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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六国谋秦

一、上将军庞涓的秘密使命

暮霭沉沉,大河上下一片苍茫。

在刀兵连绵的岁月,这正是晚号长鸣城堡关闭的时分。坐落在黄河北岸的魏国都城——安邑,却打开已经关闭的南门,又隆隆放下吊桥,放出了一队没有任何旗号的铁甲骑士和一辆青铜轺车。暮色苍茫中,这队人马越过山地,飞驰平原,在朦胧月色下从孟津渡口摆渡黄河,上得南岸,乘着月色星光,向苍茫大平原上的著名都会——大梁城飞驰而来。

庞涓和他的马队于四更时分到达大梁城外。

他断然拒绝了大梁守的请求,不从正门入城,不接受万民拜迎。他命令打开城外秘密通道,隐蔽入城,直接进入事先准备好的上将军幕府。庞涓进入幕府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打探城中各种传言。他要知道,六国会盟的秘密究竟泄露出去没有?各路密探在一个时辰后报告,都说大梁人并不知情,人们上街社舞,是庆贺迁都的消息。庞涓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却又疑惑不解。迁都大梁是何等重大国事,他身为上将军竟能一无所知?谁提出迁都?魏王何时赞同?为何他未预闻?一时理不出头绪,他也不再纠缠。他相信,如此重大国事总是绕不过自己这位手握重兵的上将军,迟早一切都会明白;目下最要紧的,是准备六国会盟。

五鼓时分,庞涓已经在大铜镜前梳洗完毕。装束停当,庞涓摘下剑架上的金鞘长剑,低声威严地下令:“护卫十名,随我从小街出南门。三千铁骑走大街,午时赶到逢泽。”走出大帐,三马轺车已经轻快驶到幕府辕门口,十名铁甲骑士也已整装上马,立于车后。庞涓走到车前,右手一搭车轼,利落地跃上轺车,挺立于六尺青铜车盖下,剑鞘轻轻一点,轺车辚辚驶出幕府。

清晨卯时,庞涓到达逢泽。

轺车直驶魏国营区的上将军幕府。庞涓匆匆吃下一鼎逢泽黄羊肉,到会盟行辕区做最后一遍视察。明日,六大战国君主将陆续到达,一切差错都要消灭在今日。本来,会盟营区的兴建是都司徒府督察,大梁守具体实施建造,应该没有差错。但庞涓还是不放心。六国会盟是他谋划的,总体方略是他制订的,会盟地点时间也都是他确定的。魏王对他的一连串谋划,几乎全盘接受。如果成功实行,庞涓就是魏国霸业的奠定者。近说,他至少将成为魏国的丞相兼领上将军,名副其实地出将入相,将一改与公叔痤将相分权的局面。远说,他将超过名将吴起在魏国的勋业。若再率魏军统一天下,毫无疑问他将名垂千古。为此,庞涓绝不允许六国会盟出一丝一毫差错。正因如此,他禀明魏王,自领三千铁骑星夜奔赴大梁做最后的督察。

一整天巡查下来,发现了几处小纰漏,总算没有大的差错,还算满意。巡查完毕,庞涓以上将军名义,赏赐给大梁守三名技击武士。大梁守诚惶诚恐地接受了,立即向上将军献上十名大梁美女、十桶大梁美酒。庞涓坚决回绝,严厉斥责了大梁守私自动用会盟舞女和会盟王酒。大梁守慌得打躬不迭,连连辩解说舞女美酒绝非官品,只是受大梁父老重托,表示一番敬谢。

“既非官品,即刻返还大梁父老。”庞涓没有一点表情。

大梁守一看庞涓冷若冰霜,忙不迭擦着汗退出大帐。

庞涓没有因为这件小事影响谋划。吃完晚饭,他将上将军府掌管文书的三名大主书及掌管杂务的八名少庶子全部召来,秘密下令:全数以会盟执事的身份,分别加入五国君主的侍从行列,探听五国君主的动态。庞涓特别严厉地叮嘱,任何重大消息,只能向他单独禀报,否则杀无赦!分派完毕,大主书立即发下执事吉服和出入令牌,各人匆忙出帐,分头准备去了。

