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阳春三月正午,满目姹紫嫣红。一位女子宛如万千春色浓缩成的一滴深紫,在静谧的天地间娇艳欲滴。她一头乌黑靓丽的秀发如梦如幻,在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发髻上,插着一枚细长的金簪,簪头镶嵌着一朵闪闪发光的贝雕紫罗兰。白昼下的女子仿佛要把人带入宁静悠远的世界,只有在她黑眸顾盼之间,才会使人猛地回到现实中来。她那深邃的眸子宛如半滴深紫洇染开来,目光闪动之间便扬起疾风般的威势,让春光为之黯然失色。假如迎着那双眸子望去,直至魔力之境的尽头,就会埋白骨于桃源,不能再返尘寰。这并非是一场普通的梦,及至梦酣处,那紫色竟化成一颗灿烂无比的不祥之星,逼近耳边唤道:“望着我,直到死去!”女子身穿紫色和服。
静谧的白昼,女子将厚皮烫金书置于膝头,静静地抽出书签读了起来:
“她跪在坟前说:这双手……我就是用这双手把你埋葬,如今这双手也不再自由。假如我没有被俘虏至远方,我会永远用这双手为你扫墓,为你焚香。生时,莫邪之剑也难以将我们分开,而死亡却无情地将这一切化为泡影。罗马的你,葬身于埃及,埃及的我,却将埋骨于你的罗马。罗马……它无情地拒绝了我的挚爱,罗马啊,薄情寡义的罗马!纵然如此,假如罗马诸神尚有一丝慈悲之心,一定不会在天堂坐视我将承受的生不如死的游街示众之辱。我已被埃及诸神所抛弃,成为你的仇敌用来炫耀的战利品。我的性命就是你的化身,它将会为你复仇!慈悲的罗马诸神啊……让我消失吧!让我和你永远消失在不会蒙羞受辱的坟墓下!”
女子抬起头。她那略施粉黛的脸显得苍白瘦削,单眼皮的眸子深处似乎隐藏着某种心事,令想一探究竟的性急男子无一例外地成为她的俘虏。炫目的阳光下,男子半张开两片嘴唇……当人的嘴唇无法正常开闭时,说明这个人的意识已经完全为对方所掌控。女子的下唇故意做出媚态,在口还没完全张开之时,男子已被她抢得先机,失去主动。
女子犹如鹰击长空,眸子只是微微一闪,男子便露出不自然的微笑。此时,胜负已见分晓。与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人对局黑白,乃为最愚蠢之策。鼓角齐鸣、大举兴兵,迫使对方结城下之盟,亦是最平庸之略。而口蜜腹剑、酒中藏毒之类则不能称其为策略。最上乘之战容不得只言片语。拈花一笑间,虽非去此八千里之地,最终亦无需一言一语。而人一旦踌躇,那一刹那,乘虚而入的恶魔便会设下圈套,写下“迷”,写下“惑”,写下“丢失的孩子”等,然后瞬间消失。这些在凡世万丈鬼火中,恶魔毫不留情地用笔毫蘸着血腥青磷写下的字,纵然揪下头上的白发扎成刷子刷洗,也难以洗刷得掉。一切都晚了,既然笑了,那笑就已无法收回。
“小野先生。”女子召唤道。
“唉?”男子迅速回答了一声,甚至来不及合拢半张的嘴唇。他唇边挂着的笑,多半是对自己感情的无聊宣泄,属于一种无意识,然而这种宣泄远没尽兴,正当他在不知如何继续宣泄时,女子雪中送炭似的招呼他,他也就顺势从喉咙里滑出“唉?”的一声。女子本来是个刁钻的人。男子应答之后,她反倒一言不发。
“什么事?”男子又接着问了一句。如不继续,就会使俩人好不容易才有的互动节拍错乱,这样会令人心生不安。在意中人面前,即便身为王侯贵族也会产生这种感觉。更何况,这名男子的眼里只装着紫衣女子一个人,因此愚蠢的追问也就不奇怪了。
女子依旧默不作声。容斋
的画悬挂于壁龛中,画面上小松树旁立着梳着蝴蝶头的侍者,手捧太刀,一如既往恬淡悠然。而身着便服、骑在深褐色马上的主人,或许是过惯了清闲无事生活的殿上人,对一切都显得从容不迫。唯有男子显得心神不定。第一箭射偏,第二箭也不知射到了哪里。如果第二箭仍没射中,他必须再次发射。男子屏住呼吸凝视着女子的脸。尽管不知女子难开的金口会说出什么,他还是对那张瘦削的瓜子脸满怀期待,希望得到让他满意的回答。
“原来您还在呀?”女子平静地说道。这种回应让他感到意外,简直就像向天空射箭,而葫芦形的箭羽却倒转着差点儿射中自己的头顶。男子神不守舍地注视着女子,而女子却似乎因膝头上的书,从一开始就忘记了坐在对面的男子的存在。虽然正是被这本书精美的烫金封面所吸引,女子才把它从男子手中夺下开始阅读的。
男子只回答了一句:“是的。”
“这女人是想去罗马吗?”
