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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国耻昭昭

一、金令箭使者飞驰栎阳

黄河南岸大道上,一红衣骑士向西飞驰,渐渐进入两山谷口。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幽暗漫长的峡谷在大山之中开出了一个抽屉,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函谷险道。因其纵深有如长匣——函,时人称为函谷。这条函谷险道,位处黄河骤然东折后的南岸,东起崤山,中间穿过夸父逐日大渴而死的桃林高地,西至潼水渡口,莽莽苍苍长约一百余里。峡谷两岸高峰绝谷,峻阪迂回,一条大道在谷底蜿蜒曲折,是山东——崤山以东——通往关中的唯一通道,号称函谷天险。红衣骑士风驰电掣飞到关下时,函谷关城门正在隆隆关闭。神骏的黑色坐骑通灵至极,长嘶一声,从行将合拢的石门中腾越而过,引起城头兵士的一片高声喝彩。

“过关者何人?”城头将军高声喊问。

“华山营斥候!”一声扔在身后,骑士已在一里之外。

夕阳余晖中,骑士骏马像一朵红云,向西掠过空旷原野滔滔河流。眼见左手华山遥遥落在身后,骑士脱下身上红色披风用力甩开,顿时变成了一个黑衣劲装的秦国骑士。他愤怒地高声骂了一句,向坐下马猛抽一鞭,神骏黑马突然一声长长嘶鸣,大展四蹄腾空奔驰,箭一般向西而去。

渐行渐西,遥遥可见苍黄透绿的原野上矗立着一座黑色城堡。从远处看,这座城堡很小,剪影恍若一只黑色巨兽。骏马飞驰,渐渐可见背向夕阳的东门箭楼上黑衣甲士游动,猎猎飞动的黑色大纛旗上大书一个白色秦字。

这是秦国都城栎阳,坐落在渭水一条小支流——栎水的北岸。

这座城堡的城墙箭楼,全部用黑色山漆厚厚涂抹,黑亮光滑,威猛可怖,爬城偷袭者决然无计可施。因临近魏国华山大营,这座栎水岸边的险峻城堡防范很是严密。暮色苍茫时分,高高的城头上已经吹起了呜呜牛角号,城门外稀疏的行人已加快了脚步。三遍号声之后,栎阳城门就会隆隆关闭。快马渐近,黑衣骑士并没有减速,伸手在怀中摸出一支足有两尺长的金制令箭高高举起,在马上划出一道闪亮弧线。“金令箭使者到,行人闪开!”城门将领举剑大喝,两列甲士肃然立定,城门内外的行人“哗”地闪于道旁。黑衣骑士高举金色令箭,飞驰入城。

栎阳城内,街市萧条冷落。

若与大梁城繁华锦绣的夜市相比,这里简直是荒凉偏僻的山村。小城短街,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慌乱。所有这些都在无声宣示,这座小城堡经历了无数惊涛骇浪,已不知恐惧为何物。当骑术娴熟的金令箭使者纵马从街中驰过,马不嘶鸣人不出声,街中行人迅速闪开,一副司空见惯神色。瞬息之间,黑衣快马逼近短街尽头一片高大简朴的青砖宫城。

石门前带剑将领高声道:“金令箭使者无须禀报,直入政事堂!”

黑衣人从马上一跃飞下,甩手将马缰交给将领,大步匆匆直入石门。几步之后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嘶哑摇手:“快,扶我,政事堂。”四名护卫军士立即抢步上来,抬起使者疾步进入国府宫。

小宫城的西厢书房,已经亮起了灯光。大窗格白布映出一个挺拔身影,背向站立沉思不动。一名白发老内侍守在政事堂门口,没有表情,没有声息。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从院中传来。白发老内侍警觉,轻步走下台阶。四名军士抬着黑衣使者匆匆而来,放在老内侍面前。黑衣使者艰难地向老内侍一扬手中金令箭。老内侍立即高声报号:“金令箭使者觐见──”

“咣”的一声,书房内好像撞倒了物件,一阵急促脚步,书房主人已经快步迎了出来。窗户微光下,可见一个相貌敦厚的青年,眼睛很细很长,嘴唇很厚,嘴角隐入两腮极深,厚重中透出刚毅英健与从容镇静。他不是别人,正是书房的主人,秦国新君——秦孝公嬴渠梁。他疾步来到黑衣使者面前,蹲下身一看,一句话没说伸手扶住黑衣人要抱他进去。

老内侍拱手拦住:“君上,我来。”说着两手平伸插入黑衣人身下,将黑衣人平平端起,步履轻捷地走上台阶走进书房。秦孝公对四名军士匆匆说一声:“你们去吧。”军士们躬身应命间,他已经大步走进书房。

黑衣使者被平放在书房的木榻上,灰尘满面,大汗淋漓,胸脯急速起伏。他见秦公进来,连忙挣扎起身:“君上,大事……不……不好。”秦孝公摇摇手:“你先别开口。”回头吩咐,“黑伯,热酒,快!”话音落点,老内侍已经从门外捧来一铜盆冒着微微热气的米酒。秦孝公接过,双手捧到黑衣人面前。黑衣人热泪骤然涌出,猛然捧住铜盆,咕咚咕咚一气饮干。秦孝公接过铜盆递给老内侍,回头拉住黑衣人的双手:“景监,辛苦你了。”

一盆热酒饮完,金令箭使者景监面色红润,脸上汗水泪水一齐流下,撩起衣角就要擦拭。秦孝公递过来一条白布汗巾。景监接过汗巾,拭去脸上汗水泪水,精神顿时焕发,显然一个英挺俊秀的青年。他盯着国君沉重急促道:“君上,山东六国会盟于逢泽。盟主魏惠王,会盟主辞是六国定天下。更要紧者,六国订立了三条盟约:其一,六国互不用兵;其二,划定吞并小诸侯之势力圈;其三,六国分秦,共灭秦国,然后对齐国转补土地二百里。”

秦孝公脸色越来越阴沉,双眼只盯着窗外沉沉夜色。

“君上?”景监有些惊慌。

秦孝公默默踱步,转到书架前突然发问:“六国准备如何分秦?可有出人意料方略?”景监急促道:“臣买通了一个护卫行辕千夫长,化装成他的随从,在魏惠王幕府外巡查警戒。会盟大典时,那位千夫长被派遣到猎场准备会猎事务,臣也只得同去。会盟细务谋划,臣无法于仓促间得知。会盟次日,臣假装围圈野鹿,逃离猎场,星夜奔回。”景监话语中透着深深歉疚。

“无妨。想想办法,继续探听。”秦孝公语气平淡。

景监拱手道:“君上,臣立即再赴大梁!”

“不用。你留栎阳,打探之人你另派干员。”

景监还想再度请命,终于说出了“遵命”二字。

秦孝公还在踱步,几乎是一步一顿,停比走多。景监站在厅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到这位年轻君主沉重的步子,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国君内心的压力。面对灭顶之灾,任何惊慌失措都可能是正常的。如果面前这位新君流泪哭喊或无所措手足,景监反倒知道该如何安慰,会给他讲述秦国屡次度过的危难,会给他提出路上想好的各种主意。可是,面前这位年轻君主,从一开始就没有哪怕是瞬间的惊慌。这种定力,这种静气,反倒使景监感到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对策讲出来。

“景监,”秦孝公回过头来,平静如常道,“你先回去大睡一觉。我得静下来,好好思谋一番。明日清晨政事堂朝会,你也参加,共商化解之策。”

“君上保重,臣遵命。”景监大步走了。

二、秘密流言震动了秦国

这天夜里,栎阳城弥漫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躁动不安。

金令箭使者带回的消息,尚来不及从国府中传出。按说,这座久经风浪的小城堡应该安静如常。但让秦人想不到的是,山东六国为了在瓜分秦国中争得各自利益,先行摸清秦国底细,已在会盟之前向秦国要地派出了大量的商人间谍。他们潜入秦国,一是搜集军情政情,二是散布流言制造混乱。这些渗透秦国各地的密探,千方百计结交国府重臣和地方官员,将六国分秦的消息秘密透露出去,图谋分化秦国上层,瓦解顽韧的老秦人。

