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博弈人生 卫鞅险境脱身
四更时分,公叔陵园一片漆黑,唯有卫鞅的石屋亮着灯光。
卫鞅正在仔细琢磨申不害在韩国颁布的十道新法。韩国变法,是目下战国的一声惊雷。这是“洞香春”布衣小弟昨天送来的,他已经看了十多遍,反复思虑,感慨良多。卫鞅感到了鼓舞,也感到了紧迫。变法图强之大势,已经时不我待,自己却还羁留在风华腐败的魏国不能脱身,实在心急如焚。
前几日,喜好弈道的“洞香春”布衣小弟,为他谋划了一个脱身方略:由白氏商家出面,聘他为商社总事;若庞涓不在意,立即离魏;若庞涓阻拦,设法买通魏国上层,瓦解庞涓。这个办法虽好,但代价是卫鞅名誉扫地。一个名士,在未建功业时弃官从商,又中途离开守陵大礼所在,必然被视为见利忘义的小人。果然如此,卫鞅就再也没有了任何退路,如果入秦失败,一生为政的壮志将就此化为云烟,再也没有哪个国家愿意收留他了。
一想到此,卫鞅踌躇难断。
整整想了两天,卫鞅还是同意了。他喜欢挑战,甚至喜欢背水一战,义无返顾地走下去,无须回头张望。若潮流命运注定要他失败,纵然是誉满天下,也依然会失败。孔子的失败,就是最好的诠释。若潮流命运需要他成功,虽万千诋毁,也不会掩盖他的光彩。他去秦国为何?为了变法。变法是天下大势,暂时被世人诋毁何妨?或许,这是一场人生博弈,押下的是名士声誉,期望的是皇皇功业。如果得不到后者,前者也将被全部淹没;如果后者践行成功,则些许攻讦何足道哉!如此人生博弈,一生能遇几次?
想透了,事情就顺了。此时,他已经心无旁骛,一心只在静静捕捉庞涓可能的图谋与动作。突然,卫鞅一阵警觉,听到了隐隐逼近的急促脚步声。他听力极好,仔细辨别,不禁迅速站起,拉开木门疾步而出。刚走到门前大松树下,就见两个人影倏忽飘来。
“布衣小弟?”卫鞅低声急问。
来者未及与他说话,低声急迫吩咐道:“梅姑进去收拾一下。”又回头轻声急促道:“事态紧急,马上就走,详情回头再说。”说话间梅姑已经拎着一个包袱走出。卫鞅急道:“我的书!”布衣小弟急道:“有办法。先走人!”拉起卫鞅的手向后山跑去。
这条山道卫鞅很熟悉,布衣小弟白雪自然也熟悉。
大步来到小山顶松林,白雪回头一指道:“你看!”
卫鞅回头,只见山下陵园中飘进一片火把,急速聚拢在守陵石屋前。隐约可见有人推门进屋,出来高声喊:“没人,只有一信!”一人粗声答道:“带回复命,走!”此时又几支火把急速飘到,一个尖锐脆亮的声音喊道:“慢走!卫鞅何在?”粗声者喝问:“你是何人?”脆亮声音道:“公叔丞相府掌书,夫人有急事召他。”粗声者答道:“卫鞅不在,爱等你等。走!”脆亮声音喝道:“慢!将信留下!”粗声者大笑道:“今日公叔府有何火头。走!”马蹄发动间,突见一片火把全部熄灭,黑暗中传来咴咴马嘶人声怪叫。那几支火把依然亮着,只听脆亮声音笑道:“信还不给我看。给你,拿回去向庞涓复命。”粗声者连声大叫:“好疼好酸!你好大胆子!”脆亮声音一阵笑声,那几支火把倏忽飘走了。
梅姑低声惊叹:“好功夫!”
