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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秦国求贤令

一、车英出奇策 洮水峡谷大血战

终于,景监有了紧急密报——两月内六国不会攻秦。

秦孝公打马出城,沿着栎水北岸向西飞驰了三十余里。太阳偏西时分,秦孝公走马回城。回到国府门前,他正准备下马,却听到一阵隆隆之声从身后急骤而来。一回头,一队战车轰隆隆驶来,驾车者全是少年兵士。秦孝公感到诧异。为首战车上一个年轻将军向后一举手,十余辆战车辚辚隆隆停了下来。小将军利落跳下战车,到中间一辆俯身察看,又敲又打,一时忙乱。秦孝公少年从军,对战车颇为熟悉,走到战车前问:“病车?”小将没有抬头:“车声不对,还没找出车病。”秦孝公道:“我来试试。”小将抬头,见一个身穿软甲外罩斗篷稳健厚重的将军站在面前,连忙拱手让开。

秦孝公熟练跨上战车,驾车向前疾驰一段折回,跳下战车道:“车轴磨损过甚,行将断裂,要换新轴。”小将神色钦佩高声道:“是!末将立即更换新轴!”秦孝公问:“这些老旧战车,驾出来何用?”小将肃然正色道:“禀报将军,秦国兵少力弱,末将想让未上过战场的新卒学会战车格杀。万一危机,老旧战车也可派上战场!”秦孝公大感欣慰,笑道:“有此预想,堪称为将之才。你,铁鹰剑士?”秦孝公指着小将胸前的铁质黑鹰大为惊讶。黑鹰徽记,是秦军剑术竞技中最优秀者的特殊标记,极难得到。

小将挺身拱手:“末将十八岁,两年前全军大演,得为铁鹰剑士!”

秦孝公再次惊讶:“十六岁?比我还早?名字?”

“末将子车英,军中唤我车英。”

秦孝公心中一动:“子车?子车氏?你与穆公时子车氏三雄有渊源?”

小将低声道:“将军,穆公子车氏,正是末将先祖。”

刹那之间,秦孝公惊喜过望。子车氏三雄,是秦穆公时三位名将贤臣。穆公将死时昏昧不明,下令这三位同胞英雄殉葬,老秦人深感哀伤,伤逝歌谣传遍了田野山村,又传到东方各国。三贤殉葬,子车氏一族离秦,秦国也就此衰落了。这是秦国的一段漫漫长夜,也是老秦人耳熟能详的故事。作为国君,秦孝公常常会在书房里低哼着那首深沉忧伤的歌谣,通彻心脾地反省思索,提醒自己不要重蹈先祖覆辙。今日,不期遇见子车氏后裔,胸中顿时奔涌出一股热流,上前抓住小将的双手问:“车英,可会唱那首《黄鸟》?”

少年将军含泪点头。

“心祭先贤,一起唱。”

“将军,国府门前,能唱《黄鸟》?”

秦孝公高声道:“车英,我就是国君嬴渠梁!唱……”

“君上!”车英双泪奔流,扑身跪倒,哽咽不止。这首《黄鸟》寄托着老秦人对英雄的深深思念,也隐含着对秦穆公的重重谴责。今日国君要唱《黄鸟》,这是一种何等惊心动魄的预兆!年少睿智的将军,如何能对自己家族的苦难无动于衷?秦孝公扶起车英,对少年兵卒们挥手道:“来,我等唱起《黄鸟》,追念先贤,惕厉自省!”

秦孝公挽起车英,少年兵卒们踏着秦人送葬时的沉重步伐呼应着,唱起了低沉忧伤的《黄鸟》。

……

秦孝公兴奋地拉着车英回到政事堂书房,此时已经黄昏时分了。

吩咐黑伯安置酒肉,秦孝公与车英饮酒叙谈起来。黑伯看到国君从未有过的笑脸,高兴得脚步特别轻快。车英含泪叙述了子车氏部族两千余口出走陇西的坎坷曲折。秦孝公听得唏嘘涕泪。想到子车氏一门的根基仍然在陇西,不禁忧心如焚,陇西大战将起,子车氏一门岂非有灭族之危?他满面忧急问道:“车英,你对西陲情势清楚吗?”车英点头道:“大体晓得。”秦孝公问:“族长晓得吗?”车英摇头:“我军必能战胜,君上无须多虑。”

秦孝公叹息一声,将秦国目下面临的危境和陇西的左右为难,一一说给了这位睿智英俊的年轻人,最后正色道:“车英,你带我一道手令,迅疾赶往陇西。左庶长嬴虔给你三千铁骑,将子车氏全族,最快地秘密转移到陈仓。子车氏不能覆没!”车英沉吟未答,有顷抬头道:“君上,大军秘密开进陇西,本为对叛乱出其不意痛击。若以大队人马迁移族人,必使叛乱部族警觉。车英以为,当以国难为重,平乱为先。”

秦孝公不禁感慨中来——仅此寥寥数语,顿显出子车氏大义本色。他为面前这个尚未加冠的少年有如此冷静胆识,感到由衷的赞叹欣慰,点头沉吟道:“车英,说得好。然则,秦国不能坐视子车氏再遭大难。”

“君上,末将一策,可诱使叛乱早发。”车英岔开话题。

“好。快说!我正犯难。”秦孝公大为兴奋。

“君上派一干员,假扮魏国使臣,约定将叛乱发兵之日期提前。届时,我五万铁骑埋伏于东进必经之要道峡谷,一鼓聚歼之!”