二、接风小宴公开了会盟密策

这日,五国君主如约抵达逢泽,庞涓终于松了一口气。

夜晚的逢泽,分外美丽。六大行辕区的各色灯火,在浩渺的逢泽水面倒映出一个流光溢彩的灿烂世界。军旗猎猎,刁斗声声,有军营之壮美,却无战场之杀气。初夏尚有凉意的微风中,逢泽弥漫出一片华贵的侈糜。六国会盟总幕府,设在逢泽北面依山傍水的山腰草地上,地势略高于其他五国行辕驻地。五国行辕对盟主行辕的总幕府,恰好形成五星捧月之势。目下,盟主行辕所在的山地岗哨林立,山腰幕府内灯火通明。

大厅内没有乐舞侍卫。先到的五国君主,默默坐在各自案前目不斜视,等待庞涓的开场白。庞涓座案设在平地上,背后是暂时空置的魏王盟主的长案。庞涓刚刚走进来,没有落座,肃立案前,向君主们所在的三个方向分别深深一躬,拱手朗声道:“六国会盟特使、魏国上将军庞涓,参见楚王、齐王、燕公、赵侯、韩侯。各位国君,安然到达逢泽。盟主魏王,委派庞涓代为五君接风洗尘。庞涓不善饮酒,然六国精诚会盟以安定天下,庞涓愿以卑微之身,敬五国君主一爵!”说罢双手捧起案上青铜大爵,“请受庞涓敬意!”说完一饮而尽,满脸通红,连连咳嗽。庞涓丝毫没有慌乱,白巾拭去嘴角酒水,又真诚一躬,“庞涓失态,敬请见谅。”

赵成侯爽朗大笑:“上将军破例饮酒,赵种奉陪!”举爵豪饮而尽。

“上将军当世名将,田因齐奉陪!”齐威王一饮而尽。

“奉陪。”韩昭侯面无表情地举爵饮尽。

“本公循例了。”燕文公矜持地徐徐饮下。

楚宣王一拍长案:“魏王为我等接风,盛情难却,本王饮啦!”

“上将军,请入座。”韩昭侯向庞涓做了个手势,淡淡漠漠开口,“上将军,天下皆知三晋一家。然本次会盟,魏王密简只说了安定天下四个字。本侯愚昧,尚请上将军明告,如何安定法?”

“韩侯所言极是。”赵成侯笑道,“会盟所约,究竟何事啊?”

年轻的齐威王,炯炯有神的双眼扫视全场,脸上一片微笑。他心中有数,齐国远处海滨,除了南部和楚国交界外,和中原战国很少有直接的利害冲突。他应邀而来,看中的是魏国提出的“六国定天下”的大方略,想明确的是齐国在其中的地位;至于实际利益,他目下没有奢求,而只是静观待变。所以他只是冷静观察,决不会主动询问什么。

矜持的燕文公,对庞涓华贵逼人的装束直皱眉头,内心暗骂。表面懦弱实则坚刚的韩昭侯先行发难,他感到欣喜,对赵种的呼应却感到腻烦。自韩赵魏三家分晋,燕国和韩魏两国一直保持着友善,偏偏和相邻的赵国龃龉不断。燕国忍受不了赵国这个后起强国的逼人气势,却又无可奈何。中山国本来是燕国附属国,可自从赵氏立国,中山就倒向了赵国。羞恼之下,燕国想吞灭中山,却又啃不动这块带肉骨头,只有秘密请魏国向赵国施压。三番五次之后,就和赵国结下了难分难解的敌意,双方都恨得牙根发痒。这次会盟,燕文公有个铁定的主见要拿出来,但必须等待最好的时机,而且必须和魏王密谈。目下,他想耐住性子看看这个魏国新贵上将军如何处置眼前的棘手题目。

