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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霹雳手段

一、反变法阴谋在变法大潮中暗暗滋生

三月阳春,秦国大大地热闹了起来。

启耕大典之前,秦国城乡已经忙碌起来。惊蛰一过,乡野农家便纷纷走出家门,来到自家地头,悄悄地开始了整田春耕。太子代行启耕大典后,县吏们下乡督耕,田畴里早已耕牛遍野,春歌互答,热闹非凡。城里工匠商人也不顾冰雪刚刚消融的泥泞,赶着牛车将农具、盐布、诸种杂货,送到一个一个新村叫卖。这在过去,商人们想做也做不到——农家都分散住在沟渠阻挡的井田中,肩扛人挑一天也走不了几家,如何做得买卖?而今农家迁出井田,聚居成里,牛车赶到村头吆喝一阵,留在家中的女人便纷纷出来或买或换,往往一个时辰便做了往昔一个月的买卖。商人工匠们高兴,农家更高兴,皆大欢喜,对新法令交口称赞。

昔日隶农已经是新自由民了。他们最是兴奋,除了忙忙碌碌的春耕,还纷纷将家中丁壮送到县府从军。一个春天,风潮弥漫开来,几乎每个县府门前每天都有青年在晚上被火把簇拥而来。各县将消息飞马报到栎阳。卫鞅心中一动,与景监、车英商议,准备提前实现新军训练计划。方略议定,卫鞅下令:车英为新军主将,精心遴选一万名青壮;同时,将原先的五万骑兵精简为两万;新老骑士混编,训练成三万真正能够和六国抗衡的精锐铁骑;原先的五万步兵,精简为两万;裁汰的病员老弱一律还乡务农,骑兵老马和辎重兵的老牛,一律分配给送青壮入伍的村子充作耕畜。

四月初,卫鞅将新军训练事宜已经安排妥当,又和景监商议出一个实施虚封制的稳妥方略方法。念及虚封制要从既定的有功老世族开始,卫鞅将实施方略专程送太子傅嬴虔预闻。嬴虔大是首肯,爽朗拍案,认定这是稳定朝局的一着好棋;后呈国府,孝公亦欣然赞同。于是,在新的夏忙到来之前,有功老世族们又有了名义上的封地。只是,世族封地不再由自己治理,而是由各县官府依法治理;每在收获之后,各县官府将封主应得的那份收获物送到封主府库,也可折算成钱币清结。

恢复封地,尽管是虚封,少年太子嬴驷还是很高兴。

嬴驷对封地的向往,是从和白氏老族长来往开始的。可是,白氏老族长被杀了,嬴驷好生憋气,又不敢乱说乱动,生怕这个谁都敢杀的卫鞅抓住一个什么把柄,把他也给杀了。正在这忐忑不安的日子,忽然又恢复了太子封地,嬴驷简直高兴得要跳起来。左傅嬴虔来宣读左庶长令时,太子赢驷坚执要原来的郿县封地。他说,少就少,又不是真的靠封地要生计。

不同的是,虚封制法令颁行,甘龙感到意外震惊。

他想不到,气势凌厉一往无前的卫鞅,竟有如此柔韧的回望本领。秦国情势,不变法死路一条,变法是谁也不能反对的。但如何变法,会不会中途崩溃,却是大有文章可做的。卫鞅变法,甘龙怀有深深敌意。理由只有一个,卫鞅在秦国执政变法,将秦国世族元老重臣都逼到了尴尬的死角。寻找卫鞅变法的致命缺陷,一举推翻卫鞅新法,这是甘龙的宏大目标。只要卫鞅一往无前,变法总会出现缝隙。可是,卫鞅如此警觉,竟能及时修正封地制,而使老世族怨气减小甚或正在消失。如此,甘龙们还有机会吗?