“啪”的一声大响,秦孝公拍案而起:“好!奇思妙想!”他禁不住大笑一阵,声震屋宇,有顷回头道:“车英,今日不期遇你,上天之意也。我看,就派你去做这件大事!”

车英起身肃然拱手:“末将决然不辱使命!”

秦孝公慨然道:“自今日起,你就是左庶长嬴虔前军主将!”

“谨遵君命!”车英英姿勃发,却无丝毫浮躁。

“车英,你还得跟我去见见太后,他老人家不知该有多高兴。”

“君上,国家生死存亡之际,我欲星夜奔赴陇西。战场归来,车英当对君上太后报捷!”车英两眼闪着莹莹泪光。

“你欲今夜西行?”秦孝公惊讶了。

“君上,既已定策,兵贵神速。车英早到一日,便添胜算一分。”

秦孝公感慨万千,拍拍车英肩膀道:“好将军也!这样,即刻准备。黑伯,传谕栎阳令子岸,即刻调铁骑五十,到国府门前等候。”

答应一声,黑伯疾步走出政事堂。

午夜时分,车英携秦孝公手令并一应假扮魏使护卫的铁甲骑士,出了栎阳城西门,狂风骤雨般向西卷去。

五月初,晴空艳阳。戎狄部族八万骑兵,山呼海啸般向东开进。

魏王特使已经说明:秦国军兵全部集中东部,栎阳以西没有驻扎防守。戎狄骑兵连前方的游骑斥候都没有派出,八万大军长驱直入,经洮水上游达坂山,向东数百里进入六盘山。两片连绵大山中,有一条大峡谷,洮水从峡谷中流过,两岸是马匹行人千百年踏出的山道。这是西部戎狄通往中原的必经之路,时人称为“狄道”。南北流向的洮水,进入峡谷后骤然变窄,可着峡谷西边的大山满流而下,河道东边有两丈多宽的碎石山坡连接大山。所谓狄道,正是这宽缓的斜坡上踏出的一条车马道。狄道虽在峡谷之中,但有水有草有遮盖,十分便利行人歇息。东来西往的商旅行人,尽视狄道为福道,谁也没有想到这里会成为最险要的兵家要塞。

秦军统帅嬴虔,早早就盯上了这条峡谷。这里本来就是早秦部族的根基之地,只因为戎狄已成秦国臣民,更远的胡人则主要在阴山漠北游牧,秦国西部长期没有战事,这里的要塞意义已经被人们忽视了。这次截击戎狄,嬴虔自然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狄道峡谷。嬴虔下了狠心,要将戎狄骑兵一个不留地全部铲除!他对各部发出最严厉的命令:谁敢放走一个戎狄骑兵,用自己的头颅来换!

戎狄骑兵进入洮河峡谷,依旧赤膊挥刀呼啸向前。几近二十里长的峡谷装完了八万骑兵时,两岸密林中战鼓骤起,牛角号凄厉长鸣,滚木礌石夹着箭雨隆隆飞下,东岸山坡的黑色铁骑排山倒海般压顶杀来。戎狄骑兵猝不及防,潮水般回旋倒涌,无奈马前身后都是铁骑汹涌,迎头截杀。西边是波涛滚滚的洮河,退无可退,逃无可逃。东岸的秦军主力以五千骑为一个轮次,一波又一波地发动强力冲锋,轮番向峡谷中冲杀。

戎狄骑兵自古有名,素来令中原诸侯大感头疼。无奈碰上数百年的克星,顿时威风大减。此次叛乱,他们对魏国秘使的“秦弱”评价深信不疑,举兵东进,志在必得,实在没有想到,老秦竟然还有如此悍勇的一支骑兵。当隆隆战鼓雷鸣般响起时,当老秦人激越高亢的喊杀声震耳欲聋时,当黑压压的骑兵群从高山密林中压顶而来时,戎狄骑兵们顿时陷入慌乱之中。老单于和一群头领们无所措手足,不知道该下令向哪个方向冲锋。很快,他们感到了绝望。秦国铁骑威猛绝伦的冲杀,显然是要痛下杀手将他们斩草除根。否则,如何连“围师必阙”的用兵典训都全然不顾了?