楚宣王芈良夫内心很是冲动,极想质询庞涓几件事情。但他颇有大国地位感,但凡开口,必须在列国之后,不能说一言九鼎,也须昭彰楚国尊严。楚国的实际利益很清楚,东北和齐国交界,正北和魏国、韩国接壤,西北和秦国相邻。对于秦国,楚国觊觎之心由来已久。秦国西南部和楚国西北部,均是层峦叠嶂,山重水复,道路崎岖,易守难攻。秦国一个武关卡在西南要冲,楚国便无法向西北伸展。这一片广袤山区,隐藏着几块丰饶的绿色盆地,都是肥美山水。一旦拿下这一带,顺利越过南山,进入渭水平原,秦国可一鼓而下。以楚国实力,挑战其他大国力不从心,但对付秦国这个日益萎缩的西部诸侯,还是有力量的。但必得一个先决条件——其他大国不干预,尤其魏国不干预。要实现这个心愿,六国会盟正是最好的时机。楚宣王打定主意,只要魏国赞同或默许楚国对秦开战,楚国就在盟约上盖印,否则不承认任何盟约。魏王给楚国的密简上有“六国会盟,楚有大利”八个字,似乎比对韩赵实在了许多。楚宣王没急于开口,他要看庞涓如何拆解这个谜团。

庞涓拱手道:“敢问齐王、燕公、楚王,有何指教?”

三人神色各异,默默摇头。齐威王微笑,燕文公矜持,楚宣王冷漠。

庞涓早料到五国君主急不可待,对由自己亲自揭开会盟主题,并代魏王进行先期磋商,更是感到骄傲。他清清嗓子,再次向五座拱手道:“五位国君,庞涓既蒙魏王任为六国会盟特使,自当代魏王向五国之君阐释此次会盟主旨,并行先期磋商。魏王以为,方今天下,周室衰微,诸侯纷争,弱肉强食。春秋一百多个大小诸侯,已经减少到三十余个,实由七大战国主宰乾坤。魏王体恤天下苍生,谋划天下和平之道。道在何方?在六大战国会盟定天下!”

对五双震慑天下的目光,庞涓并没在意,继续从容道来:“六国定天下,如何定法?大要有三:其一,六国盟誓,互不为敌,永不犯界;其二,将其余三十余个诸侯邦国,划定大国势力圈,圈内小邦,由宗主大国统属或吞并,他国不得干预;若大宗主国三年内无力吞并,则任他国吞灭;其三,肢解秦国,将这个西部蛮夷,从战国抹掉!此乃本次会盟要害所在。如此三条实施,可保天下纳入王道,永久息战。”庞涓戛然而止。

“魏王之意,诸位以为如何?”有顷,庞涓四顾笑问。

大帐中安静得唯闻喘息之声,良久没有一个人说话。

矜持沉默的表面下,五大战国君主的头脑里都在车轮飞转,权衡利弊得失。对第一条,没有一个人当真。盟誓罢兵,那只是得到些许喘息时间,缓过神来照打不误。关键是,后两条非同小可。非但瓜分所有小国,而且还要瓜分大大一个秦国,这可是任何一个战国都从来没有过的大胃口、大谋划。乍一听,这个谋划非但宏大,而且各方得益。然仔细一想,文章多得一下子理不出头绪。作为争雄天下的战国君主,谁都在波涛汹涌中沉浮过几回,一旦涉及根本,他们绝非易与之辈。没有理清,就不置可否,绝不会在节骨眼儿上轻率说话。

庞涓没有料到,会有如此僵局。按照他设想,谋划一端出,会立即引起争吵,如同狗对骨头的争夺一样。如今看来,他们在细加揣摩,并没有急吼吼争抢。庞涓略一思忖,向楚王遥遥拱手,恭敬微笑道:“敢问楚王,魏王欲将秦国西南交楚国处置,不知楚王肯纳否?”

脑子里车轮飞转,楚宣王一时忘记了“王言必于后”的尊严铁则,不由脱口道:“秦国西南,自当楚国接纳。然则,秦国腹地在渭水平川,沃土八百里,难道不分一勺羹与我大楚啦?”

