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就像一盒五味糖,五颜六色的糖纸包裹着酸甜苦辣咸。并非所有糖果的内心都是甜蜜的,只有亲口尝过的人才知道,甜蜜过后显露出的是怎样的滋味。
冰心曾说,童年,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童年仿佛有一种魔力,无论时隔多少年,每当回忆起来,眼前心中都会盛开繁花。
三毛记忆里的童年,是惬意而悠然的。她最喜欢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看用人们在面前忙来忙去,母亲则在一旁时不时地柔声吩咐着。阳光透过窗棂,照得身上暖暖的,母亲走起路来,裙角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无比好听。
院子里,比三毛大一些的用人家的孩子们跑来跑去地玩耍,他们笑着,闹着,三毛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却因为年纪太小,没有办法加入。偶尔,那些孩子们也会跑到三毛身边,逗一逗她,再笑着跑开。三毛也咯咯笑着,大大的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那是她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只需要单纯地绽放,青涩而又明朗。
父母的谈话声,是三毛年少时关于爱情的最初印象。在那个新旧文化交替的年代,陈嗣庆和缪进兰夫妇是难得的精神伴侣。他们有着相同的兴趣爱好、相同的宗教信仰。据说,他们是因基督教而结缘的,两个温柔的人,把乱世中的一个小家经营成温馨的避风港。
陈嗣庆和缪进兰唯一的一次“争吵”,就是在给三毛起名字的时候。原本,他们希望三毛能一生平安,所以把“平”字加入她的名字。可是,缪进兰却觉得,“懋平”两个字,怎么听都不像是个女孩儿的名字。在她看来,女孩儿的名字听起来应该给人蕙质兰心的感觉,可陈嗣庆觉得,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每个人都应该以国为大,国家太平,小家才能兴旺。
为了三毛的大名,他们第一次争得面红耳赤。三毛懵懂地看着父母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肯退让,她有些莫名其妙,一向和睦的两个人,为什么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吵成这个样子。她并不知道,女儿的名字对他们而言并非小事,而是天大的事情。
幼小的三毛把父母的争吵当成正在上演的一出好戏,在一旁兴致勃勃地加油。究竟谁吵赢谁,对她而言并不重要,血液里的不安分基因第一次显露出来,她就是不喜欢生活平淡如水的样子,尚在懵懂年华,就已经希望生活是炽烈而又张扬的。
最终,还是缪进兰让了步,她终究还是希望把“平安、和平、平稳”的寓意送给女儿,也送给这个战乱中的国家。
三毛觉得,自己一生问心无愧,唯独愧对了名字里的这个“平”字。她的国家实现了和平,她却从来不欣赏平稳的生活。一生漂泊,就是她对“平”字最大的背叛。
她知道自己的名字承载着父母最美好的祝愿,不过并不领情。或许这与三毛的星座有关。三毛是白羊座,有人说,白羊座女孩大多热情,却又过分倔强。这似乎是对三毛个性最好的总结,她的确倔强,近乎执拗,并且从小就是这样,连父母都改变不了她的想法。
