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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栎阳潮生

一、极度失望的景监大为惊喜

九月底,卫鞅回到了栎阳。

从山河里出来后,卫鞅没有因为带着一个小女孩而终止踏勘访秦。这个山村女孩结实敏捷,走路爬山从不喊累,一口老秦土话,给卫鞅与山民攀谈带来了许多方便。卫鞅给女孩取了个直白易记的名字——陈河丫,意为陈仓河谷的丫头,好让她永远记得自己的故乡。漫漫途中,卫鞅给她讲述诸多新鲜好奇的所见所闻,也有不少快乐。带着小河丫,卫鞅到了陇西秦地。又沿渭水河道东返,翻过南山,在商於山地寻访一月。对接壤楚国的武关、峣关,也做了一番仔细踏勘。走出商於山地,到达蓝田塬,径直北上穿过渭水平川;又沿洛水北上,遍访了已经成为魏国土地的河西高原。九月初,秋风渐凉,卫鞅方从雕阴向西南而来,到达秦国另一根基之地——泾水河谷。一月之内,沿泾水向东南,进入渭水平川,终在黄叶飘落的时候进了栎阳。

这时的卫鞅,黑瘦高挑,胡须连鬓,破衣烂衫,加上身后跟着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女孩,任谁也认不出这是三个月以前风采卓然的名士卫鞅。在栎阳城门,军士拦住盘查,说秦国不准山东难民流入,呵斥他即刻回去。卫鞅默默拿出通行令牌,军士反复端详令牌背面的小字,惊愕万分,跑步向卫尉车英禀报。车英疾步来到南门,审视令牌,打量一番,肃然躬身道:“先生受苦了。来人,护送先生回招贤馆。”卫鞅笑道:“多谢将军。我还有件私事办理。”径自拉着瘦骨伶仃的河丫走了。

侯嬴见到卫鞅,惊讶得半天说不上话。一番忙碌,亲自操持,沐浴修面,换衣接风,羊肉烈酒畅谈一夜。侯嬴说,招贤馆士子们早就三三两两回来了,没回来者听说都住在县府查书;风传只有一个叫王轼的走了十个县,秦公准备重用。卫鞅没在意,说了许多见闻感慨,尤其细说了在陈仓山河里的经历,请侯嬴收留河丫。侯嬴感慨万端,一口应允。

次日正午,卫鞅方才醒来。匆匆用过午饭,埋头整理沿途刻记的竹简,将所记诸般数字与各种结论,分项清誊到三十多张羊皮纸上,缝成了一册。在公叔府五年,卫鞅对整理简册是娴熟精到的。做完这件最重要的事情,卫鞅驰马出城,来到城南栎水入渭的河口。他要冷静想想,如何对秦公陈述自己的政见和治秦之策。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者多矣。

太阳落山了,卫鞅打马入城,来到内史景监的小巷。

景监对卫鞅一直铭刻在心,多少次,景监都要对孝公讲出来,却硬是生生憋了回去。三个月来,各县不断派人报来士子们在县府的作为,却始终没有任何一个县报来卫鞅这个名字,更别说动静了。

看看进入九月,风凉叶落,卫鞅还是泥牛入海。景监的心越来越凉了。他一百个不愿意将卫鞅想成小人,不愿意想他逃回了魏国。可是,他能到哪里去?纵然深访山野,能一个县府都不去?出事了?跌入深谷了?遇上盗匪了?景监更是不信。卫鞅这种名士,都是文武兼修。秦国穷,盗寇也难以立足,只要不打仗,秦国还是很安全的。想来想去,还是不得不想到——卫鞅逃回了魏国。景监每每在深夜长长叹息,一个身负绝世才华的名士,却是一个如此不重然诺不讲信义的小人,夫复何言哉!景监无法将卫鞅留下的坚实形象撕成碎片,又无法不相信这泥牛入海的唯一可能。卫鞅,是他生平结交的第一个名士。在他心目中,大义为士子之根本,不义不节,无耻之尤!一个可敬可亲的名士挚友,在他心中泯灭,如同自己的生命结束了,自己要垮了,世上再也没有激动人心闪现光华的高风亮节了!伤心欲绝,景监觉得求贤之举真是无聊至极,天天关在屋中大喝闷酒。吓得小令狐只悄悄流泪,夜里也不敢睡觉,死死守在房门外挨冻。

今天,是三个月的最后一天,景监特别心酸,天黑时分已经醉倒。

小令狐坐在正房外的台阶上默默流泪。猛然一阵马蹄声,又听见有节奏的敲门声。小令狐轻手轻脚走到门后,从门缝中向外张望,只见一个人白衣白马,似乎是上次来客的身影。不对,那个人白皙风采,如何此人干瘦黝黑?还是听听声音,人的声音不会变。小令狐低声问:“谁敲门?”

“小令狐,我,卫鞅。忘记了?”门外传来熟悉亲切的声音。

小令狐打开门。卫鞅将马拴在门外石桩上,抚摩着小令狐头发道:“小妹,我三月前来过,不记得了?”小令狐“哇”的一声扑在卫鞅肩膀上哭了。

卫鞅一惊:“令狐,内史有事了?”

小令狐拉着卫鞅的手,推开正屋门,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景监倒在黑乎乎屋子里含混愤懑地自语:“卫鞅,你……你,骗我。小人,骗我!你,为何如此?你……”小令狐哽咽道:“天天如此,吓死我了。”

卫鞅寻思片刻,吩咐小令狐找来一支粗大的蜡烛点亮。他举着蜡烛走到景监身边蹲下高声道:“内史,看看我是何人?”景监睁开蒙眬双眼:“你?你是谁?君上派来的?”

“我是卫鞅!内史再看!”

听到“卫鞅”二字,景监顿时一惊,睁大了浑浊的双眼:“你?卫鞅?”又揉揉眼睛,“不对,干瘦黝黑。你不是卫鞅!”

“景兄,卫鞅跋涉三月,走遍秦国,安得不黑不瘦!”卫鞅慷慨高声。

像是一声惊雷,景监内心的朦胧阴云顿被炸开,霍然站立,目光炯炯盯着卫鞅颤声道:“鞅兄,果然是你吗?你回来了?”

“对,卫鞅回来了!整整三月,没有骗你!”

景监仰天大笑,欣喜若狂,满身龌龊酒意一扫而去,张开双臂和卫鞅紧紧抱在了一起。“小令狐,拿酒来!”景监兴奋高喊。

卫鞅笑道:“还酒,醉得人都不认了。”

“那是醉死,死醉!再酒,醉生,生醉!”

卫鞅大笑:“好!苦菜常伴,烈酒醉生!”

小令狐噔噔噔跑进厨屋,端来两只陶碗笑道:“先喝,我再拿。”

两人接过陶碗“当”地一碰,各自咕咚咚饮下,又同声大笑。卫鞅道:“好苦酒也。”景监道:“酸得爽利也。令狐,倒酒!”小令狐咯咯笑道:“酒都倒了。我来煮茶。”卫鞅笑道:“小令狐好聪敏,以酒醒酒。此刻正当饮茶。”

“还有饭,你们俩都没吃饭。等等就来。”小令狐飞快钻进了厨屋。

景监兴起,将草席木几搬到了院中。俩人在明朗的秋月下高谈阔论感慨百出,率性讲起了秦人土语,时而大笑,时而叹息,时而兴奋,时而感伤,直到明月暗淡,东方发白。

二、卫鞅两说言三道 招贤馆大起波澜

秦孝公黎明即起,练剑片刻,埋首书房开始用功。

三个月以来,他对求贤令的功效产生了很大怀疑。他不曾想到,注目功业的士人竟也有如此多的世俗之心,怕苦怕穷怕累。看着士子们的访秦作为,他又一次感到了失望。这些人只在县府打转,能找到强秦国策?是大才治世的作为吗?名士难求,高人难遇。看来,扭转乾坤的磐磐大才真是可遇不可求。说到底,秦国强大还得靠自己。嬴渠梁决意自己谋划强秦之道,他相信自己的学力不算很差,刻苦修习,纵然不是大才,也是中才,一定不会让秦国在自己手里继续衰落。一个月前,他将书房扩大了三倍,下令长史公孙贾给他搜集简册典籍,将宫室所能找到的一切务实书籍,全部搬到了自己的新书房。从此,他每天夜读两个时辰,早起练剑之后读书到卯时,再处理国务;卯时之前,不见任何人。

黑伯在书房门口轻声禀报:“君上,内史景监求见。”

“卯时后再来。”

“内史说,紧急事体。”

秦孝公无奈地丢开简册:“请内史进来。”

景监走进书房,只看见沉沉简册高高低低环绕成巨大的书山,却不见国君身影,惊讶得不知所以。他有一个多月没有到国君书房了,不想变化如此之大,不禁高声道:“君上,景监参见!”

孝公从书山中绕出,手中拿着一卷竹简:“景监,如此高兴?”

“君上,好事,大好事!”

“究竟何事?”秦孝公不悦。

“君上,兹事体大,容臣徐徐道来。”景监脸上冒出了细汗。

“徐徐道来?”孝公不禁一笑,“也成老儒了?好,徐徐道来,坐。”

景监长吁一声,从出使魏国遇卫鞅讲起,讲到卫鞅入秦,讲到招贤馆卫鞅暗察国君,讲到卫鞅访秦的艰苦认真和细致,对卫鞅才能大加褒扬。秦孝公平静地听完景监叙说,淡淡笑道:“内史是说,卫鞅大才。”

“是。卫鞅入秦,求贤令终有正果。”

秦孝公道:“莫给求贤令找说头,自古求贤不遇多矣。内史究竟何意?”

“臣请君上,许卫鞅面陈长策!”

秦孝公点头道:“当然。士子如此苦访,足见一片赤诚。有无长策,皆须敬之。就明日,政事堂大礼待之。”

景监颤声道:“臣,谢过君上!”