庞涓淡淡一笑:“兹事体大,敢请楚王与魏王面商。”

韩昭侯冷冷道:“韩国四周没有小邦可并,秦国渭水腹地,理当全部由韩国接纳。”齐威王啪地一拍长案道:“齐国距秦千里之遥,无意分秦寸土之地。然则,鲁、宋、薛三国,须得全境交齐国处置,魏、楚不得染指!”这是公然向两个最强的大国要价,举座不禁侧目而视。

楚宣王大皱眉头,摇着头拉长声调:“齐王,胃口太大了。鲁薛两国,姑且不说。宋国,可是楚魏之间地盘哦。”齐威王田因齐面色狞厉地笑着,啪地一拍长案:“楚王所言差矣!百年以来,楚国吞灭小诸侯二十一国,晋国吞灭十二国,齐灭四国,秦灭三国,越灭两国。数一数,哪国胃口最大?楚国!”

楚宣王唰地冒出一头大汗,一时噎得说不上话来。

半日沉默的燕文公悠然开口:“齐王这笔账算得甚好。春秋三百年,恪守王制,未灭一国者,唯我燕国也。今日会盟,不知列位何以报偿?”赵成侯厌恶地向身旁铜盆中啪地吐了一口,冷冷一笑:“三百年寸土未得,酒囊饭袋乎?战国乎?”燕文公恼羞成怒,拍案而起:“赵种休得欺人太甚!天下九州,唯有道者居之。燕国不堪,也是五百年安如泰山。赵国如何,区区五十年诸侯,有何颜面对本公恶语相加!”赵种一阵哈哈大笑:“姬凡,别泛酸。赵氏子孙素来不吃祖上功劳,赤手空拳打天下。有本事别找靠山,燕、赵两国堂堂正正摆战场,看谁个安如泰山?”

庞涓期望这种争吵。没有五大战国相互争夺,魏国衡平天下的霸主地位就无从谈起。他一直微笑着面对争吵,对他们开始的沉默感到好笑。见赵成侯话锋向他,庞涓拱手笑道:“赵侯笑谈。六国会盟,亲如手足。天下未定,自相酣斗,岂不惹天下笑话。庞涓以为,今日大计以分秦为要。蕞尔小国之存亡,可另行商定。庞涓所言,实乃魏王之意。诸位高见?”

又是一阵沉默。庞涓所言的确有理,要在一次会盟中商定对三十多个中小诸侯的分割,牵扯出的数百年恩怨纠葛,未免太过复杂,几乎不可能人皆认可。然则,五国君主默认庞涓的更深理由,还不在于惧怕发生恩怨纠葛。更为深广的理由是:战国势力范围的划分,吞灭中小诸侯的权力确定,仅靠一张羊皮盟约根本不可能实现;谁灭谁,能不能,完全要靠实力。此时口头争吵,最多出出气,远远落不到实处。

矜持尊贵的燕文公先开口:“列位,上将军所言甚是。分秦大计,除却心腹大患。吞灭中小诸侯,毛发之疾也。本公以为,秦国北部与林胡、楼烦相接的三百余里,当归燕国所有。”

赵成侯大手一挥:“赵国力薄,得秦国洛水以东、河水以西二百里足矣!”

韩昭侯愁眉苦脸:“韩只求秦国腹心渭水平川,其余不计。”

楚宣王大摇其头:“如何如何,只给我剩穷山恶水啦!不可不可,我要渭水平川之东半,函谷关至骊山二百里啦!”

韩昭侯淡笑:“楚王何其健忘。函谷关至华山,早已经是魏国土地。”

“啊啊啊?讲了半日,分得不是老秦国?”楚宣王一脸惊讶。

满座哄笑。赵成侯高声道:“哈哈,莫非楚王想分穆公秦国吗?”

