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
走在滨河步道,河流横贯城市,将城区一分为二,几艘早班驳船缓缓驶过
左边是航海主题的人行桥,甲板式走道,桥塔似桅杆
她的右侧,河道打个弯,向东穿过滑铁卢桥,往圣保罗教堂而去
她感到太阳升起来,清风拂面,市里热气烟雾还没喧腾起来
步道前方有人拉小提琴,曲子挺有生气,不觉得过分
阿玛的剧作《达荷美最后一位女战士》今晚在国家剧院首演
她回想起自己戏剧生涯刚起步时
和伙伴多米尼克看到哪个剧不合她们政治敏感性的,就现场起哄,因此名声大作
两人在剧院后排吼几嗓子,专业训练过的演员大嗓门,吼完了麻利跑路
在她俩看来,抗议就得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局搅乱,让那些家伙恼到不行
她记得有个导演写了部剧,让一堆黑人女性半裸身子傻不棱登舞台上瞎转,她冲这导演兜头浇下一斤啤酒
拔腿就跑,闪入汉默史密斯小巷
一路啸叫
随后几十年阿玛游离在边缘,当叛军,对把她排斥在外的主流势力扔手榴弹
后来,激进的开始被纳入主流的体系,而阿玛竟有望成为主流一分子
完全是由于三年前首任女艺术总监执掌国家剧院
多年来屡遭国家剧院历任艺术总监客气拒稿,终于,某个周一早上,早饭吃完,人生大把时光无从安放,唯有上网刷刷电视剧还算乐事,此时接到了电话
电话里说很喜欢您的剧本,这部戏一定要排,您能也给我们导这个戏吗?临时找您真不好意思,这周您有空出来喝杯咖啡吗?
阿玛手里照例是双份特浓提神美式咖啡,喝上一口,走近剧院野兽派灰色建筑群
碉堡式混凝土外立面如今倒是加了霓虹灯点缀,剧院也以前卫著称,并不是传统派
多年以前,她斗胆走进剧院大门也会立马被轰出去,那个年代去剧院的人穿戴光鲜体面
对没正装出席的观众嗤之以鼻
她希望观众就冲着看她的戏来,才不管观众穿什么,她自己穿衣是那种“一边儿去爱谁谁”风格,当然也进化了,从前不能免俗一身牛仔背带裤,切·格瓦拉贝雷帽,巴解式围巾,还有始终都在的徽章,上有相互连结的两个女性符号(多直白啊)
如今她冬天穿银色金色运动鞋,夏天穿勃肯橡胶凉鞋绝对不会出错
冬天,宽松黑裤子,垮裤还是紧身裤,单看那周她穿12码还是14码(上衣还要小一号)
夏天,六分哈伦花裤,裤长刚过膝盖
冬天,鲜亮扎眼的不对称衬衫,毛衣,外套,大衣
一年到头,漂过的脏辫打理得如同生日蛋糕上的蜡烛,立得笔直
大圈银耳环,非洲粗手镯,涂粉色唇膏
这些是她常年经典装扮
亚兹
前阵子说她“老妈,你这种是疯婆子老女人打扮”,央告她和正常人妈妈一样去玛莎百货买衣服,和她出门儿不愿意让人看见,不跟她并排走
亚兹十分清楚阿玛绝不会当个正常人,她才五十多岁,还没老,当然你跟个十九岁的姑娘说这个没用;但怎么着都没必要为上了年纪自惭形秽
再说这事儿全人类谁也逃不了
不过朋友圈里为了年岁增长而庆幸的似乎是独她一个儿
她在布里克斯顿的排屋不大,挺舒服,朋友围坐厨房餐桌边,夜色渐沉,她说起能不英年早逝已是万幸
大家埋头吃饭,每个人都带了菜:炖鹰嘴豆,烤鸡,希腊色拉,扁豆咖喱,烤蔬菜,摩洛哥羊肉,番红花饭,甜菜根甘蓝色拉,给特挑剔的人专备的西非五色饭藜麦面
自斟自饮红酒,伏特加(卡路里少),有的遵医嘱喝对肝损伤少的饮料
她以为她逆中年怨妇潮流会得到认可,然而大家茫然微笑问,那关节剧痛,记性奇差,盗汗呢?
阿玛走过年轻街头艺人
笑吟吟为姑娘打气,姑娘回以微笑
她摸出几枚硬币,放进小提琴琴盒
还没下定决心彻底戒烟,倚在河边墙上点了一根,心下不待见自己这样
她这代人看的香烟广告说抽烟看着成熟,迷人,强大,灵气,媚人,最主要显酷
没人跟她们说抽烟真的会死人
她眺望河面,烟气暖融融顺食管而下,神经松缓下来,抑制咖啡因带来的肾上腺素飙升
应对首演四十年了,她还是紧张
剧评出来把她一通痛批怎么办?清一色打个一星,国家剧院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这么垃圾的骗子都给放进来了?
