渠地段,分流渠口也在孟九里的田野中。戎狄老民,则大都住在东支渠两岸,大约也有八九个村庄。郿县官府虽有专门的河渠吏,但历来无法制止孟乡在天旱时强行堵渠断水,更无法制止戎狄老民聚众抢水。今年夏天,恰遇干旱,不灌溉便要干种,就会大大减收。

这时候,水比黄金还贵重。

五月二十三深夜,麦收刚完,月明星稀。孟乡人堵住了干渠通往东支渠的渠口,除了给西支渠放过去一股流水外,全部将渠水引到孟乡各里的小毛渠。地处下游的戎狄老民,在田头渠口眼巴巴守候半日,不见渠中一滴水花。戎狄族长虎茅大起疑惑,支渠漏水也不能一干二净,若是决口也该有个响动,巡渠的女人们没有回报,分明是还没有水!但是,孟族毕竟是大族,不能无端寻衅,事情要先弄确凿。于是,虎茅派出六十余名精壮男子沿渠道上巡。

四更已过,巡水队伍一直走到总干渠口,才发现孟乡堵了渠口。戎狄丁壮不由大怒,呼喝一声便上前开挖渠口。守在干渠口的孟乡百余名壮汉岂能容得,头人一声口哨,抡起手中锄头、铁耒和棍棒扑上来拦截,于是开打。缠斗片时,戎狄丁壮寡不敌众,死了六个,人人带伤,只得逃回去报信。

戎狄族长虎茅一见抬回来的六具尸体,怒火中烧,长发直竖,大喝一声:“长号聚兵!给我上!”顿时,凄厉牛角号呜呜响起,一长两短激荡夜空。这是戎狄老民的死战号角,是发动全体上阵的特殊信号。刹那之间,各个戎狄村落骚动起来,男女老少一齐出动,举着猎刀、匕首、棍棒、锄头呼啸而来。族长虎茅带领一百余名有马有刀的丁壮勇士,呼啸一声,向孟乡狂风暴雨般卷去。随后一千余人喊杀声大起,跟在马队后面呼喝怪叫着蜂拥西来。

一场惨烈血腥的大规模私斗,在总干渠外的田野上展开了。

孟族九里已经做好了准备,千余人集结在渠岸背后,摆成了一个大方阵凭险防守。孟族是老秦人,青壮年多数从军征战,在家耕耘者多是老人、妇女、少年。戎狄老民是两丁征一,尚留有一部分精壮人口。两族相遇,各自都有引以为荣的尚武传统,加上新仇宿怨,分外眼红,比两军肉搏更为惊心动魄。戎狄的先锋马队一个猛冲越过渠岸,便杀入了孟族的老少阵营。担任“总帅”的孟族老族长一声长长的呼哨,渠岸后的老少们立即四散。戎狄马队大半扑进了刚刚挖出来的陷坑,围攻上来的孟族老少,却被陷坑外面的马队狠命阻拦劈杀,搅作一团,恶斗不休。后续赶来的戎狄人蜂拥呼叫,拼命冲上干渠大堤,和守在渠堤上的孟族老少们混战起来。

呼喝遍野,惨叫不断。孟族虽多是老少女人,却有老秦部族的阵战章法,总是十余人一个圈子,里外护持,相互照应着群斗戎狄。戎狄虽多有精壮,还有数十骑士,但却总是单个冲杀狠斗,显不出优势。双方混战撕缠,天快亮时,混战的人群终于踩跨了干渠大堤。

“哗——”大水卷着数尺高的浪头,扑向两岸死死纠缠的人群。

“快跑!”孟族总帅嘶声大喝。

“吹号!撤——快撤!”虎茅举着弯刀拼命吼叫。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酣斗撕扯的人群,你挡着我,我绊着你,抱在一起的害怕放开对手反遭暗算,死死揪住对手不放……及至泥水大浪猛烈卷来,想要喊一声也来不及了。大水淹死的,泥巴呛死的,掐压窒息死的,受伤流血死的,尸横遍野,死人无算。比黄金还要贵重的五月之水,漫无边际流淌成一片汪洋。