庞涓拱手笑道:“楚王,本次六国分秦,以秦国现有土地为限。”

楚王长长叹了一口气:“好好好,大楚再让几分。秦国西部,泾水河谷三百里。楚国养马,得有个地方哦。”

齐威王始终沉默,面色冷漠,一言不发。对此,庞涓成竹在胸,站起来环座拱手道:“诸位国君,分秦大计,六国有份,不能使齐国无所得益。魏王之意,齐国本当得秦二百里土地。然,齐秦相距遥远,有地难立。为今之计,其余五国各自割地四十里归齐。赵韩魏与齐国不交界,由楚国燕国各割一百里归齐,再由赵韩魏三国补足楚燕两国土地。如此转补,地利均得,诸位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齐威王顿感宽慰,大眼扫瞄全场,只看国君们应对。

沉默有顷,楚宣王耸耸肥硕的肩膀,干声笑道:“好好好,楚齐两国手足睦邻,割地一百里,情理之中啦。”实则,楚宣王一刹那间已经盘算清楚:楚齐相邻的几百里,全是茫茫盐碱滩地,只生苇草不生粮,割给齐国何妨;魏国韩国转补给楚国的土地,只能是相邻的淮水平原。这一转,就给楚国转出一个小粮仓来,有此好事,不亦乐乎。

燕文公颇费踌躇,沉吟道:“衡平地利,也是正理,燕国勉力而为。”其中艰难,是因为太清楚而心痛。燕齐相邻地带,全是济水两岸的湖泊鱼塘和耕耘沃土,齐国屡屡求之不得,两国常常为此发生摩擦。赵魏转补的土地,则只能是老晋国北部的山地,显然得不偿失。然则,此次会盟由魏国主导,魏王既然提出,燕国何能拒绝?没有魏国这棵大树,燕国步履维艰,不答应也得答应。

楚国燕国既然承受,韩国赵国自是欣然呼应。庞涓向齐威王拱手笑道:“齐王意下如何?”齐威王爽朗笑道:“上将军纵横捭阖,斡旋得体,田因齐领受。”齐威王表态,宣布六国分秦再无异议。庞涓抱拳环拱,朗声笑道:“如此,分秦大计已定,请各位君主尽兴游览逢泽夜景。明日魏王一到,即行会盟大典!”

三、分秦大计在会盟大典敲定

清晨,朝霞淹没了逢泽山水,大梁城南门隆隆洞开。

魏国王室全副仪仗整肃涌出,引来早在城外等候的大梁民众的四野欢呼。一辆光彩闪烁的青铜王车,在三千铁甲骑士之后辚辚驶出城门,欢呼达到了山呼海啸般高潮。大梁城万人空巷倾城出动,使魏王车驾到达逢泽晚了一个时辰。

“禀报我王,五国君主已在行辕外迎候,臣庞涓先行接驾!”

魏惠王揉揉眼睛,王车已经停在苇草掩盖的逢泽大道中。王车前站着一个顶盔掼甲的大将,一件大红披风分外鲜亮,不是庞涓是谁?魏惠王从梦幻中猛然醒来,脸上还留着醉心的笑意:“噢,上将军何事?他们在迎候?些许小事。大事如何?”

“禀报我王,大事底定。臣已与五国之君磋商成功。”

“好。”魏惠王一挥手,“车驾起行,会见诸君。”

庞涓跳上轺车,紧随魏惠王青铜王车之后,向行辕区浩浩而来。

宏大祥和的乐声中,魏惠王车驾徐徐进入行辕。五国君主紧随其后,也徐徐进入行辕。这时,庞涓轺车已经驶出国君行列,与司礼大臣来到逢泽岸边的祭坛下等候。这是一座三丈高的木架祭坛,依岸边土丘搭建,虽是临时急赶,也非常的坚固雄伟。祭坛下,魏国两千铁甲骑士围成了巨大的环形骑阵,将祭坛围在中央。按照春秋战国传统,举凡重大会盟,一定要举行祭天大礼,否则不能得到上天庇护。逢泽一片大水,实在难以觅到一方祭天高地。庞涓反复揣摩,独出心裁,向魏王提出在逢泽岸边水天共祭,将魏国逢泽变成和鲁国泰山一般的圣地。魏王极是受用,大为赞同。