卫鞅默默思索,摇头点头。
白雪道:“走。到地方再说话不迟。”
三人下到山后,松林中已有三匹骏马在悄无声息地等待。三人分别上马,白雪一抖马缰驰出领路,卫鞅居中,梅姑断后,一路向西北飞驰。五更时分,三骑骏马飞驰进入涑水河谷,直奔河谷深处山腰密林。半山腰平台上亮起了三支火把,照亮了通往平台的小道。飞驰而来的三骑骏马直上平台。三位骑者下马,两个仆人接过马缰,另一仆人举着火把领道,向林中房屋而来。
二、初入秦地 品味秦风
进入函谷关,到华山魏国军营,快马只有半日路程。
卫鞅所乘白马,是在公叔府做中庶子时的坐骑。这段路走了整整两天,并非白马脚力太弱,实在是卫鞅并不急于进入栎阳。离开白雪的涑水山庄时,卫鞅已经和白雪成为恋人了。白雪到大河茅津渡送他离魏,两人依依惜别,卫鞅第一次体察了追慕与思恋的奇异感觉。一入秦国,这种思恋心绪才渐渐淡去。他想好好看看秦国,顺便查勘一番秦国风土人情。毕竟,这个被魏国封锁在函谷关以西的战国,对他是遥远而陌生的。确切说,所闻甚多,却从来没有踏上这片神秘的土地。对他这样多有游历的士子,从未入秦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
对于这片陌生而神秘的土地,卫鞅决意寻访而进。他期望在进入栎阳之前,对这个在东方士人眼中面目狰狞的国家,有个大约的品评。一进函谷关,卫鞅选择了渭水北岸的官道作为西行路径,要看看秦国的腹心地带究竟如何。说是官道,实则是一条仅能错开车辆的坑坑洼洼的黄土路。仅此一端,可见秦国确实贫穷。卫鞅边走边看,又成了当年的游学士子。遇到道边农舍走进去讨口水,和主人寒暄片刻。天黑时分,随意在一家农舍歇了,常常和主人说到三更。
次日清晨,卫鞅和主人殷殷作别,又上路西行了。
走马半日,已是渭水川道。渭水河面宽阔,清波滚滚,两岸却是白茫茫一望无际的盐碱荒滩,野草灌木若断若续,恍如雪原中片片绿洲。偶有大风吹过,荡起漫天白色尘雾,扑面而来,呼啸而过,一片荒凉,一片沉寂。直到盐碱滩边缘的山原,方漏出点点民居缕缕炊烟。卫鞅不禁心生感慨,为这块肥美土地的荒芜贫瘠深深叹息。
卫鞅两眼不由湿润了。
突然,他生出一个愿望——尽快到栎阳去,不能再耽延了。白马放开四蹄奔驰了。走走歇歇,暮色降临,终于到了栎阳。残留的晚霞映照着黑色城堡,沉重悠扬的闭城号角已经吹了两遍,吊桥两边的铁索已经哐啷啷放下,未入城的归耕农夫们也加快了脚步。卫鞅远远打量了一阵雄峻怪异的黑色城堡,终于在第三遍号角之前走马入城了。
进得城来,卫鞅牵马步行。栎阳城很小,大约只有魏国一个中等县城的样子。不用问路,凭着一路上农人对栎阳的点滴介绍,卫鞅转悠了仅有的四条街道。这四条街都很短很窄,交织成了井字形,秦国国府在井字的最上方口内,也就是最北边。在国府右手南北街上,卫鞅没费力气撞到了白雪说的那家客栈。
一条小街,五六家店铺两三家作坊,都是低矮的青砖房。这家客栈也是青砖房屋,却比其他店铺高出一大截。廊下高悬两只斗大的白丝风灯,“渭风”两字远远可见。卫鞅牵马来到门前。灯笼下的黑衣侍者向他一瞄,脸上露出惊喜笑容,抱拳一拱手,伸手接过马缰;又伸手示意卫鞅自己进去,他要牵马从边门进后院的马厩。一通比画,一句话也没有,意思却丝毫无差。卫鞅微微一笑,知道此人是个哑巴,将马缰交到他手,自己进了院内。
主人不知如何知道消息,已经笑着匆匆迎来,是那种说不准年龄的中年男子,须发黑中间白,举止谈吐皆刚健清朗。“我名侯嬴。先生可是卫鞅?”主人话音落点,卫鞅拱手道:“在下卫鞅。多有叨扰了。”侯嬴稍稍打量了一眼,拱手笑道:“一见先生,方知白姑娘慧眼不虚也。请进。”
屋内一阵寒暄,一侍者门外道:“先生,酒菜齐备了。”
“拿进来。”侯嬴拉起了布帘。
两名侍者托盘提篮而入,将酒菜摆上长大木案,简单实惠,一派秦地习俗。中间一个大陶盆,盛着一整只热气蒸腾汤汁鲜亮的炖肥羊。旁边四大碗素菜,分别是绿葵、藿菜、鲜韭及一盘无名野菜。另有两只小铜碗,盛着红亮的米醋和黄亮的卵蒜泥。边上一个大木盘,是一摞热腾腾的白面饼。酒器是不小的陶碗。
侯嬴笑道:“秦人无华,大盆大碗,鞅兄莫嫌粗简。”
卫鞅大感欣慰,仿佛嗅到了山中修学的粗犷简朴生活。和老师一起种菜,务葵割韭摘藿挑蒜,至今记忆犹新。看到面前简朴的餐具,鲜绿的青菜,顿感清新,不由慨然道:“秦风真本色,羞杀世间珍馐也!”
“好!看来鞅兄也是秦人种子。来,先干一碗,为兄洗尘。”
卫鞅端起憨朴陶碗:“好!干一碗。”
“力道如何?”
卫鞅轻哈一气啧啧,惊叹:“秦酒如此凛冽,奇!”
“老秦酒之力,胜过赵酒多矣!”
“卫鞅正好烈酒,寻常以赵酒为上品,不想秦国竟有此等好酒!”
“人云‘酒为民性之表’。秦有如此烈酒,可见秦人之凛然风骨也。”
卫鞅一笑:“看侯兄模样,很是喜欢秦国了?”