侥幸逃出的些许人马,隔着一片汪洋烂泥,犹自对骂不休。

四、七百名罪犯一次斩决

太阳出来时,郿县令赵亢带一班县吏赶到了孟乡干渠。

看着这触目惊心的场面,赵亢脸色铁青,二话没说,飞马奔赴栎阳。

正午时分,卫鞅正在书房用餐,听说赵亢紧急求见,二话没说,一推鼎盘来到政事厅。听完赵亢的紧迫禀报,他略一思忖,断然命令:“车英,带二百铁甲骑士,即刻赶赴郿县!”车英领命,去集合骑士。卫鞅吩咐赵亢进餐,自己到书房做了一番准备。卫鞅出来时,赵亢已经霍然起身,府门外也已经传来了马队嘶鸣。卫鞅一挥手:“走!”匆匆大步出门。

赵亢惊讶问:“左庶长,这就去郿县?”卫鞅冷冷道:“迟了吗?”赵亢嗫嚅道:“不……不给君上禀报吗?”卫鞅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凡事都报君上,要我这左庶长何用?”说完大步出门,飞身上马,当先驰去。车英马队紧随其后,卷出西门。赵亢思忖片刻,上马一鞭,急追而来。

太阳到西边山顶时,马队赶到了孟乡总干渠。卫鞅立马残堤,放眼望去,暮色苍茫,四野汪洋,水面上漂浮着黑压压尸体,鹰鹫穿梭啄食,腐臭气息弥漫乡野。孟乡九里所在的高地,全变成了一座座小岛。

卫鞅面色铁青,断然命令:“郿县令,即刻关闭总干渠!”

赵亢答应一声,飞马奔去。掌灯时分,渭水总渠口终于被堵住了。晚上,卫鞅在郿县府接连发出三道命令:第一道命令,赵亢带领步卒二百人并沿岸民众,立即抢修渠堤;第二道命令,车英带领铁甲骑士,星夜到孟族九里与戎狄聚居区缉拿所有罪犯,不许一人逃匿;第三道命令,各县将新法颁布三个月期间,公然聚众恶斗的罪犯,全部押解到郿县听候裁决。夜半更深,卫鞅心潮难平,又在灯下提笔疾书两信,吩咐快马使者,即刻送往栎阳左庶长府。

秦孝公正在庭院里练剑,稍稍出汗,回到书房埋首公案。

新法颁布三个月,案头简册骤然增加,全是朝野城乡通过各种渠道直接送来的民情秘报。认真仔细地阅读揣摩了这些密报,他感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气氛在弥漫。这些秘报直接送给国君,而不送给总摄国政主持变法的左庶长卫鞅,本身就意味着对新法令的轻慢和不满。秘报者背后的意图很明显:国君被权臣蒙蔽,罪责是外来权臣的;国君当废弃恶法,安抚民心。秦孝公警觉地意识到,变法能否成功,目下正是关键。秘报所传达的民意民心,显然是一种叶公好龙式的惊恐,但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变法的第一个关口,遇到了疲民裹挟民意的骚动逆浪,如何处置,关系到变法成败。

秦孝公没有把这些秘报和自己的判断告诉卫鞅。他相信,以卫鞅的洞察力,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弥漫朝野的流言。他要看一看,卫鞅如何判断目下大势,如何处置这场民意危机。如果卫鞅没有处置普遍危机的能力,秦孝公倒是愿意早日得到证明,以免在更大危机来临时,因信任错失而造成灭顶之灾。毕竟,卫鞅没有过大权在握的实际经验,掌权之后能否还像论政一样深彻明晰,还需要得到验证。如此,秦孝公深居简出,没有过问变法进程。目下,秦孝公埋首书房,是要谋定一个预后之策,以防万一。

“君上,左庶长府长史大人求见。”黑伯在书房门口低声禀报。

“景监?让他进来。”秦孝公惊讶,景监夜半来见,有大事了。

景监疾步走进,拱手道:“君上,郿县三族与戎狄老民大肆械斗,死伤无算,左庶长已经赶去处置。这是左庶长给君上的紧急书简。”

“为何械斗?”

“孟西白三族堵渠断水,戎狄人争水,两方大打出手。”

“准备如何处置?”

“左庶长决断尚不清楚。想必书简里有禀报。”

秦孝公打开手中铜管,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但见酣畅淋漓一片字迹:

卫鞅拜会君上:郿县私斗,乃刁民乱法与秦国痼疾所致耳。臣查,其余郡县亦有乱法私斗者三十余起。治国之道,一刑,一赏,一教也。刑赏不举,法令无威。刁民不除,国无宁日。臣拟对犯罪刁民按律处置,无计多少。本不欲报君上,朝野但有恶名,臣一身担之。然法令初行,君上当知,臣若不察,敢请君上火速示下。臣卫鞅顿首。

秦孝公思忖有顷问道:“依据新法,此等私斗,该当何罪?”