六国君主车驾,隆隆开到了祭坛下。逢泽水面金波粼粼,壮美异常。三丈高的祭坛上五色旌旗猎猎招展,祭坛下烟波浩渺,一望无际,水天相连共一色。黄钟大吕奏起了庄重肃穆的祭天雅乐。魏惠王踩着红毡直上祭坛,丝毫没有感到胖大身躯的累赘,三十六级台阶一口气登了上来,连自己都觉得惊讶。稍事喘息,魏惠王向中央长案上的三牲祭品深深一躬,展开竹简,高诵史官为他写下的那篇长长的祭文。

“祭祀大礼成——”司礼大臣亢声高诵,君主们一齐回过神来。

庞涓轺车驶到,高声道:“请各位君主回行辕歇息,午时会盟大典。”

君主们回到各自行辕,不约而同招来各自谋士,琢磨庞涓昨晚公布的分秦谋划,反复敲定利害得失,计议如何在最要紧的会盟大典上提出被疏忽的重大事项。庞涓则向魏惠王详细禀报了五国君主的应答,分析了各种可能的要求,并一一提出了自己的对策。魏惠王十分满意,大大褒扬了庞涓,而后又饱饱睡了半个时辰,起来时精神分外健旺。

正当午时,三十六面牛皮大鼓隆隆雷鸣。六通大鼓过后,会盟君主的各色车辆依次到达盟主总行辕之外。片刻之后,大钟轰鸣六响,司礼大臣高宣:“大魏国大魏王到──”在宏大乐声中,身着软甲披风的庞涓和一员顶盔掼甲的大将,护卫着健壮而略显肥胖的魏惠王缓步而来。精神饱满的魏惠王,身着一领大红披风,头戴一顶流苏遮面、镶嵌一颗光芒四射宝珠的天平冠,脸色凝重,目不斜视。礼宾官趋前,引导魏惠王进入正北王座。

五国君主座中一齐拱手:“参见盟主魏王!”

魏惠王自信平淡地点头受礼,环视全场有顷,右手一伸:“列位,这位是六国会盟特使,大魏上将军庞涓。今,本盟主命庞涓上将军,为会盟大典之掌笔大臣。”东侧庞涓肃然拱手:“庞涓参见五国君上。”礼罢,走向魏惠王主案右前方摆有笔砚、羊皮的长案前入座。

魏惠王左手一伸:“这是大魏王弟公子卬,为此次会盟护军。”西侧大将挺胸拱手:“魏卬参见五国君上。”礼罢,傲慢冷漠地持剑肃立于魏惠王身后。五国君主相顾探询,人人不动声色。

司礼大臣高声宣诵:“六国逢泽会盟,盟主开宗──”

魏惠王轻轻咳嗽一声,气度威严开口:“六大战国会盟,磋商有年,终归同心。会盟之宗旨:罢兵息战,安定天下。方略大要有三:其一,六国盟誓,互不为战,若违盟誓,五国共讨;其二,议定六国边界,并划定诸侯小邦之处置归属;其三,六国分秦,首定西土。本盟主以为,六国分秦,当务之急;其余事项,可徐徐图之。”

司礼大臣再度高宣:“盟主开鼎,鸣钟──”

钟声悠扬而起。魏惠王双手伸出,肃然搬下案上食鼎之鼎盖:“钟鸣鼎食,礼仪之要。列位,请开鼎畅饮。”魏惠王微笑着伸手做请。五位国君肃然开鼎,热气腾出,缭绕帐中。每座之后,侍女俱跪行座侧,用小铜勺将鼎中红亮的方肉盛到铜盘中。

“列位,鼎中佳味乃逢泽鹿肉,保长元神。”魏惠王巡视微笑着。

座中,唯楚宣王身手不动,由侍女将肉送到口中。细嚼一阵鹿肉,楚宣王悠然开口:“盟主所定分秦大计,我等竭诚拥戴。然则,秦国近年情势如何,我等不甚了了。魏秦经年征战,尚请见告,秦国果能一鼓而下乎?”语态俨然以五国代言者居之。