侯嬴笑指大陶盆道:“鞅兄,来,肥羊炖!将米醋与卵蒜泥调和,蘸食大嚼,味美无比。上手,筷子不济事。”
按照叮嘱,卫鞅如法炮制,两手撕扯开一大块带骨肥肉,吞下热腾腾一口,肥嫩浓香!不禁食欲大振,一阵撕扯,吃得两腮糊满汤汁,额头涔涔冒汗。侯嬴递过一方汗巾,卫鞅擦拭一番,不禁赞叹:“本色本味,痛快!割不正不食,孔夫子遇到此等肥羊炖,怕要气歪了嘴。”见卫鞅毫无做作,侯嬴大感对路,一阵大笑道:“鞅兄看,四盘素菜都是秦人做法。开水中一氽,油盐醋蒜一拌,即是本色本味。这盘野菜,秦人叫苦菜,生在麦田里的野草,是寻常民户的常菜。尝尝?”对葵、韭、藿等常见蔬菜,卫鞅很是熟悉,正在寻思这野菜名目,听见侯嬴指点,即刻夹了一筷入口。但觉一股泥土味儿中,渗出嫩脆清香的野草苦涩,细嚼下咽,舌间犹苦,不禁叹息道:“富家佐餐,可为美味。若做常菜,真是苦涩了。”
侯嬴大是精神,笑道:“鞅兄,喝起!你方才问我是否喜欢上了秦国?实言相告,我的确喜欢秦国。这个国家很穷,但穷得硬正。民风朴实厚重,买货言不二价。不知诗书,不通风华,却极有古风。住在秦国,穷人富人都很坦然。在秦国开店,没有兵士强人勒索敲诈,也不用向官府贿赂。只要你每年缴税,万事皆无!打仗,也不骚扰商家。你说,舒心不!你久在安邑,魏国是个甚味道?喝起!你看,我说话也带了秦音。秦人了不得,只可惜太穷。秦人一句老话,知道不?”
“知——不——道。”卫鞅一字一顿。
侯赢会心大笑,倏忽肃然:“我来告你。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卫鞅一字一字念出。
“着!”侯嬴一拍木案,“就是这句。来,喝起!鞅兄,你说秦国如此穷困,打了几十年仗,还硬硬撑在这儿,凭甚?还就凭老秦人扭成一股劲儿的牛脾气!你说,这样国家,要有了魏国那般财富,了得吗?来,喝起!”
卫鞅跟着侯嬴一次又一次喝起,面色通红冒汗,心中却痛快舒畅,笑道:“侯兄以为,秦国可有不好处?”
侯嬴拍拍头思忖道:“真想不出来。还是一个字,穷,太穷。”
“还有两个字,缺人。”
侯嬴对卫鞅的诙谐大感快活,连拍大腿道:“着!就三个字,穷!缺人!我如何连这大事都忘记了?不缺人才,发求贤令作甚!”
“求贤令发出,来了多少士子?”
“听说一百多,我这客栈还住过二三十个。前日,国府辟了一座招贤馆,都搬过去了。我看,这些人做派不行。住在我这儿,天天嚷着要魏国菜齐国菜,私下骂秦国太穷,连个饮酒歌舞处也没有。搬到招贤馆的,只有十几个,其余都跑了。来,喝起!鞅兄,别小看这个穷字,穷土不扎根。能在这天一黑便满城黑的栎阳住下来,谈何容易!”
浓烈悠长的秦酒,伴着侃侃夜话,卫鞅到栎阳的第一夜深深醉倒了。他看见了老师,看见了白雪,看见了公子卬,看见了庞涓,看见了渭水两岸漫天的白尘白雾,看见了生草不生粮的荒凉碱滩,看见了遍地涌动的赤身裸体的农夫……
三、秦孝公奇策试真才
景监起来得很早。城头五更刁斗打完,他已在朦胧曙光中练剑了。
久在军中作战,不可能有睡懒觉的恶习。目下虽说做了内史,景监依旧勤奋谨慎。梳洗练剑之后,他坐在小书房看一卷简册,时而用刻字小刀划个记号。这是近来进入秦国的列国士子名册,要对每个人的基本面目有个大约了解,以备国君随时问及。求贤令发布之后,一直是他在具体管这件事。
按照秦国传统,人事安置由上大夫甘龙管辖。这次大规模求贤,在秦国史无前例。孝公派景监做甘龙副手,专管求贤事务。甘龙对向列国求贤,本来就很冷漠,让景监介入人事,更是心有不悦。有几次,景监登门商议招贤馆选址和来秦士子俸金事宜,都被甘龙一句“内史少年英锐,相机而断”顶回。景监碰了几次软钉子,却从来不对国君奏报,只兢兢业业地化解一个又一个难题,总算没有使求贤大计半途而废。
在他谨慎周到的操持下,陆续来秦的二百多名山东士子,总算留下来了一百余人。其余一小半,都因忍受不了秦国的种种不堪,回头走了。剩下这些人也算不得稳定,这一点最使景监头疼。积贫积弱,有士子入秦,已经是破天荒了。来了又走,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只有尽心尽力地留几个算几个了。
景监连看两遍简册,也没有发现他心中的那个名字。真奇怪,百里老人捎来书简,分明说此人已经入秦,为何还没有到?一想到在安邑“洞香春”对弈的白衣士子,景监就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冲动敬慕。此人若能入秦,定可大有作为。可是,他为何不见?莫非也是来了又走了?心念及此,景监顿时感到空落落的。想想还是先做眼下的事,可遇不可求的事,想也没用。他起身离座,收拾好简册,准备到招贤馆等候秦孝公。今日,国君要到招贤馆看望入秦士子,还要宣布对士子们任用的办法,是最要紧的日子了。