甘龙没有灰心。洞察政敌错失,抓住恰当时机,是甘龙的深厚功夫。目下,他就思谋着这个微妙的机会。太子封地在郿县,甘龙与公孙贾的封地也在郿县,且是渠畔相连的土地。如此格局,一定该有文章可做。老甘龙想的是,究竟是一个人做这篇文章,还是拉上公孙贾一起做。

思忖良久,甘龙决定,一个人做。多一个人,就多一分风险。卫鞅绝非易与之辈,一旦让他觉察,必然是玉石俱焚。大谋须得独断,独断才能出其不意;行之于世,才有“变法天不容”的神秘口碑,也才能鼓动秦国世族以天命天道要挟国君,迫使卫鞅倒台。

夜里,甘龙唤来了长子甘成,在书房摆起了一卷孔子《春秋》,又摆上了一卷李悝《法经》,娓娓开讲。三更时分,甘龙终于抛开竹简,讲到了秦国,讲到了目前,讲到了郿县。父子二人愈谈愈深,直到栎阳城楼刁斗终止,黎明长号呜呜吹动。

二、大忙时节 太子事件突然爆发

转眼之间,五月来临,秦国腹地充满了丰收的喜庆。

栎阳城内有封地的几家世族忙碌起来,清扫修葺粮仓,准备接纳封地缴来的新麦。太子府也一样,嬴驷兴奋得前后忙乱,亲自监督腾出了一座最大的泥仓,要接封地新麦。眼见封地失而复得,且与自己的作为有关,赢驷有一种新鲜的成功感。十天之后,粮仓整理就绪,嬴驷事先作出安排:先奉送太后三车,然后卖掉一些陈粮,给卫队添置精铁马具和上好弓箭,秋天好到封地狩猎。

五月二十三日,一队牛车嘎嘎吱吱到了太子府库门前。太子府家老一身整肃,手持六尺余长的竹节验杆来到车队前:“可是封地粮赋?”当先牛车上跳下一名中年汉子躬身道:“郿县白村,新里正白亮前来缴纳粮赋,请大人验收。”家老冷笑道:“就这些?没甚物事孝敬太子?”白亮一脸茫然道:“在下新任,不知还须缴纳何物,敢请大人明示。”家老面色阴沉,气哼哼道:“休得聒噪,打开验粮!”里正白亮回头一声喊:“打开麻包,验粮。”二十辆牛车停在狭窄小巷子里,每辆车上跳下两三个光膀子农夫站在车旁,准备验收后扛粮进库。为首一车,已经打开一只口袋搬到地上。

“大人请验收。”白亮指着解开绳子的麻织口袋。

家老黑着脸走过来,左手拨开袋口,右手空心验杆噌地插下,直入口袋三四尺深,猛地抽出竿来,顿时带起一阵尘土。家老将验杆倾倒,手掌中哗啦啦摊满了沙石碎砾。

“好啊,白里正,此等东西也叫粮赋?”家老笑得阴气森森。

白亮惊恐,回身大喊:“谁?谁捣鬼!快!全都打开!”

农夫们慌了手脚,纷纷跳上车打开口袋,都傻子一般面色煞白——每个口袋里都是沙砾土石混着几成麦子,脏得使人不堪入目。家老大喝一声:“看住他们!”飞步向太子府奔去。

片刻之间,嬴驷匆匆赶来,怒色满面,唰地一剑,将一个口袋从上到下通体划开;一阵尘土扬起,沙砾土石流淌扑溅。嬴驷的黑色绣金披风顿时一片脏污。里正白亮惊恐得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只木然盯着太子。嬴驷突然热血冲顶,深感刁民可恶。他面色煞白口鼻抽搐,走到白亮面前,突然出剑直刺。白亮一声惨叫,被洞穿的身体鲜血四溅。

“里正——”农夫们一拥围上,惊慌哭喊成一片。

白亮挣扎喘息着:“报……族长……有人……害……我……”

嬴驷面色狞厉,团团乱转,看了一车又一车砂石泥土,浑身颤抖,尖声叫喊道:“将里正绑在马上,去郿县!”太子府骑队早已经被家老招在府库门外,听得一声令下,几名骑士立即赶散农夫,捞起奄奄一息的白亮捆绑在马后。嬴驷上马长剑一挥,马队疾风骤雨般卷出街巷。这时,太子傅公孙贾飞马赶到,遥遥高喊:“太子不能!快回来——”眼看马队绝尘而去,公孙贾急忙勒马喊道:“家老将牛车赶进府库,人犯押起,不准任何人动!我追赶太子!”打马急追而去。