女子有些不解,不悦地望着男子的面孔,似乎小野必须要对克利奥帕特拉的行为负责。
“她不会去的!不会去的!”小野的口气,就像是在为毫不相干的女王辩护。
“她不去吗?换了我,也不会去啊。”看来女子对这个回答比较满意。小野的心境就如同从阴暗的隧道内好不容易脱身而出。
“在莎翁的作品里面,这女人的性格被刻画得十分深刻。”
小野刚脱离隧道,就想骑上自行车向前飞驰。鱼跃水中,鹰翱天空,小野可是个不折不扣的诗人。
硝烟弥漫的金字塔上空、被沙土掩埋的狮身人面像、鳄鱼出没的尼罗河,以及两千年前的妖妇克利奥帕特拉与安东尼相拥并以鸵鸟羽毛扇翣轻拂玉肌的场景,均是既可入画又可入诗的绝佳题材。这些都是小野的专长。
“阅读莎翁笔下的克利奥帕特拉,不觉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呢?”
“像是被拽进一个古老的洞穴中,脱不了身,迷茫之际,紫色的克利奥帕特拉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又像是在色彩斑驳的浮世绘中,只有她一个人突然放出紫色的光芒。”
“紫色?您总是提到紫色啊。为什么是紫色呢?”
“不为什么。总之就是有那种感觉。”
“嗯,是这种颜色吗?”女子猛然掀起拖在草绿色榻榻米上的半截长袖,向小野面前甩去。
小野的眉宇深处,顿时充满克利奥帕特拉的气息。
“啊?”小野一下子缓过神来。奇异的颜色转瞬即逝,如同子规以驷马难追之势在雨中掠过天空。那双漂亮的手又放在了膝上,安静得似乎感觉不到脉动。
扑面而来的克利奥帕特拉的气息,渐渐地从鼻腔深处消散而去。小野依依不舍地追逐着无意中被唤起的两千年前的身影,心早已飞往两千年前遥远彼岸的杳冥之境。
“那不是微风拂面之恋,也不是泪眼蒙眬、长吁短叹之恋,而是暴风雨之恋,是前所未有的暴风骤雨之恋。是刀剑之恋。”小野说。
“刀剑之恋是紫色的吗?”
“不是说刀剑之恋是紫色的,而是紫色之恋必须是刀剑。”
“你是说,爱被斩断时会喷出紫色的血液吗?”
“我的意思是,当爱发怒时,刀剑也会发出紫色的光芒。”
“莎翁是这样写的吗?”
“这是我对莎翁著作的理解……安东尼在罗马与屋大维娅结婚时……使者来通报婚讯……克利奥帕特拉她……”
“紫色会因嫉妒而变得更深更浓吧。”
“在埃及烈日的炙烤下,紫色会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寒气逼人。”
“这种程度的紫色,应该没问题吧?”女子话音未落,长袖再度向眼前飞来。小野的话被中途打断。这女子就是这样,即便有求于人,也会随便打断对方的话头。女子吓唬了他之后,得意地望着男子。
“然后呢,克利奥帕特拉怎么了?”
女子松开手中的缰绳。小野不得不继续向前奔驰。
“她向使者刨根问底地打听有关屋大维娅的事。有意思的是,她的问法和态度充分体现出了她的个性。克利奥帕特拉不住地追问使者,屋大维娅有没有她个头高?头发是什么颜色的?脸蛋是胖还是瘦?声音是高还是低?年纪有多大……”
“追问的人多大年纪?”