眼见必死,戎狄骑兵在各族头领率领下死命拼杀。从午时杀到黄昏,峡谷中被击杀者尸骨累累,南北两谷口的尸体已经封住了山道。紧靠西山的滚滚洮河,被鲜血染成了红河。随着暮色降临,秦军骑士方阵变成了散骑冲杀,火把漫山遍野,战鼓震天动地。不管戎狄骑兵叫喊什么,秦军只是轮番冲杀,眼看是不许一个人活在眼前。尸横遍野,鲜血汩汩。太阳落山以后,戎狄骑兵只剩下不到两万残兵。他们的斗志被彻底击垮,一齐下马,丢下战刀,涌到河边一齐跪倒在地,哇哇啦啦地嘶声哭喊。

黑色铁骑围拢了,带血的战刀丛林般悬在他们的头顶。

满身鲜血的车英颤抖了:“左庶长……放了,他们。”

黑色大纛旗下,左庶长嬴虔的左臂汩汩流血,右手提着第三把带血长剑,面色狞厉大喊:“他们都是狼!狼!砍下每人右臂左脚,爬回去!”

火把下,黑色铁骑列成一条长长的甬道。万余戎狄骑士徒步缓缓进入铁骑甬道。每过一个,一道闪亮的剑光,一声凄厉的嘶吼。当月亮爬上山头时,洮河峡谷外的山原上到处蠕动着断臂残肢的血人,到处弥漫着绝望痛苦的嘶吼,连虎狼野兽都远远躲开了这道恐怖的峡谷。

二、春雪拜隐士 秦孝公茅塞大开

灭顶之灾慢慢挺了过来,秦孝公稍稍松了一口气。

一连串的事情都发生在几个月之间。公子卬做了魏国丞相,对“薛国大商猗垣”大开方便之门,非但特许他将购买自洛阳王室的老旧兵器,经函谷关运入秦国高价牟利;且将魏国囤积的过时兵器和战车,也全数卖给了猗垣,特许自由处置;只有铸铁和生盐两项,遭到了上将军庞涓的强烈反对,只有作罢。当洛阳安邑的老旧兵器运送过境后一个月,猗垣再次回到了安邑,向公子卬奉上了一批价值连城的珠宝。公子卬十分满意,又从丞相府拨出两万金交给猗垣,委托他从阴山草原给魏国购买两万匹良马。

进入秋季后,韩、赵、楚、燕都莫名其妙地发生了大小不同的内乱,一时无暇过问六国分秦。这时,从阴山购买良马的猗垣,赶着马群从秦国经过,给秦国一次留下了五千匹雄骏的战马。两个月之内,左庶长嬴虔从“猗垣”手中买得的战马达两万匹之多。栎阳城大大忙碌了一阵,到冬日第一场大雪来临的时候,才稍稍平静下来。

假冒薛国大商的景监,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秘密回到了栎阳。秦孝公和左庶长嬴虔,隆重设宴为景监接风。席间,三人说到夏天的危机、魏国的腐败、洛阳王室的衰颓,都不胜感慨。秦孝公三次向嬴虔和景监敬酒,激情褒扬了两人化解秦国灭顶之灾的莫大功劳;又当场任景监为内史。这是个亦文亦武的职位,执掌都城栎阳的防卫民治,是中等级别的重职。

政事堂君臣散去,已经三更天了,大雪依旧纷纷扬扬。

秦孝公在廊下看到漫天大雪寒风呼啸,心中一动,回身取下长剑,披上黑色斗篷,大步向国府外走去。黑伯看在眼里,远远跟随在后面踏雪出宫。城中街巷雪陷踝骨。秦孝公踏雪走向城墙,走进瓮城,逐一查看了士卒军帐,才走出瓮城。黑伯注意到君上并没有原路返回,却拐进了一条小巷,君上莫非要去看望老石工白驼?

秦孝公刚刚走进巷口丈许,突然停步,贴身一家门口的石柱后。黑伯远远看见,小巷深处一个黑影飞上墙头,倏忽不见了踪迹。黑伯久经沧海,不急于跟进,守在巷口不动。对六国间人在栎阳的诸般活动,秦孝公警觉性极高。目下此人,绝非栎阳国人。他从隐身处闪出,来到那家墙下,利落爬上屋脊,伏身向院中察看。庭院正房灯火明亮,窗棂白布上映出一个长发长须者正在翻动一本大书;窗下伏着一条黑影,显然正在倾听窗内动静。

突然,窗下黑影蹿起,一口短剑飞向窗内。窗内读书人身形未动,手中一支大笔一摆,传出清脆的铜铁交击声,那支短剑飞出窗外,没入雪地之中。黑衣人一击不中,从院中跃上屋脊要逃。秦孝公没有犹豫,站起身剑鞘平推而出。黑衣人惊呼一声,一个踉跄跌入院内。秦孝公伏身屋顶,想看看主人如何处置。

屋内读书人听见声音,开门而出,背着灯光立于廊下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学派之间,杀人劫书,岂非贻笑天下?屋顶高士,请勿拦阻,让这位去了。”跌坐雪地的黑衣人深深一躬,飞身上墙,倏忽消失于雪夜。

读书人拱手笑道:“雪夜客来,不胜荣幸。敢请贵人光临寒舍一叙。”屋顶秦孝公略一思忖,跳下墙头,落入院中雪地。廊下读书人伸手作礼道:“贵客请入内叙谈。”秦孝公拱手道:“如此多谢。”抖抖雪花进入屋内。