秦国招贤馆,坐落在南门内城墙边一条小街上。
这里原是一座旧兵器库。实在没有现成的庭院房屋。景监找栎阳令子岸和卫尉车英商议,将旧兵器般出,腾出了这座带有庭院的府库,经过紧急修葺,尚算过得去。大门前,临时赶起来一座石阙,门额正中是老石工白驼刻的四个大字:正国求贤。庭院内是围成方框的四排青砖大房,分割成一百多间小屋,入秦士子人各一间。景监亲自督办招贤馆士子饮食,保得入秦士子们每日三餐皆有些许肉食和白面烤饼。在当时的栎阳,这已经是超豪华生活了。
景监来到招贤馆,正是太阳初升的卯时。
吏员们已经在庭院中摆布好了露天场子。院中铺了两百张芦席,每席一张木几。正前方中央位置,摆了两张较长的大木案,虚位以待。卯时首刻,招贤馆掌事撞响了那口古钟。三响之后,士子们陆陆续续走出小屋,到芦席前就座。
这时,一个白衣士子从偏门走进,坐到了最后排中间,头上缠了一条宽宽的白布巾,显得面目不清。他便是卫鞅。昨晚虽然大醉,但喜爱烈酒的习惯和非同寻常的酒量,使他经受住了来得猛去得快的秦酒的冲击,一觉醒来分外清醒。他不想按照神秘老人的书简先找景监,很想先到招贤馆看看再说。他和景监下过棋,怕他万一认出自己,便包了一块头巾,不声不响地坐在议论纷纷的士子中间,倒真是没有引起谁的注意。
士子们哄哄嗡嗡,不是交谈相互见闻,便是对秦国新君作种种猜测。山东列国对秦国新君传闻颇多,乃至大相径庭。士子们入秦,许多人最感兴趣的,是一睹这位敢在求贤令中数落自己祖先的奇异国君。其中,不乏见了这位奇异君主便要离开秦国者。可是,这位发出求贤令的国君,一个多月来竟始终没有来招贤馆。许多士子熬不住,骂着“求贤不敬贤”一类的话,陆续走了。今日,这位国君终于要露面了,士子们的兴奋是显然的,猜测也是千奇百怪的。
招贤馆掌事高声报号:“秦国国君,秦公到——”
景监前导,秦孝公嬴渠梁从容走到中央案前。一身黑麻布衣,腰间一条宽宽的牛皮板带,头上一顶六寸黑玉冠,脚下一双寻常布靴,面色黝黑却未留胡须,眼睛细长,嘴唇阔厚,中高个头,一副典型的秦人相貌。如果不是在招贤馆,而是在街市山野,谁也不会将他认作七大战国之一的秦国的君主,一定认他是一个寻常布衣而已。
场中士子们一片叹息议论,显然是感到了失望。在大多数士子们的想象中,秦国虽穷,却是剽悍善战的蛮勇之邦。若秦孝公生得膀大腰圆红发碧眼面目狰狞,他们会毫不足怪,甚至会啧啧赞赏。今日一见,如此的平庸无奇,没有一点儿咄咄逼人的英雄气概,如何不令人沮丧?这种失望的议论叹息,谁都感觉得到。奇怪的是,秦孝公没有丝毫的窘迫难堪,镇静自若地站在那里,不笑不嗔,面无表情一般。
景监拱手高声道:“诸位先生,国公亲临招贤馆,向先生们昭明任贤用能之国策,以定诸位去向。”又向秦孝公一拱手,“敢请君上入座。”
秦孝公摆摆手,没有坐入大案,肃然站立,凝重开口:“诸位贤士不避艰险,跋涉入秦,嬴渠梁与秦国臣民深为敬佩,谨向诸位贤士深表谢意。”说完,向场中深深一躬。若在其他大国,士子们一定会感动呼应。但在秦国,他们似乎很自然地忘记了这一点,在穷乡僻壤,他们受到如此礼遇是天经地义的。且这是虚礼,关键是看后面讲些什么。毫无反应的寂静中,秦孝公继续道:“秦国僻处西土,积贫积弱,是以求贤图强。诸位入秦,当是胸中所学未展,平生抱负未达。秦国需要诸位治国图强,诸位也需要秦国一展大才。秦国将成为诸位一展才学的山河大场,诸位也将成为秦国的再造功臣。如此天地机遇,须当诸君与嬴渠梁共同珍惜……”
一位中年士子不耐,霍然站起拱手道:“吾乃齐国稷下士子。秦公莫要虚言,我等做事来也。请即刻确认职掌,各司其职,莫得误了时光。”
如此公然要官,实为不逊之言。士子们虽说心中着急,也感到此人过于桀骜不驯,大为失礼。不知这位国君将如何发作,一时间全场紧张,默然无声。秦孝公却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先生之言有理。依列国惯例,士达则任职。然,秦国与列国素少来往,山东士子对秦国也所知甚少。匆促任职,难展其能。国府对诸位的才能所长,知之不详,亦难以确任职掌。嬴渠梁之意,请各位带国府令牌,遍访秦国三月,而后各出治秦之策。国府视各位策论所长,而后确任职掌。诸位以为如何?”