她当然知道自己不是骗子,她写过十五个剧本,导了四十多部戏,曾有剧评人写道,阿玛·邦苏靠得住,没有失手的时候
预演场观众起立鼓掌的,但人家会不会就是客气而已?
别瞎想了阿玛,咱是老将了不是吗?
想想看
演员阵容绝佳:六位资深女演员(老资格演员见多识广的),六位在职业中期(勉强算立住脚跟的),三个新面孔(一派天真满怀志向的),其中那个西蒙是个有灵气的,老是两眼惺忪晃进排练场,不是忘了拔掉电熨斗插头就是忘了关炉子或者卧室窗子,慌里慌张给室友打电话,浪费大好排练时光
两三个月前为争取这个活儿西蒙能把自己奶奶卖了做奴,现在呢她是娇纵女主,几个星期前排练室就她和她导演两个人,她支使导演跑腿儿给她买焦糖拿铁
西蒙吐槽说累死了,意思是都怪阿玛害她这么拼
不消说,阿玛当下教训了西蒙·史蒂文森大小姐
史蒂文森大小姐,以为戏剧学院一出来就能进国家剧院,意味着离拿下好莱坞不远了
她会明白过来的
不用多久
这种时候阿玛想念跑去美国多年的多米尼克了
事业上这重大时刻应该和她一起的
她们相识是在八十年代为一部故事片试镜,影片场景设在女子监狱(还能在哪儿?)
两个人都被安排演奴隶、女仆、妓女、保姆、罪犯,都看透了不抱幻想
还是都没拿到角色
在苏豪区一家破餐馆,一边配着浓茶吞下软塌塌两厚片白面包夹着的煎鸡蛋和培根,一边气不过时运不济,周围吃饭的是街上拉客的妓女
那时候苏豪还远没成为最潮的同性恋聚集地
你瞧瞧我这样子?多米尼克说道,阿玛看看她,并没有低眉顺眼、母爱慈祥、违法乱纪的模样
她人特飒,美人儿一个,高挑身材胜过一大半女人,颧骨精致,烟熏眼妆,浓密黑睫毛在面颊投下暗影
一身皮衣,短头发,只有斜刘海长一些,骑一辆破旧货运自行车,正锁在餐馆外面
咱这女神范儿,这些人看不懂吗?多米尼克喊道,摆一个妖娆造型,刘海一甩,媚态百生,众人纷纷注目
阿玛个子没多米尼克高,非洲人的臀部和大腿
有一次去一个解放黑奴的剧试镜,一进去导演就说你演女奴太合适了
她掉头就走
后来去试一个维多利亚时代背景的剧,选角导演说阿玛是浪费他时间,那个时代英国压根儿没有黑人
她说怎么没有,是他无知,然后也掉头走了
还摔了门
阿玛感到和多米尼克气味相投,两人结合那是不得了
也明白如果别人知道了那她们基本是找不到工作了
她俩又转战附近一家酒馆接着聊接着喝
多米尼克生在布里斯托圣保罗地区,妈妈塞西莉亚是非裔圭亚那人,祖上有奴隶血统,爸爸温特利印度裔圭亚那人,祖先是加尔各答出来的契约劳工
家里十个孩子长相都更接近黑人而不是亚洲人,自我认同也是黑人,因为爸爸更能理解和认同一起长大的圭亚那人,对刚从印度出来的没有这种认同
多米尼克青春期的时候捉摸出了自己的性取向,心里有数没告诉别人,吃不准朋友和家人会怎么想,也不想遭社会排斥
试过几次和男生在一起
男生是享受
她是挨过来的
十六岁立志当女演员,奔往伦敦,在伦敦人们可以戴上徽章大方宣告异类身份
先露宿伦敦堤岸桥洞下,河岸街商店门前也睡过,跟黑人住房协会面谈的时候谎称父亲家暴所以离家出走,还哭了
牙买加审查官无动于衷,嗯有家暴是吧?