“克利奥帕特拉大概是三十岁吧。”
“那和我一样,已经是老太婆了。”
女子歪着头哈哈地笑了起来。男子呆呆地望着女子那神秘的酒窝,有点儿不知所措。若是点头,就等于在说谎。若是摇头,又显得太无聊。眼看着那女子洁白的牙齿闪过一线金光并且即将消失,男子最终什么也没有回答上来。小野早就知道,女子今年二十四岁,和自己相差三岁。
美丽的女人年过二十仍未出嫁,又虚度三年,到了二十四岁仍待字闺中,实在让人想不通。“春院徒夜阑,花影醉栏杆,迟日急行尽,抱琴发尤怨”,此为世间迟嫁女子的通常写照。而这个女子却把轻摇拂尘所发出的虚音当作琵琶声,并饶有兴趣地聆听,为之心醉,越发使人感到不可思议。个中原委不得而知,只能从这对男女的对话之中,小心翼翼地揣摩一番,暗中替他们这段若有若无的恋情胡乱地算上一卦。
“随着年纪的增长,嫉妒是不是也会越来越强烈呢?”女子一本正经地问道。
小野又被问得瞠目结舌。诗人理应懂得人的思想,当然应该义不容辞地回答女子的提问。可是,他不可能答得上来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即使是大诗人、文学家,要是没见过中年人的嫉妒,那也是无计可施。而小野只是个有文字造诣的文学家。
“嗯……应该是因人而异吧。”
男子回答得很圆滑,却模棱两可。女子当然不肯善罢甘休。
“假如我成了老太婆……哦,我现在已经是老太婆了,哈哈哈……嗯,我到了那个年纪,会怎么样呢?”
“你……你怎么会嫉妒呢?根本不可能,即使现在……”
“会嫉妒啊。”
女子的声音给和煦的春风添加了一丝寒意。畅游于诗的世界的男子,突然一脚踏空,坠落到了凡间。坠落后才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对方正站在高不可攀的山崖上俯视自己。男子甚至无暇去想到底是谁把自己踢落到这里。
“清姬
是几岁变成蛇的?”
“是啊,总该是十几岁吧,否则就不合乎逻辑了。我估计是十八九岁。”
“安珍呢?”
“安珍二十五岁左右,不知妥否?”
“小野先生。”
“嗯?”
“你多大来着?”
“我嘛……我……”
“这也需要考虑吗?”
“不,不是……我记得应该是和甲野同岁。”
“对,对,你和我哥哥同岁啊。可是,我哥哥看上去真显老啊。”
“哪里,看你说的。”
“是真的呀。”
“看来,我得请客了。”
“好,你来请。不过,你不是外表看起来年轻,而是精神年轻。”
“哦,我是那样吗?”
“简直就像个小男孩。”
“我好惨啊。”
“很可爱哟。”
女人的二十四岁就相当于男人的三十岁,不懂道理也分不清是非,当然更不明白社会何以动乱、何以安定。她们根本不会知道,在这个古往今来的大舞台无止无休地向前发展的过程中,自己究竟处于何种地位、扮演着何种角色。尽管她们个个能说会道,却不善于处理天下事、国家事以及在大庭广众面前处理事情。对女人来说,最拿手的就是一对一的斗智游戏。当俩人单打独斗时,得胜的必定是女方,失败的必定是男方。在现实生活中,女人像是被饲养在笼中的小鸟,每当啄到一粒小米便会愉快地扑棱翅膀。在笼中小天地里和女子争鸣,无异于自寻死路。小野是诗人,正因为是诗人,他才会把半个头伸进笼子。结局只有一个,小野一败涂地。
“你很可爱哟,就像安珍一样啊。”
“像安珍?太过分了吧。”
男子满脸的不情愿。
“你还不服气?”女子眼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可是……”
“可是什么?有什么不服气的?”
“我可不像安珍那样总是逃避。”
在对方的穷追之下,男子只有招架的分儿。小男孩本来就不懂得抓住机会下台阶。
“哈哈哈,我可要像清姬那样追你呀。”
男子沉默不语。
“我要是变成蛇,年纪是不是有些大了呢?”