“纠举私斗,首恶与主凶斩立决;从犯视其轻重,罚没或苦役。”

“首恶与主凶有多少?”

“详数景监尚难以知晓,推测当在三百名以上。”

“从犯多少?”

“臣大体算过,郿县双方从犯在三千以上。加其余郡县,五千人不止。”

秦孝公沉默了。假若这是一场战争,纵然死伤上万人,不会有任何人说三道四,也不会有任何人沮丧动摇。可这是刑杀,是国法杀人,三五十还则罢了,一次杀数百名人犯,实在是旷古未闻。要说变法刑杀,魏国李悝变法、楚国吴起变法、韩国申不害变法,都没有数以百计地斩决罪犯。秦国这样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秦孝公第一次感到吃不准了。但是,他很清楚一点:不这样做的后果只有一个——实际宣告变法流产,秦国只有回到老路上去,在穷困中一步步走向灭亡。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古人典训。前者有可能带来动乱风险,后者则是亡国灭顶的灾难;相比之下,自然要冒前一个风险,避免后一个灾难。卫鞅敢于这样做,也一定想到了这一点。目下,他需要知道国君的想法。

“景监,你意如何?”秦孝公猛然问。

景监一直沉默,见国君问话,毫不犹豫地回答:“臣以为,变法必有风险。与亡国相比,此险值得一冒。”秦孝公点头:“说得好。不谋而合。”走到书案前,孝公提起野雉翎大笔在羊皮纸上一阵疾书,盖上铜印,卷起装入铜管封好,递给景监道:“作速派人送给左庶长。如果能离开,最好你到郿县去,左庶长目下需要助手。”

“臣遵命!”景监接过铜管,转身疾步而去。

县府后院临时腾出的一间大屋里,卫鞅正在翻阅户籍简册。

景监风尘仆仆走进,卫鞅惊讶笑道:“正想召你,你就来了,先坐。”转身吩咐仆人上茶上饭。景监未及擦汗,从怀中皮袋掏出铜管:“左庶长,这是君上书简。”卫鞅接过打开,两行大字扑入眼中:

左庶长悉:刁民乱法,殊为可恶。新法初行,不可示弱。

但以法决罪,毋虑他事。嬴渠梁三年五月。

卫鞅长长舒了一口气,将羊皮纸递给景监。景监一看兴奋地说:“君上明察,左庶长无后顾之忧了。”卫鞅淡淡笑道:“后顾之忧何尝没有?只从来不是君上也。”这时,仆人捧进茶饭摆好,景监匆匆用饭。卫鞅道:“长史暂且留在郿县几天,这是一场大事,需周密处置,不留后患。”景监道:“我已经将栎阳府中的事安排妥当,左庶长放心,我来料理事务。”卫鞅道:“今日最要紧的,是会同赵亢,理出罪犯名册。”说话间景监已经吃罢,两人秘密商议了半个时辰,立即分头行动起来。

两天之后,决堤大水已经在炎炎赤日下迅速消失在干涸的土地里。大路小路更是干得快,除去多了些坑坑洼洼,几乎和平时没有两样。车英已经分别将孟西白三族和戎狄老民的械斗参与者,全部押解到县城外的临时帐篷中。景监与赵亢分别带领一班干练吏员,对械斗罪犯进行清理,按照主谋、主凶、死人、伤人、鼓噪,将人犯分为五类分开关押,一一录下口供。

三天之中,县城四门外的官道上,军卒与罪犯络绎不绝。加上哭哭啼啼跟随而来的老人、女人与孩童,临时关押罪犯的渭水草滩营地,直与赶大集一般。郿县人恐惧、紧张而又好奇地纷纷赶来看热闹,有些精明人乘机摆起了各种小摊,专门向探视者卖水卖饭卖零碎杂物,外国商人则专门卖酒卖新衣服。穷人探监,要吃要喝。富人探监,则要给关押者买酒浇愁。自忖必死者,亲友族人还要给置办新衣。旬日之间,草滩营地生意兴隆。尤其外国商人的老酒新衣,分外抢手,价钱直往上蹿。孟西白三族树大根深,戎狄老民战功卓著;外县敢于顶风私斗者,个个也非易与之辈。各方说情者神秘来去,轺车骏马每日如穿梭般往来郿县小城,郿县人在惊讶之余又大开眼界。