不消两三个时辰,坏消息在栎阳城弥漫开来。人群的慌乱恐惧相互感染,又无形夸大了这种恐惧和慌乱。素来镇静的栎阳,一夜之间陷入了惶惶不安之中。这一切,秦国君臣无从觉察。慌乱在黑夜继续弥漫着,加重着。

天交四鼓时,政事堂书房依旧烛火通明。突然,黑伯听见了什么,一个纵跃,轻轻落在了院中。“黑伯,雍城来使吗?”秦孝公平静的声音从书房传出。话音落点,宫门将领已经大步走入,向亮灯窗户拱手道:“禀报君上,雍城令星夜东来,从密道入城,请求紧急觐见。”

“快请。”秦孝公已经走出书房站在了檐下。

将领飞步而出。片刻间,满脸灰土的一个黑衣人站在了秦孝公面前:“雍城令嬴山夜半唐突,尚请君上见谅!”秦孝公走下台阶,打量着雍城令笑道:“看来栎阳秘道太窄了,赳赳大将土鼠一般。”说着拉起雍城令的手,“老叔,到书房说话。黑伯,来一鼎炖羊肉。”

刚进书房坐定,雍城令急促拱手道:“君上,雍城流言四起,都说山东六国要一起攻打秦国,雍城已经有民众逃亡了。我连夜东来的途中,见到沣镐民众也在稀稀落落向东逃亡。臣下不知究竟出了甚事?再不制止,秦国腹地要不战自溃了!”秦孝公霍然站起,略一思忖断然命令:“黑伯,即刻办理几件事。第一,立即命得力护卫,到栎阳城内探听动静。第二,宣栎阳令子岸立即来见。第三,速持兵符调遣两千骑士,半个时辰后在国府门前待命。第四,请左庶长即刻选派二十名干员待命。”黑伯答应一声,放下食鼎轻步去了。

雍城令霍然站起道:“君上有何差遣,臣当万死不辞!”秦孝公压压手:“老叔,你先吃完这鼎羊肉,攒点儿劲力再说。”这时,庭院中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秦孝公眼睛一亮,一员顶盔掼甲的将军已站在面前:“栎阳令子岸奉命觐见!”

“子岸,好快也!”

“臣巡查到国府门前,恰遇宫使宣召,即刻来见。”

“好。”秦孝公面色骤然严峻,“可曾察觉栎阳城有何动静?”

子岸沉吟摇头:“臣并未觉察到异样。只是……只是感到今夜街上的行人多了些。往日四更天,街中很少碰到行人。”秦孝公微微冷笑:“忒迟钝了。栎阳雍城,乃至整个秦国,已经谣言四起,开始有人逃亡了。一夜之间,谣言遍布秦国,这只能是山东六国秘密坐探所为,绝非有他。秦国不怕大兵压境,最怕内部山崩。今夜,就是秦国生死存亡关口,明白?”一席话语气严厉神色凛然。

“是!臣下愚钝,请君上惩戒。”栎阳令子岸慨然请罪。

“给你增派两千公室亲军,限天亮之前,将栎阳六国商贾全部拘禁。不许触动财货,不准打杀一个,要他们衣食如常,全部存活下来。死伤一个,唯你是问!能办到吗?”

“能!若有半点差池,提头来见!”栎阳令激昂领命。

白发苍苍的黑伯已经无声站在书房门口,双手捧着兵符道:“君上,两千骑士已在宫门列队等候。”秦孝公点头道:“黑伯,兵符交栎阳令,子岸即刻行动。”栎阳令子岸接过沉甸甸的青铜兵符,双手一拱:“臣告退!”大步而去。

“君上,臣下即刻赶回雍城,拘禁六国商探。”

雍城令已经在秦孝公向栎阳令部署时,感到了事情的急迫严重,也从新君论断中知道了危险之根本所在;对这位年轻国君的刚毅果决与迅疾处置由衷钦佩,匆匆吞下一鼎肥羊肉,霍然起身请命。秦孝公拉起雍城令双手殷殷叮嘱道:“老叔,雍城是老秦根基所在,镇守西部之大本营,决不能被六国商探搅乱。为了四百年老秦国不断送于我辈手中,辛苦老叔了。”雍城令眼中泪光闪闪:“老秦族百炼精铁,嬴山决然不辱君命!臣告辞。”

“老叔且慢。”秦孝公回头对黑伯吩咐,“将我的彤云驹牵来。”又回头道,“老叔,我再派二十名特使跟你一起出发,沿途城池各留一名宣谕公室急令,搜捕拘禁六国斥候坐探。沿途各城,若有阻碍抗拒者,老叔有先斩之权!”说完,回身在剑架上取下那柄铜锈斑驳的古剑,双手捧到雍城令面前,“这是先祖穆公所留生死剑,请老叔持此剑西行。”

雍城令当然知道这口穆公铜剑的巨大权力,也分明感到了新君将稳定西部的重任像山一样压在了他的肩上。他恭敬地接过青铜生死剑抱在怀中,向秦孝公双手一拱,大步走出书房。国府大门外,黑伯牵着一匹火焰般的雄骏战马在静静守候,见雍城令出来,躬身道:“左庶长府二十名特使,在此等候。”雍城令嬴山见二十名特使人人身穿软甲,背上各背一个长长的竹筒,知道他们已经准备就绪,高声命令全体上马。二十名特使齐刷刷跃上马背。

秦孝公双手将马缰递给雍城令:“老叔,请上马。”雍城令接过马缰,翻身上马,一抖马缰,彤云驹向秦孝公一声嘶鸣,驰向长街。秦孝公正欲回身,耳畔马蹄如雨,又一匹快马飞到。

“大哥?我正要请你来。走,进去说。”

“四更天要特使册命,事非寻常,我立即赶来了。”

进得书房,秦孝公将六国会盟与夜来的危机情况及自己的部署,匆匆说了一遍。嬴虔听完后,大刀眉拧成了一疙瘩,拍案骂道:“魏罂狗彘不食!秦国那么好吞?崩掉肥子满口狗牙!”秦孝公不禁一笑:“大哥,目下是我们腹心疼痛,可有良药?”嬴虔肃然正容道:“渠梁莫担心,先使国中安定,而后再议山东六国。栎阳与雍城老秦人居多,不易大乱。目下应急之策,当即刻派出数十名文吏,到城内国人中宣谕辟谣,大讲六国分秦乃虚张声势,公室自有应对良策,等等。栎阳国人久经风浪,一经国府挑明,人心自安。雍城及渭水平川安定当也不难,只有北地、陇西、商於几县山高路远,要费些工夫。”

“大哥所言甚是。此事即刻办理。就请你在国府选出干员,半个时辰后到民众中宣谕,务使人心安定。山区边地,国府另派特使,星夜前往。”秦孝公起身,郑重拱手叮嘱,“大哥,兹事体大,不要假手于人。”嬴虔肃然道:“渠梁放心,我当亲率吏员到城中宣谕。”说完大步匆匆出门去了。

秦孝公沉思有顷道:“黑伯,给我平民服装,到城中走走。”

“君上,一天一夜没吃没睡了。”黑伯忍不住轻声劝阻。

“黑伯,你不也一样?”年轻君主笑了,“六国亡我之心不死,吃睡能安宁得了?去吧。”黑伯无声无息地去拿衣服了。其间,派出探听城内动静的内侍和文吏纷纷来报,栎阳城人心惶惶,有人甚至收拾家当,准备天亮借出城耕耘之机逃走别国。栎阳令率领两千军士正在搜捕六国商人密探,城中鸡鸣狗吠,民户几乎家家关门。这时,黑伯捧来了一身粗布衣服,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寻常的布衣老人,矍铄健旺的神色从脸上神奇地消失了。

“黑伯,你也去?”秦孝公颇感惊讶。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年轻君主的眼眶湿润了。他默默接过粗布衣穿好,声音喑哑地说了一句:“黑伯,走。”当一老一少两位布衣秦人走进曲折狭窄的小石巷时,栎阳城中的雄鸡开始打鸣了,高高耸立的栎阳城箭楼已经显出了微微一线曙光。

三、政事堂憋出了一条奇计

景监走出家门时,东山已经是红灿灿的了。

栎阳的早晨从来安静,洒扫庭除的市人也疏疏落落。但是,景监还是察觉到了今日清晨的异常迹象。国府大街上有五六家山东商贾店铺,货品丰富殷勤敬业,从来都是黎明即起,打开店门洒扫庭除,今日却全都没有开门。往日清晨多有出城耕耘的牵牛农夫,今日也一个没有。国人几家小铁铺也没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对,一定发生过自己不知道的异乎寻常的事情。昨夜,挑选并派定去大梁的秘密斥候后,已经二更天了。景监几乎是被人抬上卧榻的,一夜酣睡深沉,能知道何事?景监紧张起来,放开脚步向国府跑来。

赶到政事堂前,东侧正厅传出一阵哄然大笑,景监好生疑惑,急赶几步走上台阶高声报道:“前军副将景监觐见!”