多米尼克于是再往重里说,说被父亲性虐待,这才给她安排了青年旅社一个临时应急房间;每周打电话给房协哭诉,十八个月后,终于搬进了布卢姆斯伯里一个五十年代小街区的一居室福利房公寓
为了有个落脚的地方只能这样了,她跟阿玛说,是不太光彩,不过也不碍事儿,我爸爸反正不会知道
她自学了黑人历史,文化,政治,女权主义,发掘伦敦的特色书店
伊斯灵顿的姊妹书店所有的书都是女性写的,她在店里一泡就是几小时,买不起,每周都去硬是站着分批读完了《好姐妹:黑人女权主义文集》,奥德尔·洛德的书有一本读一本
卖书的像是并不在意
阿玛,我进那个正统戏剧学院的时候已经很政治化了,跟他们提出一堆质疑
全校就我一个有色人种
她要知道为什么莎士比亚剧的男性角色女性不能演,更别提让白人演其他人种角色的所谓跨种族选角,对课程主任喊话抨击,班上别人包括女生在内一声不吭
我发现我是单枪匹马啊
第二天校长把我找去了
多米尼克,你是来学表演的不是从政的
继续滋事只能请你走路
特此警告
可不是嘛,阿玛说道,不闭嘴就得走人,对吧?
我呢是继承爸爸夸贝纳的斗争精神,爸爸是记者,参与加纳独立运动
听到风声要以煽动叛乱罪抓他,逃到英国,找到铁路上的工作,在伦敦桥站认识了妈妈
他是检票员,她在大厅上面的办公室工作
他想法子她的票准保由他来检,她则一定最后一个下火车,好跟他说上几句话
妈妈海伦是混血儿,1935年生于苏格兰
她父亲是尼日利亚学生,在阿伯丁大学一读完书就消失不见踪影全无
没道一声别
多年以后妈妈发现他是回尼日利亚妻子孩子身边了
她都不知道他有老婆孩子
三四十年代阿伯丁的混血儿虽说不止妈妈一个,但还是极少的,使得妈妈对此很有意识
提前退学读了秘书学校,毕业去了伦敦,那时候开始有非洲男性在伦敦读书工作
妈妈去他们的舞会和苏豪夜总会,他们喜欢她肤色浅头发散着
她说她本来一直觉得自己丑,这些男人跟她说她不丑
你没见过她以前那样子
莱娜·霍恩和多萝西·丹德里奇的混杂
所以,是很丑的
妈妈希望第一次约会先去看电影,再去她最喜欢的非洲夜总会,就在苏豪这儿的,她暗示了多次,喜欢伴着加纳西非爵士乐跳舞
结果他带她去了象堡一家酒馆密室参加他社会党人集会
一堆男人坐那儿猛灌啤酒大谈独立政治
她做出很感兴趣很欣赏他有头脑的样子
我看啊他是欣赏她默默配合的态度
他们结婚了,搬到佩卡姆
家里孩子我最小,就我一个女孩,阿玛说道,往已是浑浊憋闷的屋内空气吹出一口烟
我哥哥两个律师一个医生,都听话没让父亲的期望落空,所以对我没有这方面压力
爸爸操心我的只有成家生孩子
他认为我从事表演只是个爱好,等我成家生子了,表演才会成为正经事业
老爸是社会主义者,只盼来一场革命,改变全人类命运
真的,一点儿不夸张
我跟妈妈说她嫁了个男权家长
她说,阿玛你要这么看,你爸爸是男的,生在二十年代的加纳,你是女的,生在六十年代的伦敦
你的意思是?
你不可能要求他达到你说的“懂你”的
我跟她说她是为父权制辩护,她是这压迫女性的体制的同谋
她说人很复杂
我说你别当我傻
妈妈做着一天八小时的工作挣工资,养大四个孩子,照料家里,打理他生活,他每晚都有晚饭做好了在桌上,每早有熨烫齐整的衬衫穿
他呢,出门拯救世界去
他在家只负责一件活儿,打肉店买回周日午饭用的肉,类似郊区的采猎人
孩子们都已长大离家,我知道妈妈人生并不完满,因为她现在时间都花在打扫家,重新装修家
她从没抱怨过她命不好,也没跟爸爸吵过架,这当然说明她是被压制的
她跟我说,刚和爸爸交往的时候她想拉着他手,他甩开了,说感情外露是英国人做作,她没再去拉过
可是每年他都给妈妈买那种最肉麻夸张的情人节卡,喜欢听伤春悲秋的乡村音乐,周日晚上坐在厨房听吉姆·里夫斯和查理·普莱德
一手端一杯威士忌,一手擦眼泪
爸爸为了这些而活:为了各种运动开会,示威游行,在议会外抗议,在刘易舍姆市场卖《社会主义工人报》