正当午后,老白里打麦场一片热闹忙碌。

白氏一族的农耕术素负盛名,大忙季节历来是井井有条忙而不乱。老族长白龙被杀后,年近七十的白丁老人做了族长,宽厚持重,深得族人拥戴。老白丁率白氏举族盟誓:白氏一族永远不做乱法之民,要凭勤耕劳苦挣回白氏一族的荣誉。他举荐精于农事的白亮做了里正,决意和新自耕农的几个白氏村落和睦相处,在农耕上一争高下。

今年夏收,是新法田制的第一个麦收。官府已经明令:将对缴税粮最多的农户授予爵位;对收成最好的里,则赐铜匾褒奖,族长里正皆授爵位。白氏一族上下发奋,从去年秋天下种开始便精耕细作。冬天又冒着严寒,破例在窝冬时节浇灌了两次麦田。五月一到,白里田野的麦子齐整整金波翻滚,举族大是欣慰。刑场带给族人的屈辱,也被好年成的喜悦所淹没。眼下进入打麦时节,老白丁勤谨有加,每天拉着一片席子坐在村头场边的大树下看着打麦。

公用麦场,各家轮流,举村帮忙,全村人手一起上阵,帮着一家一家打场。

虽然举族融洽,也难免会有些口角纠纷。老白丁坐在这里,正是要即时化解各种争端,不耽搁打场工夫。但是,老白丁最要紧的使命是观天。农家一年辛苦全在收打季节。这时阴晴无定,时有白雨突然袭来[1],一场麦子便要泡进水里。老白丁对夏日风雨征候特别敏锐,往往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他却扯开苍老嘶哑的嗓子大吼一声,赶众人急如风火将摊开的麦子垛起,白雨恰恰唰唰而来茫茫一片。

老白丁往大树下一坐,人们心里便踏实。

现下午后,正是白雨多发时刻。老白丁仰头望着北方天空,只见一片灰云疾疾飘来,眉头不禁微微皱起。猛然,一阵凉风掠过,老白丁嗅到了风中一丝特有的气息,骤然起身挥手大喊:“收场!快!”当场主人立即大喊一声收场,场中男女纷纷扔下连枷,男人们操起木杈归拢场中麦草,女人们用扫帚木推清扫已经打出来的麦粒。堪堪将麦草垛好,麦粒苫盖严实,北方的那片灰云已经变成了厚厚的乌云压将过来。一阵雷声,一道闪电,铜钱大的雨点在风中啪啪打来。人们喊着笑着向大树下跑去。

突然,一个少年锐声喊道:“快看!马队!”

话音落点,马队在隆隆雷声中卷进麦场,为首骑士高喝:“谁是族长?出来!”

老白丁拄着桑木杖走到场中:“老夫白丁。敢问可是官府人马,到白村何事?”

嬴驷尖声喝道:“将那个里正押下来!你自己问!”浑身血染的白亮被从马上扔下。白村男女哗地围了上来。一个女人惨叫冲出人群:“白亮!谁!谁杀死了白亮!”

嬴驷没有料到白亮死了,微微一怔,迅即怒喝:“白村以沙石充赋,欺骗封主,罪有应得!马上将场中粮食全数运到太子府!否则杀无赦!”此时雷电交轰,白雨瓢泼般浇下。老白丁嘶声大喊:“白氏一族,百年封地,几时坏过粮赋?冤枉!”嬴驷被大雨一激,本就狼狈,又见老白丁大喊大叫,不禁恶气顿生,大喊一声:“砍开粮囤!看看真假!”卫队跃马挥剑,将苫盖得严严实实的麦囤纷纷砍开,金黄麦子顿时涌出,瞬息间被大雨冲走。

白氏族人本是尚武大族,血气方刚,此刻心头出血,齐齐怒喝一声,操起棍棒木杈连枷等一拥而上,哭着喊着向太子人马疯狂扑来。嬴驷气急败坏,连连喊杀。马队骑士短剑挥舞。几个冲突,白氏族人的尸体已经摆满了雨水泥泞的麦场。老族长白丁不及阻挡,眼见顷刻间血流成河,愤激呐喊着“造孽也”,踉跄扑倒在了村口大钟下。