“又非待你大礼,谢从何来?”秦孝公一笑又一叹,“求贤之道,长矣远矣!人有精诚,上天不负。纵无大才,秦国也不会灭亡。”

景监从国府出来,立即赶赴招贤馆,派一名书吏给渭风客栈送去一信,叮嘱卫鞅务须精心准备,一举成功。然后,又找到王轼等十余名士子,请他们做好面君准备。最后又安排了其余士子们撰写治秦对策的竹简、笔墨、刻刀等一应琐务,方才回家呼呼大睡,安心给明日准备精神。

次日清晨,卯时三刻,栎阳城门刚刚染上秋日的金色,四名甲士护卫着一辆牛拉轺车,哐啷哐啷驶到了渭风客栈门前。景监从车前跳下,肃立门前报号:“内史景监,迎接先生入宫——”话音落点,一名随行书吏捧着刻有景监官位名号的木牌恭敬进入客栈。片刻之后,卫鞅在侯嬴陪同下出门,互道礼节。景监请卫鞅上车,自己亲自驾车,向国府哐啷哐啷驶来。短短的路程,景监没有问话,卫鞅也没有说话。

国府门前,已经升任国府卫尉的车英全副戎装,肃立迎候,见牛车到来,高声宣示道:“奉国君令,贤士轺车直入国府——”长剑一举,两列甲士哗然闪开,景监驾着牛车哐啷哐啷驶进了国府庭院,直到政事堂院中停下。

秦孝公率甘龙、嬴虔、公孙贾、杜挚几名重臣,已经在政事堂前等候。见牛车驶到,秦孝公大步上前,亲自来扶卫鞅下车。卫鞅拱手道:“多劳君上。”没有推辞便搭着孝公的胳膊下了车。旁边的甘龙深深皱起了眉头。

卫鞅下车,向秦孝公拱手见礼:“在下卫鞅,参见君上。”

秦孝公扶住笑道:“先生辛苦。请——”扶着卫鞅走上六级台阶,走进政事堂大厅,一直扶卫鞅到君主旁边最尊贵的位置坐下。一行大臣随后坐定,内侍上茶后退出,大厅一片肃然。

秦孝公拱手道:“先生入秦,苦访三月,踏遍秦国荒僻山川,堪为贤士楷模。今日朝会,特请先生一抒治秦长策。”说着站起身来深深一躬,“敢请先生教我。”卫鞅座中坦然拱手道:“不敢言教,但抒己见耳。”秦孝公坐回旁边长案前又恭敬拱手道:“敢请先生,不吝赐教。”

卫鞅环视四坐,终于将目光注视着秦孝公,不慌不忙开讲:“天下万物,凡有所事,必有所学。治国之道,为诸学之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自黄帝以降,历经三皇五帝夏商周,治国之道虽有变化,然终以王道治国为主流。周室东迁,礼崩乐坏,天下纷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诸侯僭越,瓦釜雷鸣,王室衰落,列国崛起。唯其如此,治国之学亦成众家争胜之势,终于莫衷一是。然细细查究,终无超越王道治国之境界者。”

听到这一通辞藻华丽不着边际的开场白,景监迷糊起来,不明白卫鞅将如何了结这场隆重的殿对?难道他胸中所学就是这些老生常谈?卫鞅啊卫鞅,机会给你了,你没真才实学,怨得谁也。再抬头看看场中,甘龙公孙贾杜挚频频点头,面露笑容。嬴虔、子岸与后来的卫尉车英三将,却直打瞌睡。唯有国君平静如常面无表情。景监知道,这是国君对最无奈的人和事才有的一种冷漠和蔑视。

“敢问先生,何谓王道治国?”秦孝公淡淡问道。

“王道者,德政化民也。德服四邦,德昭海内,德息兵祸,以无形大德服人之心,而使天下安宁之道也。德者,政之魂魄也。对庶民如同亲生骨肉,对邻邦如同兄弟手足,对罪犯如同亲朋友人。如此则四海宾服,天下化一也。”卫鞅语言松缓,面色庄重,俨然一副讲述高深玄妙之大道的神色。

秦孝公闭目养神,似睡非睡。三个将军却是实在睡着了,粗莽的子岸扯起了沉重的鼾声。秦孝公如同没听见一般。唯有甘龙颇感兴趣,插进问道:“先生以为,秦国当如何奉行王道之治?”

“秦国奉行王道,当如鲁国。行仁政,息兵戈,力行井田,赦免罪犯。”

秦孝公霍然开眼打断话头:“先生,今日到此为止也。后有闲暇,再听先生高论。内史,送先生。”说完,径自撇下一堂大臣扬长而去。甘龙想唤回国君,欲言又止,遂向卫鞅拱手做礼,也匆匆而去。三位将军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揉揉眼睛径自走了。公孙贾、杜挚也跟着甘龙走了。空荡荡的政事堂,只剩下肃然沉思的卫鞅。景监无地自容,苦笑着拱手:“先生,请。”

牛车哐啷哐啷又驶出国府。到得渭风客栈前,卫鞅刚一下车,景监便对牛脊梁狠抽一鞭,哐啷啷走了。回到家,景监丧气得直想打自己耳光。这叫什么事,如何能弄成这样?要知道他修习这些鸟玩意,费那么大劲吃撑了?算了算了,不想了,明日还有正事。景监高声道:“小令狐,饭来,快点!“

“来了来了。”小令狐顽皮笑道,“一阴一晴,又咋了?”

“日后那个人再来,就说我不在。”

“哪个人呀?”

“昨晚那个!就是他!吃饭。”

小令狐捂着嘴巴不敢笑,嘟囔道:“那人很好嘛,称兄道弟的。”

“好?草包!饭袋!木头!猪头!砖头!”景监连连乱骂。

从来没见过景监如此失态,小令狐咯咯大笑得喷出饭来。

景监脸一板,禁不住也“噗”地一笑:“气死我也。”

嗒嗒嗒,响起熟悉的敲门声。

小令狐做个鬼脸:“开不?不定是那块砖头。”

“懂个甚?我还要问他话,开去!”

“砖头还问个啥?”小令狐嘟囔着走了出去。

吱呀一声门响,卫鞅笑道:“小妹,内史骂我了?”

小令狐向卫鞅做个鬼脸,指指正房悄声道:“正骂人,小心。”

卫鞅走进正房,坐在景监对面:“景兄,特来领骂。”

景监丢下碗筷,啪地一拍木几颤声道:“卫鞅啊卫鞅,国君念你辛苦,景监慕你才华,谁想你一个草包,饭袋,猪头,砖头!分明亡国之道,还说治秦长策!鲁国气息奄奄,是秦国学得吗?你呀你,我看也就只能下两盘破棋。说到正事,砖头一块,一块砖头!”

卫鞅哈哈大笑,前仰后合,逗得小令狐也咯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笑甚?难道你很高明吗?”

大笑一阵,卫鞅回过神来认真问:“内史大人,你说卫鞅千里迢迢,就是为了给秦国讲这亡国之道来了?”景监一怔:“既然不是,为何忒般没力气?”

“访秦之前,你答应过我的请求。”

景监默然点头。卫鞅坦然相对:“景兄,请为我再次约见秦公,我知道该如何对策。”景监叹息一声:“好,君子一诺,再信你一次。”正在此时,门外一阵急骤马蹄声,接着啪啪啪的拍门声。小令狐急急开门,一个书吏冲进门来高声道:“内史大人,招贤馆士子们闹起来了!”

“你去忙,我走也。”卫鞅和景监一起出门,回了客栈。

招贤馆已经一片混乱。士子们将掌事围在中间,吵吵嚷嚷要见国君,否则今夜离秦。掌事连连向士子们拱手高声道:“诸位先生,不要急,不要急,已经派吏员去请内史大人了。”一个士子高声怒斥:“内史徇私,找他何用?我等要面见国君!”“对,面见国君!”士子们嚷成一片。景监赶到时,满庭院正乱得不可收拾。景监站上一块石头高声道:“诸位先生,我是内史景监。有何不平,请对我说。”

一个红衣士子高声道:“一个腐儒能面君陈策,我等为何被冷落!”

“内史徇私,举贤不公,我等要面见君上!”

“王道之说,也大礼相待,何人荐举!”

“国君不听亡国之道,只有内史徇私舞弊,举莠弃良!”

“请问内史,卫鞅用多少金钱买通了大人?”

“我等实言相告,今夜不见君上,即刻就走!”

“求贤令说得好,实则虚情假意,蒙骗天下!”

景监已经明白,这完全是因为卫鞅之举激起的事端。士子们个个自命不凡,访秦回来后更踌躇满志熬夜撰写,等待一朝面君陈策。谁知午后有消息传出,说那个魏国士子是个腐儒朽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讲了一通不着边际的大话,国君愤然拂袖而去。这一下犹如火上浇油,士子们不约而同地将举荐腐儒的罪责安在了景监身上,越想越不满,便相聚计议,以离开秦国相要挟,提出当夜面见君上。

景监心下明白,向场中拱手高声道:“诸位先生,景监是否徇私枉贤,可以存疑。卫鞅是否真才,可以后观。诸位请见君上,景监即刻进宫禀明。君上勤政敬贤,定然不会怠慢诸位。请诸位立即准备对策!”

士子们想不到这个实权内史如此爽快,一时间全场沉默。依许多士子的揣测,这个内史已经被卫鞅收买了;此等佞臣,不给他金钱,休想过他关口,和山东六国一样!今日提出面见国君,他定然拒绝,然后便闹到国府,扳倒这个黑心内史!士子们没有想到,景监竟然一口答应去请国君。有些人忐忑不安起来,原本已经将包袱提在手里要走的人也顿时尴尬起来。

景监走下大石,对掌事吩咐:“好生侍奉先生们。今夜对策之前,哪位先生也不能走。收拾庭院,准备迎候国君!”说完,上马出了招贤馆。

片刻之间,秦孝公走马而来。他正在书房用功,接到景监急报颇感意外,稍加思忖,便向黑伯吩咐了几件事,和景监一起从容来到招贤馆。

招贤馆庭院,已经布置好露天坐席。秋月当空,再加上几十盏硕大风灯,偌大庭院明亮异常。士子们已经在各自坐席上就位,肃然安静中透出几分紧张。景监吩咐,在前方中央国君长案两侧再加了六张木案。刚刚加好,甘龙、嬴虔、公孙贾、杜挚、子岸、车英六位大臣相继来到入座。场面如此隆重,显然大出士子们意料,肃然静场中有人紧张得不断轻轻咳嗽。景监看见卫鞅也来了,坐在最后的灯影里。

秦孝公庄重开口道:“诸位贤士,访秦辛苦,本公先行谢过。秦国求贤,未分良莠前一体待之。今夜以卫鞅陈策之同等大礼,倾听诸位先生之治秦国策,敢请不吝赐教。上有青天明月,下有国士民心,秦国是否屈才枉贤,人神共鉴!”