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喜欢流浪,害怕麻烦。三毛第一次拿笔写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就被笔画繁多的“懋”字难住了。她对着那个字描了很久,歪歪扭扭的笔画怎么都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字。这一刻,她骨子里的洒脱不羁战胜了执着认真,既然难写,索性不写。每当写自己的名字,三毛便将中间的“懋”字省略,只写“陈平”两个字。
父亲为此批评过她很多次,可三毛既不撒娇,也不流泪,只平静地眨着两只大眼睛看着父亲,一声不吭,只有紧紧抿着的一张小嘴出卖了她的倔强。
无论父亲怎么劝说、“威胁”,三毛就是不肯在名字里加上那个“懋”字。面对倔强的女儿,父亲终于无奈妥协。他发现,自己争得过妻子,却无论如何争不过这个女儿。在他看来,一个能坚持自己想法的孩子,日后或许真的能有所成就。
或许这就是父亲对女儿的宠爱,无论她坚持什么,都只能妥协接受。取名字如此,放任她去沙漠中流浪亦是如此。
从此,三毛的大名正式改为“陈平”。这是三毛第一次真正为自己的想法抗争,并且赢得了胜利。她的内心闪过一丝小小的窃喜,在这场抗争中,她没有撒娇、没有哭闹、没有哀求,只是默默地坚持,便赢得了一场小小的胜利,她为此感到骄傲。
三毛从来都承认自己是个孤僻的孩子,她倔强的模样让人欣赏,更让人心疼,这也是父亲向她妥协的原因之一。
在大她三岁的姐姐面前,三毛从来都不是一个可爱的妹妹。虽然年龄相仿,姐妹俩却很少玩在一起。三毛有自己的小世界,有时候,她的一些奇怪举动或奇怪言语甚至会让姐姐害怕。
在很小的时候,三毛就表现出来对某些灵异事件的感知能力。即使母亲后来回忆起来,也不禁感到惊悚。据母亲回忆,三毛有时候会突然变得眼神空洞,牢牢地盯着一处,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她的周身仿佛都散发着一股灵异的气息,没有人敢靠近。
那时候,三毛家附近有一处坟场,就连大人都尽量避开那里,小孩子更是不敢靠近,可三毛偏偏将那里当作自己的游乐场。长大后的三毛回忆起这段经历,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驱使着自己向那里靠近。
或许,对于幼年的三毛而言,坟场的静谧,才是真正的和平。那里有许多“人”,却能如此安静。她可以在那里肆意撒欢、奔跑、跳跃,也不会遭到任何“人”的指责。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坟场的时候,没有感觉到任何恐惧。那时的她,并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更不觉得死去的人有多么可怕。她的脸上依然是一副淡漠的神情,内心却因为这里诡异的静谧氛围而雀跃着。
那里各式各样的墓碑让三毛感到惊喜,无论是精致的墓碑还是简陋的墓碑,在三毛眼中都是一幅奇异的画,尤其是上面那些奇异的文字,总是让她情不自禁地摸了又摸。有时候,她还会把鼻子凑近墓碑,用三毛自己的话说,她可以嗅到灵魂的味道。
这种奇异的气息竟然让三毛感到亲切,她索性爬到坟头上,开心地玩起了泥巴,玩得忘乎所以,就连天黑了都没发觉。
母亲终于在坟场里找到趴在坟头上玩泥巴的三毛时,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母亲不敢大声斥责女儿,生怕吓到她,只能柔声地哄着她,牵起她的手,带她回家。
三毛显然还没从玩耍的快乐中抽离出来,一路上都是蹦蹦跳跳的,精神极其亢奋,还高兴地告诉母亲:“他们跟我说话了。”母亲的脸霎时变得惨白,小心翼翼地问三毛:“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母亲以为,能在坟场玩得开心,不过是小孩子的无知者无畏。没想到,三毛的回答更让她毛骨悚然。三毛满不在乎地说:“我知道,有很多死去的人都埋在这里呢!”