这时公孙贾飞马赶到,一见场中情景,浑身筛糠一般道:“太子,如何……如何闯下这般大祸?”嬴驷尖声叫喊:“我自担承!与你何干?回马!”缰绳一抖,坐下马冲向官道。卫队紧紧随后,向栎阳飞驰而去了。公孙贾本想为太子善后,此刻已经魂飞魄散,打马自顾去了。

“轰——轰——轰——”老白丁撞响了村头巨大的铜钟。

这是白氏一族举族血战的信号。居住在周围村庄的白氏族人冒着大雨,呼啸而来。白雨骤然停止了,午后斜阳照在血流成河麦草狼藉的大场上,分外凄惨恐怖。数千白氏男女聚在村头,哭声震天。老白丁跳上场边石墩,一身泥水鲜血,白发披散,愤怒得像一头老狮子:“白氏子孙们听了,举族披麻戴孝,到栎阳交农!官府不还白氏一个公道,白氏反出秦国!”

“交农!报仇!”

“反出秦国!”仇恨的呼啸呐喊震撼着原野。

在白氏举族出动的时候,孟族与西乞族也闻讯聚来。孟西白三族从来血肉相连,同仇敌忾,今日白氏骤遭大难,孟西二族岂能袖手旁观?两个时辰之内,素有征战传统的孟西白三族聚集了两万多男女老幼,人人披麻戴孝,手持各种农具,抬起三十多具尸体,点起粗大火把,浩浩荡荡,哭声动地,黑压压向官道涌来。

此刻,官道上三骑快马正向栎阳急驰。这是从新军营地急急赶回的车英。时当暮黑,他见如此声势的火把长龙和震天动地的哭喊,心知异常,忙勒马官道,派一个骑士去打探情况。片刻之后,骑士回报。车英大惊,低声命令:“快!兼程栎阳!”打马一鞭,风驰电掣般向东驰去。

三、山崩在前 卫鞅铁面行法

栎阳城内,左庶长府一片紧张繁忙。

按照卫鞅的大纲,景监领着全部属吏,夜以继日准备第二次变法的新法令。卫鞅则在紧张筹划新军训练的装备及粮草辎重供应,还要加紧批示各地送来的紧急公文。最重要的,卫鞅同时在仔细谋划秦国新都城的地址。栎阳太靠近函谷关与魏国的华山军营,且城堡过于狭小,无法满足蓬勃发展的商市与百工作坊,迁都是必然的。这是一件大事,卫鞅已经派出了三批堪舆之才对关中腹地仔细踏勘,反复琢磨报回来的山水大图,准备夏忙后亲自去确定地址。

天气闷热,卫鞅埋头书房,直到太阳西斜,还没有顾上吃摆在偏案上的晌午饭。荆南几次推门进来,终于都是轻轻地拉上门走了出去,在廊下连连叹息,希望有人来打断一下,借机好让左庶长吃饭。

突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一个人满身泥水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左庶长,大事不……不好!”荆南急忙抢步上前,将来人扶起。卫鞅已经闻声而起,来到廊下问道:“太子傅,何事如此狼狈?”

“左庶长,太、太、太子……闯下大祸了!”公孙贾瘫在了地上。

“荆南,给太子傅一碗水,静静神,慢说。”卫鞅异常镇静。

公孙贾大喝几口,喘息一阵,将经过大略说了。

卫鞅心头倏地一沉:“太子现在何处?”

“不……不知道。反正,不会在太子府……”公孙贾犹自喘息。

卫鞅心念一闪:“荆南,到公子虔府有请太子,快!”

“不用请。我给你带来了。”嬴虔拉着太子走进门来,一脸怒气。

卫鞅神色肃然:“请问太子,在老白里杀人毁粮,可是实情?”

嬴驷已经清醒,一身泥污,面色煞白,嗫嚅道:“白村沙石充粮。”

“粮赋有假,当由官府依法处置,太子岂能私刑国人?杀人多少?”