卫鞅清楚知道外面的种种热闹,但却不闻不问,只是专心致志地在县府中翻阅罪犯口供和各县有关记载。凡是赶来求见的宗室贵族、勋臣元老、陇西戎狄首领、地方大员等,非但见不到卫鞅,连景监、车英也见不上。景监委派三名书吏专门接待这些人,所有礼物都收,所有书简都留,所有说辞都用一句话回答:“一定如实禀报左庶长。”十天之中,贵重礼物和秘密书简,已经堆满了一个很大的专门的房子。看守吏员简直不敢相信,穷困的秦国如何能突然冒出如此多的奇珍异宝。

第十三天,卫鞅走出了书房,打破了沉默。

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取缔渭水草滩临时集市,将一切商贾尽行清理。当日午后,渭水草滩便又成了炎热空旷的原野。第二道命令,派赵亢征发五百民伕,立即修筑刑场。第三道命令,派车英紧急将所部两千铁甲骑士,全数调到郿县听候调遣。第四道命令发往秦国所有郡县,命令各县县令率领所有里正族长,三天后赶到郿县。第五道密简,飞马送往栎阳国府。

七月,郿县小城活似一个大蒸笼。

早晨,朝霞刚刚穿破云层,郿县城四门箭楼响起了沉重的牛角号,呜呜咽咽,酸楚悲怆。人们从四座城门拥出,奔过吊桥,争先恐后地向渭水草滩会聚。田野的大路小路上,不知几多人手上举着白幡,身上披着麻衣,腰间系着草绳,大声哭号着呼天抢地跌跌撞撞赶来。渭水草滩上的低洼地带,两千铁甲骑士围出了一个巨大的法场,将所有赶来的人群隔离在外围。四野高地上庶民如鸟瞰一般,看得分外清楚。铁甲骑士之内,近千名精选的行刑手红布包头,手执厚背宽刃短刀,整肃排列。法场中央一个临时堆砌的高台上,坐着威严冷峻的卫鞅。景监、车英肃然站立在长案两侧。长案前两排黑衣官吏,是从各郡县远道赶来的郡守县令。高台下密密麻麻排列的一千余人,则是秦国所有的里正和族长。所有人都沉默着,偌大的法场只能听见风吹幡旗的啪啪响声。

郿县令赵亢匆匆到高台前低声禀报:“左庶长,人犯亲属要活祭。”

卫鞅道:“人犯亲属远离法场,不许搅扰滋事,否则以扰刑问罪。”

赵亢又匆匆走到法场外宣示左庶长命令。法场外的罪犯亲属们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神色,垂头瘫在草地上无声哭泣。历来法场刑杀,都不禁止亲友活祭,如何这新左庶长连这点仁义之心都没有,未免太无情!其余看热闹的万千庶民也都一片寂静,全然没有以往看法场杀人时的纷纷议论。人们在如此巨大的刑场面前,第一次感到了国家法令的威严,感到了这个白衣左庶长的强硬无情。忠厚的农夫们想起了三月大集上的徙木立信,不禁相顾点头低声叹息:“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太阳升起三竿时,景监高声下令:“将人犯押进法场!”

车英一摆手中令旗,两千骑士让出一个门户,一队长矛步卒分两列夹持,将长长的人犯队伍押进法场。人犯们穿着红褐色的粗布衣裤,粗大的麻绳拴着他们的手脚,每百人一串,缓缓蠕动着走向法场中央。四野高地上的民众鸦雀无声,他们第一次看见如此成群结队的“赭衣”,第一次看见战场方阵一般的红巾短刀行刑手,每个人的心都不禁簌簌颤抖起来。

赭衣囚犯们没有了狂妄浮躁。他们从一片死一样沉寂的人山人海中穿过,走进杀气弥漫的法场,才第一次感到了法的威严,感到了个人生命在国家法令面前的渺小。当他们走到濒临河水的草滩上,面前展现出一片密密麻麻的木桩,每个木桩上都写着一个名字,名字上赫然打着一个鲜红的大钩时,油然生出了深深的恐惧,双腿发软地瘫在草地上。在战场上的刀光剑影中,他们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血溅五步,变成一具尸体,但却没有一个人感到畏惧,没有一个人想到退缩。然而此时却没有一个人能克服对死亡的这种恐惧,能自己站起来。