女子的话如同春日里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瞬间穿透了男子的胸膛。闪电是紫色的。
“藤尾小姐。”
“怎么了?”
谈话的男子与女子面对面地坐着。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被庭院浓郁的树丛与外界隔开,马路上过往车辆的声音也变得微乎其微。静寂的尘世中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以茶色边缘的榻榻米为界,相隔两尺互相望着,而社会已远离他们身边:救世军正在市内擂鼓游行;医院里腹膜炎的患者正奄奄一息;俄罗斯的虚无主义者正在投掷炸弹;扒手在停车场被抓获;发生了火灾;婴儿即将诞生;新兵在练兵场受到训斥;有人在跳楼自杀;有人正在杀人;藤尾的哥哥和宗近正在攀登睿山。
花香飘进深巷,行将逝去的春影里鲜明地映照出你呼我唤着的男女。此刻,宇宙是属于两个人的宇宙。充满朝气的血液气势磅礴地穿过三千条血管,涌向为爱情而一开一合的心扉,栩栩如生地在天空中描绘出一对雕像般的男女。两个人的命运定格于这危险的刹那,只要身体往东或往西稍微一动,一切就会结束。呼唤需要勇气,被呼唤也需要勇气。俩人之间存在着一道超越生死的难关,惊天动地的爆炸物,究竟该由谁抛出、由谁接住呢?雕像般的俩人的躯体是两团凝固的烈焰。
“您回来啦!”
房门传来招呼声,车轮碾压小石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开拉门的声音响过之后,走廊里面传来小跑的声音。两人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下来。
“是我妈妈回来了。”女子依然坐着,若无其事地说。
“哦,是吗?”男子的语气也出奇地平静。只要心中所想的没有流露在外就不算是过错,可以收回的企图,是难以成为法庭证据的。两人不露声色,却心有灵犀,因为彼此默许了对方别有用心的企图,心情显得很自然放松。天下本无事,他们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情。假如有人说闲话,那也是对方无理取闹。天下一直都是太平的。
“令堂去什么地方了吗?”
“嗯,她出门买东西了。”
“我待得太久了。”男子站起来之前首先端正了坐姿。由于担心长裤的裤线被弄乱,他平时习惯采取放松的坐姿。为了能迅速支撑身体站起身来,他的双手放在膝头,雪白的衬衫袖口遮住了手背,深灰条纹衣袖下露出闪闪发亮的双排景泰蓝袖扣。
“你再坐一会儿吧。妈妈回来也没有什么事要找我。”女子似乎无意起身去迎接。而男子本来就不想起身告辞。
“可是……”男子边说边从里面衣兜里取出一支粗雪茄。香烟的烟雾能够掩饰很多东西,何况这是埃及的带金色滤嘴的雪茄。趁着吐出的烟雾形成圆圈、山形、云雾状的时候,或许能使即将站起的身体重新坐下,或多或少地缩短克利奥帕特拉与自己之间的距离。
“不急,请再坐会儿吧。”
当一缕烟雾穿过黑色胡须冉冉升起时,克利奥帕特拉果然发出了体贴的命令。
男子默默地重新伸开腿坐下。对两人来说,春日很漫长。
“最近,家里都是女人,显得太冷清了。”
“甲野君什么时候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呢?不知道啊。”
“他有信吗?”
“没有。”
“赶上好季节了,想必在京都一定玩得很开心。”
“你也和他们一起去就好了。”
“我……”小野话没说完便住了口。
“为什么没一起去呢?”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可是,那里对你不是轻车熟路吗?”
“啊?”
小野把烟灰一下子弹落在榻榻米上,因为他说“啊”的时候不小心动了一下手指。
“你不是在京都居住了很久吗?”
“所以你就说我轻车熟路?”
“是啊。”
“正因为太熟悉,反而不想去了。”
“真是不合乎人之常情啊。”
“哪里,没有的事。”小野变得一本正经起来,把埃及雪茄的烟雾深深地吸进肺里。
“藤尾!藤尾!”对面的房间传来呼唤声。
“是令堂吧?”小野问。
“是的。”
“我该告辞了。”
“为什么?”
“令堂找你,应该是有什么事情吧?”
“就算有事情也没有关系的。你不是老师吗?老师上门来给学生上课,谁回来都没有关系吧?”