嬴驷低声道:“不……不清楚。二三十……”

卫鞅心头大震,勃然变色:“可恶!孟西白三族乃老秦根基,刚正尚武,今无端惨遭屠戮,岂能罢休?国人动荡,大局乱矣!”

嬴虔不以为然,揶揄笑道:“左庶长何其慌张?你渭水决刑,不还杀了孟西白三族几百口吗?怕他何来?都是秦国子民,若敢乱来,嬴虔在此。”卫鞅愤然道:“左傅何其大谬也!私刑杀人,岂能与依法刑杀相提并论?秦国若连老秦人也肆意屠戮,无异于自毁根基,谈何变法强国!”嬴虔非常不快,微微冷笑一声,看着卫鞅不说话了。

忽闻门外马蹄声疾,紧接着一声高喊“左庶长”,一个人踉踉跄跄跑进来。众人看时,郿县新任县令由之带着哭声扑地拜倒:“左庶长!大事不好。孟西白三族,两三万人,来……来栎阳交农!白氏扬言,国府不给公道,白氏反出秦国!”

由之的禀报不啻一声惊雷,不独卫鞅内心震惊,太子、嬴虔和公孙贾也脸色大变。交农,是当时农人对官府的最强烈示威——将所有农具都堆积到官署中,官府不答应所请,便永远不再耕耘,甚至立即造反。春秋战国之世,哪个国家若有一次交农,就是这个国家的最大耻辱。天下会视这个国家丧失了天心民心,便可大起盟军,任意讨伐。这比一两次战争失败,更能动摇国家根本。百年以来的变法历史上,天下还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交农事件。今日,老秦人却要交农,如何能不引起深刻震撼?何况,还不仅仅是交农,还要反出秦国!对于素来稳定的秦国腹地来说,这是天崩地裂一般的乱象。

顷刻之间,卫鞅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意识到秦国变法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以孟西白三族老秦人的执拗强横,不真正公平地处置滥杀事件,根本不可能平息他们的怒火。那样,秦国必然要出现大动荡,山东六国再一出兵,秦国如何不灭亡?那时,一切都将付诸东流。然则,这件事大大棘手处,是太子犯法。且不说太子只有十四岁,尚未加冠成年;更重要者,太子是国家储君,能杀掉太子平息民愤吗?而且,国君目下不在栎阳,臣下如何能擅自处置太子?

如何举措,才能使怒潮平息?

嬴虔见卫鞅沉吟思忖,拔剑愤然道:“左庶长不怕。嬴虔只要两千铁骑守在栎阳西门,看谁敢反出秦国!”他想的是,卫鞅虽则奇才,然毕竟书生,面对如此汹汹阵势,必须由他这个身经百战的公室大臣来支撑局面。如果调兵权力还在自己手中,又何须和卫鞅商议,他早已经领兵在半道拦截了。

卫鞅平静摇头道:“左傅少安毋躁,请与太子、右傅先行到国事厅休憩。容我思谋妥当后,再分头行事。”赢虔一顿,终于道:“如此也好。我走。”嬴虔拉起六神无主的太子,带着惊恐不安的公孙贾,大步去了国事厅。

卫鞅面色一沉,向荆南做了个包围手势。荆南“嗨”的一声,疾步而去。卫鞅转身对匆匆赶来的景监命令:“长史立即下令栎阳令王轼,调集两千铁骑百辆兵车,在西门外待命。”景监匆匆去了。又是马蹄声疾,车英飞步进门:“左庶长,郿县民众汹汹而来,大约还有三十里。披麻戴孝,抬尸交农,情势紧急!”卫鞅眼睛一亮:“车英来得正好。余事回头再说。目下,立即赶到栎阳府,凭兵符与王轼一起率领铁骑兵车,在栎阳西门列成阵势等候,不许与民众冲突。”