两个兵卒将为首的孟氏族长孟天仪夹持起来靠在木桩上时,老族长似乎终于明白过来,白发苍苍的头颅靠在木桩上呼呼喘息。突然,他挺身站起,嘶声大喊:“秦人莫忘,私斗罪死,耻辱也!”喊罢纵身跃起,将咽喉对准木桩的尖头猛然跃起斜扑,“噗”的一声,尖利木桩刺进咽喉,一股鲜血喷涌飞溅。孟天仪的尸体挺挺地挂在了木桩上。

刹那之间,孟西白三族的人犯一片大号,挺身而起,嘶声齐吼:“私斗耻辱,公战不朽!”纷纷跃起,自撞木桩尖头而死。喊声在河谷回荡,四野山头的民众被这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刑场悔悟深深震撼,无比冲动地跟着高喊起来:“私斗耻辱!公战不朽!”

变起仓促,景监大是愣怔。卫鞅点头道:“临刑悔悟,许族人祭奠,回里安葬。”景监顿时清醒,高声宣示了卫鞅的命令。围观民众哗地闪开了一条夹道,孟西白三族剩余的女人和少年冲进法场,大哭着向高台跪倒,三叩谢恩。卫鞅冷冷道:“人犯临刑悔悟,教民公战,略有寸功。祭奠安葬,乃法令规定,卫鞅何恩可谢?今后不得将法令之明,归于个人之功,否则以妄言处罪。”法场之内,万千民众官吏尽皆愕然。不接受称颂谢恩,还真是大大的稀奇事情。此人是薄情寡义,还是执法如山?谁也不敢议论了。

“开始。”卫鞅低声吩咐。

景监下令:“人犯就桩,验明正身。”

车英在人犯入场时已经下到法场指挥,一阵忙碌,驰马前来高声报道:“禀报左庶长,七百名人犯,全部验明正身,无一错漏!”卫鞅点头。景监宣布:“鸣鼓行刑!”车英令旗挥动,鼓声大作,再举令旗:“行刑手就位!”

七百名红巾行刑手整齐分列,赳赳大步,分别走到各个木桩前站定。

“举刀——”

“唰”的一声,七百把短刀一齐举起,阳光下闪出一片雪亮的光芒。

“一二三,斩!”

七百把厚背大刀划出一片闪亮的弧线,光芒四射,鲜血飞溅,七百颗人头在同一瞬间滚落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四野高地上的人山人海,几乎同时轻轻地“啊”了一声,如在梦魇中惊恐地挣扎。蓝幽幽的天空下,鲜红的血流汩汩融入了渭水,宽阔的河面漂起了一层金红的泡沫,随着波浪滔滔东去。炎炎烈日下,血腥味迅速弥漫,人们不忍卒睹,四散逃开。

一只黑色的鸽子冲上天空,带着隐隐哨音,向东南崇山峻岭飞去。

五、哑巴武士做了卫鞅贴身护卫

回到栎阳,天色已黑了下来。卫鞅未曾整理,立即去见秦孝公。

国府很安静,很空旷,一片清爽,全然没有夏日的燥热烦闷。月上城楼时分,庭院里洒满月光。院中石案上,铺着一张大图,秦孝公正在图上摆弄几个不同颜色的木头人,时而皱眉,时而点头,反复摆弄,痴迷一般。月亮很亮。他对着地图上的木人,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君上,左庶长求见。”黑伯低声禀报。

“左庶长,他回来了?快请。”秦孝公终于回过神来。

卫鞅匆匆走进:“臣卫鞅,参见君上。”

秦孝公笑道:“左庶长辛苦了。黑伯,上茶。月色正好,就在这儿说。”指着一个石墩,“坐,比草席凉快多了。”自己在另一个石墩上坐下来。卫鞅坐下,看看石案地图上的木人阵势,沉吟道:“君上,有迹象?”

“没事。我是做万一之想。说说郿县事。”

卫鞅喝了一盏茶,从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争水说起,详细讲述了械斗原因经过以及死伤人数,又讲了审理人犯中涌出的礼物,一直说到法场上孟西白三族人犯的悔悟与自杀,最后道:“君上,一次刑杀七百人犯,旷古未有。臣也忐忑不安。然则,孟族老族长的悔悟,国人深为震撼,臣亦意外。有此一条,足以说明:邪不胜正,罪不抗法,国人不会由此动荡。” wXh8BuM6gjBnuakOaulk+WuWzGYxC221Oz0mw06iUhXrntPcEuPYFpclE3xWG+2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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