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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安邑风云

一、丞相府的特异中庶子

安邑天街的丞相府车马冷落,弥漫着一片沉重忧伤。

白发如雪的公叔痤,躺在卧榻上已经气如游丝了。要不是他硬挺着一口气要见魏王,早已经撒手归天了。他目下唯一的心愿,就是魏王赶快回来,听他交代一生中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他是魏国当之无愧的三朝名臣,魏惠王即位以来,他的丞相地位并没有动摇。虽说打了两次败仗,还在少梁之战被秦军俘虏过一次,没有给魏王增添武功光彩。但他依然是丞相,在魏国朝堂的地位依然那样显赫,魏王对他的亲密和信任也没有改变。

“魏王回大梁了吗?”

“魏王昨夜回宫,今日正午来府探病。”守在榻前的老夫人回答。

“你说昨夜回宫?”公叔痤惊讶了。

老夫人扶公叔痤坐起:“莫急莫急,魏王会来。”

公叔痤失望地叹息一声,停顿许久猛然问:“卫鞅何处?”

“丞相,中庶子在书房,登录丞相竹简。”一侍女捧着药罐走来。

公叔痤气喘吁吁道:“请他,来见我。”

“是。”另一侍女应命,急忙去了。

丞相府书房在前院第二进,国事厅的跨院内。侍女来到书房时,长大的书案前坐着一位白衣吏员,低着头神色专注地翻动竹简。

“中庶子,丞相请你即刻前去。”

听见侍女声音,伏案白衣吏恍然点头,霍然站起。他身材修长,一领长长的白布衫几乎要盖住那双轻软的布靴,白色丝带束发,一支白玉簪横插其中。虽很年轻,却有一双锐利深邃的眼睛,脸庞棱角分明,沉稳举止中透出一种冷峻高贵,显然与丞相府小吏的身份相去甚远。他便是公叔痤所请的卫鞅,执掌书房的中庶子。站起来时他低声问了一句:“魏王来过了吗?”侍女道:“回中庶子,魏王尚未来过,说午时驾临。”他没有再说什么,默默走出了书房。

匆匆来到丞相寝室,卫鞅拱手作礼:“卫鞅参见丞相。”

公叔痤挥挥手,侍女们退了下去。“夫人,你也回避吧。”公叔痤向来不愿夫人预闻政事,凡有大事,必嘱夫人回避。公叔夫人也知道老夫君的讲究,起身离坐,幽幽一叹出门去了。

公叔痤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语调迟缓清晰:“鞅啊,你来老夫这里五年了,名为求学,实为精研政务。老夫并没有教你甚本事,反倒是你,给我打开了一个新天地。朝闻道,夕死可矣。魏国有如此英才,老夫死也瞑目了。”

“丞相,卫鞅在府读遍天下名典,跟从丞相历练政务,受益匪浅。”

公叔痤微微摇头:“鞅啊,我是要叮嘱你,留在魏国,成就魏国霸业。大魏国之势,当一统天下也。”每说到魏国霸业,老公叔总是激动喘息。

“公叔丞相,魏国气象不佳,魏王不会用我。”卫鞅一片淡漠。

“何以见得?”公叔痤苍老混浊的声音中透着惊讶。

“一则,魏王好大喜功,不务国本,对魏国衰退并无洞察,对治国之才不会渴求。二则,魏国官场腐败过甚,大争正气消弭,逢迎邪气上涨。魏王浸淫于奢靡,何有心思超拔起用一个小小中庶子?三则,上将军庞涓已经成为魏王肱股,其战功使魏国朝野迷醉。连同魏王,无人体察魏国实力正在日渐萎缩,更无人想到魏国需要第二次变法。时势如此,魏国何能急迫求贤?”卫鞅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公叔丞相,魏国不会强大很久。卫鞅留下,也是无用。”

公叔痤紧紧盯着卫鞅,老眼中闪出奇特的光芒:“鞅啊,你总是有特异见识。唯其如此,老夫要鼎力荐举你。请你实言相告,魏王若能真心用你,委以重任,其后如何?”

“二十年内,魏国一统天下。”卫鞅坚定而自信。

公叔痤长吁一气,满脸泛着兴奋的红光:“鞅啊,我将不久于人世了。你能告诉我,你真正的授业恩师吗?真想见这位高人一面也。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人生一大乐事也。老夫渴慕,这位高人有你这样的弟子。”

“公叔丞相,先生与我有约,永远不说出他的名字。我应凭自己的真才实学,立足于天地之间,不能以先生名望立身。我之善恶功过,均应自己一身担承。我当信守约定。”卫鞅说得很慢,但没有丝毫黏糊。

公叔痤慨然叹息:“世间有你等师生特立独行,人世才有五色当空也!”

侍女匆忙走进低声禀报:“丞相,魏王驾到。”

公叔痤眼中显出兴奋的光芒,低声道:“鞅啊,你先下去。”

卫鞅点点头,从侧门从容地走了出去。

“魏王驾到——”寝室外护卫一声长长的报号。

魏惠王来了。轻车简从,朴实无华,与往常大相迥异。他知道,老公叔不事奢华且很厌恶珠光宝气驷马王车那一套,有几个王室子弟都因为这个原因曾被老公叔罢职。魏惠王虽说是一国之王,老公叔不能拿他如何。但对这个资深望重的三朝老臣,魏惠王总是有些许莫名其妙的顾忌。对这样一个老古董式的名臣,纵是国王,也得收敛收敛。每见老公叔,魏惠王都要刻意朴实一次,弄得很不自在。这也是魏惠王很少到丞相府的原因。今日,魏惠王特意带了五千金,准备赐给公叔夫人后半生安度晚年。同时,魏惠王已经决定,要隆重举行老公叔的葬礼,让天下都知道魏王敬老尊贤的美德。走进寝室时,魏惠王脸上溢满了哀伤。

公叔痤勉力欠身拱手:“魏王,恕臣重病在身,不能相迎。”

魏惠王疾步走到榻前扶住公叔痤,倍显关切道:“老丞相不必多礼,病体要紧。本王昨晚急急赶回,本当即刻前来,奈何国务烦冗,来得迟了。”这时,侍女捧来一个绣墩置于榻侧,魏王落座,“老丞相一病经年,安心静养,早日康复。魏国,不能没有老丞相支撑也。”

公叔痤老眼中闪着泪光,哽咽道:“老臣……只怕凶多吉少也。”

“吉人天相。老丞相但放宽心,本王派太医日夜守护。”

公叔痤摇摇头,喘息挣扎着坐起身子:“臣以余息,等候我王归来,是要向我王举荐一个治国大才,继我相位。此人,足以扭转乾坤,足以扫灭诸侯,一统天下,成就魏国大业。”

魏惠王急迫问道:“何人?可是大将之才?庞涓是该换换了。”

“卫鞅……目下,就在我府。”

“卫鞅?”魏惠王恍然,顿时轻松了许多,“就是老丞相几次提起的那个卫鞅?老丞相啊,他才二十岁出头,你不觉得太稚嫩?再说,他是谁的学生?如何堪称扭转乾坤之大才?”