景监拱手道:“敢请诸位贤士,先行报出策论名目,以定应对次序。”

士子们相互观察,眼神探询,窃窃私语,一时无人先报。终于,一人站起,布衣长衫,黑面长须,高声道:“我乃陈国士子王轼,访秦十县,深感秦国吏治弊端,呈上我的《治秦吏治策》。”书吏接过,恭敬摆在秦孝公案前。孝公肃然拱手道:“多谢先生。本公当择日聆听高论。”

一阵骚动,有人站起高声道:“访秦有得,呈上我之《秦县记》。”

“吾崇墨家,呈上《兼爱治秦》。”

“呈上《无为治秦》。”

“呈上《百里奚王道治秦》。”

“呈上《中兴井田论》。”

“呈上《地力之教未尽论》。”

“我是《更张刑治论》。”

一卷又一卷报出呈上,秦孝公案前已经堆起了高高一摞竹简卷册。大约五十多卷时,秦孝公还没有听到一个振聋发聩的题目,场中却突然静了下来。

景监笑问:“其余先生如何?”

经常愤愤然的红衣士子霍然站起,手扶长剑高声道:“我乃稷下士子田常。不知秦公对非秦策论,可否容得?”自报赫赫名号与显贵姓氏,又兼腰系长剑神态倨傲,非但甘龙等几位大臣一脸不悦,就是场中士子,也是侧目而视。秦孝公却精神一振笑答:“良药苦口,良臣言悖。何能不容非秦之言。”

“好!这是田常之《恶政十陈》,秦公愿听否?”

名目一报,场中一片哗然,甘龙等早已是面色阴沉。面对秦国君臣天下士子,公然指斥秦国为恶政,等闲之人岂能容得?

秦孝公一拱手道:“先生徐徐道来,嬴渠梁洗耳恭听。”

红衣士子田常展开长卷,亢声道:“秦之恶政有十:其一,穷兵黩武;其二,姑息戎狄;其三,君道乖张;其四,吏治暗昧;其五,贬斥私学;其六,田制混乱;其七,不崇孝道;其八,蹂躏民生;其九,崇武贬文;其十,不开风化!大要如此,秦公思之。”

这《恶政十陈》,几乎将秦国的政情治情悉数罗列,刻薄斥责,座中大臣无不愤然作色。嬴虔、子岸、车英三人,同时紧紧握住了剑柄。田常坦然微笑站立场中,似乎在等候着秦国君臣的雷霆怒火。坐在最后灯影里的卫鞅禁不住手心出汗,担心秦孝公按捺不住。他看透了此人苦心,定是要在秦国以“不畏暴政”的惊人行动成名于天下。若秦公发作,田常肯定更加激烈,这是“死士”一派传统,他们不会屈服于任何刀丛剑树。

再看秦孝公,却肃然站起深深一躬:“先生所言,嬴渠梁虽感痛心疾首,然则实情大体不差。嬴渠梁当谨记先生教诲,刷新秦国,矢志不渝。”

又是大出意料,士子们不禁拍掌高喊:“好!秦公雅量!”

十几个士子纷纷站起,呈上手中卷册,高报:“《穷秦录》!”

“《苛政猛于虎》!”

“《入秦三论——兵穷野》!”

“《栎阳将死论》!”

纷纷嚷嚷,竟全是抨击秦国的简册,一卷一卷,堆满了一张长案。秦孝公肃然立于攻秦简册前,一卷卷飞快浏览,不禁悚然动容。他回身对田常等人一拱手道:“公等骨鲠之士,请留秦国,以正朝野视听。”

田常哈哈大笑:“秦公欲以我等为官乎?我等痛斥秦国,秦公不记狂狷荒唐,已知足矣!岂能留秦,自讨无趣?”非秦士子们纷纷应和:“多谢秦公!”“我等当离秦东去也。”“秦公胸襟似海,容当后报!”

秦孝公站上长案,向士子们拱手一周,慨然高声道:“公等对秦国百年以来之诸种弊端,皆作通彻评点,切中时弊。嬴渠梁以为,非秦者可敬,卑秦者可恶。诸位既敢公然非秦,亦当有胆略治秦。精诚之心,何自觉无趣?请诸公留秦,十日内确认职守。公等以为如何?”又是深深一躬。

抨击秦政的士子们低下了头,难堪地沉默着。突然,田常面色涨红,锵啷拔出长剑,挺身走到秦孝公面前。座中子岸一声怒吼:“大胆!”远处几名甲士跑步上来围住了田常。秦孝公勃然变色,大喝一声:“下去!”转身拱手道,“先生见谅,有话请讲。”田常向秦孝公深深一躬,激昂高声道:“田常身为稷下名士,非但作《恶政十陈》,且鼓动同人离开秦国!然则,秦公非但不以为忤,反以国士待我。人云,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田常当以一腔热血,昭秦公之明!”话音方落,长剑倒转,洞穿腹中,一股热血直喷三丈之外。

“先生!”秦孝公大惊,扑到田常身上。

田常拉住秦孝公手笑道:“公之胸襟,图霸小矣!当王天下!”说完颓然后仰,撒手而去。变起仓促,士子们都感到震惊,围在田常的尸体周围默然垂首。秦孝公抱起田常遗体,安放到自己的长案上,眼中含泪肃然道:“先生国士,以上大夫之礼葬之。”

满场士子庄重一躬:“谢过秦公高义!”

秦孝公向士子们拱手做礼,坦诚真挚而又不胜惋惜道:“田常先生去了,诸位勿以先生之慷慨激烈有所难为。愿留则留,愿去则去。留则同舟共济,去则好自为之。秦国穷困,没有驷马王车送别诸君。远道者赠匹马,近道者牛车相送,每位先生赠送百金,以为杯水车薪之助。”

一个中年士子感动哽咽了:“我等离秦还乡,皆因与秦地风习水土不合,其中亦有不堪艰难困苦者。我等没有对策可呈,然绝无他意,尚请秦公详察。”秦孝公不禁大笑:“周游列国,士子风尚。入秦去秦,寻常得紧。十年后,敢请诸位重游秦国,若贫弱如故,嬴渠梁当负荆请罪于天下!”

“好!”一片激昂,喊声掌声响彻招贤馆。

当南门箭楼上响起五更刁斗时,招贤馆方才恢复了平静。

第二天早晨,景监送走了三十多名东方士子,又将留秦士子们的各种事务安排妥帖,才来到国府觐见秦孝公。时当正午,秦孝公正在书房外间用饭,立即吩咐黑伯给景监送来一份午饭:一鼎萝卜炖黄豆,一盘黑面烤饼。看看国君面前也是同样,景监不禁眼眶湿润起来。匆匆用完,黑伯收拾擦拭了书案,默默去了。孝公笑道:“秋阳正好,院中走走。”景监随孝公来到庭院,落叶沙沙,阳光暖和得令人心醉。孝公笑道:“景监匆匆而来,要跟我晒太阳?”景监一时面红嗫嚅,开不了口。孝公看着景监窘迫,哈哈大笑:“说吧,任事不怪你就是。”

“卫鞅对策,实在迂腐。”

“迂腐者又不是你,不安何来?”

“臣斥责卫鞅,说他的对策是亡国之道。他回一句,臣感意外。”

“他如何回?”

“他说,我卫鞅千里迢迢,难道就是对秦公讲述亡国之道来了?”

秦孝公闻言,默然良久,笑问:“内史还想如何?”

“臣斗胆,再次听卫鞅一对。”

“内史不死心,就再见一次了。我看,明日正午,就在这院中。”

次日正午,卫鞅、景监一起向国府而来。进得政事堂,恰恰秦孝公用餐方罢,正在庭院中漫步,见二人到来笑道:“本公正在恭候先生,这厢请。”来到政事堂后面的空阔庭院,只见树下已经铺好了一张大草席,案几齐备,黑伯正在摆设茶具。显然,秦孝公要在这露天庭院听卫鞅第二次对策。秋日和煦,又逢午后最少来人的时刻,院中一片寂静清幽,正是静心交谈的大好时光。

秦孝公拱手笑道:“前次朝堂人多纷扰,先生或未尽兴。今日嬴渠梁屏弃杂务,恭听高论,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卫鞅从容不迫道:“君上既然不奉王道,卫鞅以为可在秦国推行礼治。以礼治国,乃周公所创兴邦大道,孔丘一力承袭之。以礼制为体,以仁政为用;仁政理民,礼制化俗,使国家里外同心,达大同之最高境界。如此,民风淳厚,国力自然凝聚为一。”

秦孝公不像头次那样一听到底,微笑插问道:“儒家主张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其实就是要恢复到西周时的一千多个诸侯国去。此道,先生以为可行?行礼治、复井田、去赋税,方今战国也可行?”

卫鞅一副老成模样道:“儒家行仁政、复礼治,不以成败论美恶。不修仁政,虽成亦恶。修行仁政,虽败亦美。此乃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之大理也。”秦孝公冷冷笑道:“大争之世,弱肉强食,实力较量,先生却教人不以成败论美恶,不觉可笑吗?果真如此,秦国何用招贤?”

景监在旁,沮丧至极,只是不好插话,大惑不解地盯着卫鞅,脸上木呆呆难看至极。卫鞅却不急不躁,没有丝毫窘迫,从容再道:“君上再容我一言。”秦孝公笑道:“无妨,洗耳恭听。”

“若君上痛恶仁政礼治,卫鞅以为,可行老子大道之术。老聃乃千古奇才,其道家之学,绝非寻常所言的修身养性之学,乃是一种深奥治国之大学问。方今天下刀兵连绵,若能行道家之学,则君上定成千古留名之圣君!”

“敢问先生,道家治国,具体主张何在?”

“官府缩减,军队归田,小国寡民,无为而治。此乃万世之壮举也。”

“还有吗?”

“道家精华,尽皆上述。其余,皆细枝末节也。”

秦孝公哈哈大笑:“先生之学,如何尽教人成虚名,败实事?此等学问,与宋襄公仁义道德如出一辙,有何新鲜?一国之君,听任国亡民丧,却去琢磨自己千古留名,这是为君之道?是治国之道?”说罢站起来一笑,“先生若有精神,去做别的事了,治国一道,不谈也罢。”大袖一挥,径自而去。

景监呆若木鸡,难堪得不知何以自处。想追孝公,无颜以对;想说卫鞅,又觉无趣:只有板着脸生自己闷气。突然,卫鞅仰天大笑,显然开心至极。景监愕然莫名:“你,莫非有病?”卫鞅再次大笑:“内史,我高兴也!”景监上下端详:“你,高兴?还有高兴处?”卫鞅深深一躬:“请与我客栈共饮,以贺半道之功。”景监气狠狠道:“看你卫鞅能有甚个名目?走!随你。”

卫鞅拉着景监,欣然来到渭风客栈。侯嬴立即摆上肥羊炖与苦菜烈酒。景监闷闷不乐,卫鞅满面笑意。侯嬴疑惑地看着两人:“一喜一忧,究竟如何?”景监摇头叹息道:“又说了一通忒没力气的话,君上拂袖而去。你说你,高兴个甚?不是有病吗!”侯嬴不禁笑了起来:“鞅兄原本卖药,何以自己有病?”卫鞅大笑举爵:“来,景兄,侯兄,我等先痛饮一爵!”景监低头不语,更不举爵。侯嬴笑看卫鞅。卫鞅微笑道:“景兄莫要沮丧,与君上今日一会,大功已成一半矣!”景监蓦然抬头:“大功?你还有大功?”卫鞅笑道:“景兄,你久在官场,但闻国君求贤而择臣,可闻臣工亦求明而择君?”景监惊讶道:“你是说,你是在选择明君?”卫鞅大笑道:“然也。景兄一语中的。”景监依然一脸困惑:“用亡国之道选择明君?”卫鞅悠然道:“景兄曾扮东方大商进入魏国,想来对商道尚通。请问,今一人怀有绝世珍品,当如何寻找识货买主?”