“可是,我也没教你什么东西。”
“怎么没教呢,教我这些已经足够啦。”
“是吗?”
“你不是给我讲了克利奥帕特拉,以及其他的许多事情吗?”
“如果你喜欢类似克利奥帕特拉之类的,那可是多得很呐。”
“藤尾!藤尾!”母亲不停地呼唤。
“对不起,我暂且失陪一下……过会儿我还有事情向你请教,请在这里等一下。”
藤尾起身离去。六张榻榻米的房间里只剩下男子一人。壁龛下面的台板上摆放着古萨摩
香炉,里面残留着不知何时燃尽的香灰,掉落的香灰保持着棒状。看来,最近两天藤尾的房间一直都很安静。女子坐过的八反
坐垫在等候主人归来,上面的余温在春风轻拂下微荡。
小野默默地看了看香炉,又默默地看了看坐垫。放在榻榻米上的方格图案坐垫的一角有些上翘,下面似乎压着一个闪光的东西。小野微微歪着头仔细地打量起那发光的东西。觉得是块表,而他却一直没有注意到。也许是藤尾起身时碰动了光滑的绸缎坐垫,使藏在下面的东西露了出来。可是,没有必要把表藏在坐垫底下呀。小野再次向坐垫底下望去,只见一串编成松针状的表链堆在那里,向上折射着微光,而下面的鱼子纹颗粒雕金表框隐约可见。没错,的确是块表!小野感到不可思议。
在所有的色彩里,金色可以说是最纯最浓的。喜好富贵的人一定会喜爱这种颜色,冀求荣耀的人一定会选择这种颜色,享有盛名的人一定会用这种颜色来装饰。如同磁石吸铁那样,这种颜色牢牢地吸引住天下众生。假如有人不为这种颜色所迷倒,那么他就会像失去弹性的橡胶,无法作为一个人立足于世间。小野觉得,金色实在是一种好颜色。
就在这时,从对面房间传来绸缎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声音沿着弯曲的外廊逐渐接近。小野连忙移开视线,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抬头观看起挂在对面的容斋的画。这时两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藤尾的母亲生着一副溜肩膀,身穿印染着三个家纹的黑色绉绸和服,素色衬领的上面,盘成复古状的发髻闪闪发光。
“哎呀,欢迎光临!”藤尾的母亲颔首打过招呼,坐在了靠近外廊的地方。庭院里虽不闻莺啼声,却也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丝尘埃。庭院里有一棵偏高的松树大模大样地伫立在那里,那气势看起来和眼前这位母亲同出一辙。
“藤尾一直给您添麻烦……她一定是很任性吧?简直就像个小孩子……唉,您请随便坐……早就想过去向您致谢,可我毕竟上了年纪,这一点还要请您多包涵……这孩子不懂事,只会撒娇缠人,实在让人伤脑筋……不过托您的福,她好像特别喜欢英文……近来似乎也能看得懂一些难懂的书,自己还挺得意呢……她有哥哥,其实也可以让哥哥来教她……可是,嗯……兄妹之间还是教不了啊……”
藤尾的母亲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小野连半句话也插不上嘴,只能随着她的思路向前飞奔,当然不知道最终会到哪里。藤尾则默不作声地翻开先前从小野那儿借的书籍继续阅读:
“女王在坟墓前献上花束并亲吻墓碑,不住地哀叹自己的悲惨人生,然后沐浴,沐浴后再用晚餐。这时,有个卑贱的仆人献上一小篮无花果。女王托使者传信给恺撒
,希望死后能和安东尼合葬在一起。无花果繁茂的绿叶下面,隐藏着一条毒蛇,蛇的口中塞满尼罗河的泥土用以冷却火焰般的信子。恺撒的使者快步上前,推开房门一看……黄金床榻上,横卧着穿戴高贵华丽的女王尸骸。侍女伊拉斯死在女王脚边。另一名侍女查米恩,正吃力地伸手托着女王头上那顶汇聚月夜之露、镶有千粒珠宝的摇摇欲坠的王冠。恺撒的使者问侍女到底是怎么回事。查米恩说,这才是埃及最高统治者的光荣死亡方式!说罢倒下闭目而亡。”