“遵命!”车英飞身上马,驰向栎阳官署。

国事厅内,嬴虔看到院中有一队公室禁军甲士,心中一怔;不经意走到后窗向外端详,见树影里影影绰绰全是禁军甲士,心下不禁怒气顿生,冷笑道:“看来,卫鞅将我等拘禁起来了。”公孙贾一直处在惊恐不安之中。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大是神秘难测。太子如何像疯子一样不可理喻?素负盛名的农耕望族白氏一族,如何竟能明目张胆地用沙石充粮?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事情一出,他就认定卫鞅要拿他做替罪羊,太子犯法,太子傅如何能逃脱干系?如今嬴虔一说,公孙贾不禁脸色大变:“左傅,这如何是好?卫鞅六亲不认也。”太子也盯着伯父,嘴唇颤抖道:“公父,公父如何不回来?”嬴虔低声喝道:“慌甚!公父不在栎阳,才有你的小命。公父若在,你必是剑下之鬼。莫怕,卫鞅不会动你。”

“那那那,动谁?”太子上牙打着下牙。

“还能有谁?”嬴虔冷笑,“公孙贾,准备丢官了。”

公孙贾摇头哭丧着脸:“不,不会这样……”

“难道你还指望升官?”嬴虔眼神充满厌恶。

“不不不,左傅,卫鞅肯定要治罪我等!”公孙贾几乎要哭出来。

嬴虔哈哈大笑:“鸟!要杀要剐随他,你个怕死鬼!”

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卫鞅匆匆走进。嬴虔大笑戛然而止,冷冷道:“左庶长大人,我等已经是你阶下囚了。你一个人进来,不怕我杀了你?”长剑锵然出鞘,闪电般刺到卫鞅咽喉。卫鞅看着顶住咽喉的剑尖,目光平静锐利道:“来,公子虔,一起为秦国殉葬。”嬴虔一阵心悸,喘息着收剑道:“说,要如何处置?”卫鞅拱手肃然道:“两位太子傅,太子滥杀,激起民变,秦国面临治乱安危生死存亡之关头。卫鞅总领国事,决然依法平息民变。法令如山,两位罪责难逃。卫鞅得罪了。来人,将嬴虔、公孙贾押赴西门!”

院中禁军甲士昂昂进入。嬴虔愤然长叹,掷剑于地。

景监疾步走来轻声道:“太子请随我来。”将太子领了出去。

夜色苍茫。官道上哭声动地火把遍野,向栎阳西门呼啸卷来。

西门外空地上,一百辆兵车围出一个巨大的马蹄形场地,向西一面官道敞开着。兵车甲士持矛背弓高举火把,兵车外围是两千铁甲骑士,一手火把一手长矛,惶惶不安地等待着。

火把海洋汹涌而来。当先一排巨大的火把下,是几百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身前长龙般的白布上,血写着八个大字——民不畏死,交农请命!老人身后,是难以计数的少年和女人。她们拉着长长的挽绋,顿足长哭,哀声遍野。少年女人身后,是分别用木板抬着的三十多具尸体,每具尸体上覆盖着一片黑布,旁边一束用红绳捆扎的麦穗和一抔装在陶盆中的黄土。尸体之后,三位红衣巫师手中的木剑指向苍茫夜空,长声嘶喊着代代相传的招魂古调:“壮士归来也——恋我禾谷!魂魄何去也——卧我黄土!”这是老秦人安葬战死勇士时的招魂词,分外凄厉壮烈。巫师之后,浩浩荡荡扛着各式农具的男女老幼不断愤怒呐喊。

西门外两千将士,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壮烈凄惨的浩大场面,一时人人悚然动容,鸦雀无声,只有各种旗帜在风中啪啪抖动。士兵们面对的不是战场敌人,而是手无寸铁的秦国父老。这在老秦国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孟西白三族从军子弟极多,而且都是精锐骑士与千夫长层级的带兵将领。他们已经激动慌乱得难以自制,有几名骑士已经猛然倒撞在马下,甲士阵形顿时骚动起来。

车英大吼一声:“老秦子弟忠于国法!乱军者杀无赦!”