“我王,和他一谈便知。看人,何须一定看师?”

“名师出高徒。他,能无师自通?”魏惠王大度地笑了。

公叔痤艰难拱手,一脸肃然:“魏王,且听臣最后一言。我深解卫鞅。此人殷商血统,天资极高,跟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高人,修成经天纬地之才。卫鞅辅臣处置国政五年,诸多见解令臣深为震惊。此人,若不能为我王重用,将成魏国千古遗恨。”

魏惠王无奈一笑。他很理解这个年迈老臣的殷切絮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谁能说不是。但是,这种病话不能当真。沉吟片刻,他站起身来扶住公叔痤,关切道:“老丞相,你重病在身,安心歇息也。”

公叔痤闭上眼睛,苍老而痛苦的脸上涌出两行热泪。魏惠王心中很有些不耐,不想再继续絮叨一个无名年轻人。他拍拍公叔痤,依然是倍加关切:“老丞相,你以为庞涓和公子卬,谁更适合做丞相?”

公叔痤没有接这个话题,眼神冰冷道:“敢请我王实言相告,魏国真的不用卫鞅吗?”魏惠王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老丞相,将一个大国命运交给一个不明底细的后生,你就放心?”公叔痤沉默了,长长地叹息一声,陡然两眼放光:“我王不用此人,就必得杀了此人。为魏国长远大计,不能让他到别国。”

魏惠王惊讶地看着公叔痤。一个堂堂大魏国丞相,如此固执地纠缠在一个无名小辈身上,一定是得了失心疯。刹那之间,他有些可怜起这个发如霜雪、枯瘦如柴的老功臣,觉得不能让他再失望了,于是释然笑道:“好,好。本王,明天就杀他,一定。”

公叔痤无力地倚在榻垫上,老泪纵横,一句话也不愿意再说。

魏惠王默默走出寝室,吩咐内侍抬来大铜箱,将五千金赐给公叔夫人,又说了一片关切的话,便坐着轻便轺车走了。

公叔痤艰难地摇摇手:“卫鞅,请他来,快。”侍女闻言,飞快去了。

卫鞅来到寝室,明显感到公叔丞相的失望伤心。但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站立着。公叔痤长长地叹息一声:“鞅啊,你快逃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卫鞅淡淡一笑:“为何逃走?逃到何处?”公叔痤脸泛红潮喘息道:“鞅,为了国家大义,老夫尽最后之力,举荐你担当大任。然则,魏王不用你。老夫就劝魏王,杀掉你。杀你,用你,都是为国家尽责。劝你逃走,老夫是了却朋友情分。你快走。这,是通行令箭。”

“丞相,若为此因,不用逃。”卫鞅坦然苦笑。

“你,甘心死在魏国?”老公叔大是惊诧。

“公叔丞相,魏王既不听你用我之言,又何能听你杀我之言?他是大魏王,不会将我放在心上。丞相莫要忧心。”卫鞅还是苦涩地微笑着。

公叔痤昏花的老眼盯住了卫鞅。显然,他大感出乎意料,却又顿时觉得明白了其中道理;同是事理,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如何竟没有面前这个年轻士子见得透彻?大智天赋,岂有他哉!老公叔不禁长长地出了一口粗气:“鞅啊,你之见识,总是高人一筹……看不到,看不到你建功立业了……你会到哪国?你,你会让魏国灭亡,是吗……”伸出枯瘦的双手,老公叔紧紧拉住了卫鞅,眼中一丝光焰渐渐熄灭了,沟壑纵横的老脸渐渐舒展开来——三世重臣的老丞相走了,心灰意懒地走了。

卫鞅默默站在榻前,冰冷的悲哀涌上心头,大滴的眼泪滚到脸颊。他向公叔痤遗体深深一躬:“公叔大人,感谢你知我至深。可惜,你没有回天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魏国滑进深谷。大人,你无愧于魏国,你安息了。”

这天夜里,公叔府挂起了白色灯笼,府中上下人等大放悲声。

消息传出,安邑城有人欢喜有人忧。各个酒肆的论战堂挤得水泄不通,通宵达旦地辩驳诘问魏国走向,依旧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魏惠王当夜赶赴公叔府,身穿麻布孝衣,在灵位前放声大哭。魏王的祭奠,惊动了安邑的权臣和官场,高车骏马一时间挤满丞相府门前的拴马场,高官重臣们一片麻衣,一片痛哭。

十天之后,公叔痤被隆重地安葬在安邑城南的灵山巫真峰下。孤峰为陵,南眺盐泽,建造得与魏文侯陵园所差无几。魏惠王与公叔夫人商议,鉴于老丞相膝下无子,决定选派府中一个得力干员守陵三年。正在仔细挑选时,侍女来报,说有人自请守陵。夫人一问,竟是中庶子卫鞅。

魏惠王释然:“老丞相说到过此人。好。不枉老丞相赏识他一场。”

二、庞涓乔装 考校中庶子卫鞅

庞涓有些郁闷。祭奠公叔痤那几日,他没有去。安邑传出不利风声,他立觉不妥,后来便单独去了一次,祭奠后还专门面见魏王,禀报了哀伤之情。魏惠王很是开心,向他说了许多事。庞涓没有记住别的事,就一件事刻在了心上——老公叔临死前大力举荐一个中庶子,后来又劝魏王杀了这个中庶子。魏王豁达地哈哈大笑:“上将军,你说老丞相是否发昏了?他派特使,请本王从逢泽火急赶回,竟然就为这个中庶子。人之将死,其言昏也。”