正厅传出秦孝公声音:“景监将军,就等你了。”

景监跨进大厅。黑红两色的宽阔大厅里,秦孝公正在长案前沉思转悠。三级石阶下两边坐着四位大臣,栎阳令子岸站在中间,正比比画画地学说着什么,君臣几个显然因他大笑。景监感到疑惑,看看秦孝公,又看看大臣们,不知如何是好。秦孝公招招手,指着长史公孙贾后边空着的一张书案:“景监坐那里。子岸,你把夜来事再说说,教景监也明白。”

子岸就把昨夜谣言如何流传、君上如何下令、他自己如何率领军士搜捕拘禁六国商贾密探的事说了一遍。说到那些以商人面目出现的六国密探被拘禁后的狼狈丑态时,子岸绘声绘色:“有个长胡子大肚子的楚国商人,正在一个老秦户的家里低声吹嘘魏国上将军庞涓的厉害。我带着三个军士跃墙进去,命令他跟我走。他扑通跪在地上,拉长声调就哭,‘老秦爷爷,我是商人啦,不是斥候啦,你不能杀我啦。’我说,谁要杀你?跟我们去住几天就行了。他又哭,‘不杀我叫我去何处啦?我有地方住啦。’我心中气恼,大声喊他,换个地方,叫你对着墙吹嘘魏国!他一听吓得浑身乱抖,不断叩头打拱,‘求求你老人家放了我啦,我有十六岁的小妾送给你啦,你马上跟我去领走啦。不然,我马上送到将军府上去也行啦。’”

君臣们又一次同声大笑,景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上大夫甘龙摇头感慨:“危难当头,人心自见。此等人也立于天地之间,怪矣哉!”中大夫杜挚是甘龙门生,高声大气问:“上大夫以为,该如何处置这些奸商?”甘龙冷冷一笑:“秦自穆公以来,与山东诸侯纷争不断。秘探斥候太得阴狠,唯有一策:斩草除根,悉数杀尽!”

秦孝公本来正准备将话题引入秦国危机,不想杜挚无意一问,竟使他心念一动,想听听大臣们对这件事的想法,没有急于开口。待甘龙讲完,他想到昨夜自己的命令,心中不禁一沉。秦孝公没有想到,和元老重臣之间差异竟会如此之大。静下心来,他准备再听听其他臣工的说法。

甘龙话音落点,杜挚立即高声呼应:“上大夫高见。山东奸商,秦国心腹大患,不杀不足以安定民心!”长史公孙贾看看厅中笑道:“兹事体大,当先听听左庶长主张。”左庶长嬴虔知道国君昨夜布置,平静回答:“嬴虔尚无定见。”

“栎阳令说说,你可是有功之臣。”公孙贾又问。

栎阳令子岸直冲冲回答:“长史谋划大政,咋光问别个?你自己说。”子岸当然知道新君命令,且也忠实执行了,但见左庶长不明说,他也不愿先说。子岸是赢虔老部属,不明白处只跟定赢虔。白面细须的公孙贾很精细,沉吟有顷,平静作答:“我亦尚无定见。”

此中,大约只有景监对秦国面临的严重危机最清楚。他对这些元老重臣们云山雾罩的回答摸不着头脑。只有一个上大夫甘龙态度明确,景监又极不赞同。然则,不管他有何种想法主张,都不能抢在前面讲话。在座每一个人都比他年长资深,也比他位高权重。要不是新君亲点他做了金令箭使者,又特命他参加今日庭议,他不可能有机会和这些重臣坐在一起。也正因如此,景监无所顾忌,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做了秘密特使,担了重大使命,就要将自己所知和全部想法,真实告诉国君大臣,使他们尽最大所能拯救秦国,否则愧对国君重托。至于是否被采纳,不是景监此刻所想。

公孙贾笑容还未完全收敛,景监霍然站起拱手道:“列位大人,景监以为,六国商人密探不能杀,杀则对秦国有害。”“啪”的一声,杜挚拍案呵斥:“尔是何人,敢驳上大夫主张!”景监一拱手道:“在下,赴魏探密之金令箭特使景监。秦国面临灭顶之灾,不能再给六国火上浇油!”

“噢,你倒是有胆色。”杜挚尖刻嘲讽,打断了景监。

秦孝公眼睛一亮,还是没有说话。这时,左庶长嬴虔开口:“杜挚无礼!危难当头,群策群力,听景监说完有何不好?”嬴虔本是带兵大将,性格深沉暴烈,平日又极少讲话,一开口全场肃静。

杜挚出语刻薄,景监本想还以颜色。但他生性宽厚,且见左庶长斥责杜挚,也就不再计较。他再度向厅中君臣拱手作礼,亢声道:“秦国弱小,六国强大,这是不争事实。六国会盟,共同起兵瓜分秦国。当此危机之际,秦国诛杀六国商人密探,只会更加刺疼六国,使其以拯救六国商贾为口实,迅速举兵攻我。以秦国目下实力,我能抵挡几时?”

公孙贾淡淡问道:“以你之见,不杀密探,六国便不举兵?”

景监正色道:“不杀密探,自然也不能使六国罢兵。然则,至少可使六国一时找不到口实,大举联兵或可生变,秦国或可在此期间谋求对策。”

杜挚哈哈大笑:“景监将军大有谋略嘛,谋个办法出来也。”

景监没有理会杜挚嘲讽,自顾将一路的思索一口气说了出来:“天下连年征战。然但凡举兵,都必找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否则,师出无名,士气民心必然低落,联兵作战也会有诸多困难。秦国对密探拘而不杀,就是向天下昭示,秦国愿意同六国和解。若拘而尽杀,则公然和山东六国立结血仇。如此,六国朝野都会对秦国恨之入骨,纵然尽力斡旋,怕也难逃兵灾。唯其如此,六国密探非但不能杀,还当保护其财货,善待其人身,照常让他们在秦国经商,去留自便。此中轻重,敢请君上与列位大人权衡。”侃侃道来,有理有据,显然是一路苦思的结果。

小人物一席话,大厅中一时无人反驳,良久静场。

这时,左庶长嬴虔粗重的声音响起:“景监将军言之有理。以秦国目下实力,一个魏国已经难以抵挡,岂能和六国同时为敌?”栎阳令子岸也跟了上来:“子岸赞同左庶长所言,不杀密探!”子岸很清楚,国君本来就命令不杀不掠,左庶长一讲话,等于此事敲定。

公孙贾在每个人说话时都不断点头,此时平静笑道:“大局已经清楚。究竟如何,还是君上抉择。”甘龙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杜挚微微冷笑,也不说话。这时,秦孝公轻轻一拍书案:“也好。六国密探,暂且不杀,财货不动,人身不伤。若六国有变,再杀之亦不为晚。彼在我手,何惧之有。然,栎阳令须对六国密探严加监视,不许任何人在半年内离开秦国,更不许逃走一个。否则,斩首无赦!”年轻国君在政事堂第一次显示权力,不怒自威。

“臣下遵命!”栎阳令子岸肃然领命。

“诸位,”秦孝公环视大厅道,“山东六国会盟,要划定势力范围,要瓜分秦国,将七大战国变成六大战国!山东六国,将在何时用何种手段,实施其分秦野心,目下尚不清楚。然则可以确定,秦国已经面临百年以来最为深重的灭国危机。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这是秦国妇孺皆知的一句老誓。当此存亡之际,我等君臣应同心谋国,群策群力。如此,方能谋划出稳妥的对策方略。”说完,秦孝公悠悠巡视一圈,“诸位不要有任何顾忌,哪位先说都行。”