她的语气却是那样镇定,镇定得让人害怕。三毛觉得,死去的人并不可怕,甚至比活人要好,至少他们不会伤害别人。尤其是在异乡漂泊的那些日子里,三毛总觉得灵魂是一件温暖的东西,像小狗温软的舌头在舔着你的伤口。
B型血的女孩子,阴晴不定,又敏感极端。有时候,即便看着生命的离去,她也可以无动于衷;然而有时候,只是亲人的一场远行,就能让她哭得惊天动地。可当亲人远走之后,她又能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依然笑语盈盈。
三毛这样形容自己,虽然常常晴天落大雨,可是雨过天晴亦是来得很快。一种叫作忧伤的东西,总是突然在她心底流淌,又突然消失无踪。即便是在幼小的年纪,心底的那抹忧伤也能让她感受到灵魂的温度。
可是在别人看来,三毛是个太过独特的孩子,独特到很少有人愿意与她亲近。他们永远读不懂三毛的内心,不明白她的欢喜与忧愁。在她成长的岁月里,虽然有年龄相仿的姐姐陪伴,可三毛觉得,自己大多数时候都是孤独的。
她曾说,老二就像夹心饼干,父母看见的总是上下的那两块,夹在中间的其实更可口,但是不容易受注意,所以常常会蹦出来捣蛋,以求关爱。
三毛的确总是做一些在别人看来“出格”的事情,可她又何曾在意过别人的眼光?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就去做,是三毛的人生信条之一。她从不在乎别人说她特立独行,幸运的是,她有一对开明的父母,总是鼓励着她,尊重自己内心的声音。
“陈平”这个名字,虽然没能给三毛的人生带来平静,却真的实现了父亲的美好寓言——饱受战火摧残的中国终于见到了和平的曙光。
十四年抗战,终于在三毛出生后不久结束了。胜利的喜悦洋溢在每一个中国人的脸上,就连常年弥漫在重庆上空的浓雾都刹那间消散,阳光照耀在人们身上,激起一阵阵欢呼与沸腾。
日本无条件投降了,人们再也不需要过躲躲藏藏的日子。大批人潮从重庆涌出,重新迁徙回更熟悉的地方。三毛一家也在此时离开重庆,搬到了南京生活。
那时的南京,早已被毁去了千年古都的庄重。就在几年之前,一场惨绝人寰的浩劫,让三十万生灵惨遭涂炭。三毛眼中的南京,并没有一座大城市该有的样子,反而像一位刚刚遭受一场重病折磨的老者,奄奄一息,不复生气。
穿城而过的秦淮河水,奔涌不出昔日欢快的节奏。那里曾带给人们无尽享乐,如今却瑟缩着不敢发出声响。
然而,三毛却喜欢这城市的每一处伤痕,斑驳的城墙就如同她的心境一般苍凉,那是她最熟悉,也最喜欢的气息。南京宽广的街道上,满是小孩子欢快奔跑的身影,却唯独不见三毛。大多数时间里,她一个人躲在角落静静地思考,小小的身躯仿佛承载了数不尽的心事。
鼓楼头条巷四号,是三毛在南京的家。那是一座西式风格的宽敞宅院,明亮的大窗户和教堂里的一模一样。这里见证了三毛一部分的童年,如今,那座已经被铁门保护起来的建筑,不知是否还能记得那个忧郁的小小身影。
三毛几乎是没有什么朋友的,从小她就是一个不合群的孩子。即使是一群孩子玩在一起,三毛也是缄口不语的那一个。有时候,三毛尝试开口说话,可她说的话太古怪,寻常的孩子根本无法理解,就连大人也不明白她小小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渐渐地,大人们不再关注三毛,小孩子们也不愿与她接近。三毛反而乐得清静,她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浮想联翩,在别人看来,这个孩子越发古怪了。
那时的孩子们都喜欢玩“打鬼子”的游戏,这个游戏需要一群孩子参与,孩子们分成两队,一队扮演日本鬼子,另一队扮演抗日英雄。或长或短的树枝,被孩子们想象成手枪和机关枪,拿在手中指向对方,一时半刻,谁也不肯服输。
这个游戏玩到最后,通常是一群孩子“混战”到一起。不过,无论混战的过程多么激烈,孩子们都会默契地保留同样的结局——日本鬼子总是要被打败的,抗日英雄一定会取得最终的胜利。
简单的游戏,被孩子们重复得不亦乐乎,大人们在一旁看着热闹,因孩子们的童真而露出笑容。三毛的脸上,却总是挂着一抹不屑的笑。她从来不是一个幼稚的孩子,甚至有些过于早熟。她真的不明白,像这样一个人人都知道结局的游戏,还有什么乐趣?孩子们打来打去,不过是装模作样地比画一番,根本不会见血,这让三毛觉得无趣。
不知为何,小小年纪的三毛,竟能被鲜红的血激起莫名的兴奋。她最喜欢看家里宰羊的场景,别的孩子根本不敢靠前,她却能看得津津有味,小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神情。