屋内不算宽大,温暖整洁。客人被领进了木墙隔断的内间。明亮灯光下,一间不大的书房。三面竹简木架,四壁俱白,没有任何饰物。中间一张本色木案,一只燃着粗大木炭的红亮燎炉(火盆),设在长大的木案旁。那本大书刚刚合上,从粗黑程度看,显然是一本抄写在羊皮上的书,书皮上三个拳头大的字——鬼谷子。书旁一支两尺余长的大笔,罕见的青铜笔管。若非短剑刺破的窗布透进飕飕寒风,小小书房可真是温暖如春。秦孝公想不到,书房主人竟是一位白发白须白眉高耸的老人,身着白麻布衣,高挑瘦削,明亮幽深的目光渗出一种清奇矍铄的神韵。秦孝公不禁深深一躬:“雪夜唐突,敢请前辈见谅。”老人笑道:“雪夜客来,拥炉聚谈,佳境也。公子请坐。”

“大父,方才有事?”随着声音,一个白衣少女飘然走进书房。

老人笑道:“不速之客造访,这位公子帮忙请走了。”

白衣少女士子一样拱手道:“多谢公子救急。”

秦孝公忙拱手回道:“不敢当。前辈原是无事,我当作盗贼了。”

老人:“公子,这是老夫孙女,玄奇。孙儿见过公子。”

玄奇再度拱手道:“玄奇见过公子。敢问公子高名上姓?”

孝公正欲开口,似觉不妥,又打住了。正在此时,老人爽朗笑道:“不期而遇俊杰,此乃天赐,何须知名?玄奇上茶。”少女道:“公子稍候。”当即在火盆上架起陶罐煮水,同时利落地收拾陶壶陶杯。

孝公恭敬道:“方才,前辈令强敌知难而退,堪称世外高人。后生不期得见前辈,幸甚之至。”

“公子谬奖了。老夫得遇公子,大约天意也。”

“前辈高人,果真相信天道天意?”

“天道玄远,人道直观。天道为本,人道为末。玄直本末,自有关通也。”

“前辈操道家之学?”孝公目光转向羊皮大书。

老人爽朗大笑。这时,火盆陶罐中的茶水已经煮沸,玄奇轻柔快捷地将浓酽茶水斟好两只陶碗,分置两人面前。老人举碗笑道:“雪夜客来,淡茶做酒,拥炉清谈,快哉快哉。”孝公举杯笑答:“雪夜闲走,得遇高人,快哉快哉。”玄奇一边补窗户一边添加木炭、煮茶斟茶,还倾听谈话,不忙不乱。

孝公问道:“前辈夜读《鬼谷子》。后生揣测,不速之客是为《鬼谷子》而来。敢问前辈,可是鬼谷子高足?”

老人点头微笑:“公子对鬼谷子一门有何高见?”

“当今诸子百家,后生只略知皮毛。闻听鬼谷神生深不可测,曾在楚国天门山洞中授徒。他的弟子都很神秘。入世者,后生只听说有庞涓孙膑。对孙膑知之甚少,不敢妄加评论。魏国上将军庞涓,多有不敢称道处。鬼谷子究竟治何学问,后生更是一无所知,尚请前辈指教。”

老人慨然叹道:“鬼谷子,大海汪洋也,难以尽述。即以门人学生论,也是人各一学,且互不相识。其间,难免鱼龙混杂矣!”

“人各一学?”孝公惊讶地看着老人,“世间有这等渊博奇人?”

老人点头微笑:“孔夫子学生,几乎都是一个味道。鬼谷子不同,学生每人皆是一家之精华。世人所知的庞涓、孙膑,是兵家;即将出山的苏秦、张仪,是纵横家。更有法家、阴阳家、道家,许多学生尚不为世人所知。这些学生,都是鬼谷子踏遍天下寻觅的天赋之才。所治何学?先生根据其性情、志趣、意志、天赋确定,且都是单独或同门传授;非同门学问者,从不相通。鬼谷子究竟有多少弟子,大约永远没有人知晓。”

“如此说来,鬼谷子没有自己的学问?”

老人大笑摇头道:“天下确无鬼学一门。然则,鬼谷子改制了每一门学问。鬼谷子的法家,迥然不同于李悝、慎到、申不害。兵家,亦迥然不同于孙武、吴起。何以如此?皆因鬼谷子向每个学生渗透了一种求实求变、特立独行的创新魂魄。每治一学,必出新果。此点,将在最为特异的法家、纵横家中得以光大。这大约就是鬼谷子学问了。”

“鬼谷子,天下第一高人也!”孝公不禁悠然神往。

老人捋着白须悠悠道:“老夫所知,皆因与鬼谷子门渊源极深。然则,老夫又算不得鬼谷子门人。老夫天性疏淡,对入世之学无法修至极致,只有追随先生奔波事务。若是专精治学,岂能知晓无关之事?”

孝公默然沉思,有顷道:“敢问前辈,对方才刺客何以不解到官府治罪,以求根绝后患,却反将他放走?”

“人间万事,官府能管几多?老夫云游四海,动辄告官,多有不便。方才刺客,并非劫财盗物,意在此书也。且又未遂,告官何用?”