场中又一阵沉默。在此之前,这些大臣们也都风闻了六国会盟的种种消息,其中不乏六国密探有意透露的各色流言。今日国君郑重昌明,要征询存亡大计,大臣们顿时感到了强大压力。打,打不过;逃,逃不脱;投降,不可能。一定要拿出一个不打不逃不投降的对策,方能消解这场危机。可是,危机迫在眉睫,仓促间如何思谋得周全?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良久,上大夫甘龙谨慎开口:“老臣以为,六国会盟,吞灭诸侯,瓜分秦国,此举不合于礼,亦不合于道。秦国本是平王东迁之开国诸侯,对王室厥功至伟。秦国有难,天子不会坐视不理。老臣以为,当上书洛阳周王,以天子名义下书,驳斥六国会盟之谬,使真相大白于天下。与此同时,秦国以王室名义,联合若干中小诸侯,组成一支数十万大军,抗衡六国兵马。若能如此,则危难可解,国家幸甚。”甘龙字斟句酌,一番话持重谨慎。

景监率直,认定只要把自己想好的说完便不负庙堂,谁的脸色也不看。听完甘龙的对策,他不禁噗地笑了,又使劲儿憋住。见无人说话,他正容发问道:“上大夫对策,未免太过迂阔。周王室衰落,一片孤城,自身尚且难保,六国谁会认这个天子?且不说周王不敢谴责六国,即或下书,又有甚用?至于以王室名义联合中小诸侯,组成数十万大军,更是白日大梦……”

“景监大胆!”杜挚面色涨红,抢断话题高声道,“上大夫所言极是。名正则言顺,六国会盟,周天子与秦国并天下诸侯,同受欺侮。秦国唯借天子名义,声讨其荒谬,方可号召天下诸侯,组成多国盟军。得道多助,如何白日大梦!”

嬴虔冷冰冰道:“君上有言,群策群谋,言无顾忌。你急甚来?”

杜挚顿时语塞:“好好好,我不说。他说。”

公孙贾破例一句:“行则可行,确实无大用。君上明断。”

左庶长嬴虔一直皱眉沉思,这时抬头道:“上大夫之策,天子下书一点,可行,无用;联兵抗衡一点,有用,难行。且不说仓促拼凑盟军,根本没有战力。仅拉起多国盟军,就极难做到。六国之外,天下尚有三十余个中小诸侯国,军马总计在三十万左右,确是一个很大数目。但这些邦国,都被六国分割在若干个零碎夹缝中,兵马根本无法越过大国集结。即或越过,也无法进入函谷关。还有,六大战国本来已虎视眈眈,要划分势力,吞灭中小诸侯。这些小国岂敢激怒大国,自送虎口?届时,捉了秦国使者去大国邀功,倒是实实在在有可能。上大夫,嬴虔以为,还得再谋良策。”

甘龙有些尴尬道:“然也。若有高明良策,自当受教。”

栎阳令子岸冷笑道:“这些小不砬子诸侯,教他跟在六国大军后面分秦块肉,倒是可能。要和秦国联合,嘿嘿,他躲都躲不及。”

“你倒是有甚高明主张?拿出来也!”杜挚面红耳赤。

“要我说,拼个你死我活!”子岸霍然站起,手中短剑锵啷拔出,噌地插进地上方砖,咬牙骂道:“鸟!怕甚?老秦人的血,就是往战场流的。当年老秦族尚未立国,还不是硬硬在戎狄包围中杀出了一块地盘!既没退路,又没办法,说来说去,还不是个打,还不是死战到底一条路!请君上下令,二十万孝服,血战六国!子岸做前军大将,不斩十万首级,誓不生还!”子岸是名臣后代,此刻慷慨激昂声泪俱下,显然对这种庙堂絮叨极为不耐烦,一番激昂怒骂慷慨请战,吓得从来没有过血战经历的杜挚、公孙贾瞠目结舌。

左庶长嬴虔变色道:“子岸,把剑收回去。这是政事堂,不是战场。”嬴虔是秦军统帅,又是威震三军的猛将,只有他才能震慑住老秦人特有的本色冲动。子岸默默拔出插在地上的短剑,沉着脸重重坐回案前,唏嘘拭泪不止。

秦孝公面色如常,对子岸的激烈慷慨仿佛没有看见,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子岸的主张不用思考,那是一条悲壮的殉国之路,退无可退时,也只有拔剑而起浴血疆场与国家共存亡了。只要有精神准备,用不着多想。危难之际,主战将士的勇烈刚猛永远是最可贵的。作为一国之君,可以不纳其言,却无论如何不能伤其心。他从座中站起,走到子岸面前,递给他一方白布汗巾,慨然一叹:“子岸哪,果真秦国无路可走,我和你一样血战到底。在座大臣,也都会拔剑而起。”

“哇”的一声,子岸放声大哭了。

一时间,厅中君臣人人拭泪,个个唏嘘。

秦孝公站在厅中缓慢沉重道:“诸位,秦国真是无路可走了吗?”

“君上,列位大人,”景监站起来沉吟着,“我有一策,只恐有失大雅,不知当讲不当讲?”秦孝公爽朗大笑:“生死存亡,无所不用其极。只要有用,就是大雅。说,听听不雅之策。”杜挚憋不住吭哧一笑,捂住嘴低下头。

景监落落大方,朗声道:“景监思谋,目下唯有一策可用:秘密游说六国,重金收买权臣,分化六国,延缓时日,促六国盟约自行瓦解。六国之中,齐秦不搭界,齐国不会当头羊。韩燕两国较弱,不会单独攻秦。魏楚赵三国分秦最得利,也最有实力,最有可能单独攻秦,或联兵攻秦。此三国,均有酷爱财货之权臣。尤其魏国,魏王酷爱珠宝名器,大臣多有贪风。只要重金美女贿赂,并许以其他好处,此等权臣或许不会令我失望。若此三国不动,六国分秦自然拖延。拖得些许时日,则盟约自溃。”

“果然,不雅之策也。”秦孝公板着脸。

厅中大臣一齐大笑。杜挚笑得眼泪鼻涕拭抹不及,连连咳嗽。甘龙皱着眉大摇其头:“美女,重金,成何体统?天下耻笑也。”公孙贾只是大笑,却不说话。栎阳令子岸啧啧撇嘴:“景监哪景监,亏你想得出!”左庶长嬴虔微微一笑,默然沉思。唯独景监没有一丝笑意,一脸茫然地看着国君大臣们。

“景监之策,丑归丑,有大用!”

嬴虔霍然站起道:“话说回来,方今天下,哪国不是阴狠歹毒大挖墙脚?赵成侯铮铮一条汉子,为了争取魏国,硬是将自己的美妾送给了魏王。楚国还不是贿赂齐国大将田忌三千金,才使齐楚罢兵?国家生死存亡之际,有何忌讳!说到底,老秦人以往只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不到使阴招罢了。目下,六国逼我用阴招,我就用,怕他何来!”

公孙贾沉吟道:“敢问上大夫,府库有金几多?秦国美女几多?”

甘龙冷笑:“老夫唯知,金不足五千。美女几多,大约长史知晓。”

公孙贾没理会甘龙嘲讽,自顾道:“五千金?设若魏楚赵三国各有两名权臣,那就是六人。除去特使秘密活动金、搜罗美女金,大约每个权臣只能得三百金。三国皆富,权臣得到的国王赏赐,动辄就是数百金,胃口极为贪婪。三百金,可能看都不看。就实说,若无万金之数,此计难行。景监将军以为如何?”

作为一个鏖战沙场的低职将领,景监确实不知国府拮据到如此地步,一时间愣在厅中,无言以对。杜挚显出一副颇为认真的神情道:“我倒是可以将先君赏赐的三百金,送给景监将军。可杯水车薪,难以为继也。”

甘龙冷笑:“老夫也可拿出八百金,够吗?”