对平民名士在魏国的动向,庞涓历来很敏锐。

庞涓决意要亲自掂掂这个中庶子的分量。

次日清晨,一个普通吏员模样的中年人骑着一匹黑马,来到安邑郊外的公叔痤陵园。刚进石阙,看护陵园的步卒们,正在屋前摔跤作乐。黑马吏员来到。小头目惊讶得直揉眼睛,怎么看也觉得这个人像上将军庞涓,可又拿不准,也不敢问,期期艾艾道:“大、大人,有何贵干?”来人冷冷道:“我乃丞相府掌书,找中庶子卫鞅。”小头目急忙道:“就在陵前石屋里,小人领道。”来人挥挥手:“不用,我自去。”走马沓沓而入。

守陵石屋,在陵前三丈开外,屋前是疏疏落落的高大石俑,一片松柏树林。中庶子卫鞅从相府带来了整整一车有用之书,整日在此埋头品味。今日,他正在重读李悝的《法经》。读到酣处,不禁吟诵起来。门外马蹄声很重,他警觉地将《法经》卷起,插入木箱,粗简木案摆上一卷《阴阳家》竹简刻本,未及坐定,已闻轻轻拍门之声。

“客人请进。”卫鞅淡淡回答。

吱呀一声,厚厚木门被推开,一个红衣长须者拱手问道:“敢问足下,可是中庶子卫鞅?”卫鞅眼睛一亮,一下子看出了来者是上将军庞涓!丞相府五年,他很少露面。然庞涓每年总有几次,必须去丞相府调拨军粮协调军务。他只远远瞄过庞涓一次,然卫鞅眼力极好,记忆力更是过目不忘,如何能将此等人物疏忽了?瞬息之间,他决意以静制动,随即笑答:“在下正是卫鞅。”

庞涓笑道:“老夫乃上将军府掌书,素闻中庶子才名,路过特来拜望。”

“掌书大人,请入座赐教。”卫鞅起身肃立,谦恭一躬。

庞涓哈哈大笑:“高才名士素不拘礼,中庶子如何忒多俗礼?”

卫鞅惶恐地笑着:“区区小吏,何敢当高才名士?大人请入座。”

庞涓坦然坐在粗糙的案前,瞥一眼展开的竹简:“中庶子阴阳家?”

“回大人,在下正在参详公叔丞相陵园。”卫鞅毕恭毕敬道。

“卫鞅,你是哪国人氏?祖上官居何职?”

“大人,卫鞅祖居卫国濮阳,城外山里人。祖上经商,从未任官。”

“何处修学?师从何人?”

“大人,在下濮阳修学,恩师是子思高足,子前。”卫鞅满足地笑着。

庞涓不禁大笑:“子思者,孔子后裔也。你是子思徒孙,看来是儒家一派了。儒家素称博学,你读过哪些书?”

卫鞅掰着手指认真道:“《论语》《大学》《周礼》《易经》《尚书》《农经》《乐经》《诗经》,还有六艺——诗、书、礼、乐、射、御。大人,儒家之学,卫鞅尚算通达。”

庞涓不禁笑道:“卫鞅,很有学问了。我再问你,法家、兵家、墨家、道家读过吗?还有鬼谷子,听说过吗?”卫鞅木然摇头,又深深一躬:“小吏才疏学浅,尚请大人栽培。”庞涓矜持道:“卫鞅,你读了如此多书,可给老丞相谋划过几件大事?”

“回大人,卫鞅曾向公叔丞相上书多次,皆言及魏国根本。”

“噢?”庞涓双目炯炯发亮,“是何根本?”

“大人,都是魏国文明昌盛之大计。在下以为,魏国当大办学宫,广召天下贤士,大兴私学,与我儒家祖师在鲁国一般。卫鞅自请领一学馆。公叔丞相文治武功皆为第一,唯独尚无大兴文风之功业。为此,公叔丞相很是嘉许在下之策,屡次向魏王提及。惜乎!魏王尚未采纳。”卫鞅不胜遗憾地叹息。

庞涓大笑一阵:“也许,魏王会采纳,不要急也。”

卫鞅叹息一声道:“魏国不用大计,我要走了。”

庞涓觉得很开心。一个仅有几分精明几分死学的儒家士子,竟让老公叔如此推重,未免太得可笑。看来老公叔的确老眼昏花,走眼了。想想,庞涓又转为真诚的微笑:“卫鞅,老夫看你尚算读书有志,谦恭谨慎。老夫回安邑,向上将军举荐,请你书房缮写如何?老丞相过世了,你总得有个出路也。魏国如此富庶,何须奔走他乡?”

卫鞅又是深深一躬:“多谢大人提携栽培!”

庞涓起身离坐,看着卫鞅,不禁又一阵哈哈大笑。

卫鞅惶恐道:“大人笑从何来?小吏有何不妥之处?”

“我笑世人,有眼无珠也!”大笑之间,庞涓出门上马扬长而去。

松柏林中,卫鞅望着庞涓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突然间也放声大笑。

三、安邑王街的神秘商人

安邑有一条街很是特别,处在王宫的最后面。

目下,一辆六尺车盖的华贵轺车,正挤在车流中向王街深处而来。夜幕已经降临,王街虽然没有商家店铺,街边风灯却是二十步一盏,照得川流车马一片灿烂。随着华车一辆辆流进两边府邸,王街渐渐到了尽头,车流也渐渐疏落。最后,只有这辆六尺车盖的轺车了。

六尺车盖的华丽轺车在大门前刚一停稳,便有一个白发红衣的老者碎步走来迎接。这是府中总管,魏国人称为“家老”。老人笑意殷殷拱手道:“敢问先生,可是薛国贵客?”华车主人已经下车,一位面色黧黑气度高贵的年轻人,身后跟着的一个仆人却是面白如玉,俊秀英武。客人向总管老人拱手道:“家老安好。在下正是薛国猗垣。”家老道:“公子已在府中等候多时,先生请。”猗垣从容笑道:“家老呵,我猗氏老族有个讲究,首次遇贵人家老,必得送一件薄礼,叫一路通吉。不成敬意,请家老笑纳。”说话间,身后俊仆已将一个精致的小木匣捧到家老面前。家老一看木匣四边包金,便知里面决然是名贵珠宝,惊喜得深深一躬:“先生大富大贵,小老儿三生有幸。”怀抱木匣忙不迭道:“先生请。”

猗垣笑道:“在下有件小事相烦,不知家老方便否?”