“前辈虑事旷达,后生受益匪浅。今日本当请教前辈一件大事,奈何夜色将尽。来日,后生将郑重拜访请教,万望前辈休要推脱。”

老人既不问何事,也不加推辞,点头笑道:“有缘者终当相聚。”

大门外清晰地传来咔嚓咔嚓的踏雪之声。白衣少女玄奇笑道:“大父,又有客人来了。”孝公笑道:“小妹,这是我的朋友。前辈,后生告辞。”走到院中,天色微微发白,大雪依旧纷纷扬扬。

玄奇在身后笑道:“哎,别急,还有剑。”抱着长剑跑到院中递给孝公,灿烂一笑,“还算剑士,起身忘剑。”孝公一笑:“没有剑士戒心,不够格也。”三人在大雪中一片笑声。孝公拱手道:“请勿出门,我自来自去。”拉开院门又回身关好,便听踏雪之声渐渐远去。

玄奇笑问:“大父,这就是人说的不速之客?”

老人沉吟道:“我在安邑曾遇一个奇才,今日又遇一个。半年两遇,非同寻常也。看来,秦国要有事了。”玄奇笑道:“我看,大父要有事了。”一边顽皮地比画着客人的样子,板着脸道,“来日,后生将郑重拜访相求,万望前辈莫要推脱。”老人一时大笑起来。

三天后,大雪稍顿,栎阳城还埋在雪中。

按照景监意思,最好等两天再去拜访那位老人。他已经查清,老人住处名五玄庄。秦孝公很是着急,认为不能拖延。于是,午后时分,孝公、景监一行踏着陷入膝盖的深雪来到那条小巷。到得门前,只见大雪封门,毫无铲雪扫雪的痕迹,秦孝公心中一凉,莫非老人又走了?景监上前,轻轻叩门有顷,粗简的木门吱呀开了半边。

一个少女探出头来,正想问话,却见孝公在后相跟,惊喜之情油然而生,脱口笑道:“呀,忘剑士也,快快请进。”孝公素来庄重,却被玄奇这滑脱出来的俏皮称谓,引得笑了出来:“若那口剑不拿,就成了不拿剑客,我就整日来取剑了。”少女灿烂一笑,侧身开门让进客人,转身向屋内叫道:“大父大父,忘剑公子到了。”大家一齐笑了起来。孝公这才注意到,玄奇背了一口短剑,外穿一件白羊皮长袍,紧身束装,好像要出门远行的样子,心中不禁一紧。

这时,老人正从屋内走出,身背斗笠和一个青布包袱,一身短装粗布衣,显然是要远行了。孝公忙深深一躬:“大雪阻隔,渠梁来迟,不想却扰前辈远足,尚请见谅。”老人爽朗笑道:“故人临门,幸甚之至。云游远行,原无定期。请入内就座。”说话之间,少女玄奇已经进屋打开了苫在家什上的粗布,重新生起木炭火,架起了煮茶的陶罐,不声不响却又热情亲切地关照孝公和景监入座,又到院中安排抬礼盒的黑伯一行到偏厢就座。片刻之间,一切都井然有序起来。老人也卸去行装,换上一件羊皮长袍,悠然坐到案前。

孝公指着景监道:“前辈,他是秦国内史景监。”

景监对老人深深一躬。玄奇正在煮茶,微感诧异笑道:“他是内史,那你是谁?”景监道:“前辈、小妹,他是我秦国新君。”老人丝毫没有感到惊讶,微笑拱手:“贵客临门,茅舍添辉了。”玄奇怔怔地看了孝公一眼,明亮的目光渐渐暗淡下来。孝公笑道:“小妹莫待我以国君,当我是一个朋友可好?”诚恳目光中有着显然的期待。玄奇默然,继之一笑,悄悄退出房中。

孝公向老人再度一躬,庄重谦恭地开口:“前辈,前日雪夜仓促,未及细谈,今日特来拜望,恳请前辈教我。”

“国君来意,我已尽知。秦国之事,老夫自当尽绵薄之力。然则,只能略为相谋,不能身处其事,万勿对老夫寄予厚望。”

“前辈,莫非罪我敬贤不周?”

老人大笑道:“老夫闲散一生,不求闻达于诸侯,更不堪国事之辛劳。我师曾言,散淡终身逍遥命,强为入仕必自毁。另者,老夫从不研习治国之道,对政务国务了无兴味,确无兴邦大才。”

“前辈对世事洞察入微,见识高远,何以笃信虚无缥缈之学?莫非前辈觉我秦国太弱,不堪成就王霸之业?”

老人微微一笑,略顿一顿道:“国君,可知老夫何人?”

孝公一怔:“五玄庄主人。不敢冒昧问及前辈高名上姓。”

刹那之间,老人眼中泪光莹然,不胜感慨道:“国君诚挚相求,老夫不忍相瞒。我乃穆公时百里奚的六世孙……岂能对秦国无动于衷?”