话音落点,士子们大是新鲜惊奇,哄哄议论声四起。
山东士子们能来秦国,自感已经是纡尊降贵了,内心企及来到秦国能立即做个高官,虽然穷,好赖也是士子正途。不想,这位国君非但不立即任官授爵,还要士子们先到穷乡僻壤跑三个月。招贤求士,岂有此理!终于,方才的稷下红衣士子不耐,拱手高声道:“秦公此言差矣!秦国无士,天下共知。我等犯难历险而来,公却如此烦琐不堪,惜官吝爵,天下有如此待贤之道乎!”辞色锋利,一片赞叹附和。
秦孝公郎声大笑,踱步悠然道:“惜官吝爵,人君大患。滥官滥爵,国之大患。今,秦国欲求治国大才,承诺共享秦国,何惜区区官爵权禄?然,各位谁是大才?谁是中才小才?谁长于治国?谁胜于军旅?谁堪庙堂?谁可县治?岂能混沌间以寥寥数语定之?嬴渠梁对天明心,三月之后,各位若有任职不当者,尽可鸣鼓见我!”一席话慷慨明朗,掷地有声,全场静了下来。
稷下士子红衣大袖一摆,轻蔑笑道:“此等做法闻所未闻。秦国之官,不做也罢!我等去也。”拱手便走。同时有二十多个人站起附和:“君非信人,我等去韩国,助申不害变法。”
“诸位且慢。”秦孝公招手。
士子们回身,眼中重新流露出希望。秦孝公平静地一拱手:“诸位入秦不易,修业成才更不易。景监,发给每位先生五十金,资其前往他国。”又回身对场中士子们道,“列位,三月之后,若有不堪秦国贫弱艰难者,国府赠百金,车马礼送回乡,以使贤士不虚秦国之行。愿留秦者,当共渡艰险,共享富强。”
全场默然肃然中,原先欲走的八九人又回到场中坐下,其余人终于拂袖而去了。座中一个布衣士子站起高声问道:“在下王轼,请问秦公,士子所学不一,公欲以何种学说为治秦根本?”
“入秦士子,各有所学。至于以何家为本,嬴渠梁所学甚浅,尚无定策。然则,有一条可明白告知诸位:秦国求实不求虚,无论何家治秦,必须使秦国富有强大。能使秦国富强者,哪家都行。”
“好!”士子们终于认可了这最结实最无偏见的一条。
午后,士子们又聚在一起纷纷议论,结果又走了三十多个。招贤馆可可的剩下了九十九名士子。景监一边不断地发出返金,一边感慨地连连叹息。这些金钱,是国君硬从宫室府库挤出来的,不送这些人,还可增加一点访秦士子的衣食零用,发给这些离秦士子,等于白扔了四五百金。对于步履维艰的秦国,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打理完这些事,又和留下的士子们盘桓半日,景监回府中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次日清晨卯时,卫鞅来到了招贤馆。
昨夜他造访了景监,两人痛饮叙谈。景监分外感奋,要立即引荐卫鞅与国君对策。卫鞅坦诚申明,秦公试才之策千古罕见,是为政大道;他将身体力行踏勘秦地,在此之前不欲面见秦公。景监反复问,他能如何帮卫鞅。卫鞅都辞谢了,只说几个月后回到栎阳对策时,也许会要景监助力。景监慨然承诺,两人夜阑方散。目下,卫鞅一身布衣走进招贤馆,士子们还在各自屋舍里收拾衣物零碎,有人站在院中三五成群商议着该到何处去。吵吵嚷嚷,莫衷一是。发放钱物的书吏案前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开始。
向院中扫了一眼,卫鞅径直走到书吏案前,递过刻名木牌。书吏恭敬热情地笑道:“先生稍等。”翻开花名简册浏览,却没有找到卫鞅名字。正在诧异间,景监来到案前吩咐:“这位先生昨夜刚到,尚未住进招贤馆。办理。”书吏点头答应,给卫鞅发放了一应物事。那是四样东西:一张手掌大的通行令牌,装在一只皮袋里的一千枚秦国铁钱,一双结实的皮靴,一支骑士用短剑。卫鞅久有孤身游历经验,利落地收拾好东西,当场换上皮靴,径自走出了招贤馆。
四、山河里篝火 卫鞅对弱秦民生刻骨铭心
卫鞅没有骑马,徒步跋涉。
马虽可以代步,但在穷困的山乡,一则快不了多少,二则草料负担难以解决。布衣徒步对他来说,本来就不是新鲜事。踏勘的又是一个准备长期扎根的国家,多有感奋,丝毫没有苦不堪言的沮丧心绪。他没有在招贤馆士子中寻觅同伴,选择了孤身之旅。在他看来,深刻的思虑是孤独的审视所生发的,大行赖独断,不赖众议。深访山野,纷纭众议只会关注行止,无助于明澈思虑。
卫鞅首先向西。他相信,秦国的封闭,秦国的孤立,秦国的穷困,秦国屡败于东方而没有灭亡的原因,应该都可以在西部找到踪迹。卫鞅想真切地体察秦国西部老根,看看能否找到别人熟视无睹的东西。依旧边走边问,风餐露宿。整整十天,才走过了秦国旧都雍城,走到了数百年前秦部族被封为“附庸”的一片山间盆地。再向西走三五十里,是两山夹峙的陈仓险道,也就是当年秦穆公与戎狄战事的咽喉要塞。
走到陈仓口山巅的时候,正是夕阳将落的时分。