“先生有事但讲,小老儿在公子府尚算通达。”

“在下有一爱妾,心慕公子夫人已久,托在下为夫人带来一件礼物。在下行程匆匆,未必有幸一睹夫人风采。相烦家老代在下转送夫人,在下他日专程携小妾拜见夫人。不知可否?”一席话温文尔雅,给人好事却像求人一般,教人好生受用。

家老脸泛红光,抱匣拱手道:“能代先生为夫人效劳,小老儿荣幸。”

猗垣从俊仆手中接过一个在风灯下发着幽幽绿光的玉匣,双手捧起:“家老,这是西域雪山之国的一件貂裘,消融大雪于三尺之外。匣内尚有小妾一柬,请转送夫人。”家老毕恭毕敬道:“先生真乃大雅之士,小老儿即刻去见夫人。”回身高声道,“典门何在?”一个守门将官跑步而来。家老肃然吩咐道:“领先生去见公子,对公子说,夫人唤我有事,即刻就来。”

典门将官一声答应,谦恭地领着主仆二人向正厅而来。

公子卬正在厅中欣赏一口名剑。战国兵争连绵,拥有一口名剑非但身价地位倍增,实用价值更是异乎寻常。目下,他之所以耐心等候,是因为叔父公子梁向他竭力举荐了一个薛国巨商,说这位商人如何有古人之风、如何有名士情怀、如何拥有天下罕见的珍宝,且性格又如何豪侠;说这位商人常住安邑名贵酒肆洞香春最有名的雅室,已经成为名士官员们争相结识的人物,等等。

公子卬生性好奇,听叔父这么一番绘声绘色的介绍,不禁想见见这个神秘的大商人。叔父已经为他相约,说定今晚来访。可是,掌灯已有三刻,如何客人还未到来?当然,最大的可能是王街塞车。否则,见公子卬的客人是不敢在酉时首刻之后到来的。

典门将官走了进来:“禀报公子,薛国先生猗垣到。”

“家老何在?”公子卬隐隐不悦。

“禀公子,夫人唤家老有事,家老特命末将先行领引先生,他片刻即来。”

公子卬本想到厅门迎接,想想未动,只一挥手道:“请先生进来。”典门出得正厅,恭恭敬敬地将客人领入,悄悄退了出去。

“在下薛国猗垣,久闻公子贤明高义,特来拜望。”

公子卬眼前一亮!面前这个黧黑的年轻人一领大红金丝斗篷,一顶六寸高墨玉冠,英挺威武,气度不凡。身后仆人,丰神俊朗,明目流盼。公子卬不禁暗暗称奇,商人中竟有如此人物?心思转动间拱手笑道:“魏卬不敢当先生高辞,先生请入座叙谈。”这时,家老已经轻步进入正厅。公子卬笑脸吩咐:“给先生上茶。”少顷,猗垣在东侧客位坐定,俊仆肃然立在身后。家老捧来茶器,俯身操作时向客人递过去一个兴奋眼神。华贵的客人会意地笑了笑。

公子卬主位坐定,举起茶盅道:“先生请。”

猗垣恭敬举起茶盅:“吴茶名贵,多谢公子。”微呷一口,很是雅致。

“先生识得吴茶,也算经多见广。”对方是个商人,公子卬很是矜持。

“在下别无所长,唯对天下名器略知一二,公子见笑。”

“噢?”公子卬微笑道,“安邑传闻,先生为商道奇人,多有才具。我有一口古剑,安邑无人识得。先生若能论定,可入名器大家了。家老,拿古剑过来。”

猗垣摆摆手道:“不用。赏剑在架,方显其神韵。”说话间起身离座,走到剑架前端详沉吟有顷,笑道:“公子这口古剑,天下名器,价值不菲。”但凡品评剑器,通常总是持剑在手,先看剑鞘形制,再拔剑出鞘观察剑身。偏这位贵公子般的商人却只站在剑架前端详,丝毫没有取剑在手的意思。

公子卬颇有不悦,觉得这个商人未免托大,走过来淡淡笑道:“先生好眼力,相剑堪比薛烛了。”薛烛,是春秋末期越国闻名的相剑大师。越王勾践灭吴称霸后,寻觅搜求天下名剑十二口,请来薛烛评定真伪等次。十二名剑并列于大厅剑架,薛烛一路走过,便指出其中五口是后来铸剑师仿制。经越国铸剑师开剑公议,证实薛烛所言无差。一时间,薛烛相剑名闻天下,称为“剑器神相”。公子卬这样比,显然在揶揄这位商人班门弄斧。

猗垣浑然不觉,再度端详,还是没有动剑,凝思有顷道:“此剑当是工布古剑,剑身之曲纹有如大河奔涌,连绵不绝。剑身当长二尺二三寸,连带剑格,长约三尺。”

“噢?先生如何得知此剑纹状?”公子卬大是惊讶。

“公子,在下祖上极喜收藏古剑名器与兵器图籍,这是在下从书中学来的。实说,在下还没见过工布剑。”猗垣谦恭豁达地笑答。公子卬开始对这个商人刮目相看了,拱手作礼道:“以先生眼光,这口古剑在当世名器中价值若何?”

“工布剑是名剑极品。寻常人看来,自当是价值连城了。”

“先生以为不是?”

“尚非天品神品,只能屈居第三等。”

“如何?第三等!”公子卬又一次感到了无可名状的惊讶,摇头大笑道,“先生何其夸张也!请问,天下何剑堪称一等二等?”华贵商人并未局促,不卑不亢道:“神品者,非干将、莫邪之雌雄剑莫属。”公子卬无奈地点点头。这干将、莫邪一对雌雄剑,可是几百年来当世公认的神剑,威名赫赫,品格自然比工布剑高了一等。他颇不耐烦地问道:“难道还有比干将、莫邪更名贵的剑器?”

“堪称剑器天品者,非天月剑莫属。”

“天……月……剑?”公子卬轻轻冷笑,“闻所未闻,不知何人何时铸造?”

“天月剑,蚩尤所铸。”华贵商人庄重回答。

“你!可是说……与黄帝大战的蚩尤?”