孝公惊喜交集,肃然离席扑地拜倒:“百里前辈,渠梁不肖来迟。”

百里老人扶起孝公,黑发白发交臂而抱。玄奇正走到书房门口,见状默默拭泪,明亮的目光久久注视着孝公。良久,二人分开,都是唏嘘拭泪。景监站起来肃然躬身道:“百里前辈隐士显身,君上得遇大贤,可喜可贺。”

玄奇揉着眼睛一笑:“大父知道忍不住,早想走,没走脱,天意也。”

百里老人悠然一叹:“是也,天意使然。不瞒国君,穆公辞世后,先祖百里奚回楚国隐居修身。先祖临终前预言,百余年后,秦国大兴;嘱后代迁回秦国居住,但不得任官任事。”

孝公惊讶:“这是为何?”

老人道:“先祖虑及,后人以祖上功业身居要职,不能成大事。是以百里氏六世治学,从不入仕,实为先祖遗训。久而久之,亦成家风也。”

孝公沉重叹息:“百里前辈,而今秦国贫弱,国无乾坤大才。渠梁为君,孤掌难鸣。恳请前辈为渠梁指点迷津,使我国人温饱,兵强财厚。否则,渠梁何以面对秦国父老?何以面对列祖列宗?”

玄奇被孝公感动了,摇着老人胳膊道:“大父,你不是早有谋划吗?”老人缓缓捋着长长白须:“秦国之事,我思谋日久,时至今日,机缘到矣!兴国之道,以人为本,列国皆然。秦国要强大,就要找到一个扭转乾坤之大才。”

“然则,世无英才,何处寻觅?”

“国君莫要一言抹杀。方今战国争雄,名士辈出,前浪未退,后浪已涌。风尘朝野,多有雄奇。就看求之是否得法了。”

“渠梁派遣多人,遍访秦国山野城池,何以大才不遇?”

老人大笑:“治国求贤,何限本国?自古以来王天下者,皆是放眼天下搜求人才也。穆公称霸之一批重臣,先祖百里奚是楚国奴隶,治民能臣蹇叔是宋国庶人,大将丕豹是晋国樵夫,理财名臣公孙支是燕国小吏,大军师由余更是金发碧眼的胡人。此五人皆非老秦人,穆公却委以重任而成霸业。孔丘为此赞叹不已,‘穆公之胸襟,霸主小矣,当王天下’!由此观之,治秦者未必秦人也。自缚手脚,岂能远图?”

孝公思虑深锐,豁然开朗:“前辈是说,向列国求贤?”

“然也,向山东各国搜罗人才。”

孝公不禁兴奋道:“景监,回国府即刻拟定一道求贤令,向列国广为散发,大国小国,一个不漏!”景监兴奋应道:“遵命。即刻就办。”

百里老人微笑:“我将带秦公求贤令一道,为秦国谋一大才。”

玄奇急切道:“大父,谁呀?”老人神秘一笑:“谁呀?我也不知。”玄奇向爷爷做了一个鬼脸,众人不禁笑了起来。

看看暮色将至,秦孝公站起,吩咐抬进礼盒。百里老人正色摆手道:“我观国君,非是俗人。秦国目下正在艰难处,此等物事,当用于可用之处,老夫岂能受国难之礼?”孝公无言以对,只有深深一躬:“大恩不言谢,渠梁当对百里氏铭刻在心。天色已晚,渠梁告辞。两三日后,求贤令定然送来。”

百里老人送孝公一行到院中,寒风卷着雪粒打来。孝公坚执不让老人送行。老人殷殷道别,嘱咐玄奇代为送行。直走到门口,玄奇没有说一句话。孝公已经踏出了门槛,又钉在那里默默沉思,猛然回身对玄奇拱手道:“小妹,我观你游历多于居家,谋面颇难。渠梁欲送小妹一物,以做思念,不知小妹肯接纳否?”刹那之间,玄奇明亮的目光直视孝公。孝公真挚的目光坦然相对。

两双对视的目光在询问,在回答,在碰撞,在融合,在寒冷的冬日暮色中化成了熊熊的火焰。良久,玄奇默默伸出双手,脸上飞出一片红晕。孝公从怀中取出一支六寸长的铜鞘短剑,双手捧到玄奇掌中。短短剑身带着温热,玄奇双手不禁一抖,眼中闪出晶莹泪光。孝公专注地看了玄奇一眼,转身大步去了。

走得几步,玄奇默默赶了上来。孝公回头,玄奇从腰间解下自己所佩的一尺剑,双手捧到孝公面前,双眼射出炽热明亮的光芒。孝公缓慢艰难地平伸双手,紧紧抿着的嘴唇簌簌抖动,坚定地融汇着玄奇的目光。玄奇将短剑缓缓捧到孝公掌中,双眼蒙眬,脸颊一片绯红。

夜色降临,寒风料峭,雪光映衬出两个久久伫立的身影。

“不移,不易,不离,不弃。”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浑厚的誓言与深情的吟诵,在洁白的天地间抖动着、燃烧着。

三、特异求贤令横空出世

银装素裹的栎阳,迎来了大雪初晴的阳春。

庶民百姓们终于有了一片难得的欢畅。对雪后初晴的阳光,国人显出了从未有过的兴奋新鲜。官府未及号令,人人走出家门扫雪清道。街巷中堆满了头戴斗笠红鼻子蓝眼睛的雪人,孩童们绕着雪人打着雪仗。最显眼者,东门口堆砌了两个巨大雪人,高约三丈,手执长矛,威风凛凛,天神一般。雪人筑起,引来城门口一片“老秦万岁”的狂热欢呼。

这时,城门守军头目高喊:“行人闪开,快马特使出城!”