景监毫不迟疑:“自当示珍品于买主,真实介绍,如实开价。”

“若买主不识货,又当如何?”

“继续等候,另外寻觅识货买主。”

“整日怀抱珍奇,沿街叫卖?”

“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不成?”景监似有不服。

“我有一法,景兄姑妄听之。”卫鞅颇为神秘地一笑,“大凡稀世珍奇,绝不可轻易示人。首要大计,在于选择目光如炬之识货者,此所谓货卖识家也。试探买家之上乘法则,先示劣货,后出珍奇,如此百不差一。景兄以为如何?”卫鞅的口吻,完全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商人。

景监还在回味之中。侯嬴笑道:“不识劣货,岂能识得绝世珍奇?鞅兄如此精于商计,佩服。”卫鞅揶揄道:“鞅为殷商之后,略通一二,聊作类比,二位见笑。”景监猛然拍案,高声道:“好!君择臣以才,臣择君以明,不识货,焉得为明?鞅兄高见,景监茅塞顿开!”

侯嬴笑道:“如此,前路如何走法?”

“看内史了,景兄对卫鞅还有信心否?”

景监大饮一爵,长吁一声:“硬起头皮,再来一次。”又猛然醒悟,“哎,先说好,这次是劣货还是珍奇?”卫鞅、侯嬴同声大笑,景监也大笑起来。

三、肝胆相照 卫鞅三说秦孝公

十月末,田常葬礼完毕,秦孝公没有回栎阳,直接到了渭水渡口。

这次,他想在严冬到来之前乘船逆流而上,到雍城以西看看。到得船上,秦孝公对车英吩咐:“稍等一会儿。”船头车英指着北岸塬坡:“君上,内史来了,两个人。”孝公笑道:“就等这两个。半个时辰就完,误不了行程。”

秋霜已起,渭水两岸草木枯黄。景监卫鞅来到岸边,将马拴好,走向官船。景监低声道:“鞅兄,我再说一次。这次不行,你就只有回魏了。”卫鞅郑重点头,两人踏上宽大的木板上船。

车英在船头迎候,将两人领到船亭坐定。秦孝公见二人上船,从船舱来到船亭笑道:“时日仓促,我等边走边谈了。”转身对车英吩咐,“开船西上。”车英令下,桨手们一声呼喝,官船悠悠离岸,缓缓西上。渭水河面宽阔,清波滔滔,水深无险,罕见的良性航道。要是在魏国,这样的水道一定是樯桅林立船只如梭。可眼下渭水河面却是冷冷清清,偶有小船驶过,也只是衣衫破旧的打鱼人。茫茫水面,看不到一只装载货物的商船。

卫鞅凝视着河面,发出一声喟然长叹。

秦孝公道:“先生两次言三道,虽不合秦国,然先生之博学,我已感同身受。本公欲请先生任招贤馆掌事,职同下大夫,不知先生肯屈就否?”

卫鞅仿佛没有听见秦孝公说话,望着清冷的河面缓缓道:“渭水滔滔,河面宽阔,在秦境内并无险阻,乃天赐佳水也。何以秦据渭水数百年,坐失渔盐航运之利?关中川道,土地平坦,沃野千里,天下所无,何以在秦数百年,荒芜薄收,民陷饥困?”

景监一怔,生怕卫鞅又迂阔起来,仔细一听,都在实处,便不再言语。秦孝公不动声色地沉默着,他想听听这个蹊跷的博学之士还能说出什么来。卫鞅也似乎并没有注意秦孝公和景监的沉默,他继续面河问道:“秦地民众朴实厚重,又化进戎狄部族近百万,尚武之风深植朝野。秦国却何以没有一支攻必克、战必胜的精锐之师?”

景监不禁插话:“先生所问,君上日夜所思。大计何在?”

秦孝公目光锐利地盯住了卫鞅背影,向景监摆摆手,示意不要打断他。卫鞅转过身来正视着秦孝公道:“方今天下列国争雄,国力消长为兴亡根本。何谓国力?其一,人口众多,民家富庶,田业兴旺。其二,国库充盈,财货粮食经得起连年大战与天灾饥荒之消耗。其三,民众与国府同心,举国凝聚如臂使指。其四,法令稳定,国内无动荡人祸。其五,甲兵强盛,铁骑精良。有此五者,方堪称之强国。目下之秦国,五无其一。地小民少,田业凋敝;国库空虚,无积年之粮;民治松散,国府控缰乏力;内政法令,因循旧制;举国之兵不到十万,尚是残破老旧之师。如此秦国,隐患无穷,辄遇大战,立时灭顶之灾。”

秦孝公微微一笑:“一无是处,如何改变?王道?无为?仁政?”

景监看话题已经入港,着急道:“不行不行,都是亡国之道,先生岂能再提?”

秦孝公摆摆手道:“请先生继续说下去。”卫鞅神色肃然:“治国之道,强国为本。王道、仁政、无为,尽皆复古虚幻之说,与强国之道冰炭不能同器。君上洞察深彻,不为所动,鞅引以为慰。”

“然则,如何强国?本公并无成算。”

“强国亦有不同范式。魏国、齐国、楚国,君上以为哪一国可堪楷模?”

秦孝公精神陡然一振,目光炯炯道:“先生此言,大有深奥。嬴渠梁平日只为强国忧心如焚,心念尚不及此,敢请先生指教。”卫鞅正色道:“魏国乃甲兵财货之强,齐国乃明君吏治之强,楚国为地广人众之强。目下正在变法崛起的韩国,几与齐国相类。”秦孝公喟然长叹:“追及三强,嬴渠梁此生足矣!”

“然则,上述三强,皆非根本强国,不足效法也。”

秦孝公感到惊讶了。《求贤令》已经申明,图强目标就是要恢复穆公霸业,与东方诸侯一争高下。按照这样的目标,达到魏齐楚韩四国的强盛,应当就是很大功业了。卫鞅居然说上述三国不足效法,口气之大,当真蔑视天下。是这个卫鞅不知治国之艰难,还是真有扭转乾坤的大才?他在骤然之间弄不清楚,不妨先虚心听之,于是谦恭拱手道:“先生之言,使人气壮,尚请详加拆解。”

卫鞅面色肃然,侃侃直下:“三种强国范式之根本弱点,在于只强一时,不强永远;只强表面,不强根本。魏国在文侯、武侯两代,蒸蒸日上,真正强盛。自魏罂称王,魏国每况愈下。齐国这一代齐王强盛,之后必然衰弱。楚国自楚悼王以后,一直是外强中干,不堪真正一击。即或以目下正在变法之中的韩国而言,也是一代之强,甚至不出一代,便会衰落。此中根源何在?其一,变法不深彻。只涉表层,不及根本。其二,法令不稳定。前代变法,后代复辟,根基不稳,兴也忽焉,亡也忽焉!有此两大缺憾,岂能强大于永远,岂能成大业于千秋?唯其如此,三强四国不足以效法。秦国要强大,要从根本上强盛!”

秦孝公被这一番江河直下的理论强烈震撼!陡然觉得,往昔那笼罩心田的沉沉阴霾顷刻消散,身心枷锁顿时开脱,心明眼亮,坚实舒坦。他起身向卫鞅深深一躬:“先生一番理论,当真是高屋建瓴,勘透天下,使嬴渠梁拨云见日,忧心顿去。敢问先生,根本强大,将欲如何?”景监高兴不知所以,兴奋喊道:“君上,该咥饭了!咥了再谈如何?”

秦孝公醒悟:“对,咥饭。上酒菜,与先生痛饮一番!”

黄昏夕阳,深秋的河风萧瑟寒凉,与君臣四人异常的热烈全然不同。最开心的是景监,忙不迭帮黑伯上菜上酒,害得一向整肃利落的黑伯手忙脚乱。车英说他帮倒忙,景监却高兴得哈哈大笑。片刻之间,船菜上齐:四个黑色大陶盆,一盆肥羊炖,一盆清炖鱼,一盆生拌萝卜,一盆生拌野苦菜,另有一坛老秦酒。君臣四人坐定,秦孝公亲自为卫鞅斟满一爵,而后端起自己面前的大爵:“先生高才深谋,胸中定有强秦奇计。嬴渠梁敬先生一爵,先生教我!”说完,举爵一饮而尽。卫鞅坦然受了一礼,举爵痛饮:“国有明君如公,何愁不强!”

“国无良相,孤掌难鸣。常盼管仲复生,不期而遇。”

“茫茫中国,代有良才,强国何须借代而兴。”

景监兴奋道:“管仲强齐一代,卫鞅要强秦于永远,气魄何其大哉!”

孝公大笑:“说得好!再与先生痛饮。”拱手相敬,一饮而尽。

卫鞅一爵饮尽,从怀中拿出一卷羊皮纸书慨然道:“治秦之策,鞅已谋划在胸。访秦归来,我拟就了《强秦九论》,敢请君上评点。具体谋划,待君上西巡归来再行陈述。”秦孝公双手接过,未及翻阅便高声命令:“车英,船回栎阳,改日西巡。”转身对卫鞅道:“敢请先生随我回宫,渠梁与先生一抒胸中块垒,做竟夜长谈如何?”