突然,一直踱步沉思的秦孝公眼睛发亮,似乎因此而悟,伫立良久未动,片刻思忖,目光炯炯扫视厅中:“诸位,六国利剑刺我咽喉,国家危亡决于旦夕。我等君臣不能拘泥。春秋宋襄公恪守仁义,不击半渡之兵,败师辱国,贻笑天下。然则,宋襄公失去的,只是小霸地位。今日不然,一旦自缚手脚,老秦人就要亡国灭种。六国灭秦分秦,最为歹毒者,是前后夹击。东方大兵压境,西方戎狄叛乱。那时,老秦人只怕连回到陇西河谷的退路都没有!他们要将老秦部族斩草除根,老秦人纵然投降,都不会被接受。这就是亡国灭种,诸位自己掂量。”猛然背过身子,孝公肩膀一阵颤动。

一时间举座动容,一股凛冽的冰凉骤然渗透每个人的脊梁骨。

公孙贾亢声道:“君上抉择就是。臣等赴汤蹈刃,死不旋踵!”一个极少鲜明表态之人,此刻也是满面通红大喘粗气。众人不禁齐声慷慨:“赴汤蹈刃,死不旋踵!”秦孝公转过身来声音喑哑:“嬴渠梁的血,决与老秦人流在一起。”

“君上——”几位大臣连同景监,扑拜在地哽咽不止。

秦孝公长长出了一口粗气:“诸位请起,老秦人也不好欺侮。我等,还是得拿出个主见来。否则,无颜面对国人。”

“但凭君上抉择!”大臣们异口同声。

“就实说,景监之计,不失为应急奇策。”秦孝公走下三级台阶缓缓踱着步子,“重金,美女,重金是要害。至于女子,美也好,丑也好,都是老秦血肉,一个不给外邦。说金,国府所存八千金,不能动用,那是秦国十万大军的命脉。另则,也不能向民众紧急征收。百年动荡征战,秦国民众逃亡过半,留下来者,都是老秦人底子。他们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只剩下一腔热血。国府再艰难,也不能打民户主意。”年轻君主说到这里,已经两眼含泪,沉重得停下来低头喘息。有顷,秦孝公抬头激昂开口:“国难当头,金从何来?嬴渠梁身为秦国之君,愿将国君私库两千金拿出,再将公室所存周天子历代赏赐的宝物珍品,一并献出。其余,尚有缺额……”突然,他不往下说了。

刹那间,政事堂大厅肃然无声。

厅中六位臣子唰地站起,一齐跪倒哭喊:“君上不可!”白发苍苍的甘龙浑身颤抖:“君上一国之君,岂能一贫如洗?敢请君上收回成命,甘龙愿献千金!”

“左庶长嬴虔愿献三百金,并祖传蚩尤天月剑!”

“长史公孙贾献三百金!”

“栎阳令子岸献五百金,再加家传嫘祖软甲!”

“中大夫杜挚献三百金!”

景监大哭:“君上,景监唯有五百刀币……”

秦孝公静静地站在厅中,没有一滴眼泪,再次向跪倒的大臣们深深一躬:“如此,嬴渠梁谢过诸位了。上大夫请起,诸位请起。”待大臣们唏嘘起身,他平静地向厅门吩咐:“黑伯,今日之内,辟出专库,接纳诸位大臣献金。”黑伯答应一声,疾步而去。秦孝公环视厅中微笑道:“诸位且莫伤感。金钱者,人世流火。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用得其所,方为无价至宝。不得其所,铜臭如粪土。纵然一国之君,概莫能外。秦国若有富强之日,嬴渠梁当十倍偿还诸位。公孙长史,请录下嬴渠梁今日诺言。”

公孙贾拱手正色道:“遵命。臣将转于史官,刻简留存。”

“诸位以为,何人堪当秘密特使?”秦孝公收敛笑容转了话题。

甘龙慨然:“此策乃景监谋划,将军必有成算,当以景监为使。”

“嬴虔赞同,景监特使。”左庶长嬴虔立即支持。

“我等赞同!”公孙贾、子岸、杜挚齐声表态。

秦孝公点点头:“景监以为如何?”

景监肃然:“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秦孝公默默注视着景监,泪水骤然溢满了眼眶。

四、秦国君臣在老霖雨中感谢上苍

暮春初夏,草长莺飞,渭水平川的早晚颇有凉意。

河谷山口,秦孝公已经在这里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个时辰,一任河风吹得长衫啪啪作响。两丈之外的洼地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默默地守候着。太阳距离西山尚有一竿之高,出城劳作的栎阳秦人,已经开始络绎不绝地回城。河中碧绿明亮的波涛,已经金黄幽暗了。这一切,二十二岁的年轻君主都没有察觉,他遥遥望着已经淹没在暮色中的东方远山,时有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分化六国所需要的万金之数已经凑齐了,他却没有丝毫的轻松宽慰,反倒被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折磨得寝食难安。母亲那慈和平静的笑容但在心头闪过,心中就像刀钻般难过。

当黑伯带领内侍从太后庭院搬出两千金和一些珠宝时,秦孝公派景监查点登记,发现母亲头上的金钗、平日须臾不离的一只珠玉枕也在里边。景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执意要送还太后。黑伯在旁边看得直擦眼泪。秦孝公默默挡住了景监,咬着牙吞回了自己的泪水。他知道,送回去,才会真正令母亲伤心。但是,这两件弥足珍贵的东西,对母亲毕竟是太重要了。

那支剑形的金钗,是周天子赐给先祖穆公夫人的,上面有王室徽记和“洛阳尚坊”的篆文,是历代秦国第一夫人的标志,绝非一支寻常的金钗。那个珠玉枕,更是公父蒙难时着意为母亲精工打造的。那是一块通体雪白而又渗透碧绿的蓝田玉,两端各镶嵌了一颗红得像火焰一样的珍珠。夜来入睡,小珍珠的幽幽微光总是将母亲的脸映衬得分外艳丽。更重要的是,公父将他的一口短剑重新熔铸,镶嵌在了玉枕两端。母亲告诉儿子,那是父亲在时时守护着她。小妹所以取名荧玉,正是据此“荧荧玉枕”而来。母亲是秦国太后,但也是女人,而且是个失去了夫君的寡居女人。这两件东西对于任何一个女人,都是不可能舍弃其中任何一件的,一件象征着她的尊贵身份,一件寄托着她的悠悠情思。如今,母亲两件一齐拿了出来,且还是那样平静地拿了出来。但是,嬴渠梁却从母亲那带有笑纹的眼睛里,看见了晶亮的泪光,看见了母亲心田流淌的血。

身为人子,秦孝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强烈愧疚。

不愿多想,不能不想。年轻的国君在寒凉的晚风中不能自拔了。

猛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惊醒了他。一回身,景监已经疾步爬上高坡。秦孝公心中一惊,莫非六国发兵了?景监上坡站定气喘吁吁道:“君上,北地令遣使急报,赵国一队商旅越过我西北边境,向陇西戎狄部族聚居区进发。北地军士抓了一个掉队商人。商人供出:商旅是赵国派出的秘密特使,他是特使护卫。使命如何,还不知晓。”

秦孝公沉思有顷:“商旅目下能走到哪里?”

“大约已经进入陇西大山,追是来不及了。”

“赵国,为何要向戎狄部族派出特使?”

“君上,景监无从知晓,只是觉得,赵国举动极不寻常。”

秦孝公看着东山上的一钩新月:“景监,我觉得,此中可能有一个大阴谋。这几天,我总在想,假如我是魏王赵侯,我当如何一举使秦国溃败?六国知道,仅靠战场用兵,很难吞灭一个还没有丧尽战力的秦国。几百年来,没有内乱,一个大国很难崩溃。这样,吞灭秦国最狠的手段,就是内外夹击。前日得报,魏楚赵按兵不动,我不解其中缘由。仔细琢磨,六国在等待何物?当时说不清楚。今日北地令急报,我茅塞顿开了。”

景监急问:“君上是说,赵国要在秦国策动内乱?”