人群哗然闪开之际,一骑黑色快马箭一般飞出城门,越过吊桥。一骑又一骑,人们惊讶地发现,三十余骑快马特使,在半个时辰内络绎不绝地飞出了东门。一片忧色,顿时浮上栎阳国人欢快未消的面容。多少年了,老秦人对打仗很熟悉,也很敏感。看到这非同寻常的一串流星快马,国人意识到危险又在迫近了,聚拢一片的人们开始默默疏散。

这时,守军头目又一次高喊:“国府大令到——”

栎阳令子岸带着三名文吏,大步赳赳而来。人群中有人急切低声道:“招募壮士,征收粮草,快看如何分派?”一个长衫识字者冷冷道:“再征就只有人肉了。”嚷嚷者嘘了一声。有人立即告诫:“别胡说,快看。”

栎阳令子岸高声命令文吏:“张挂起来,再高点儿!”文吏站在大石上挂起了一张写在羊皮上的文告。子岸高声道:“父老们谁识得字,出来念念。走,南门去。”人们哗地围拢过来。长衫识字者被人嚷嚷着推出,抬头向文告一看,却愣在那里半天不出声,脸上一阵抽搐,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有人骂道:“哭个鸟!还算老秦人吗?不听了,回家烙饼,明日打仗!”

长衫识字者猛然醒悟,嘶声喊道:“快回来!好事!我念!”人们犹豫着重新围拢。长衫识字者擦擦鼻涕眼泪,高声道:“这是国君求贤令,要搜寻大才强盛秦国!这样说,天下列国士人群臣庶民,凡能出奇计强秦者,位居高官,分享秦国土地财富!若能荐举贤才,也有重赏!”

人群愣怔片刻猛然炸开,轰雷般高喊:“好!”“秦公万岁!”

老人们掉了眼泪,一片点头感慨:“对了,对了,这就对了。”

“秦公醒了,早该变了。要不,这破裤子何年能脱?”

在老秦人的欢笑中,秦国快马特使像一颗颗流星,北上九原,东出函谷,南下武关,撒向天下六大战国与三十余个中小诸侯国。他们以数百年来迁徙各国的秦人为根基,以各种形式秘密散发着秦孝公的求贤令。数月之间,秦国急迫求贤的消息,便在天下城池乡野名山大川的士人中流传开来,成为比齐国稷下学宫招募学人更为令人振奋的喜讯。

四、洞香春亲睹求贤令 卫鞅决意入秦

秦国求贤令秘密传到安邑,正是冰雪消融的三月初。

天色还没有尽黑,“洞香春”已经是华灯齐明。一个有屏风遮挡的雅室里,卫鞅正在若有所思地品茶。“洞香春”今晚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气息,以往极为热闹的论战厅没有一个名士论战,甚至连助战的士子也不见踪迹。饮酒大厅客人倒是不少,只是没有一个士子模样的饮者,座中几乎全是商人官吏。以往相对冷清的茶厅,今晚倒是三三两两不断来客,且大都是布衣士子。一个个清幽雅致的小隔间里,分明三五相聚,却都是静悄悄的。

一阵思忖,卫鞅笑了,“洞香春”无奇不生,想它作甚?心念一动,想起前几日布衣小弟去陵园寻他棋战,说到秦国出了求贤令,已经在安邑士林引起巨大波澜,约他今日前来听听看看;今日“洞香春”颇见神秘,该当是秦国求贤令生发。此时叩门声轻起,屏风隔间的小门移开。卫鞅心中烦躁,头也不抬道:“这里有人,敢请别处。”

一个苍老声音悠然道:“足下品茶,悠闲否?”

声音好熟!卫鞅蓦然抬头,面前一个白发白须老人,身后站着一个俊朗少年。卫鞅惊喜过望,起身深深一躬:“前辈别来无恙?”老人爽朗大笑:“人生何处不相逢也。”卫鞅笑道:“前辈神龙见首不见尾,相逢岂是易事?敢请前辈入坐。”老人微笑入座,少年横座相陪。老人道:“这是我孙儿。来,见过大父忘年好友。”俊朗少年拱手行礼,卫鞅微笑还礼。侍女微笑着上了一份新茶,轻轻退出了。

“冬雪消融,河冰已开,前辈又踏青云游了。”

“疏懒散淡,漫走天下也。不想与足下再度相逢,天缘也。”