铁甲骑士终于稳定了下来。万千民众拥到城门外也停了下来,没有一个人叫喊,无边火把映着无数愤怒面孔,和对面官军沉默对峙。

车英高声报号:“左庶长到——”

一辆牛拉轺车从城门洞咣当咣当驶出,在连环兵车的中央空地停下来。

轺车上挺身站立的卫鞅,在火把海洋里肃穆庄严。头戴六寸白玉冠,身披秦公亲赐的黑丝绣金斗篷,怀抱着那口粗犷古朴的穆公镇秦剑。就是在渭水第一次大刑杀时,卫鞅也没有抬出这些标志特殊权力的信物。今天,他破例使用了特殊权力的所有标志,包括那辆六尺车盖的牛拉轺车。面对愤怒汹涌的老秦部族和真正上层的公族罪犯,他要借用这些崇高的威权象征,来增加他处置事件的威慑力,也增大汹汹民众对他的信服。高高伞盖下,卫鞅看见弥漫四野的万千火把和愤怒沉默的茫茫人海时,不禁油然想起老子的旷世警语:“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面对这一触即发的连绵火山,两千铁骑百辆兵车和身后这座栎阳城堡,何其渺小也。当此之时,非霹雳手段无以力挽狂澜。

轺车刚刚停稳,最前面的老人们扑地跪倒,大片白发苍苍的头颅在火把下颤抖着。浑身血迹泥水披麻戴孝的老白丁,将一方白布血书举过头顶,悲怆高喊:“左庶长,为民做主啊!”身后人海举起手中各式农具和火把齐声嘶喊,声浪呼啸着滚过原野,就像夏夜的轰轰闷雷。突然,一个女人哭喊一声,将一把扫帚扔到兵车前:“男人们,交农!”一声无边怒吼,所有农具都抛进兵车空场,抛在一切可能的空地上。栎阳城门前和人海空隙中堆起了无数座农具小山。

卫鞅命令一声,驭手将轺车赶过农具小山,来到老人们面前。车英顿时紧张,手中令旗一摇,率领一个百人骑队跟了上来。卫鞅回身厉声喝道:“车英退下!”车英稍一沉吟,摆动令旗让骑队归位,自己架着一辆兵车来到卫鞅身边。

卫鞅下车,深深一躬,接过老白丁头顶的血书:“老族长,卫鞅若是不公,天理难容!敢请父老兄弟姐妹们静下来。”

老白丁回身高喊:“莫要喊叫,先听左庶长如何处置!”

卫鞅回身跳上轺车,向面前人海深深一躬:“父老兄弟姐妹们,白氏一族乃秦国功臣大族。百年以来,无数白氏子弟为秦国效命疆场,马革裹尸者不知几多。秦国农耕,白氏领先,乃公室府库粮货之根本。初行新田制,白氏举族勤耕,收成居秦国之首。当此之际,太子私刑滥杀白氏三十余人,致使孟西白三族交农请命。秦国朝野,都在看国府如何处置太子犯法事件,对吗?”

“对!”全场雷鸣般一声。

“卫鞅身为左庶长,告知秦国朝野臣民:秦国变法不会改变!新法要义:国无二律,刑无二治,公族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手中这口穆公镇秦剑,是推行新法的天命神器。卫鞅今日持穆公金剑,决意对违法人犯明正典刑!”

卫鞅说完,向后一挥手,“长史宣读书令。”

景监走上车英兵车,展开手中竹简高声宣读:“秦国左庶长卫鞅,第一令:太子犯法,与民同罪。依据新法,尚未加冠之少年犯法,不加肉刑。太子乃十四岁少年,免去肉刑。然太子所为,触法太甚,违背天道,处罚如下:其一,太子亲为白村死者送葬;其二,白村送葬用度与死者遗属之抚恤,全数由太子府库承担;其三,夺太子封地,年俸减半;其四,太子颁行《罪己书》,将违法作为昭告朝野,明其痛改之心。此令。左庶长卫鞅。”

人群相互观望,仍然愤愤不平。老白丁伏地哭喊:“太子身为储君,如此滥施刁蛮,国体何在啊!”卫鞅厉声道:“将太子傅嬴虔、公孙贾,押上来!”两队士卒将两辆囚车推到卫鞅轺车旁。囚车中嬴虔脸色铁青,冷笑不止。公孙贾瘫吊在木笼中,尿水在衣裤上不断滴沥。卫鞅指着木笼高声道:“父老兄弟姐妹们,这位是太子左傅嬴虔,这位是太子右傅公孙贾。太子无教,太子傅难辞其咎!”