“不是吗?”秦孝公回过头来。

景监醒悟,惊出一身冷汗:“果然戎狄生乱,可是洪水猛兽。”

秦孝公冷笑:“戎狄部族三十多支,岂能全部生乱?目下急务,是要确定哪些部族有迹象,方可有备无患。”

“君上,对戎狄事务,左庶长最熟。”

“对,立即回城商议。”秦孝公已经向坡下急走。

月上柳梢的初更时分。

左庶长嬴虔急急来到国府时,秦孝公刚刚用过一鼎汤饼。黑伯添了灯油,盖好灯座上的大网罩,轻步退出,静静地守在门外阴影里。景监首先向左庶长嬴虔报告了北地令的急报,秦孝公又讲了自己的推测判断。嬴虔听完,阴沉着脸没有说话。半晌,他起身走到书房大图前,手中短剑敲着秦国西部,又划了一个大圈道:“戎狄部族三十四支,聚居在泾渭上游六百里的河谷山原。自先祖穆公平定西戎,戎狄部族部分逃向阴山,其余大部成为秦国臣民。自那时起,老秦人逐步东迁到渭水平川,将泾渭上游河谷全部让给了戎狄部族定居。两百多年来,西部戎狄一直没有滋生大的事端。厉公、躁公、简公、出子四代一百余年,荒疏了对西部戎狄的镇抚约束。献公二十年,又忙于和三晋大战,也无暇顾及西部戎狄事务,又将驻守陇西的三万精兵东调栎阳。如此一来,西戎各族和国府已经淡漠疏远。但是,赋税兵员年年依旧征发,并无缺少。秦国十万大军中,目下还有三万余名戎狄子弟。从根本上说,戎狄部族不至于全部大乱。据我带兵驻守西戎时所知,戎狄部族有五六支原来在九原、云中一带游牧,和燕赵关系甚密。要说生乱,可能这几支危险最大。”

“哪几支?定居何地?”秦孝公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

嬴虔指点着地图:“阴戎、北戎、大驼、西豲、义渠、红发六族。所居地区在洮水、夏水流经的临洮、抱罕、狄道这一片。”

“大约多少人口?多少兵力?”

“先君献公曾下令实行户籍相伍,核查成军人口。那时初查,六部族人口大约在三十余万。兵力不好说,戎狄部族从来是上马做兵,下马耕牧。若以青壮年男子论,当有近十万不差。”

“哪个部族最大、最危险?”

“西獂最大,部族有十万之众,青壮当有三四万之多。其部族首领曾自封为王,和燕赵来往也从未间断。”

秦孝公大是皱眉,沉思不语。此时,栎阳城箭楼的刁斗之声清晰传来,听点数,已经是三更天了。秦孝公终于抬头问话:“二位以为当如何应对?”

“六国西部策反,委实狠毒。西戎若乱,不打不行,打又力不从心。目下,秦国兵力分散在东部边地,集中西调,六国必会乘虚而入。”嬴虔沉重踌躇。景监也是忧心忡忡:“我,一时也没有定见。”

“咚”的一声,秦孝公一拳砸在书案上,霍然起立道:“不怕!我也利用六国空隙,走一步险棋。”他大步走到地图前,“看这儿,六国在函谷关外等待。西部戎狄纵然叛乱,也必然等待六国先动。戎狄毕竟力弱,很怕被秦军先行吃掉。急切之间,双方难以一齐发动。如此,必有一段两边等待、谋求同时动手的空隙。目下,就钻这个空隙,要迅雷不及掩耳!”

“咋能钻这个空隙?”嬴虔、景监齐声急问。

“我意,大哥立即秘密调动东部兵力,向西开进到戎狄区域大山里隐蔽。戎狄不动我不动,戎狄若动,我必先动,且必须一鼓平定。同时,景监立即携带重金到魏国秘密活动,至少拖延其进兵日程。只要打破任何一方,秦国就有了回旋余地。”他喘了一口气,“假若大哥西进期间,六国万一进兵,那就只有拼死一战、玉石俱焚了。”

嬴虔霍然起身拱手道:“给我三万铁骑,嬴虔踏平戎狄!”

“不,五万!不战则已,战必全胜。”

景监沉吟道:“君上,东部太空虚,只有五万骑兵。”

秦孝公慨然道:“老秦人尽在东部,嬴渠梁也是百战之身。存亡血战,举国皆兵,何惧之有!”说完,回身到书架旁的一个铜箱中捧出一个小铜匣打开,双手郑重捧起,“左庶长,上将兵符。”

嬴虔双手颤抖着接过青铜兵符,两眼含泪哽咽了。作为统兵大将,自然知道上将兵符意味着什么。它是只有秦国国君才能使用的无限制调动全国兵力的最高兵符。三百年中,只有秦穆公曾经将它交给过荡平西戎的统帅由余。而今,年轻君主将上将兵符亲交他手,无疑是将秦国的生死存亡交给了他。这位年轻的弟弟,留给自己的,是孤城一片,是最后一战的悲壮。秦国有如此国君,嬴虔有如此兄弟,岂能不感奋万端。

君臣三人默然相视间,天边隐隐电闪,轰隆隆一阵闷雷从屋顶掠过;细密的雨滴打在书房窗棂上唰唰作响,犹如万蚕食桑,又如清风过竹。

“老霖雨?不好!”景监心下一惊——道路泥泞骑兵何以行军?

嬴虔却眼睛一亮,大步走到廊下。三人仰望夜空,云厚天低,栎阳城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唯闻天地间无边无际的唰唰雨声。不急不缓不疏不密不间不断,其徐缓舒展,有如上天撒开一幅细纱覆盖大地。这是恍若春雨,又比春雨更厚实的初夏之雨,正是关中年年难免的三月末老霖雨。其时春耕方完,播种已了,上天的绵绵细雨来得正是妙极。它既不是能够冲开地皮暴露种子的暴雨,又能够徐徐滋润土地,彻底消解春旱,堪称关中大地的时令好雨。只是,今年的老霖雨来得比往年早了些许,确实异乎寻常。嬴虔伫立良久,猛然仰天大笑。

秦孝公泪水盈眶,大步走到院中向黑沉沉的夜空深深一躬:“上苍有知,若秦不灭,嬴渠梁永不负天。”刹那之间,景监恍然大悟,冲到庭院中双手向天挥舞:“上天啊,好雨!秦国有救了!”

君臣三人同声大笑,一任绵绵细雨将他们淋个透湿。

这场早到的老霖雨当真抵得上千军万马。它既迟缓了六国进兵的时日,又给了秦国五万铁骑一个秘密运动的绝佳机会。其时,天下皆为土道,纵然夯土道路较硬,遇雨也是泥泞不堪。大雨连绵的日子,任何一国的骑兵和步卒都不会做长途跋涉,更别说笨重的战车。粮草辎重的跟进,更是无法解决。所以,雨季不用兵,几乎是整个古典战争时代的铁则。然而,秦国面临生死存亡的两面夹击,这场连绵霖雨却成了最好的掩护。老秦人牺牲了万千生命,吃尽了山东六国闻所未闻的苦头,也积淀了百折不挠、傲视苦难的部族品格。秦孝公和臣子们都知道,雨天行军对于山东六国是不可思议的,但对老秦人却寻常得紧。而且,目标就在本土之内,根本不用携带粮草辎重,沿途城池便可就近取食。以秦军耐力,旬日之间便可抵达陇西大山。如果战事顺利,秦军班师之后便可全力防范东部,由两面受敌变为一面防御。

这就是一场老霖雨将要造成的战事格局。

左庶长嬴虔冒雨匆匆走了。他要立即调兵遣将,当夜派栎阳城的骑兵以千人队为单元陆续上路。斥候要出动,粮草使者要出动,兵器马具要检查,行军秘密路线要确定,集结地点要预先警戒,等等,事情太多了。更重要的是,嬴虔第一次以左庶长之身担任全军统帅,身边没有久经锤炼的军务司马,事无巨细几乎都要他一个人独立决断了。

“君上,能否给左庶长派一个副将?”景监轻声道。

秦孝公重重叹息一声:“有当然好,可人在何处?你堪当此任,可又派谁做秘密特使?子岸也可,可这栎阳城守将又派谁?你不见政事堂一班大臣,青黄不接,文武不济,有几个堪当大任?无法之法,只好勉力支撑。好在五万骑士久经战阵,统军大将或可顺当一些。”

景监拱手道:“君上,我也去了。若无意外,我后日出发。告辞。”

秦孝公微微一笑:“景监啊,不能露面的秘使,可是个用心思的细密活儿。我派个帮手给你,如何?”