“埃及最高统治者的光荣死亡方式!”这临终的一句,犹如即将熄灭的熏香飘向幽冥的最后一抹轻烟,使整个页面变得模糊起来。
“藤尾。”不明内情的母亲开口了。
男子终于能够松口气了,把目光投向被叫的人。然而,被叫的人依旧低着头。
“藤尾。”母亲又叫了一声。
女子的视线终于离开了页面。波浪状的厢发
围绕着白净的额头,匀称的细鼻梁,略施朱红的嘴唇——顺着嘴唇往下看,是与脸颊末端搭配协调的下巴——下巴的后下方是线条柔和的咽喉——渐渐地,女子的脸凸显在现实世界里。
“什么?”藤尾回应道。她的口气,就像是半梦半醒的人做出半梦半醒的回应。
“哎呀,你可真有闲心。那本书就那么有趣吗?……待会儿再看吧。你太失礼了……你看,她就是这么又任性又不懂事,实在是让人伤脑筋……那本书是向小野先生借的吧?封面可真漂亮啊!一定要好好爱惜书,可不要给弄脏了……”
“我本来就爱惜书嘛。”
“那就好,可别又像上次那样……”
“可是,上次是哥哥不对嘛。”
“甲野君做什么了吗?”小野总算插上一句完整的话。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家的两个孩子都很任性,整天像小孩子似的吵个不休……前些天她把哥哥的书……”母亲望着藤尾,似乎在考虑该不该继续说下去。这种带善意的恐吓手段,是长辈对孩子经常用的策略。
“她把甲野君的书怎么了?”小野小心翼翼地问道。
“要我说出来吗?”老妇人笑着欲言又止。看那架势,就像是用玩具匕首威胁女儿似的。
“我把哥哥的书丢到院子里了。”藤尾不理母亲,直截了当地把答案扔到小野面前。母亲不禁苦笑,小野则张开嘴巴说不出话。
“她哥哥性格古怪,想必你也知道。”母亲委婉地讨好赌气的女儿。
“听说甲野君还没有回来吧?”小野抓住时机,转换了话题。
“他呀,简直就像子弹,有去无回……这也因为他总是说身体不舒服,干什么都磨磨蹭蹭的,所以我就建议他出去旅游散散心,调节一下自己的心情……可是,他找出各种借口推诿,就是不动弹。没有法子,我只好拜托宗近把他带出去。哪里想得到,他却有去无回。唉,年轻人啊……”
“先不说年不年轻,我哥哥可是很特别的哟。他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对哲学有超乎寻常的见地。”
“是吗?妈妈对这些不是太明白……话说回来,那个叫宗近的人可是个乐天派,他才像子弹一样,不知射到哪里,让人拿他没办法。”
“哈哈,他可是个既开朗又幽默的人。”
“提到宗近,我想起来了,刚才那个东西放在哪里呢?”母亲睁大眼睛在房间内扫视。
“在这里。”藤尾抬起双膝向旁边挪了一下,将绿色榻榻米上的八反坐垫推向一边,只见金色的鱼子纹颗粒雕金表壳正在环绕成三层的表链中间。
藤尾伸出右手去拿,只听闪光的怀表发出清脆悦耳的金属声,尺余长的表链自掌心滑落,差一点儿就要碰到榻榻米。镶嵌在表链末端的石榴石饰品借助坠落的惯性左右晃动了两三下。第一次晃动,红色的珠子击中了她白皙的手臂,第二次晃动,珠子划了个圆弧轻轻触碰到她的袖口。第三次晃动还未结束,她突然站起身来。
当小野呆呆地注视着眼前变幻莫测、色彩缤纷的光景时,藤尾已经紧贴着小野的面前坐下。
“妈妈。”藤尾转过头。
“我觉得这样看上去更帅。”
说完,藤尾回到了原来的座位。
编成松针状的金表链穿过小野西装马甲胸前的扣眼,在黑色麦尔登呢面料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光彩夺目。
“怎么样?”藤尾问道。
“果然很般配呀。”母亲回答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小野有些摸不着头脑。母亲哈哈地笑了起来。
“送给你吧?”藤尾眉眼间秋波流转。小野默不作声。
“那,还是算了吧。”藤尾再次起身,从小野胸前摘下了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