“自古以来,只有一个蚩尤。”

公子卬不禁哈哈大笑:“商人也,专一的子虚乌有!蚩尤?蚩尤铸剑,那是史上传说,明白?你还可说天帝之剑,真是。”刹那之间,公子卬对华贵商人的敬意全消,现出了王族子孙蔑视一切的傲气。

客人平静一如止水,淡淡笑道:“在下对公子久有景仰之心,无以为敬,特将先祖收藏的蚩尤天月剑献赠公子。”

“且慢且慢!你,你有蚩尤剑?”公子卬收敛笑容,露出冷冰冰神色。他觉得荒诞得可笑。一个商人纵然有钱,纵然是剑器收藏世家,也不至于如此神奇,竟能弄出一口蚩尤剑,匪夷所思!目光一扫门口,他忍不住就要下逐客令。

“小家老,打开天月剑,请公子品评。”客人依旧淡淡微笑。

公子卬一怔,终于没有开口。他要看看这个名动安邑的豪客,究竟要拿一件何等物事来搪塞他。目不转睛看去,那个丰神俊朗的仆人手里,似乎是一支形状怪异的竹杖。此刻,这个俊仆将竹杖两端一扯,“嗒”的一响,赫然显出一支黑沉沉的弯月形物事,双手捧到了公子卬面前。

出于习惯,公子卬单手一托,只觉沉甸甸凉冰冰大是异常!莫名其妙地,他随着这冰凉的感觉便是一阵不由自主的震颤,连忙双手托住,发现这黑沉沉物事是通体一根,恍若天生一段生铁。细看之下,大是困惑。纵然是名贵剑器,剑鞘剑身之分,也是绝然鲜明的。但眼前这个沉甸甸凉冰冰的物事,大是怪异,简直就是一根冰凉的生铁包裹了一层皮革,将那物事的怪异弧形逼真地显露出来。看这皮革,质地细密,黝黑发亮,看不出是何种皮质。这物事通体几乎没有差别,三尺之外难以看出剑柄与剑身之分。上手之后,才会感觉到弧形稍小的一端有一段寸余宽的浑圆凸起,之后便是一段圆柄。这是剑柄?几乎与剑身通体生成一根黑沉沉物事,怪异之中有一种威猛与神秘。

纵然公子卬见多识广,也对这物事不敢轻易开口。沉默一阵,还是难以相信,不由将剑捧起道:“先生说是蚩尤剑,如何证实?”

猗垣笑道:“这口工布剑,公子可曾实地用过?”

“试过多次,削铁如泥,锋利无匹。”

猗垣沉吟道:“只是有些可惜……”

公子卬恍然笑道:“先生是说,与工布剑一试?”

“工布剑天下极品,若有损伤,只怕暴殄天物。”

公子卬傲然大笑:“若真是蚩尤剑出世,工布剑何足道哉!”将黑沉沉物事递给猗垣,转身对着剑架深深一躬,上前双手捧下工布剑。

“恭敬不如从命。”猗垣双臂架剑,拱手道,“公子,请开工布。”

公子卬缓缓抽出工布古剑,但闻隐隐振音,一股清冷的幽幽光芒在灯下弥漫开来。猗垣却将天月剑置于长案之上,深深三躬,而后右手持剑,左手一抹,扯去了黑沉沉的“剑鞘”。明亮的灯光之下,但见这物事似灰似黑,长约三尺有余,形如新月,完全没有工布剑出鞘时的龙吟之声青芒之势。但令人惊异的是,就在蚩尤剑出鞘的刹那之间,工布剑光芒尽敛,变得与刚刚出土一般。公子卬揉揉眼睛,细看剑身,大是奇怪,如何一点儿刺眼的寒意都没有了?沉吟有顷,他伸出剑锋道:“来,一试便知。”

猗垣肃然将天月剑搭上工布剑。蓦然之间,天月剑发出一阵长长的清亮振音,宛若两军阵前的萧萧马鸣,剑身陡放光华,如长空一道闪电掠过,大厅中明亮的烛光顿时幽暗下来。工布剑却是瑟瑟发抖,一阵金铁之声。

公子卬强自镇静:“来,剑锋相抵。”在他的记忆中,工布剑无坚不摧,斩金断玉比砍瓜切菜还来得容易。猗垣笑着点点头道:“在下不善使剑,公子可任意砍来。”公子卬缓缓举剑,突然发力,向天月剑猛然挥去——未闻金铁交锋之声,只觉手中一轻,工布剑已经无声无息断为两截。断金触地,“噗”的一声没进白玉大砖之中。名震天下的工布剑,刹那之间变成了一段剑根。

公子卬大惊失色,怔怔地看着手中剑根发呆。工布剑不锋利吗?半截断剑尚能没入玉砖之中,可知锋锐依然。终于,他深深一躬道:“如此天兵神器,魏卬何敢受之?”

客人已经将天月剑套上黑鞘,肃然庄容道:“方今刀兵岁月,此天兵神器藏于家库,何如出世效力?久闻公子高义,力促魏王罢兵息战。天兵神器赠予公子,愿公子建功立业,青史不朽。”说完,恭敬地双手捧上天月剑。公子卬惊喜至极,慌忙接过黑沉沉的天月剑,再度躬身一礼:“先生如此大德,魏卬何以报答?”转身高声吩咐,“家老,上酒。我与先生痛饮!”家老一直侍立在厅中,闻言比主人还要兴奋,高声应命,急急而去。

宾主小宴,公子卬频频劝酒,自己也饮得面色涨红。他一再询问客人有何事让他效力以报?客人则屡屡大笑说没有,有事时一定会来相求公子。公子沉吟思忖,突然问道:“先生薛国人?”客人答曰:“正是。”公子卬大笑:“好!无功不受禄,魏卬保先生之国十年内安然无恙。”

客人无所谓地笑笑:“公子,在下少小离家,奔走天下在各国经商。近年来,财货之利,主要在秦国。”

“噢?先生如何偏在秦国经商?秦乃危邦也。”

“秦国危邦吗?”客人大为惊讶,不禁诉说起来,“公子有所不知,富商驻穷邦,这是家父的经商秘诀。秦国穷弱,更需商贾,更易谋利。十年来,在下从秦国谋利多矣。如何公子却说秦国是危邦?”

“先生何其糊涂!目下,六大战国就要起兵灭秦了。”公子卬顿时一脸关切地告诫。“六国灭秦?呀!该当如何?”客人顿时惊得冒出汗来,起身一躬,“敢请公子教我。”公子卬沉吟半晌道:“先生从秦国脱身,须得多长时日?”客人思忖道:“脱身过急,秦人必会大起疑心,夺财杀人。走得太慢,又会毁于刀兵。这却如何是好?”想想又道,“此话休要再提,在下不能为公子分忧,何能再添烦心事体?容我再想想出路。”公子卬笑道:“除了本公子,谁能在如此大事上帮你?休得谦让,还是我来想办法。”略一沉吟断然道,“这样,我先应你,两个月内,秦国无事。若还不够,我再设法。”客人爽朗笑道:“些须财货之利,竟让公子为难。公子若能保全在下财货之利,在下终生所获,均与公子共享。”

“好!豪侠高朋。然,何以为报?”