魏惠王拍案大笑:“本王不曾想到,列位竟在此处担忧?本次会盟,何以要六国分秦?究其竟,秦国正在最小最弱最乱之时。秦国始封诸侯,有整个八百里渭水平川,再加上河西三百里,再加后来夺取的西戎之地,地广两千余里。当其时也,秦乃晋国以外之第二大诸侯。然,自战国以来,我大魏非但将秦国河西三百里夺了过来,又将崤山地带与函谷关以西三百里夺了过来。赵国夺秦国西北部一百余里,燕国夺秦国北部将近百里。如此,秦国已龟缩华山以西,地不过七八百里,人众不过一两百万,可用之兵,十余万而已。如今,我六大强国能容其苟安,已是大仁大义。目下六国联手,一鼓而下,易如反掌也!”

楚宣王按捺不住,推开喂肉侍女,肥厚大手一拍长案:“言之有理啦!大楚有战之兵五十万,魏国三十万,齐国二十五六万,燕国二十万,赵国二十余万,韩国十八九万,任哪国都比秦国强出许多。会盟之后,大楚当先出兵!”

韩昭侯冷笑:“楚王要先下手为强?”

楚宣王尴尬一笑:“岂有此理,韩秦之间,近在咫尺也。”

齐威王淡然开言:“若以楚王算法,楚国是当今第一强国。”

楚宣王又是一阵尴尬:“齐王笑谈,说秦国啦。”

赵成侯悠然笑道:“齐王之言有理,我等不要大意。六国分秦,务在一鼓而下。耽延时日,必生变故。论陈兵决战,秦国虽弱,必作困兽之斗,急切未必能下。以赵种愚见,必得双管齐下,方能一鼓分秦。”

“双管齐下?何意?”魏惠王大感兴趣。

“一则,六国各出兵五万,联军压向秦境。二则,策动秦国西部戎狄叛乱,内外夹击。如此,秦国纵有回天之力,也当不战自溃。坐收渔利,岂不妙哉!”赵成侯从来没有过的自信悠闲。

“妙——”一席话落点,满座拍案拊掌,大笑不止。六国君主终于在双管齐下的谋划中,一扫最终疑虑;在眼看到手的利益面前,达到了一致;也使会盟大典终于生出题中应有的热烈高潮。

魏惠王兴奋举爵:“列位,为赵侯妙算奇策,干此一爵!”

“干——”六国君主第一次同声相应,一饮而尽。

魏惠王满脸笑意问:“上将军以为如何?”

庞涓心中很不是滋味。凭心而论,赵种谋划的确老辣,对于一个衰败之国,可谓内外霹雳。庞涓感到不是滋味处,是自己为何没有想到这条奇计;如今,由赵种提出,赵国在六国分秦中的分量无疑将大大加重;这对魏国利益和盟主权威必然有所减弱。不行,必须压压赵种。心念及此,庞涓肃然站起,恭敬地环场拱手道:“列位君上,灭国战胜,奇正相因,正道为主,奇术为辅。六国分秦,实力第一。没有破国摧城之威,纵然奇计百出,也无以奏效。庞涓以为,六国首要之点,仍在大兵压秦。赵侯谋划,辅以奇计,诚可贵也。”

一席话落点,偌大帐中静得出奇,魏惠王也困惑地看着庞涓,一时不说话。赵种突然间爽朗大笑:“高明!上将军高明!六国分秦,自当靠魏国三十万铁骑当先。赵种那点儿东西,算个鸟!”

一句粗俗,竟使大雅之堂哄然大笑,庞涓正告顿成子虚乌有。

魏惠王微笑着举起手中铜爵:“列位,会盟大典异常圆满,甚合本王之意。来,为六国分秦,安定天下,干此一爵!”

五国君主一齐举爵相向:“六国分秦,安定天下,干——” lrpdNrrHN8XmDWkTbyWWOJUpyu6R1v6rYbMeiCuA4Z+4mxLApd9IkdyZwow15O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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