“君上呕心沥血,卫鞅自当披肝沥胆。”

官船掉头东下了。秋日短暂,转瞬淹没在远山后面,唯留一抹血红的晚霞,照得河面波光粼粼。秦孝公与卫鞅始终站在船头兴奋交谈,一个说得出神,一个听得入迷。晚秋河风吹起一白一黑两领长衫啪啪作响,二人竟丝毫未觉寒凉。车英为两人披上棉袍,两人浑然无觉,时而感慨,时而大笑。

明月东升,官船方才回到栎阳渡口。船一靠岸,孝公吩咐车英善后,景监通知各县缓行面君,说完便和卫鞅驰马急回。到得政事堂大书房,黑伯点亮四盏纱灯,煮来浓茶。正是秋冬之交,老屋已显寒意,黑伯又打起了木炭燎炉。收拾妥当,孝公、卫鞅饮茶畅谈。孝公先向卫鞅详细讲述了秦国三百多年的历史、传统与各种礼法,以及目下二十三个县的民生民治,使卫鞅对秦国有了更为扎实的了解。卫鞅也逐一详细介绍了东方各国的变化和军制、官制、民风、国君特点;尤其对魏国为首的六大战国,作了更为详尽的剖析。秦孝公除了少年征战,从未走出过函谷关,对天下大势可说是不甚了了,对各国具体国情更是所知粗疏。卫鞅生动扎实的叙述,第一次在他眼前打开了一片广阔的天地,使他对进入战国六十余年来的天下大势和列国详情了然于胸。秦孝公禀赋极高,边听边想,已经对秦国的落后怵然心惊。孝公慨然道:“先生一席话,领我遍游天下,方知人之所以长,我之所以短。我还想听先生详述列国变法,以开我茅塞。”

卫鞅从春秋时代的新政讲起,逐一介绍了郑国子产的田制新政、齐国管仲的经济统制、越国文仲聚集国力的新政、鲁国宣公的初税亩新政、晋国赐田减税之新政、秦国简公时期的初租禾等主要新政。末了概括道:“大要而言,春秋三百年,新政围绕田制与税制之变化发生。皆为粗浅,无一巩固,反倒被新政激起的巨浪吞没。此即推行新政之郑国、齐国、晋国、越国相继灭亡之根本所在!”边听边想,孝公额头上不禁渗出晶晶细汗。卫鞅又备细讲述了战国以来的变法浪潮——魏国李悝变法、楚国吴起变法,以及正在发生的齐国变法和韩国变法;对变法的内容、特点、嬗变及其结局,都作了鞭辟入里的解说和预测。

此时,已经红日临窗。黑伯轻轻走进来低声道:“君上,卯时已过,该咥饭啦。”孝公精神奕奕笑道:“酒菜拿来,边吃边谈如何?”卫鞅欣然道:“好极。边吃边谈。”黑伯捧来两鼎萝卜黄豆炖牛肉、一盘黑面饼、一坛酒。孝公吩咐道:“谁来也不见。你也去。”黑伯走出,皱着眉头守在政事堂门口。

刚吃几口,孝公便翻开昨日卫鞅送的《治秦九论》看起来,一入眼便放下了筷子凝神细思。刹那之间,卫鞅眼眶湿润了。如此简朴又如此勤奋的国君,卫鞅确实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从昨日午后开始,他胸中积累的学问见识便汹涌澎湃地迸发出来,一夜之间,没有丝毫停滞地呼啸奔泻。他流淌着自己,燃烧着自己。作为国君的秦孝公,则像空谷沧海,接纳着无尽的奔流而没有丝毫的满足。闪念之间,卫鞅从这个仅仅比自己大一岁的国君身上,看到了一种远远超越于年龄和阅历之上的成熟与博大。仿佛生来就是国君,他处变不惊,临危不乱,慧眼辨才,沉静深远。对于常人而言,拥有其中任何一种品质都极为难得了。他却如此出色地融这些过人品质于一身,真正是令人叹服。与这个年轻的国君在一起,就像与山岳为伍,令人胆气顿生。卫鞅静静地看着专注沉思的秦孝公,神思奔放,一时竟忘记了吃饭。

须臾,秦孝公抬头兴奋道:“《治秦九论》,字字千钧!来,痛饮一爵,请先生详为拆解。”卫鞅举爵,锵然相碰,两人一饮而尽。

烈酒下喉,卫鞅精神为之一振:“《治秦九论》,乃变法大纲也。其一《田论》,以废井田、开阡陌、田得买卖之法令为根基。其二《赋税论》,废弃贡物无定数的旧税制,推行农按田亩、工按作坊、商按交易纳税之新法,民富国亦富。其三《农爵论》,农人力耕致富并多缴粮税者,可获国家爵位。此举将真正激发农人勤奋耕耘,为根本聚粮之道。其四《军功论》,凡战阵斩首者,以斩获首级数目赐爵。使国人皆以从军杀敌为荣耀,举国皆兵,士卒奋勇,伤残无忧,何患无战胜之功!其五《郡县论》,将秦国旧世族之自治封地一律取缔,设郡县两级官府,直辖于国府之下,使全国治权一统,如臂使指。其六《连坐论》,县下设里、村、甲三级小吏。民以十户为一甲,一人犯罪,十户连坐,使民众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其七《度量衡论》,将秦国所行之长度、重量、容器一体统一,由国府制作标准量具校正,杜绝商贾与奸恶吏员对庶民的盘剥。其八《官制论》,限定各级官府官吏定员与治权,杜绝政出私门。其九《齐俗论》,强制取缔山野之民的愚蛮风习,譬如寒食、举家同眠、妻妾人殉等等。此九论为大纲,若变法开始,尚须逐一制订法令,落于实处。”

“人云纲举目张。有此九论,秦国来日可见也!”

两人又是痛饮几爵,就着《九论》侃侃问答,不觉已是红日西坠,纱灯重亮。黑伯收拾燎炉点灯时,看见正午的饭竟然原封未动,不禁摇头叹息道:“君上,该用晚饭了。”孝公一挥手道:“好,将这些弄热就行。”黑伯哽咽道:“君上,歇息吧,两天两夜了。”孝公不悦道:“又有何妨?不要打扰,去。”

匆匆吃罢,俩人围着燎炉一条一条计议。说到最后的纠正民俗时,孝公竟然不了解西部老秦人的陋习。卫鞅便将自己在山河里的夜宿和带出河丫的故事讲了一遍。孝公不禁大是感慨唏嘘,泪光莹然,最后又大笑一番,感谢卫鞅的深彻踏勘。忘情之间,不觉又是红日临窗。

黑伯心急如焚,百思无计,匆匆到后庭院禀报太后,请她设法让国君歇息。太后听黑伯一说,又气又急,抬脚往前院便走,想想又停下脚步,派侍女唤来正在晨读的荧玉吩咐道:“你二哥又发痴了,三天两夜没歇息、和人说话。或是真遇上了奇人高才。我去未免扫兴。你去看看,送点好吃的,捣乱捣乱,让他们歇会儿。”荧玉顽皮地笑笑,飘然跑去了。

政事堂外的庭院中,守了三天两夜的车英在晨光下边踢腿边打哈欠,打着打着,一下子瘫倒在地睡着了,长剑压在身下,照样鼾声大作。荧玉提着棉布包裹的陶罐和小竹篮轻盈走来,发现车英横卧在地呼噜连声,摇头一笑,绕过车英,来到政事堂大厅。

书房的大门掩着,荧玉轻手轻脚趴到门格上向里张望。

房内,秦孝公与卫鞅各自包着一块毛毡斜依在墙,中间地毡上铺着一张大图,面前长几上杯盘散乱,二人都眼睛发红面色发青,神情却是激动兴奋,了无倦意。荧玉知道二哥脾气,不敢贸然闯进,悄悄站立偷听,寻觅进去的机会。只听屋内传来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道:“强兵之本,在激赏于民。劳而无功,战而无赏,必生异心。我在山河里听到老秦人民歌,‘有功无赏,有年无成,有荒无救,有田难耕’。民生怨心,何以强兵?是以要奖励耕战,激赏强兵!”孝公插话道:“别急别急,你将那民歌再念一遍。”卫鞅沙哑声音道:“我唱给君上听。”

咳嗽一声,那个声音低低唱了起来,悠扬悲凉的歌声飞出门外。“七月流火,过我山陵。女儿耕织,男儿做兵。有功无赏,有田无耕。有荒无救,有年无成。悠悠上天,忘我苍生。”

歌声之后,屋内良久沉寂……

荧玉被歌儿深深感动,不禁热泪盈眶。只听二哥沉重的一声叹息与低低的哽咽拭泪之声。沙哑声音道:“君上何忧?但有变法雄心,君上将无愧于秦国民众,无愧于祖宗社稷!”二哥坚定深沉的声音道:“嬴渠梁决意变法,敢请先生承担大任。”沙哑声音道:“君上信鞅,万死不辞。然则,变法愈深彻,道路愈艰险。鞅悉心推究过列国变法,以为至少需要三个条件,不知君上能做到否?”

“先生但讲。”

“其一,使一批竭诚拥戴变法之士,居于枢要职位。否则,法无伸张,令无推行,行之朝野,强弩之末。”

“此点先生放心。嬴渠梁当全力为先生罗织力量。”

“其二,国法不避权贵。新法一旦推行,举国唯法是从。即或宫室宗亲,违法与庶民同罪。此点,庸常之君断难做到。”

“此点在嬴渠梁倒非难事。但讲第三。”

“其三,国君对变法大臣须信赖不疑,不受挑拨,不受离间。否则,权臣死而法令溃。春秋以来三百余年,凡新政变法失败者,无一不是君臣生疑。若无生死知遇,变法断难成功!”

此时,风儿将门无声吹开,荧玉悄然走进,站在了二人身后。

秦孝公长吁一声:“强秦是我毕生大梦。为了这个梦,嬴渠梁九死而无悔,万难不足以扰我心!三百年以来,变法功臣皆死于非命,此乃国君之罪也!你我君臣相知,终我之世,绝不负君!”

“公如青山,鞅如松柏。粉身碎骨,永不负秦!”