“公子若能将魏国之兵器交易,让给在下来做,祸富与共……”

公子卬大笑:“先生可人!快人快语不失商家本色。日后有事,我派家老约你。先生有事,就派这位小家老来我府,如何?”

两人一起放声大笑,再度痛饮,子时方散。公子卬要留客,客人坚持不添麻烦。公子卬要送客人出门。客人笑道:“公子待客常道人人皆知,从不送客。破例送一商人,坊间传闻对你我不利也。”公子卬恍然,连赞先生高明。

家老领引客人出门,来到树荫处低声道:“先生稍待,夫人有几句话。”咳嗽一声,树荫中转出一个纱裙拖地的高挑妇人。华贵客人忙深深一躬道:“薛国猗垣参见夫人。”妇人微微一礼笑道:“多承先生与爱妾美意。先生爱妾所言之事,我当尽力为之。若有佳音,家老会即刻报于先生。”说完微微一礼,飘然去了。华贵客人望着夫人背影,深深一躬。家老低声道:“先生放心,夫人是老晋国郗克元帅的玄孙女,比公子神通还大。夫人素常从不见客人,先生真是天命财星也。”

“多谢家老关照,猗垣告辞。”说完,客人与俊仆登车而去。

四、灭国棋战 卫鞅名动安邑

“洞香春”的棋室永远都是诱人的。

这座天下最著名的酒肆,主楼三层靠近庭院园林的一方是人人皆知的养心厅,是专供客人纹枰手谈的清幽去处。今日午后,养心厅来了一位非同寻常的客人——面目黧黑的薛国商人猗垣。他带着那个俊仆来到时,厅中已经有三十余座在两两搏杀。华贵轩昂的商人微笑着问道:“何座胜多?”女执事恭敬地将黑白主仆领到中间一案前道:“这位先生已连灭三个小诸侯,格杀凌厉,无可匹敌。”猗垣一拱手笑道:“在下愿与这位先生对阵,不知先生肯迎战否?”座中士人正在独坐饮酒,闻言矜持笑道:“迎战何难?须得让子搏杀。”猗垣爽朗大笑:“一战若败,再让不迟。”中年士人点头笑道:“然也。”猗垣回头对执事道:“请安置大盘。”女执事兴奋地答应一声,回身向棋童道:“伺候大盘,摆案!”

片刻之间,养心厅中央单列出一座晶莹碧绿的长案棋枰。待双方坐定,秀丽女棋童捧来铜鼎请二人定名。中年士人伸手入鼎,摸出一个铜板啪地打到案上,不由兴奋大叫:“好!楚国!”黧黑商人摸出一枚铜板一打——鲁国。围观者不禁轻轻叹息。中年士人道:“大国让先,请先生执黑。”黧黑商人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伸手将一枚黑子清脆地打到左上三三位,手未缩回,中年士人已经将一枚黑子啪地打在右下星位。商人略一思忖,再将一枚黑子打到左下三三位。此时,大盘下的棋童已经变成了四个,两个木梯上站立,两个地上站立。棋案前女执事高声报棋,棋童便将带有短钉的特制棋子摁进所报位置。

三手棋一出,大盘下围观者一阵嗡嗡议论,大部分是替“鲁国”叹息。一人高声道:“鲁国守势太过!”年轻商人不动声色。随着大盘棋子不断增多,只见“楚国”形势广阔,“鲁国”抢占了四个大角,中腹一队“鲁军”正在出逃。显然,“鲁军”若逃出,则“楚国”地、势皆失。“楚国”若擒获“鲁军”,则灭“鲁”无疑。养心厅中寂静无声,观者无不为“鲁国”担心。一个大红长衫的鲁国士子竟额头冒汗,连连搓手。这时“鲁军”眼看山穷水尽,却突然掉头攻击“楚国”不甚整肃的追兵,一举切断追兵归路,十余回合激战,竟将与大本营割裂的一队“楚军”歼灭。

“鲁国万岁!”额头冒汗的鲁国士人激动得嘶声大喊,厅中一片鼓掌喊好之声骤然而起。几个楚国的黄衣士子不禁连声叹息,跺脚唏嘘,如丧考妣一般沉痛。鲁国士人高声喊道:“执事,上酒!每位先生一爵,泰山酒!”片刻之间,一队侍女飘来,每个士子手里都有了一爵红亮亮的鲁国美酒。鲁国士人举爵笑道:“为鲁国不衰不灭,干!”遵照为胜利者庆贺的规矩,所有人都举爵呼应:“为鲁国不衰不灭,干!”全场一饮而尽。

中年士人向年轻商人一拱手道:“先生精通博弈,在下佩服,明日再请赐教。”转过身又对几个楚国士人深深一躬,大有羞愧之色,匆匆离场去了。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养心厅已经灯火通明。兴奋议论的士子们纷纷和年轻商人商讨方才的激战。那个俊仆却只站在棋枰前凝神沉思。这时,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白衣士子,缓缓走来,目光巡睃。

来到中央案前。面目黧黑的年轻巨商正在若有所思地让俊仆摆着方才那盘棋,一边摆一边品评讲解。白衣士子端详有顷,笑道:“楚国何其蠢也?”商人一笑抬头道:“先生对‘鲁国’不以为然?”卫鞅笑道:“机敏有余,大局不足。”商人揶揄笑道:“如此品评,先生定是弈道高手了。”卫鞅笑道:“尚未见阵,何论高低?”商人豪爽拱手:“可否与先生对弈一局?”卫鞅道:“大盘灭国?”商人豪爽道:“大盘灭国!”

两人刚刚坐定,侍女捧上赵酒给二人斟起。白衣士子与商人同时举爵相向,一饮而尽。片刻之间,大盘与棋枰均已安置妥当。女执事肃然站于长案前三尺处,养心厅士子们也围拢在大盘下,啧啧感叹今日奇遇。棋童捧来铜鼎,请二人选国定名。商人摸出一个“魏国”,厅中哗然喝彩。商人一怔,又淡淡笑着注目对方。白衣士子在鼎中随意一摸,出来一个“秦国”。围观者不禁一阵叹息。白衣士子不由自主大笑起来。

“敢问先生,笑从何来?”商人似乎很在意。

卫鞅豪气勃发:“人言弱秦,安知不会在我手中变为强秦?”