或许对她而言,鲜血代表着死亡,她是从来不恐惧死亡的,甚至对死亡有着莫名的向往。当小羊一身洁白的毛被鲜血染红,哀号渐渐止息,三毛甚至替小羊高兴——它终于离开了这个世界,它解脱了!如果那时的三毛能意识到人的生死还能由自己来掌控,不知会不会早早地选择逃离这个她并不愿意来到的世界。
她不仅乐于见到小动物的血,就连见到自己的血,也能表现出常人无法理解的兴奋。曾经,小三毛骑着脚踏车,一不留神跌进一口废弃的井中。她没有呼救,也没有吓得哇哇大哭,而是无比冷静地自己爬出了井口。累得气喘吁吁的三毛坐在井边,这才发现自己的两个膝盖摔伤得很严重,甚至露出了脂肪和骨头。
看着自己狰狞的伤口,三毛满脸玩味的神色,仿佛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作品。她恍然大悟地自言自语:“烂肉里裹的一层油原来就是脂肪。”刺骨的疼痛,根本不被她当一回事,她仿佛发现新大陆般兴奋着,只有她自己懂得那是怎样一种无法描述的快乐。
在伤痛与死亡面前,三毛早早便显示出了冷静的特质。即便是自己挣扎在死亡边缘的时候,她也能倔强地沉默着,靠自己的力量与死神抗争。
有一次,家里的大人们正聚在一处吃饭,三毛独自一人在院子里玩耍。大人们已经习惯了三毛的安静,根本想象不出这样一个安静的孩子能玩出多么危险的游戏。可是这一次,三毛不知不觉来到了水缸旁边,一不留神,大头朝下栽进了盛满水的水缸里。
小小的身体几乎被水缸里的水吞没了,只剩下两只小脚在水面上奋力地扑腾,可被淹在水底的那颗小脑袋却异常冷静。三毛知道自己没办法出声呼救,大人们一时半刻也不会发现她正处于危险当中,能救她的只有自己。她竟然保持着倒栽葱的姿势开始思考自救的办法:尽量把手臂伸直,撑住缸底,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把自己撑起来。可惜她的力量实在太小,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所幸大人们听到了她在水缸里折腾的声音,赶忙跑出来将她从水缸里提起来。
大人们正不知道如何安慰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孩子,却见到浑身湿漉漉的小三毛一本正经地长出一口气,又用小手拍着自己的胸脯,虔诚地说了一句“感谢上苍”,说完还从嘴里吐出一口水来。
这样的三毛让大人们简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更不明白她的淡定并非对生命的珍惜,而是对死亡的蔑视。
长大后的三毛,总觉得自己对灵魂有一种无形的感知能力,虽然无法考证,但童年的三毛的确做出过一些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
父亲陈嗣庆记得,自己曾经带着五岁的三毛去机场,接一位从日本来的朋友。三毛虽然从小性格古怪,却是个懂礼貌的孩子,见到长辈总能礼貌地问好。可这一次,三毛见到父亲的朋友,却一直远远地躲在一旁,不愿靠近半步。父亲虽然有些不悦,但并没有当着朋友的面责怪三毛。
从机场回家的路上,三毛主动向父亲解释,她悄悄地说,这位从日本来的叔叔家里刚死了人。父亲以为这只是小孩子的胡说八道,马上制止了她,让她别再说话。
可是,回到家后,那位朋友主动提起,自己的儿子在几个月前不幸夭折了,全家人为此伤心了很久。陈嗣庆这才想起三毛在路上说的一番话,惊讶得久久没有出声。
像这样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情,在三毛身上还发生过很多。比如,她曾预言自己会嫁给一个西班牙人,果然后来遇到了荷西;她还经常能预感到有人会打来电话,每当她急匆匆地跑到电话旁边,电话铃声总是立刻响起。或许,三毛的这些预言都是巧合,可是,当巧合接连不断地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就更加重了这个人神秘的气息。
人们不明白三毛的“特殊感觉”来自何处,她也懒得向世人解释,或许她喜欢保持这样的神秘感,就连她离开这个世界的原因,也成了一个谜团,留给世人去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