两人四手,紧紧相握。中间忽然伸出两爵热气蒸腾的米酒,荧玉含泪笑道:“热酒赤心,天地为证!”秦孝公爽朗大笑,“说得好!小妹来得正是时候。来,干!”卫鞅接过一爵笑道:“为秦国强大,干!”两爵相碰,痛饮而尽。

荧玉凝神打量着卫鞅,脸上露出纯真的感动。

四、论战变法 政事堂发生了尖锐对立

转眼之间,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三月初三,举行完一年一度的启耕大典,秦孝公对参加大典的朝臣们道:“明日朝会,议定今年大计,诸位各作准备。”这是每年启耕大典后的第一次隆重朝会,官员们称为“春朝”,是朝臣国人特别看重的年首朝会。

这天晚上,景监来到了国府特意暂时分配给卫鞅的小院子。卫鞅正对着书房墙壁上的大图出神,见景监来到,微微一笑:“久违之客,必有大信。”景监一言不发,从怀中摸出一支宽宽的竹板。卫鞅接过一瞥,只见竹板上赫然四个大字——明朝庭争。卫鞅拊掌大笑:“好!又一个启耕大典。”景监笑道:“一冬蜗居,鞅兄冷清否?”卫鞅道:“秦公让我养精蓄锐,安得冷清?”景监感慨道:“知君上者,唯鞅兄也!”卫鞅却笑道:“知卫鞅者,唯君上也!”景监道:“鞅兄上路,教人欣慰。想起去冬,时觉后怕也。”卫鞅不禁大笑。两人说到一个冬天里国君为变法所做的种种铺垫,说到国君的奔波辛劳,都是感慨奋然。

次日清晨,政事堂大大的不同寻常。

大厅中早早生起了四个直径六尺的大燎炉,红红的木炭火使阴冷的大厅暖烘烘一片。春寒料峭之中,该当与会的朝臣们都提前赶来了,进得大厅直喊好暖和,搓搓手脱去皮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便开始与左右谈笑,竭力想预知些许消息。杜挚笑问:“太傅大人,那个位子,谁坐也?”他指的是国君长案稍下的两张书案,一张显然是太师甘龙的坐席,对应的另一张该是谁呢?太子傅公孙贾、左庶长加太子傅衔的嬴虔,都坐在原位,还有谁能如此尊贵?有些人原本没注意,杜挚一问,恍然大悟,顿觉蹊跷。再一看,栎阳将军车英全副戎装,肃立在政事堂门口,外面大院中两队甲士盔明甲亮,持矛带剑,整齐威武。朝臣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觉有些异常。除了嬴虔、景监、王轼几个人默然静坐外,皆有忐忑不安之色。

正在这时,门外内侍高声报号:“客卿大人到——”

众人一惊,哄嗡议论声大起。入庭宣号,是邦国大礼。在秦国,除了国君偶然为之,朝臣们进政事堂历来都是自己进来便是,哪有隆重宣号的?这个客卿是谁,何以如此气魄?仔细一想,秦国只拜了一个客卿,不是卫鞅,还有何人?议论声中,但见卫鞅一领白袍,头顶三寸白玉冠,从容走进政事堂。内侍总管黑伯亲自引导卫鞅在那个空闲的尊贵位置上坐了下来。一时间,朝臣们骤然安静,面面相顾,脸色难堪。

又一声宣号:“君上到——”

话音落点,秦孝公已经走进政事堂,惯常的一身黑衣,与卫鞅适成鲜明对比。令朝臣们惊讶的是,从来不在朝会上带剑的国君,今日腰间竟然挎上了那支铜锈斑驳的穆公剑。隐隐约约地,朝臣们感觉到将有大事发生,几个月来扑朔迷离的疑团将要在今日揭破了。

秦孝公走到中央长案前就座,环视大厅道:“诸位卿臣,秦国《求贤令》发出已经一年,入秦贤士历经坎坷,已经各任其职。秦国求贤,不为虚名,实为强国。何以强国?唯有跟上大势,施行变法。客卿卫鞅,对本公提出了变法强秦方略。念及变法乃国家大计,须得上下同心君臣一体;是以,今日大举朝会,商讨议决。列位皆秦国文武重臣,须得坦诚直言。”

政事堂一片安静,朝臣们低头沉思,甚至连寻常时候遇到困惑便相互目光询问的举动也没有了。半日,还是甘龙咳嗽一声,打破了平静。

去冬,甘龙被擢升为太师,腾出了上大夫实权,心下极不是滋味。他看得很清楚,这是要把他赐以尊荣,束之高阁。非但对他,连和他声气相通的公孙贾、杜挚也如法炮制。将他们手中的实权拿掉,必然是为了转移给另外一批新人。如果说,这种权力转移在此之前还显得扑朔迷离,升升降降不太清楚的话,今日则已经完全清楚,就是准备全部转移给卫鞅!甘龙以他久经沧桑的敏锐嗅觉,已经完全看准了这一点,绝然不相信卫鞅只做个客卿。虽然悲凉,虽然屈辱,但是甘龙毕竟久经沉浮,老到至极。他心中明白,强风乍起,若迎头而上,必然会被彻底吞没。这时候,长草偃伏是避免身败名裂的最好方略。然则,又不能一副冷漠状,将内心不满显露出来,要有度,该说话时仍然要说话,对自己的升迁贬黜浑然无觉,方为上乘。眼见无人讲话,甘龙觉得对他这个万事不管而又凡事可议的太师,正是一个说话机会。

“敢请客卿,先行宣示变法方略,可否?”甘龙抛出了一个引子。

一句话,将被动变成了主动,也缓和了政事堂微妙的僵硬气氛。秦孝公看了卫鞅一眼,微微点头。卫鞅会意,肃然向全场拱手道:“君上,列位大人,秦国贫弱,天下皆知。欲得强秦,必须变法,舍此无二途。秦国变法之方略为:奖励农耕以富国,激赏军功以强兵,统一治权以正吏,化俗齐风以聚民。此四项之下,各有若干法令保其实施。列位大人,以为然否?”

太子傅公孙贾对甘龙的心情和对策,以及场中情势,都非常清楚。卫鞅说完,公孙贾按照同一方向发出一问:“不知旧法弊端,难以施行变法。敢问客卿,秦国历代旧法,究竟弊在何处?”

卫鞅一笑,不假思索道:“秦国旧制,弊有其三。第一,以王道为本,杂以零碎新政,民无以适从。秦在立国之初,对周室礼治王道略加变通,而行治民之法。穆公以百里奚治国,力行德治,又引进旧楚国若干法令。简公之时,行‘初租禾’新政,摈弃旧制;时日无多,又复旧制。献公即位,欲行新政,然战事迭起,无暇以顾。时至今日,秦国仍是春秋旧制,距离战国新法差距甚大。此等旧制,只能治民于小争之世,而不能强国于大争之世。”

“此说真乃稀奇古怪!”新任太庙令杜挚拍案愤然作色道,“秦法之弊,若此等不堪,百里奚何以助穆公称霸诸侯!”

卫鞅冷静道:“百里奚治秦,全赖一贤之力临机处置,无法令规制为后世遵守。此乃人治,绝非法治。是以,穆公百里奚之后,秦国陷入四代混乱而沦为弱国。请问太庙令,若百里奚有法可守,何以秦国百余年不能振兴穆公霸业,反倒尽失河西之地,从函谷关退缩到栎阳?”这番话诘难犀利,毫不忌讳地指责秦国朝臣视为神圣的秦穆公与百里奚,论理堂堂正正,政事堂大臣们虽愤然尴尬,却无言以对。杜挚气得呼呼直喘,硬是说不上话来。

“第二弊?敢请高论。”公孙贾继续着问话。

卫鞅道:“秦国旧制第二弊,法无要领,奖罚不明。世族有罪不罚,庶民有功不赏。农人耕有余依然贫困,军士战有功依然无爵。奋勇为国之正气,无以深彻激扬。”

“啪”的一声,一人拍案而起,戎右将军西乞弧愤然高声道:“客卿一派胡言!秦国如何有功不赏?在座文臣不论,单说武将,哪个不是一刀一剑,有了战功方做将军的?若有功不赏,景监一个骑士,能做到内史?车英一个千夫长,能做到卫尉?”

“然也!”行人孟坼站起激昂道,“我看不是有功不赏,而是无功有赏!王轼无尺寸之功,竟取代战功累累的子岸将军,做了栎阳令!招贤馆诸多士人有何功劳?都做了县令郡守!”车右将军白缙立即跟上:“还有,你卫鞅有何功劳?拜了客卿,派了官仆,宣号入朝,与太师比肩而坐?无功受禄,诋毁秦国,是何道理?”

政事堂气氛骤然紧张,且完全脱离了正题,将矛头对准了卫鞅乃至《求贤令》颁布以来的秦孝公。甘龙、公孙贾肃然沉默。杜挚忍不住一脸笑意。这“孟西白”三将乃功臣之后,秦国显赫的军旅家族,三人齐出发难,大是非同寻常。秦孝公不动声色,丝毫没有对孟西白三人的突然发难表露出喜怒。左庶长嬴虔嘴角抽动,显然感到愤怒。景监见西乞弧公然拿自己和车英做挡箭牌,内心愤愤不平,却知道不是自己说话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卫鞅,生怕他无言以对。最紧张的是新任栎阳令王轼,他第一次见到激烈尖锐的朝堂较量,尤其是自己也成了箭靶,额头不禁渗出细汗。

满朝目光齐聚卫鞅身上时,突然一阵仰天大笑,卫鞅从座中站起朗声道:“卫鞅所谈,乃秦国旧制之弊端。孟西白三位,何顾左右而言他?国家法令,一体同遵,方为法治公平。正因了诸位世族后裔有功便赏,方显得农人有功无赏、军士有功无爵之荒诞。世族有功便赏,岂能等同于庶民有功便赏?三位以世族之利比庶民之害,以世族之得比庶民之失,不觉荒唐过甚吗?此种说法,对秦国旧制弊端视而不见,何异于掩耳盗铃乎!孟西白三位,若能说出庶民有功而加爵受赏者,卫鞅自然拜服。此其一。”卫鞅话锋一转:“至于说卫鞅等人无功受禄,则大谬不然!武士阵前杀敌为功,文士运筹治国亦为功。天下为公。国家官署爵位,唯有才有功者居之。秦公《求贤令》昭明天下,要与强秦之士共享秦国。一个小小客卿,何足道哉!”一席话义正词严,坦率辛辣。政事堂一片肃然,孟西白三人面色通红。

公孙贾仿佛没有听见,平静问道:“敢问,秦国法制第三弊若何?”

卫鞅也仿佛没有发生过方才的争辩,继续对答道:“秦国旧制,无聚民之力,无慑乱之威,此为第三弊也。何谓聚民慑乱之威?法令一统,令行禁止,有罪重罚,有功激赏,公正严明。如此,则官吏无贪,庶民无私,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人人奋勇立功,个个避罪求赏,朝野形成浩然正气,则国家不怒自威。秦人厚重坚韧,若元气养成,则必将大出于天下!”

“好!”左庶长嬴虔拍案而起,“先生之言,大长秦人志气!舜帝当年赐给我嬴氏祖先皂游时,就曾预言,嬴氏一族必将大出于天下。不想千年之后被先生道出,大大吉兆也!秦国强大,必将应在先生之手。诸位以为如何?”