商人长长吁了口气:“先生安知,魏国更强。”

白衣士子双目炯炯发亮:“强弱之势,古无定则。强可变弱,弱可变强。变化之道,全在人为。安知大魏国不会萎缩,不会弱小?”华贵商人似乎也特别兴奋,慨然道:“秦为弱国,先生请!”

白衣士子盯着棋枰,也不谦让,一枚黑子啪地打到中央天元上。女执事惊愕地高声报出:“秦国占据天元!”围观者一片哗然,一齐聚拢到棋枰四周。华贵商人惊讶得“啊”了一声:“先生何等下法?许你重来,莫得儿戏秦国也。”白衣士子平静道:“中枢之地,辐射四极,雄视八荒,大势第一要点,如何儿戏?”

“我若占地,先生之势岂非成空?”商人拈一白子,打到右下角位。

女执事高声报出:“白棋第一手,右下三三位——”

众人一片赞叹,纷纷点头。白衣士子淡然道:“势无虚势,地无实地。以势取地,势涨地扩,就地取地,地缩势衰。”拈一枚黑子,啪地打到右边星位。须臾之间,大棋盘已落九手。黑棋五手均占上下左右中五星位,白棋四子占四方角地。商人凝视棋盘,正色拱手道:“先生行棋,着着高位,全无根基,莫非有意败秦?”急切之情,似乎比对自己的“魏国”更在心。白衣士子不禁笑道:“岂有此理也。若有高位,岂无实地?看好你魏国便是。”

围观者一片呼应:“先生但下便是!”“‘魏国’一定胜!”

黑面商人不再说话,驱动“魏国”攻取实地。“秦国”腾挪有致,尽量避免缠斗。几十个回合后,“魏国”角边尽占,仔细一看,都龟缩于三线以下。“秦国”却自四线以外,围起了广阔深邃的大势,莫名其妙地竟使“魏国”实地明显落后于“秦国”。哄哄嗡嗡一片,养心厅整个骚动起来。魏国吏员士子们连连叹息,故意高声评点,以图给“魏国”一点儿启示警告。黑面“魏国”不急不躁沉思默想,突然一手打进“秦国”腹地。

“好!”大盘一上子,厅中齐声叫好。

“秦国”没有慌乱,也突然向“魏国”边地切入。“魏国”若被渗透,实地有可能被搜刮净尽。思忖良久,“魏国”只有回兵抵挡。如此回防,“秦国”本来有些缝隙的防线,因此成了铜墙铁壁。白衣士子舍弃了渗透“魏国”边地的零散“秦兵”,抢得先手,突然向先前打入腹地的“魏军”发动猛攻。由于“秦国”起手占据了中央天元,一队“魏军”无论向哪个方向逃窜,都被从中央逼向四周铜墙铁壁。堪堪数十回合,“魏军”被四面合围,终于陷入绝境。

养心厅一片愕然,一片沉寂,连叹息声也没有了。

“好!”一声脆亮,玉面俊仆鼓掌高叫。

随着叫好声,一片沉重的叹息嗡嗡哄哄蔓延开来。黑面商人站起身来肃然拱手:“先生棋道高远,在下输得心服口服。”女执事笑吟吟高声问:“在座诸位,可有不服?”一人高声道:“方今战国崇尚实力,我等魏人服了!”话音落点,养心厅一阵喊好喝彩。又一人高声道:“这位先生为棋道生辉,可否指点方才棋理,教我等以开茅塞!”

黑面商人也拱手道:“在下也有此意,愿闻高见。”

战国风气,素无多余自谦,天下名士更不屑于虚己。白衣士子从容上前,指着墙上大棋盘道:“围棋之道,天道人道交合而成也。远古洪荒,大禹疏导,大地现出茫茫原野。于是,大禹立井田之制,划耕地为九九扩大的无限方块。沟渠纵横交织,民居点点布于其上,天成人间大格局也。后有圣哲,中夜观天,感天中星光点点,大地渠路纵横成方,神往遐思,遥感天上星辰布于地上经纬,当成气象万千之局。神思成技,做经纬之线交织,交叉点置石子而戏,此为棋道之始也。其后,攻占征伐,围城夺地,人世生灭愈演愈烈,棋道便也有了生杀攻占、围地争胜的规则。久而久之,棋道成矣。大要言之,人道天道交相成,而生棋道也。”

举座无声,人们仿佛在听一个天外来客的深奥论说。

败阵商人问:“棋战,何以称之‘围’?”

白衣士子侃侃而论:“人间诸象,天地万物,环环相围而生。民被吏围,吏被官围,官被君围,君被国围,国被天下围,天下被宇宙围,宇宙被造物围,造物最终又被天地万物芸芸众生之精神围。围之愈广,其势愈大。势大围大,围大势大。此为棋道,亦是天道人道。棋道圣手,以围地为目标,然必以取势为根基。子子枢要,方可成势。势坚则围地,势弱则地断。若方才之棋,若‘秦国’处处与‘魏国’纠结缠斗,‘秦国’则难以支撑。若以势围地,势地相生,则‘秦国’自胜。因由何在?棋若无势,犹国家无法度架构也。棋若有势,则子子有序,若民有法可依也,兵有规可循也。圣手治棋,犹明君治国、名将治军也!”

黑面商人离席深深一躬:“先生真当世大才。在下五岁学棋,至今已经二十余年,会过无数名家高手,未闻此等精深见解。更无一人能如先生,讲棋而超于棋,将棋道、天道、人道、治道融于一体!今日得遇先生,当称三生有幸。不知先生可否与在下做长夜饮?”