茫茫群山的沟沟壑壑,被染成了一片金色。沟中可见民居点点,炊烟袅袅,山岭石面裸露,一条小河从沟中流过,两岸乱石滩依稀可见。正是夏日,山野沟壑却难看到几株绿树,眼中不是青白山石,便是莽苍黄土。山沟中时有哞哞牛叫声回荡,倍显空旷寂凉。岭上遥望,卫鞅不由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走遍列国,这是他所见到的最为荒凉贫瘠的地方。这里是老秦人最早的根基之一,肯定还不是最穷困的地方。秦国还有更多的穷山恶水,更多的不毛之地。腹心地带的渭水平川,他已经大体看过了。如果说,关中是一种富庶土地的贫瘠,那么这里已经是真正的穷困了。可是,还有比这里更为穷困的地方。秦国土地,可真是满目荒凉的穷极之邦啊!这样的国家,要变成满山苍翠、遍野良田、遍地牛羊、民富国强的强盛大邦,几乎是痴人说梦。没有翻天覆地的大志向、大动作,休谈秦国富强也。
暮色降临,卫鞅在寻觅入村路径时,不小心滚落山沟。
滚到沟底,幸未重伤。站起细看,才发现这是一个很小的村落。山顶还有晚霞,沟中已经暮霭沉沉了。可是,村中没有一星灯光,只黑乎乎一片石屋。走到一座稍微整洁的小院落前,粗大的柴门半掩着,黄泥糊成的门额上挂着一个破旧的木牌,隐隐可见“里正”两个大字。卫鞅敲敲柴门,拱手高声问:“有人吗?里正在家吗?”话音未落,一只大黑狗凶猛地扑出来汪汪吼叫。
“黑子,住了。”黑屋里传出一声苍老呵斥,黑狗立即钉在门边伸出长舌呼呼喘息。黑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边走边咳边嘶声问:“谁?”卫鞅拱手笑道:“里正老伯,我是游学士子。迷了路,投宿一晚可行?”老人拉开柴门,上下打量着卫鞅:“黑灯瞎火,你能进沟?”卫鞅笑道:“老伯,找不见路,不小心滚下沟来了。”老人点头道:“你能找见路,山河里还能撑到今日?手脚都有血口子。来,先进来。黑子,卧去。”
卫鞅走进了院子。大黑狗悄悄卧在了黑屋门口。老人高声道:“婆子,出来见客。碎小子,叫人笼火迎客。”黑屋里连应两声,先钻出来一个光屁股男孩向卫鞅躬了躬腰,说声“远客好!”便蹦出门了。后边又跟出一个身着黑布短衣裤的女人,一躬笑道:“客好?”卫鞅拱手笑答:“主家好。”女人道:“同好同好。客坐。碎女子,茶。”
最粗朴的山野应酬,也是礼数不缺,看来老里正见过些许世面。卫鞅拱手道:“多谢里正关照。”老人给卫鞅推过一个木墩:“来,坐。”卫鞅坐了下来。老人道:“何国人氏?”卫鞅道:“陈国,太远了。”老人点头:“还好。陈国跟老秦没开过仗,没人骂。”
这时,一个壮实黝黑的女孩子光着脚丫,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说不清颜色的短衫裤,捧来一个硕大陶壶和瓦盆。将瓦盆放在卫鞅脚前,大陶壶噗噜噜倒满瓦盆,女孩低声道:“凉茶。客喝。”卫鞅确实渴极,端起瓦盆,顿觉一种浓浓土腥夹着干树叶味扑鼻而来,咕咚咚牛饮而尽,衣袖沾沾嘴巴笑道:“多谢。”老人嘿嘿笑道:“碎女子治凉茶,谁都爱。今黑就她陪你。”卫鞅一下没听清,以为老人夸赞女儿,连忙道:“多谢村正,小女勤劳聪敏,定能嫁个好人家。”老人高兴笑道:“碎女子,客夸你哩。”女孩一脸木然道:“听着了。客也好哩。”老人笑道:“同好同好,碎女子福气。”
“火笼好了!”门外传来男孩叫声。
老人起身:“走,老秦人有客必迎。婆子女子,都走。”
山脚下打麦场燃起了一堆篝火,火上吊烤着一只野羊。
山村孩童们兴奋地跳着蹿着,从山坡上搬来枯树枝丢进火里。篝火熊熊燃烧,将半个村子都照亮了。偏僻的穷山沟一旦有客,就是全村大喜之日。无论冬夏,山民们都会燃起篝火,举行迎客礼。老秦人与戎狄杂居数百年,此等古朴习俗多了。卫鞅在东方列国多有游历,从来没有见过主人如此古道热肠。他很感动,也很高兴。能见到全村人,对他是最有价值的。
七月伏暑,山沟河谷丝毫不显炎热。村人们在火堆旁边围成了一个大圈子,每人面前都摆着一个粗陶碗,男女相杂坐着。卫鞅坐在老里正和一个白发老人中间,算作迎客礼的尊位。老里正黑胖胖的女儿,高兴地坐在了卫鞅身边。时当月半,天中一轮明月,地上一堆篝火。恍惚间,卫鞅仿佛回到了远古祖先的岁月。
“上苦酒——”卫鞅身旁的白发老人嘶哑发令。老人是“族老”,在族中最有权威,即或官府委任的里正,在族中大事上也听他的。
听得号令,一个瘸腿光膀子的中年男人,提着一个陶罐向每人面前的陶碗里倒满红红的汁液。一步一闪,一闪一点,便是一碗,极有节奏,煞是利落。村人们一片赞叹。顷刻之间,男女老少面前的粗黑陶碗都满了。老里正举起陶碗向卫鞅一晃,又转对村人,嘶声道:“贵客远来,苦酒,干——”先自咕咚咚喝下。
卫鞅不知苦酒为何酒,但对饮酒有着本能的喜好,从来是客随主便。见里正饮下,卫鞅举碗高声道:“多谢族老里正!多谢父老兄弟!”一气饮尽。刚一入口,酸呛刺鼻直冲头顶,若非他定力极好,真可能要吐了出来。村人们却是啧啧擦嘴,交口赞叹着:“好苦酒!”“够酸!”“村中最后一坛了,藏了八年,能不好!”