“两年前,卫鞅在此不期而遇前辈。得蒙启迪,多有警悟。只是,不知西方之国有何变数?”卫鞅委婉试探,想知道老人是否知晓秦国求贤令。

“敢问足下,别来可有谋划?”老人微笑反问,对问话不置可否。

“何去何从,仍无定见。”卫鞅实话实说。

老人微笑点头:“很巧,老夫路过秦国,恰巧知道些许消息。其灭国危难,似已缓解,朝野颇见振作。新君决意图强,向天下颁发求贤令,寻求强秦大才。此举,堪称战国求贤奇迹。只可惜,老夫已经力不从心。否则,实在想试试身手也。”说完一阵爽朗大笑。

“先辈高人,想来不会错眼。”卫鞅没有惊讶,“然则,自古求贤之君多矣。普天求贤,称奇可也,未必称得一个迹字。迹者,事实之谓也。能否招得大才,终须看求贤诚意之深切。否则,一卷空文而已。”

老人丝毫没有不悦,反倒赞许点头:“足下冷静求实,难得也。老夫行程匆忙,未能觅得求贤令,诚为憾事。然则,我这孙儿过目不忘,在栎阳城门看得一遍,已能倒背如流。”

卫鞅连忙拱手道:“有劳小兄。”

俊朗少年笑着点点头,轻轻咳嗽一声,一口纯正雅言念诵起来:

“求贤令。国人并列国贤士宾客:昔我穆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致三晋攻夺河西之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献公即位,镇抚边境,徙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终未竟业。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国人宾客贤士群臣,凡有能出奇计强秦,有如穆公霸业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

“此乃秦公求贤令也,足下以为如何?”老人淡淡笑着。

卫鞅久久沉默,胸中翻翻滚滚地涌动着。

这时,一个俊秀的布衣士子轻步走了进来。卫鞅眼睛一亮道:“前辈,这是我手谈至交。小弟,这位是前辈高人。”布衣士子恭敬拱手道:“晚生见过前辈。这位小兄,雅言好纯正也。”老人笑道:“可惜,老夫没有盖官印的求贤令原件也。”布衣士子笑着向老人一躬,在卫鞅案头打横坐下,从怀中掏出一个青布包打开:“前辈,兄台,这位小兄,这是秦国求贤令原件。”说着拿出一卷竹简递给卫鞅。

“安邑几家酒肆有原件?”俊朗少年关切问。

“原件,只‘洞香春’有。抄件,不知几多。”布衣俊秀者笑答。

卫鞅道一声多谢,连忙打开。一方鲜红的大印盖在连接细密的竹简上,分外清晰。卫鞅细细看完,不禁赞叹:“小兄背诵,一字不差!”又不由自主从头再看,良久抬头,长长吁了一口气。

老人始终平静淡漠地微笑着,没有开口。

“有胸襟!”卫鞅拍案,由衷赞叹。

“就三个字?”俊朗少年笑问一句,脸上飞起一片红晕。

卫鞅正色缓缓道:“这一求贤令,非同寻常也。其一,开旷古先例,痛说国耻,历数先祖之无能;千古之下,国君几人能为,几人敢为?其二,求强秦奇策,不求平治之术,足见此公志在天下霸业也。身处穷弱,列国卑视,却能鲲鹏远望,生发吞吐八荒之志。古往今来,几人能及?其三,此公胸襟开阔,敢与功臣共享天下。吾且尊官,与之分土。君王之不敢言,唯此公敢言也!有此三者,堪称真心求贤,宏图强国!”显然,卫鞅是真正为求贤令而激动了。老人平静的面颊抽搐了几下,目光骤然明亮起来。俊朗少年满面通红,竟像是对方在赞颂自己。布衣士子盯着卫鞅,明亮的眼睛一直燃烧。

老人笑了:“足下以为,求贤令可有瑕疵?”

卫鞅思忖道:“恢复穆公霸业,其志小矣!强秦之策,当一统天下。”

老人大笑拍案:“山外青山,更高更远。足下当去秦国也。”

卫鞅一笑:“布衣小弟以为如何?”

布衣士子拍掌道:“自然好极。我也想去。”

卫鞅向老人一拱手:“今见求贤令,卫鞅决意赴秦!”

“人云,上将军庞涓软禁足下于陵园,可有脱困之法?”

卫鞅颇具信心道:“庞涓所图,只要卫鞅为他所用,并非认定卫鞅才堪大任。否则以孙膑先例,鞅岂能稍有出入之便?唯其如此,脱困尚不算难。”

“能否见告,足下何以不做军务司马,此职亦非庸常也。”

卫鞅浩然一叹:“鞅书剑游学,绝不为安身立命谋官入仕。生平之志,为国立制,为民做法。寥寥军务,何堪胸中所学也!”傲岸之气盈然而出。老人拈须微笑:“足下特立独行,他日必成大器。老夫可否为足下入秦谋划一二?”

“请前辈多加指点。”

“老夫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忘年交,在秦国做官。老夫给足下几个字,你去见他,可将你直接引于秦公面前,或可省去诸多周折。之后,就看你自己了。”老人从怀中掏出一个长不盈尺的铜管,“请足下收好。”

卫鞅深深一躬:“多谢前辈教诲。” y5TiS+5p45KDoiWayyrsEn4AFSu5IS2dVHQ1WUTazDCFvKsD9eicOqRafNNwQS3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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