“好!吉兆!”话音落点,政事堂一片激昂。

卫鞅的这句话,是流传在老秦人中间的一个久远的部族记忆。说的是嬴秦先祖大费与大禹共同治水有功,舜帝隆重赐给嬴氏部族以皂游大旗,并预言:“尔族,后将大出天下!”多少年来,这个故事在嬴秦部族中代代流传,人人坚信舜帝的预言终有一朝会变成真实。这句话,和“赳赳老秦,共赴国难”那句话一起,构成了秦人的精神支柱,构成了秦人的献身传统。卫鞅此言一出,左庶长嬴虔心念电闪,立即将它生发于神圣誓言和神秘启示,谁人不觉振奋,谁又能在久远的部族精神面前不昂扬呼应?

峰回路转,秦孝公没想到如此突然变化,竟将激烈对峙瞬间融会在了一种壮烈久远的誓言中,天意也。仔细思忖,孝公微笑道:“如此吉兆,自当庆贺。然大出天下,终须一步一步走来。客卿方才所述变法大计,诸位尚须仔细计议才是。”又是片刻沉默,秦孝公看着甘龙笑道:“今日朝会,事先未与太师及诸位大臣商议,为的就是一体同商。不知太师以为如何?”

甘龙见国君委婉解释,心中稍觉舒坦,心绪沉重地说:“变法事大。变得不好,国无宁日。越是大变,越是多有利害冲突。以秦国时下而论,不变法犹可为之。一旦变法,朝野动荡,若有战事,只怕有亡国之危。况且,圣贤治国,法度宜静不宜变,民风宜古不宜今。因循旧制,稳定之道也。官吏熟悉旧规,民众安心旧习,此为万古之道也。今日,不求自安而求自乱,老臣委实不解。”

卫鞅心下明白,这才是真正的论战开始。

卫鞅从容笑道:“太师饱学之士,何以出此世俗之言?庸人安于世故,学人溺于所习。若人皆守此心态,今日犹在三皇五帝时也。尧舜禹三代不同制,春秋五霸不同法。世生变,变生强,强则进。治国之道,贤勇者创法立制,庸碌者因循守旧。创新者生,守旧者亡。秦国因循旧制数百年,守出了富,还是守出了强?抑或守出了土地?”

“非也。”公孙贾淡淡道,“太师之意,一旦变法,朝野动荡,削弱国家战力。若有战事,必有亡国之危。对此,客卿作何应对?”他巧妙地将守旧创新的话题,引到谁也难以承担罪责的国家兴亡上,显然是一个严重挑战。

卫鞅不假思索道:“其一,变法所生之动荡,是利害冲突。法令得当,可迅速平息冲突,稳定国人。此短暂动荡,不是国家内乱,更不会导致国家战力瘫痪。恰好相反,变法可在短时之内迅速增强国家战力。其二,东方六国逢泽会盟之分秦图谋瓦解后,燕赵两国忙于抢夺中山,韩齐两国正在变法,楚国忙于防范南部蛮夷作乱,魏国忙于迁都大梁。鞅可断言,至少三年内,不会有大举攻秦的战事。其三,即或万一发生不测之危,新法奖励农耕激赏军功,只能使庶民奋勇赴战,何有削弱战力之虞?列国变法,无一不强。何以秦国变法,诸位却生出削弱国力之虑?醉翁之意,当真在酒乎!”

此一问,锋芒直指讳莫如深的变法利害,加之前三条坚实的剖析,甘龙和公孙贾顿时尴尬起来。突然,“啪”的一声,杜挚拍案而起,戟指卫鞅愤然道:“卫鞅,你拿不出办法却污人之心,岂有此理!古人云,不得百利,不变法度;工不十倍,不换器具。你要变更秦法,究竟能给秦国带来多少好处?还不是士人游说,惑众谋官,教我秦国承担亡国风险!变法不成,你拔腿溜走,破烂摊子谁来收拾!”

政事堂气氛骤然紧张。杜挚昂昂而立,甘龙、公孙贾面无表情,孟西白三人脸色铁青,似乎准备随时扑上来手刃卫鞅。言尽于此,卫鞅已经没必要讲话,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蔑视地看着杜挚。政事堂无人说话,显然都在等秦孝公裁断。然而,秦孝公还是肃然沉默,一点儿说话的意思也没有。

这时,左庶长嬴虔拄着那口须臾不离的长剑,缓缓站起走到杜挚面前,冷冷笑道:“太庙令,一个大臣,以小人之心,度国士胸怀,岂不怕天下人耻笑?先生以强秦为己任,冒险入秦,栉风沐雨,苦访秦国,拳拳之心,令人下泪。你能做到吗?在座诸位,谁能做到?谁到过山野荒村?谁能与民同宿?谁又走遍了秦国的关隘要塞?说呀,谁能如此!如此国士高风,岂是拔腿溜走之辈?我等生为老秦子孙,不思图强雪耻,却将烂污之水泼向先生,以求苟且偷安,良心何在?”嬴虔粗重喘气,狠声道:“赢虔正告诸位,天赐先生于秦,乃秦国之福,乃秦国大出天下之吉兆!论政归论政,谁敢无端中伤先生,嬴虔这口长剑第一个不饶!”话音落点,锵然拔出长剑,白光一闪,杜挚面前木案“咔嚓”断为两半。

杜挚吓得面色发青,站在那里愣怔着不敢动弹。

朝臣们被嬴虔的凛然威势震慑,面红心跳,没有一个人讲话。谁都明白,嬴虔作为国君庶兄、三军统帅兼握有实权的左庶长,他的实力几乎就是秦国一半的力量。且嬴虔自少时就是秦军著名的猛士,性格深沉暴烈,平日极少发作,而一旦发作,从来是霹雳雷暴般敢作敢为,且不计后果。谁都知道的是,在和魏国的一次激战中,他的侄子不听号令丢失营寨,他大发雷霆,一剑砍下了侄子头颅,又连杀三个千夫长!方才那一剑没劈向杜挚,已经是万幸了,谁还愿意撞这个雷神的火头?

这时,公孙贾面色庄重道:“左庶长之言,使在下愧疚振作。公孙贾以为,客卿所述大计不差,秦国臣子当全力支持变法。”

甘龙嘶哑着声音道:“变法自是好事,何有反对之理也。”

杜挚连忙惶恐笑道:“杜挚失态,向先生赔罪。身为老秦子孙,杜挚当洗心革面,拥戴变法。”一时间,政事堂所有大臣同声呼应:“臣等拥戴变法!”

秦孝公肃然从座中起身,环视政事堂一周道:“既然诸位大臣没有异议,本公决意在秦国变法。”说着他走下台阶,穿过朝臣列座的甬道,来到政事堂大柱后面的庞大物事前站定。大臣们也都从座中站起,来到罩着一幅红布的庞大物事前。秦孝公肃然上前,亲手拉开了那幅红布。

巍然矗立的大石上,紫红的两个大血字——国耻!

诸臣初见,无不触目惊心,深为震撼。秦孝公指着石碑铿锵开口:“诸位,这座国耻石,是老秦人与老秦国之耻辱标记。为再造秦国,本公在这座国耻石前,与朝臣立誓:同心变法,洗刷国耻,若有异心,天地不容!”

众臣肃然高诵:“同心变法,洗刷国耻,若有异心,天地不容!”

秦孝公转身道:“自今日起,本公拜卫鞅为左庶长,主持国政,推行变法。长公子嬴虔,改任上将军,兼领太傅。”话音方落,黑伯已经捧来摆着左庶长大印的铜盘。孝公双手捧起铜盘,向卫鞅深深一躬。卫鞅同样庄重地深深一躬,接过了印信铜盘。秦孝公又解下腰间长剑,“啪”地横搭在卫鞅手中的大铜盘上,环视群臣道:“这是先祖穆公留下的镇国金剑,号令所指,违抗者斩无赦。今日,本公将此剑赐予卫鞅,厉行变法。凡坏我变法大计者,虽公室宗亲,依律而行,依法论罪!”

大臣们第一次看到国君如此深沉激烈,一片沉寂,唯闻喘息之声。

卫鞅捧着印剑铜盘,慨然高声:“卫鞅受君上重托,当舍生忘死,推行变法。秦国不强,誓不罢休!”大臣们仿佛惊醒过来,激昂地齐声呼应:“秦国不强,誓不罢休!”

五、徙木立信 奇特的故事传遍秦国山乡

三月二十,风和日丽,南市比平日里热闹了许多。

南市,是栎阳南门内城墙下的一处农牧货品交易大市。就实说,只是一片较为开阔的广场罢了。市场入口处有一个木栅栏大门,门额中央斗大的两个黑字——南市。进得大门,帐篷罗列,人头攒动,牲畜、山货、农具、皮具、陶器、土布、蔬菜五谷等,自发混杂在各个破旧的大帐篷下。偶有鲜亮簇新的皮帐篷,门口大牌上写“只卖不换”四个大字者,是东方商人的店铺。只有少数衣着整齐者进出这种大帐,使用铜钱铁钱或刀币买货。农人牧人们,大多是走进秦国商人和国府官商的破旧帐篷,以物易物,或用狩猎得来的一张野羊皮换几个陶罐,或用几个鸡蛋换半篮葵菜,或用一匹土布换一只母羊。不过,大多数人都是用各种东西换粮食和农具。秦人农谚云:“三月赶集,五谷农器。”大忙五月即将来临,农夫之家一年的存粮也到了瓮底,春耕用坏了的农具也急需更新修补。不换点儿粮食,不修补更新农具,收种大忙时如何有得空闲来此?

南市不是稳定的商业街市。秦人叫它作“大集”,上市交易叫作“赶集”。集者,长期约定俗成,定期在某地集中交易的简单市场也。战国初期,秦国落后穷困,举国没有稳定的商业都会,只每座县城有定期交易的大集。即或国都栎阳,也主要依靠集市方式进行交换,日常街市大多冷清。由于是国都,南市大集便成了秦国最大的集市,十天一次,逢十为集。逢集之日,几乎是举国大事,方圆数十里乃至百里的农夫、猎户、牧人,都会匆匆赶来。三月的三次大集,恰在五月大忙之前,更是加倍热闹。从早晨开始,远远近近的老百姓便络绎不绝地拥进栎阳南门,到正午时分,集市中已经人山人海了。

这时,集市中心的官坊前一阵小小骚动,许多人赶过来看热闹。

官坊,是官府悬挂各种告示的一面石墙,一丈余宽,八九尺高,外有一圈木栅栏。寻常时日,官府有关市易的各种命令文告张挂于石墙,旁边守着两名市吏,专门给人们念诵讲解。到日暮集散,书吏收起文告,下个集日再行张挂。对于一些头脑精明的农牧猎人,以及略略识得几个大字的栎阳国人,南市官坊是他们特别注意的地方;每次逢集,都要先在官坊前转转看看,心里有底了再去买卖。今天,石坊没有张挂任何文告,自然也没有人围观议论。

正午最热闹的时分,石坊前来了一队兵士。他们将抬来的一根粗壮的木椽靠在石坊上,守护在两侧一动不动。一些逛集的闲人觉得奇怪,站在外面指指点点。正在这时,一个黑衣小吏走进栅栏,站在平日讲读文告的石墩上高声道:“农牧猎工商人等听着:奉左庶长卫鞅大人令,谁人能将这根木椽扛到北门,国府赏十金!看好了,这是十金!”小吏摇晃着手里的皮钱袋,当啷当啷的金饼撞击声清脆悦耳。

木栅栏外一片哄笑声,许多买卖完毕的市人围了过来,你看我,我看你,嘻嘻哈哈笑个不停。一个身着蓝衫的东方商人高声笑问:“官府也来凑热闹?想卖这根破椽吗?”有人跟着大喊:“想得美!这根木椽最多十个布钱,如何给你十金?”黑衣吏摇着钱袋高声道:“不是卖椽!是悬赏搬木椽,谁扛到北门,赏十金!”人群又一次哄笑起来。一个瘸腿老人高声道:“上阵杀敌断了腿,都不赏一个钱。搬一根木头赏十金?哄老实人哩不是!”