族老笑问:“远客,本族苦酒如何?”
卫鞅笑道:“提神!很酸很呛。很像醋。”
村人一齐哈哈大笑。族老正色道:“醋,酒母生,五谷化,不是正酒。醋,老秦人叫作苦酒。远客不知?”
卫鞅恍然大悟,拱手笑道:“多谢教诲。”
老里正笑道:“人家魏国,做苦酒用五谷。老秦穷,收些烂掉的山果汁水,藏在山窖里,两三年后便成苦酒。这几年天旱,山果没得长,苦酒没得做了。这是最后一坛,八年了,舍不得哩!”
卫鞅听得酸楚,拱手道:“素不相识,受此大恩,惭愧。”
族老哈哈大笑:“远客入老秦,便是一家人!”
蓦然,卫鞅在火光下看见族老半裸的胳膊上有一块很大的伤疤,再听老人谈吐不凡,恭敬问道:“敢问老伯,从过军?”
族老悠然笑道:“老秦男丁,谁没当过兵?你问他们。”
倒酒瘸子高声道:“族老当过千夫长,斩首六十二,本事大哩!”
卫鞅肃然起敬:“族老,千夫长几是将军了,为何解甲归田?”
瘸子喊道:“丢了一条腿,打不了仗了,还有啥!”
卫鞅低头一看,族老坐在石头上盘着的分明只有一条腿,破旧的布裤有个大洞,鲜红的大腿根在火光下忽隐忽现。卫鞅心如潮涌,颤声问:“官府没有封赏?”里正粗重叹息一声,冷冷一笑:“封赏?连从军时自己的马和盔甲都没拿回来。光身子一人被抬回来,没婆子,没儿子,老可怜去了!”话音未落,一个老妇人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我的儿呀,你回来也——”
瘸子尖声喊道:“老婶子,哭个啥,挺住!给你客说,我山河里百十口人,五十来个男人当兵打过仗,活着的都是半截人,你看!”瘸子猛然拉开自己裤子,两腿上赫然十几个黑洞,“这是中了埋伏,挨箭射的!再看他们。”
男子们默默脱去破旧的衣衫,火光照耀下,黝黑粗糙的身体上各种肉红色的伤疤闪着奇异的惊心动魄的亮光。人们莫不掩面哭泣,唏嘘不止。
族老高声呵斥:“都抬起头来!哭个甚?这是迎客吗?”
村人们中止了哭声,一片抽抽嗒嗒,拭泪抬头。
卫鞅热泪盈眶,哑声问道:“斩首立功,不能任官,爵位也不给?”
族老叹息道:“好远客哩!普天之下,爵位都是世族的。我等贱民,纵然斩首立功,最高做个千夫长,也还是没有爵位。到头来,只配回家耕田卖苦。能在回来时领上千把个铁钱,用泥土糊间房子,已经托天之福了,还想爵位?客从外邦来,天下可有一国给贱民爵位?”
卫鞅默默摇头,无言以对。
里正道:“说这些作甚?客又不懂。老哥,上肉如何?”
族老点点头,高声喊:“咥肉——”
瘸子高兴得跳起来,蹦到篝火前,拿出一把短剑,极其利落地将烤野羊割成许多大小一样的肉块。两个赤脚男孩子飞跑着,专门往每人面前送肉。唯有卫鞅面前,是一块肥大羊腿。肉块分定,一位一直默默无言的红衣老人站起,从腰间抽出一支木剑,肃然指划一圈,高声念诵起来:“七月流火,天赐我肉。人各均等,合族兴盛!咥肉——”人们欢笑一片,各自抓起面前的肉块。
里正和族老向卫鞅一拱手:“客请。咥!”