“谢过君上,不知何人为副使?”景监很是兴奋。

“别忙。不是副使,只是个帮手。至于是谁?我还得想想。”年轻的君主露出罕见的神秘笑容。景监也不由自主地一笑,不好再问,告辞而去。

五、国耻碑血泪斑斑

天地苍茫,细雨霏霏,清晨的栎阳冰凉落寞。

城内一条狭窄的无名小街,住着一个有名的老秦人——做了四十年石工的白驼。老人清早起来,抬头望望黑沉沉厚腾腾的乌云,低头看看小院中还没有泛出光亮的夯土地,虔诚地跪在石板屋檐下向天祷告:“上天有好生之德,好好下,一个春上都没有雨了。甚时这院子泛亮了,上天再晴不迟。”这时,老人听见了“啪啪啪”的拍门声,不轻不重,很有节奏。老人小心翼翼地向门口走来,极力不让自己滑倒。老秦民谚:男跌晴,女跌阴。男人雨中跌倒了,天就要放晴,如何得了?待老人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到门口,拉开石门,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一辆牛车拉着一方用黑布包裹的大石,牵牛赶车的是一位和他一样白发苍苍的老者。车后站着一位粗黑布衣的后生。赶车老者拱手作礼:“敢问足下,可是白驼老人?”有牛车者,绝非寻常人家。老人连忙拱手:“石工白驼见过大人。”

“敢请足下刻一大石,一百老刀币,不知可否?”

刻石?老石工惊讶了。连年征战,死者无算,暴尸荒野寻常事,何曾有人刻石追思?他已经二十年没有刻石了。今日此人要刻石,莫非国府有大人物去了?工钱高出寻常三倍之多,定然不是寻常平民了。又觉不对,公室刻石,历来是栎阳令派遣里长传令,石工进宫服徭役,何曾有上门做请?老石工不及多想,深深一躬道:“粗使活计,何敢当请?大人站过,我唤街邻前来搬石。”

“不劳不劳,我自搬进。”老者从容拱手,一转身从平板牛车上将大石横着翻起,微微蹲身背靠大石,轻轻“嘿”了一声,已经将大石背起。老者稳步走到院中石刻坊,小院中留下了足足有半尺深的一串脚印。老者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一蹲身,便将大石板搁在了最适合凿刻的大木座上。等黑衣后生与白驼老人进来,黑衣老者已经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了。老石工上下打量,深深一躬:“老哥哥,天人神力。”黑衣老者笑道:“不敢当。看看这块石板。”

老石工走到石架前一瞄,已经看出这块大石板并非新采山石,而是一块很难打凿的老青石,不禁问道:“老哥哥几时来取?”黑衣老者道:“敢请大哥目下就做,我在此守候,刻完搬走。”“老也,多年未动斧凿刻刀了……”白驼老人有些忐忑,实在怕对不住面前这两位贵人。

“老人家,国人皆说你鬼斧神工,不会有差池。”

看着年轻人的信任目光,白驼老人顿时精神抖擞:“行,两位稍坐片刻,我看看字文。”说完熟练抖开布结,一眼看去,脸色大变。老石工虽不能称为读书人,但久与文字打交道,字还是识得一些的。青石板上斗大两字,分明是“国耻”!一时间老石工心惊肉跳——谁敢刻这样的石文,将国耻刻在石上?惊愕思忖之间,老石工蓦然明白了,不禁回头打量这一老一少。黑衣后生向他深深一躬,黑衣老者默默注视着他。

白驼老人转身,褪下沾上泥水的衫裤,换上石工劳作的破旧羊皮裤,拿过铁锤凿子和斧子走到青石板前。蹲身跨在石板上,老人双手颤抖,将铁凿凑近大字,迟迟不敢下锤。黑衣后生站在他身旁幽幽问:“老人家,老秦人都是这样想的,对吗?”白驼老人饱含热泪,默默点头。

“那就下锤吧。老人家。”

“当!”这一开锤,声震屋宇,余音久久回荡。老石工大滴大滴的泪水随着铁锤之声在石板上飞溅,赤裸的脊梁渗出了汗珠,一双胳膊青筋暴起,满头白发瑟瑟抖动。老人直感自己不是刻字,而是将自己儿子、妻子、女儿和族中战死者的灵魂,一锤一锤地镶嵌在这永远不会衰朽的大石上。锤凿打到碑旁一行小字时,老人本能地感到,这是老秦人世世代代的血泪仇恨,是灭绝刀兵血火的上天咒语。一锤一锤,老人虽泪眼蒙眬,却当真鬼斧神工,分毫不差地将石碑文字打了出来,青石白字,力道奇佳。

丢掉锤凿,白驼老人猛然扑在石碑上,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黑衣老者默默扶起老石工。黑衣后生转过身去,仰望着无边雨幕。

“白大哥,一百魏国老刀币,请收好。”

老石工瞪起眼睛声音嘶哑道:“老哥哥哪里话!这两个大字能由老白驼锤凿出来,死也安宁!给钱,将老白驼看得贱了!老哥哥可知一句老话?”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黑衣老者正容回答。

“着!钱是何物,要它作甚!”

黑衣后生走出门去,从牛车上拿回一个布袋,向老人肃然躬身道:“老人家高义大德,无以为敬。敢请收下这两条干肉,略表后生敬老之心。”老石工泪眼婆娑:“后生啊,你大贵之人,托福了。我老白驼就收下这两条干肉。”老人猛然跪倒,向黑衣后生叩头不止。

“老人家……”黑衣后生哽咽着跪在地上扶起老人,“秦国百工尚且难以食肉,也是国耻啊!”老人流着眼泪哈哈大笑:“有贵人碑上两字,老秦人吃肉日子不远了!”

“老人家,说得好。老秦人终究有得肉吃。”

当哐啷咣当的牛车驶出狭窄的石板小街时,淅沥雨丝依然连绵不断。牛车拐了几个弯儿,从一道偏门驶进了国府大院,直接进了政事堂前的小庭院。秦孝公脱去淋得透湿的夹层布衫,换上了一件干爽的布袍,又喝了一鼎热腾腾的羊肉汤,来到了政事堂东厅。略显幽暗的空旷大厅中,黑伯已经将高大的石碑安放在事先做好的木座上。秦孝公端详沉思一阵,低声吩咐:“黑伯,一个时辰内,不许任何人进入政事堂。”

黑伯答应一声,守在了庭院唯一的石门前,心神不宁地转悠着。

距日落一个时辰,国府大院第六进大厅已经变得幽暗了。

厅中闪动的红色身影与剑气光芒,给沉沉大厅平添了一片亮色。练剑者纤细高挑的身影,飘飘飞动的长发,连同一身火焰般的红色劲装,都在显示着这是一个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少女。

这是一间摆满各种兵器的大厅。练剑少女在厅中不断选择各种短兵器演练,无论快慢,都是基本的格杀动作,朴实无华。当她从剑架上拿起一口吴钩弯剑演练时,挥剑斜劈,却怎么也没有凌厉的剑风啸声,她不禁皱皱眉头。连劈数次,还是不行。停下来想了想,她掏出汗巾擦擦,提着吴钩向前院匆匆而来,步履轻盈,步态柔美,像风一样掠过了一道道门槛。

政事堂庭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唰唰的雨声。少女轻手轻脚地走进庭院,走到书房门口,轻轻叫了一声黑伯。没有人答应。她顽皮一笑,伸长脖子向书房里张望,也没有人。她拍拍自己的头,从长廊下向政事堂大厅轻盈走来。门口,她又是伸长脖子顽皮地笑着向里张望。忽然,她屏住了气息,美丽的脸上充满了惊愕恐惧,急急捂住已经张开的嘴巴,轻轻退出几步,转身向后院飞跑而去。

片刻之间,红衣少女扶着白发太后来到政事堂门外。黑伯疾步在前,打开政事堂虚掩的厅门。老太后没有说话,只向黑伯摇摇手,径自走进政事堂。黑沉沉的政事堂里,嬴渠梁躺在地上,身上沾满了片片点点的鲜血。身前五步之外,立着一座高高的大石,石上血迹在沉沉大厅中发着暗幽幽的红光。

“二哥!”一声哭喊,少女扑到嬴渠梁身上。

太后站在石刻前一动不动。石刻中央是触目惊心的两个大字——国耻!大字槽沟里的鲜血还没有凝固,细细的血线还在蜿蜒下流。石刻右上方是一行拳头大的字——国人永志、六国分秦、是为国耻、天下卑秦、丑莫大焉。左下方是“嬴渠梁元年”五个字。石刻上血迹斑斑,血线丝丝,令人不忍卒睹。

一回头,太后见儿子还在妹妹怀中昏迷未醒,两根断指还在淌血。刹那之间,太后脚步踉跄,几乎昏倒。她咬紧牙关,扶住大柱终于站稳,嘶声吩咐:“黑伯,背渠梁到后宫。快!”黑伯一个箭步冲来,两手平伸插进国君身下,平端起国君飞步向后院的太后寝室而来。

嬴渠梁悠悠醒来时,天已经大黑了。无边雨幕萧萧落下,风铃铁马叮叮有声。烛光下,他面容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眼睛却亮得没有半点儿衰颓气息。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儿,也看到了瓦罐前木炭火映出的少女泪脸。

“荧玉?”他惊讶地轻声呼唤。

“二哥!你醒来了?”少女惊喜异常地跑过来,坐到榻前边擦眼泪边笑,“疼不疼?饿不饿?吃不吃?手别动也。”

嬴渠梁哈哈笑道:“不疼。不饿。不吃。”

“好!你就睡觉。娘说今晚不准你走动半步,若有违抗,拿我是问。”

“娘在何处?”