白衣士子笑道:“既逢知音,自当痛饮。”

“好!请到我居所。”商人拉起卫鞅举步便走。

“卫鞅,不能走。”突然,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厅门口传来。

一位带剑将军昂昂走进拱手道:“末将奉公叔夫人之命,请先生回府,商议要事。”白衣卫鞅揶揄道:“你也是公叔府人?”来者昂昂一拱:“末将新到,未能与中庶子相识,尚请鉴谅。”卫鞅思忖有顷,对商人笑道:“不期相逢,甚感知音,若有机缘,容当后会。”黑面商人大有遗憾,却也慨然笑道:“高人可遇难求,但愿后会有期。”

五、卫鞅陷入了出人意料的困境

天街之南一条东西走向的长街,坐落着上将军府。

十名铁甲骑士护卫着一辆锃亮轺车,辚辚驶入宏阔府邸。庭院廊柱下站着一位身着大红斗篷者,千夫长高声报道:“禀报公子,中庶子卫鞅带到。”廊下红衣人挥挥手,千夫长昂昂而去。红斗篷者大笑迎来:“卫鞅何其风流,洞香春消遣,妙也!”卫鞅淡漠道:“公子卬王族贵胄,竟无居室待客乎?”公子卬又是一阵大笑:“人言卫鞅峻刻,看来非虚。来,进去自知因由。”说着领引卫鞅走入烛光明亮的正厅。

厅内竹简四围,剑架中立,两张长案上已经摆好了鼎爵酒肉,虚位以待。公子卬笑道:“卫鞅,请入座。”卫鞅也不说话,坦然坐入南面客位。公子卬坐了北面主位,举爵笑道:“久未聚首。来,先干一爵。”卫鞅淡淡漠漠举爵,两人一饮而尽。公子卬慨然一叹道:“卫鞅,你方来安邑,我就与你在公叔府相识。魏卬虽是王族贵胄,没有将你作小吏看。你是我的高朋益友,我的军师也。每有难处,你总能谋划出个办法。来,再干!”

卫鞅笑道:“区区几件小事,聊作游戏,何足道哉。”

“痛快。不过,我还是要报这个恩。”

卫鞅一阵大笑,不接话题。公子卬继续兴奋地说着:“昔日,我曾举荐你到魏王身边做个舍人,锦衣玉食,何等贵气!可你不去,跟着老公叔泡了五载书房,这也叫名士入世?老公叔连个官身都不给你,最后搪塞,干脆举荐你做丞相!痴人说梦,分明是戏弄人也!还说,不用你就杀了你,老公叔何其阴狠!若非魏王睿智通达,你岂非大祸临头?终了你还替他守陵,世上还有个公道吗?”

公子卬说得慷慨激昂。卫鞅忍俊不住,一时哈哈大笑。正大事理能被此等人物此等解说,也是人间一奇了。公子卬显然另一番感受,叹息一声道:“上天无绝人之路也!今日请你,好事一桩。上将军庞涓,听我举荐,想委你做军务司马,职同中大夫。比中庶子,是天上地下了!如何?时来运转也!”讲得兴致盎然,溢出一种浓浓的了却心愿的快感。

“军务司马,职同中大夫,不小。”卫鞅淡淡一笑。

“三进宅院,四尺轺车,十名甲士,年俸三千斛。”

“悠闲,风光。欲舒适,中大夫。”

公子卬拍案道:“鞅兄,你说透了也。再说,对我也好啊!”说到后半句,压低声音神秘地一笑。卫鞅摇摇头:“公子高论,卫鞅不明。”公子卬忙道:“书房真将你泡迂了?有你在此,这里事我才清楚。”刹那之间,卫鞅脸色变了,炯炯目光盯住了公子卬,倏忽之间却又消失,淡漠道:“公子良苦用心,感念不已。只是,卫鞅做官无缘。”

“却是为何?”厅外传来浑厚话音,随之走进一个红衫拖地长发披肩洒脱随意而又不失气度的人,赫然便是上将军庞涓。公子卬连忙道:“卫鞅,上将军到了,还不见礼?”卫鞅离席而起,躬身一礼:“中庶子卫鞅参见上将军。”

“入座入座。”庞涓坐到长案前,抚着长须悠然笑道:“卫鞅,我府掌书说你博学强记,六经皆通。公子对你更是大加举荐。军务繁忙,老夫没有亲自登门求贤,多有得罪,见谅了。”

“鞅区区小吏,何敢劳上将军大驾?”

“卫鞅,军务司马是赞划军机的要职。你何以说与做官无缘?”

“公叔丞相新丧,在下正在守陵,入仕非礼。”

公子卬急切道:“非亲非故,正宗学生也不是,何须守陵!”

“公子此言差矣!”卫鞅肃然道,“公叔丞相教诲五年,待我不薄,卫鞅自当以师礼报之。儒家素以孝道为第一大礼。况我守陵,乃魏王亲点,岂敢半途而废?”神色还当真有儒家的认真执拗。

公子卬情急道:“这有何难,我向魏王禀明实情,开脱守陵。”

庞涓一直静静地看着卫鞅,向公子卬摇摇手,回头道:“当今名士,谁人不想建功立业?唯独卫鞅不想征战列国,一统天下,名垂青史?”

“三年礼尽,卫鞅定到军前效力。”卫鞅恭敬拱手回答。

突然,庞涓大笑道:“卫鞅莫非自命不凡,嫌官小职微?”

“小小中庶子,卫鞅做了五年。”

“欲到他国求职?”

“若去他国,何待今日?”

公子卬满脸不悦,叹息一声:“上将军,让他好自参详去了。”

庞涓大度笑道:“儒家之士,多有坚贞。尽大孝之礼,名正言顺。鞅啊,你若守陵期满后能来军中任职,算老夫没有看错你。”

卫鞅深深一躬:“多谢上将军成全。”庞涓一拍手,走进来一个昂昂千夫长。庞涓正色命令道:“卫鞅已经是我军务司马,守陵期满赴任。你带百名军卒,护卫司马,不得出半点差错!”千夫长昂昂应命,当即侍立在卫鞅身后。

公子卬拊掌赞叹:“上将军求贤有术,真道高明。”

卫鞅心中一沉,思忖道:“既然如此,上将军,预发我俸金?”

庞涓心中顿时一松。一个人计较官俸的时候,就意味着没有什么威胁了。庞涓欣然道:“卫鞅所请有理。官俸、车马、府邸,一应年后发放。”

卫鞅诚惶诚恐一躬:“多谢上将军恩德。”

公子卬一阵大笑:“你这卫鞅,前倨而后恭也!”

卫鞅愧色笑道:“公子见谅,卫鞅也要过日子。”

庞涓、公子卬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rf+LuFnE/fbN87MB7o9TK0xn2C+N6u6wc0kSPNYWSDwenCVKf1hMTy/xR7w5FxQ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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