卫鞅拱手道:“多谢。咥!”在欢笑声中和农人们一起啃起了烤羊肉。卫鞅撕下一半羊腿,递给身旁里正女儿:“给你。我咥不了。”女儿粲然一笑,拿过来放在手边。
瘸子尖声喊道:“来,山唱——”
山民们奏起了简朴粗大的九弦秦筝,有人用木棒敲打着陶瓮,有人用手掌拍打着瓦缶,更多人可劲拍着大腿敲打着陶碗,一齐吼唱了起来:
七月流火过我山陵
女子耕织男儿作兵
有功无赏有田无耕
有荒无救有年无成
悠悠上天忘我苍生
秦筝悲怆,歌声激越,在夏夜的山风里,飘得很远很远。
歌声响起时,卫鞅已经泪如泉涌了。他熟悉几乎所有的雅乐与各国民谣唱法,可从来没有听过如此刺疼人心的秦风歌谣。他不愿意去和唱这样的歌儿,即或他可以唱得更好。山民们那种近于麻木的苦难宣泄,已经完全将他淹没了。
回到老里正家,已经三更将尽。
老里正家,是两开间的砖泥屋,显然无处留客。卫鞅对风餐露宿有过锤炼,坚持要睡在院子里。老里正夫妇无论如何不答应,硬是要他睡在靠近窗户的墙下。老里正说,那是专门留宿贵客的,冬暖夏凉哩。山民朴实憨厚,丝毫不以客人见外,如果拒绝,分明是大不敬的。想来想去找不到托词,卫鞅只好在窗下和衣而卧,连日奔波疲劳,一时呼呼睡去了。
酣睡之中,一种奇异的感觉使卫鞅霍然坐起。揉揉眼睛,定神一看,里正女儿正赤身裸体趴在自己腿上蠕动着,丰满肉体在暗夜中发出幽幽白光。卫鞅惊出一身冷汗,双手推开光滑的肉体低声道:“小妹妹,不能这样。”少女扑哧一笑:“怕甚?大(爹)让陪你。你不要我,没脸见人哩。”卫鞅想想道:“我要小解,跟我到外边院子里可好?”少女笑道:“想尿,走。”说着光身子披了件衣服,拉起卫鞅到了院中。
残月西沉,院中一片朦胧月色。卫鞅道:“小妹,来片席子陪我说话,可好?”少女高兴道:“好哩,客想咋就咋。”拉来一片破席,让卫鞅坐下,自己偎在旁边。卫鞅脱下长衫亲切道:“小妹,穿上这件衣服说话,冷。”少女笑笑,穿上长衫包住了自己,又趴在卫鞅腿上。
“小妹妹,多大了?”
“十三。客多大?”
“老哩,三十六。小妹有婆家吗?”卫鞅有意夸大了自己年岁。
“没。村里没后生,只有老半截人。”
“小妹妹,陪过别的客人吗?”
“没。娘说,我还没破身哩。”
卫鞅长长叹息一声:“小妹妹,想找个好后生吗?”
“想。”少女明亮的眼睛涌出了泪水。
卫鞅含泪笑道:“小妹妹,叫我一声大哥,大哥帮你。”
“大哥——”少女抱住了卫鞅,一声哽咽。
卫鞅不断找各种话题,终于和这个十三岁的山女说到了天亮。
清晨,老里正夫妇高兴地给卫鞅做了最好吃的野菜疙瘩,连连说碎女子没有陪好客。卫鞅百感交集,吃完野菜疙瘩站起来肃然拱手道:“老伯,我乃四海游学士子,要钱没用。我给你留下九百铁钱,再盖间房子。老伯万勿推托。”说着拿出钱袋捧到老里正面前。
“啥?这叫啥事?不成!”
老里正一听,面红耳赤,高声回绝,显然感到受了重大欺侮。卫鞅无奈,只好收起钱袋道:“老伯,村里没有年轻后生,我想将小妹妹认作义妹,带她到栎阳,在一个朋友处做份生计,不知老伯意下如何?”老里正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喊道:“碎女子,过来!昨晚没陪客?”少女垂头低声道:“陪了。”里正道:“睡了没?”少女擦着眼泪摇摇头。老里正大是摇头:“不中用的东西!婆子你说。”老妇人擦着眼泪道:“客是好人,碎女子跟他去也好。”老村正挥挥手道:“去去去,留下也见不得人哩!”老妇人擦泪道:“碎女子,快给客磕头,叫大哥。快!”少女憨笑道:“娘,昨晚叫过了。”却又跪倒在卫鞅面前叩头。卫鞅连忙扶起道:“小妹妹,不用了,跟大哥走。”老里正挥手道:“乡邻还没起哩,快走快走。”老妇人道:“走。我送客,送碎女子。”
卫鞅向老里正深深一躬:“老伯,村人始终无人问我姓名。在下实言相告:我叫卫鞅,前往栎阳修学。如果你想小妹了,到栎阳渭风客栈找我。”
“记下了,走哩。”老里正抹抹眼泪,背过身去了。
太阳还没有爬上山巅,山沟里尚是黑蒙蒙一片。卫鞅牵着山女的手,走出了沟口。老妇人在身后遥遥招手。
“大哥,我还没出过沟哩。”
“跟大哥走,长大了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