“还不明白?官府想集市兴旺,凑热闹哩。赏金好吃难克化。”

“十金能盖一片房子哩,人家当官当兵的为何不搬?骗人骗人!”

“几年了,官府老说减少田赋,都没减,不能信官!”

市人越聚越多,纷纷议论,没有一个人上前扛那根椽。正在此时,一队甲士护卫着一辆牛车,驶到了木栅栏外。车上跳下三个人,为首是左庶长卫鞅,紧跟着栎阳令王轼,最后是一个捧着木盘的书吏。市人们见此阵势,知道是大官来到,不敢再肆意哄笑,渐渐安静下来。进入石坊栅栏,宣讲的黑衣吏向卫鞅低语几句,卫鞅看看王轼。王轼点头,踏上石墩高声道:“秦国父老兄弟、列国客商们:我是栎阳令王轼,为昭国府信誉,目下,扛这根木椽的赏金增加到三十金,无论谁扛到北门,即刻领赏,绝不食言!请看,这是赏金。”回身一指书吏捧着的木盘,揭去红布,一排金饼在阳光下灿灿生光。

人群中议论声大起。有人对左右说:“这个栎阳令,是招贤馆那个东方士子。上任没做一件事,能信吗?”有人则说:“如何不能信?人家是大官哩!”有人冷冷笑道:“大官?国君都朝三暮四不算数,他说了能算?”有人附和道:“不信你试试,包准白辛苦。”

眼见议论纷纷,无人上前,卫鞅一脚踏上石墩,高声道:“秦国民众、列国客商们:我是左庶长卫鞅,总领国政。以往,国府号令多有反复,庶民国人不信官府,秦国的事情办不好。从今日开始,官府说话一定算数,一是一,二是二,决不更改!为表官府诚意,今日徙木立信。谁将这根木椽搬到北门,即刻赏五十金,这是秦国官府今年的第一道命令。”

“啊——赏金又涨了!”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激动和兴奋的情绪开始弥漫,但还是将信将疑,三五成堆相互议论。这时,人群中出现了侯嬴的身影。卫鞅讲话他听得明白,心中很是兴奋,决意暗中帮他一把。秦人厚重憨朴,即或相信官话,也很少会有人出这个风头,更别说对官府信誉素来疑信参半。侯嬴悄悄在人群中游挤观察,一对爷孙模样的山农引起了他的注意。爷爷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背隐隐散发出草药气息的竹篓,篓中有一杆粗糙的白木秤。身边少年虎头虎脑,布衣赤脚,右手拿着一柄铁铲。侯嬴看出这是南山中的药农,除非有贵重药材出售,否则他们极少赶这种大集,挤在这里,纯粹是看热闹见世面。

布衣少年扯扯老人的衣襟道:“大父,我去试试。”

“碎崽子!知道个啥,官府能给你钱?”老人摇头。

“大父,你的病……”

“静静待着!甭给我惹祸。”老人低声呵斥。

这时,卫鞅见没有动静,又高声道:“列位以为搬木容易,不值五十金,没有人相信,对吗?卫鞅正告列位,官府信誉,千金万金买不来,为官府立信,理当赏赐!从今以后,官府言必信、行必果,庶民相信国家,国家令出必行,秦国才能变样。目下,我再增加赏金。谁人徙木北门,赏金一百!”一招手,身后书吏将满当当一盘金饼举起转了一圈。

人群又一次掀起波澜,哄嗡之声大起,相互推对方上去一试。

侯嬴微笑着走近老人:“老人家,何不让小兄弟一试?”

老人摇摇头:“小孩子家搬了算数吗?官家又该说大人才算哩。”

侯嬴:“既是立信,自当童叟无欺,小孩子更算。可小兄弟能搬动吗?”

老人谦恭笑了:“这小子,一把牛力气。”

少年低声道:“大父,那我去了。不给钱,就当耍子一趟。”说着撞开人群高喊一声,“我来扛!”人群骤然安静下来,看着场中。少年布衣褴褛,赤脚长发,黝黑结实的肌肉一块块鼓出破衣。他走到粗粗的木椽前,左右打量思忖。

卫鞅:“小兄弟,你想搬?”

少年目光闪闪:“咋?不算数?”

卫鞅摇头:“不。我怕你搬不到,到北门可要二里地。吃过饭了吗?”

少年摇头:“不吃饭也搬了。官家真给钱,大父就有救了。”微有哽咽,向卫鞅深深地躬了下去。卫鞅眼睛一潮,扶住少年,面向众人道:“国府立信。童叟无欺。列位随这位小兄弟到北门做证,看他领赏金一百!”

话音落点,少年一弯腰,粗长木椽已经轻松上肩,稳稳神走出木栅栏。栅栏外人群哗地闪开一条通道,卫鞅一行紧随其后。这一下惊动了整个栎阳南市,人们丢下买卖,挤成了夹道人墙,裹着扛木少年向城中涌进。街中行人也被惊动吸引,终于形成了沿街两道厚厚的人墙,中间只留下一条小道。人们随着少年的步子向前涌动,万人空巷,肃然无声。走到街中大约一半路程,一位白发飘飘的老妇人端了一大碗米酒拦住少年:“碎娃啊,喝,喝了再搬。娃一片孝心救大父,官府不给钱,可是没良心!”少年高声道:“多谢婆婆。我不喝,不歇。万一官家给钱,也心安!”说话间,毫无喘息费力之象,引来市人一片赞叹。

“这碎崽天生牛力,从军必是一员虎将!”

“有孝心,有志气,少见后生!”

“走稳,就到北门了!”有人向少年高喊,提醒不要功亏一篑。

北门箭楼遥遥在望,有人高喊:“马上到城门,行了!”

扛木少年高声道:“官家没说门内门外,扛到北门外,官家没话说!”

“有志气!就看官府了!”满街一片赞叹呼喝。

少年大步如飞,直到吊桥外平地上才停下来,将木椽咚地栽到地上,抱椽而立,紧张地看着卫鞅一行。人们全赶到了北门外,黑压压望不到边,却没有一个人说话,都紧紧盯着一路徒步跟来的卫鞅。此刻,卫鞅那一身白衣在遍野黑色的秦人中分外显眼。卫鞅没有说话,看看少年,走到书吏面前揭开大盘上的红布,亲手捧起,郑重地双手托到少年面前。少年紧张地眨眨眼,轻轻地摇摇头。卫鞅坦率地看着少年,真诚地点点头。少年将木椽交到军士手里,迟疑地向前几步,在破旧的衣襟上擦擦手却不敢伸出。猛然,少年扑地拜倒,久久不能抬头。王轼上前,扶起了少年。

少年泪流满面道:“大人,我只要十金,大父就有救了……”

卫鞅双眼湿润,郑重道:“小兄弟,不行。官府立信,说一百金就一百金,岂能食言自肥?他日国强民富,百金之数何足道哉!拿上,小兄弟有功,救爷爷,盖房子,置地。”

少年恭敬地向卫鞅三叩,站起来双手接过大盘,捧到白发老人面前。老人泣不成声,扑地向卫鞅拜倒:“左庶长大人,让我孙儿跟你从军吧。小民信你了,让他去报国!他父亲,我儿子,在少梁大战中死了……”

卫鞅扶起老人:“老人家,要从军叫小兄弟到县府报名,立功有爵。”

“立功有爵?”老人惊讶地睁大眼睛,“庶民能有爵位?我儿子杀死了十个魏狗,啥也没有!”

“老人家,那是旧法,秦国马上要变法了!”

老人嘶哑笑道:“这法是得变了。变法,我等贱民也能光宗耀祖,是吗?”

“老人家,正是这样!”卫鞅大声回答。

这一番对话,场中人众听得清清楚楚。人们眼见少年拿到了一百赏金,对这位白衣左庶长的话自然信任有加,他说要变法,能有假吗?人群高兴地欢呼起来了:“说话算数,官府万岁!”

卫鞅摆摆手,人们平静下来。他站上一块大石高声道:“父老兄弟们,从明日开始,秦国要实行变法了!你们会陆续看到官府颁布的新法令。这些新法,要大家勤于耕作,勇于征战,有功便赏,有罪便罚;官员世族犯法者,与庶民同罪。今日徙木立信,是要大家明白:官府说话算数,颁布的新法令必须忠实执行。守法有功者赏,违法有罪者刑。这就是强秦变法。只要秦国上下同心,官民同心,十年之内,秦国就会富裕起来,强大起来!”

全场一片欢呼:“官府万岁!变法强秦!”还有人高喊了一句“左庶长万岁!”众人如梦方醒,立即奋力高喊“左庶长万岁!”大海波涛般连绵不绝。众人兴奋的喊声中,卫鞅一行已经悄悄地离开了。

随着三月大集结束,左庶长徙木立信的故事迅速传遍了秦国山野。

“一个老药农的小孙子,扛了一根椽子,从左庶长手里得了一百金!”

还有比这种故事更能激起穷苦庶民好奇心的吗?人们络绎不绝地赶到南山的商於,看老药农爷孙,听少年和老人讲述那迷人的梦幻般的故事。后来,有人还看到了老人盖的房子,看见县令为老人战死的儿子立的功业石。一传十,十传百,官府的信誉便在这神奇的口碑中树立了起来。再后来,人们只能听老人一个人讲故事了。听说,那个少年已经从军去了。 +eEDATwGuruT9dE+nH98kznqwZGXgwaLBpiVdbgv37BRoSsVhUJee5fy5dUWtyq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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