“娘?娘出去了。不让给你说。”

“出去?何处去了?阴雨天,如此的黑。”年轻国君一下子坐起来,推开妹妹就要出门。“哪里去?我回来了。”太后板着脸走到门口,显然是刚刚拿掉雨布,鬓边还有水珠,衣裳还有水渍。

“娘,你到外边去了?”秦孝公急问。

“你先给我坐回去。”荧玉一见母后,立即将二哥推到榻上。

太后笑笑:“没事。我出去转了转。渠梁啊,坐,和娘说说话。做了国君,见你一面都难了。”老人幽幽一叹,脸上却挂着慈祥的微笑,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娘,渠梁不孝。”秦孝公眼中含泪。

“哪里话来?”太后坐到绣墩上,“渠梁啊,娘知道你心气高远,有担待。可娘还是要说,你太激切,又自责过甚。忧国忧民,是好君主。然过甚伤身,得失可是难料啊!”

秦孝公沉重地叹息一声,默默点头,又默默摇头。

黑伯用铜盘托着一只热气腾腾的铜鼎进来,默默放下,轻步退出。

“荧玉,给大哥盛鹿龟肉,鼎中肉汤也全让他喝完。”

“是!”荧玉立即拿起小陶碗和长木勺从鼎中盛肉舀汤。

秦孝公惊讶道:“娘,何来鹿龟肉?龟肉可吃吗?”

太后微笑道:“娘和黑伯去猎到的。龟龙麟凤,四大灵物,寻常时自然是不能食它的。然圣贤绝境,万物可食。我儿渠梁既受天命为一国君主,忧国伤身,上天自会体恤的。”老人又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半月之内,你要把这只野鹿和十只山龟给娘吃下去,一分一毫都不许留。荧玉,你替娘看着。”

“是,遵母后命。”荧玉端着陶碗走到榻前,“二哥,即刻开始。”

黑伯走进来拱手道:“君上,太后入山前设坛祭天,进山后第一道山口就撞上了这只鹿。射杀野鹿,山石后就爬出了这十只小山龟。此乃天意,君上安心进食不妨。”秦孝公不再说话,默默地吃肉喝汤,脸上渐渐渗出汗珠。太后和荧玉一直守候在房中,又逼着嬴渠梁喝下了太医配的草药汁。

“娘,”秦孝公精神振作,“我想给小妹派个事做,你看如何?”

“好!我也能派上用场了。”荧玉先自高兴起来。

“娘不赞同不行的。”秦孝公正色道。

太后笑道:“说来听听,何事啊?”

秦孝公颇显诡秘地一笑:“娘且附耳来。”摇手让荧玉回避。荧玉大急:“莫非卖我不成?”孝公与太后大笑。太后走到榻前,孝公一阵低语。太后沉吟良久,终于开口:“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公室子弟岂能越外,去。她也长大了。”

荧玉摇着太后胳膊:“娘答应了?好也!”

“不知何事,高兴个甚来由?”太后板着脸。

荧玉笑道:“无论何事,都是好事,反正荧玉有用了。”

“把你卖到魏国去。高兴?”孝公正色道。

“啊!”荧玉尖叫一声,“真的?”

太后、孝公一阵大笑,荧玉也笑了起来,向二哥狠狠扮个鬼脸。

五更起来,秦孝公精神大好,在短兵厅练了一回剑术。

昨日书写血碑,斩断的是左手两指。右手,对他太重要了,至少提笔执剑是绝然要用的。目下,虽然左手吊着布带,依然没有影响他的晨练。练完剑,天色已经蒙蒙发亮,老霖雨暂时停了,天上黑云向西疾疾而去。秦地谚云:云向西,水滴滴。看来,上天的老霖雨还得下。秦孝公来到书房时,恰逢左庶长嬴虔遣使急报:先发两万骑兵已经逼近陇西,后续两万骑兵三日内也可抵达,戎狄方向还没有动静。嬴虔申明,四万铁骑足以镇剿叛乱,决定不再调兵。秦孝公思忖有顷,对军使写了回书,赞同嬴虔部署,并在最后重重写了八个大字:万勿懈怠,务须全胜。封好密札,军使疾疾而去。秦孝公看看天色,已是大亮,唤黑伯牵马,带了两名护卫出栎阳城东门去了。

出城十里,道边一片杨柳新绿,细雨方停,青翠欲滴。新绿中掩着一座用石柱石板搭成的石亭,粗拙古朴,宽敞干净。亭中石案上摆着两只大陶碗,碗中盛满清亮的米酒。亭外引道上停着一辆锃亮的青铜轺车,两马架拉,雄骏的马姿一看便绝非凡品。轺车旁肃立着十名红衣壮汉,身旁各有一匹纯色良马。还有四辆被牛皮苫盖得严严实实的篷车停在道边。

杨柳新绿下,站着一个华贵锦绣的人物,红色绣金披风和头上的六寸白玉冠,使他的背影显得丰姿英华。寻常人看来,这一行人马只能是山东的巨商大贾,贫弱的秦国如何有得如此的富商车队?华贵的主人身在杨柳之下,眼睛却不断向栎阳东门瞭望。终于,他露出了一丝微笑。

渐渐地,栎阳东门的三骑快马从较为干硬的草地上飞驰而来。到了十里亭,三骑士走马进入杨柳林中翻身下马,为首者大笑:“好!摇身一变,还真是一派大富大贵,成事吉兆也。”丰姿华贵的青年深深一躬:“君上,道边不便久留,若无叮嘱,景监告辞起行。”

“自当如此。来,你我共干一碗老秦酒,为你壮行。”说着拉起景监的手进入石亭,“还记得我说过给你派个帮手的事吗?”

“记得,君上一直未派,臣也疏忽了,没催。”

“今日我将此人交给你。黑林,见过特使。”

“遵命!”只听一声脆亮的回答,秦孝公身后一名武士走来向景监拱手一礼,“千夫长黑林,见过特使大人。”景监一瞄,见此人年轻俊秀,声音脆亮,心中便闪过一个念头:如此女气,能做千夫长?又立即想到既是国君推荐,想必不是平庸之辈,便笑道:“好,你就给我做总管。”年轻黑林又挺胸高声:“遵命!”大步站到了景监身后,俨然一个贴身总管。

秦孝公叮嘱:“黑林是黑伯长孙,缺乏历练。黑伯托你严厉督导。”

“景监明白。”

秦孝公端起陶碗,肃然站起道:“为君壮行,干!”

景监双手举碗:“万死不辱使命。干!”陶碗相碰,两人一齐举碗咕咚咚一饮而尽。“臣告辞。”景监深深一躬。

“我看你们上路。”秦孝公肃然拱手,“与虎谋皮,善自珍重。”

“君上保重!后会有期。”景监踏上轺车,一拱手,辚辚而去。年轻俊秀的黑林回头向秦孝公望了一眼,也上马飞驰而去。青翠欲滴的杨柳林中,秦孝公遥望着渐行渐远的红色车马消失在霏霏雨雾中,打马一鞭,回身驰出柳林,向栎阳城疾疾去了。 HZn4ldU4bqK1tUteEVX/nLo1zNBw9JTHugCdzrHTZpPjzPY6iTVWFooBknbxLyo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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