景监立即高声宣令:“左庶长第二令:太子左傅嬴虔,处劓刑,并奏国君罢官削爵!太子右傅公孙贾,处黥刑,流陇西山地!”老人们唏嘘站起纷纷点头:“公道难逃啊!”外围的人群骚动起来,高喊着乱纷纷斥责两位太子傅。

车英一挥令旗:“行刑——”

两辆高大的囚车木笼打开。一名红衣行刑手手持一柄雪亮的短刀,身后跟着一名手端盛水铜盆的武士,大步来到嬴虔囚车前。嬴虔愤然长叹一声,咬牙闭目。在如同白昼般的火把照耀下,万千人众喘息可闻。雪亮的短刀冰凉地搭上了嬴虔英挺笔直的鼻梁——只听一声雄狮般的怒吼,嬴虔满面鲜血喷溅数尺之外。与此同时,公孙贾囚车前的行刑手,从硕大的木炭火盆中抽出一根烧红的长条烙铁,骤然贴上公孙贾细嫩的面颊,尖锐凄厉的吼叫中,一股人肉的焦臭随风四散。万千人众无不悚然动容,女人、少年们惊恐地蒙上了眼睛。

刑吏高喊:“刑法完毕!验明正身!”

卫鞅向民众拱手高声道:“依法行刑,尚须依法赏赐。”

景监再次展开竹简高声宣读:“左庶长第三令:白氏族人勤耕守法,国府特赐铜匾一幅,以为国人楷模。白村死者,皆以战死记功,各赐爵一级,由长子、长女承袭。族长白丁,为民请命,亦赐爵一级。白村粮赋,免去三年。”

四名卫士抬着一幅“勤耕守法”的铜字大匾从轺车后走出。卫鞅走到老白丁面前:“老族长,白村安葬死者之日,卫鞅当亲自前来吊丧。”老白丁热泪纵横,扑地长拜:“左庶长,你是国人的再生父母哪……”霍然站起高声嘶喊:“收农!”

人们轰然呼应,纷纷拥挤着从农具堆中抽回一件,顷刻之间,十几座农具小山便回到了农人们的肩上。满场哭声,满场沸腾,喊声久久回荡在广阔原野上。

人潮退去,栎阳城渐渐平息下来。卫鞅回到府中,已经四更天了。

景监、车英和王轼都没有回家,一齐跟到左庶长府。卫鞅吩咐厨下搞来几大盆凉苦菜、大笼蒸饼以及热腾腾的羊肉汤,四个人吃得满头大汗,才发现真正是饿极了。吃喝完毕,王轼拭着额头汗水问:“左庶长,下着如何走法?”

“下着,自然是二次变法了。”卫鞅几乎笑不动了。

“左庶长,我说的是背后那只黑手,如何揪法?”王轼愤愤道,“这明摆着的怪事!太子目睹沙石充粮,铁的事实。白村没有作弊,也是铁的事实。这新麦纳赋,究竟在何处出了鬼?岂非大有蹊跷!背后无人,岂能如此怪异!”

“对。此人绝非等闲,几乎要将新法整个掀翻了。”景监愤愤然。

“更阴毒者,给左庶长树了死敌。太子、公子虔、公孙贾,牵扯着多少势力?不将这个藏匿黑手明正典刑,国无宁日!”车英一脸黑霜。

卫鞅沉吟有顷,似乎不想延续这个话题,想想又道:“说的都对,看的也准。白村与太子府中间,定有一段引线还埋在地下。然则,目下硬扯这根线,还不到时机。最大的危险是诱发混乱动荡,而使变法搁浅。要推动变法,唯有后发制人。只要变法无可阻挡,大局便可底定。诸位须得牢记,当此之际,阴谋,须得阳治。谁人违法,决然处置。但却无须大动干戈,试图一网打尽。”

终了,卫鞅意味深长地一笑:“水下怪物,不会永远不露出水面。”

三人会意点头,相视微笑。

[1] 白雨:秦地古方言,即突然而来的暴雨。 vyqIHDrge10woDTQvmEBOKnAs8nl/+pKPtl6dkKG7EEnmkG1c60gju6OrNkhlL6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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