我打小在吃晚饭的时候听他长篇大论宣讲资本主义殖民主义罪恶,社会主义可取
那是他的讲坛,我们是他治下的会众
那种感觉就是他把他的政治硬灌给我们
加纳独立后,他如果回了加纳的话很可能会是个大人物
然而他在我们家当了终身制总统
他不知道我是同性恋,怎么敢让他知道呢?!妈妈让我别告诉他,告诉妈妈就够难的了,妈妈说她在铅笔裙电烫卷发风靡一时我却穿男式李维斯牛仔的时候就有点儿猜到了
她觉得一阵子就会过去,我四十岁的时候会笑她当年这荒唐想法
爸爸完全不待见“基佬”,每周六晚电视上那些滑稽演员除了拿自己丈母娘或黑人开涮还会讲恐同的笑话,爸爸看了都是放声大笑
阿玛说起学校最后一年在图书馆看到一张传单,第一次去参加了布里克斯顿黑人女性小组聚会
开门的是伊莱恩,顶一轮非洲爆炸头光环,光滑四肢包在浅蓝牛仔裤紧身牛仔衬衫下
阿玛一见她就动了心思,跟她走进客厅,一屋子女人有坐在沙发上、椅子上、垫子上的,有盘腿坐在地上的,喝咖啡,喝苹果酒
阿玛坐在地上,靠着一个被猫抓得破破的粗花呢沙发,烟一轮轮传到她这里,她局促不安接过来,感受伊莱恩的腿暖暖地挨着她胳膊
听她们讨论作为黑人女性意味着什么
白人女权主义组织冷淡相待下,作为黑人女权主义者意味着什么
被人叫黑鬼,被种族主义暴徒毒打,是什么感受
白人男性给白人女性开门,或公交上给白人女性让座(这是性别歧视),但不给她们开门让座(这是种族主义),是什么样
以上种种,阿玛很有同感,开始和大家一起应和,姐妹,咱们懂你,也经历过
感觉找到归属,结束了流放
快结束的时候,其他女人道别走了,阿玛自己留下来陪伊莱恩洗杯子和烟缸
街灯的微弱亮光下,伴着不时呼啸而过的警笛声,她俩在高低不平的沙发上做爱
和跟自己做爱最接近的一次
又一次找到归属
下周她又去那儿聚会
伊莱恩搂着另一个女人亲热
完全无视她
她再也没去
阿玛和多米尼克一杯接一杯,喝了不知多少杯红酒,最后被赶出酒馆
两人决定,既然都不愿背弃政治立场换取演出工作机会,也不愿为了保住工作而噤声不语
那想当演员就得自己组剧团了
这条路能走下去,没说的
她们在洗手间偷出来的硬卫生纸上胡乱写下想出的剧团名字
原初女子剧团这名字最能反映她们初衷
剧院中那些从前无人作声的,她们会发声
黑人女性亚裔女性的故事会上演
按自己的主张做戏剧
这句话成为剧团座右铭
我们自有主张
绝不妥协让步。
客厅变身排练场,老破车运道具,戏服收自旧货店,废品场里发掘出舞台,都找了朋友来帮忙,临时召集,现学现用,拧成一股绳
缺了键的老打字机上打出经费申请,预算对阿玛是量子物理般天书,想到为此困在桌子后面她就发怵
逢到开管理会阿玛就到得迟,又借口头疼或要来例假早退,多米尼克很不开心
有次阿玛刚进文具店掉头就跑了出去,说这触发了她恐慌症发作,两人吵了一架
她答应写剧本,却半夜在外面泡夜店,交不出剧本,或者演戏半中间忘了台词,她都怪在多米尼克身上
剧团成立后六个月,两人总闹意见
做朋友是真投缘,却无法合作共事
阿玛叫多米尼克来家里谈谈,谈得成谈不成在此一举
叫了中餐外卖,配红酒,多米尼克承认,对她来说,为剧团安排巡演比上台面对观众更有乐趣,比起扮演别人,她更愿只做自己
阿玛承认她热爱写作,厌恶做管理,再一个,她做得来演员吗?饰演发怒光火她倒是出神入化——她的表演水平也就到这儿了
于是多米尼克当了剧团经理,阿玛任艺术总监
聘了女演员,导演,设计师,舞台工作人员,全国巡演数月
在社区中心、图书馆、艺穗剧场、女性艺术节和大会上演出她们的剧,《做女人要紧》、音乐剧《女阴残割》、《搅办婚姻》、《漂亮妞》
趁观众到场离场,在场外发放宣传册,夜深人静时把海报私自糊到广告牌上
另类媒体上开始有了对她们的剧评,她们还出了份地下月刊《原初女性》
在一个夏夜于姊妹书店盛大发布,来了一帮女人,享用免费劣质酒,到店外路上抽烟闲聊
然而月刊销量太低,文章水平也实在是差,出版了两期即告停刊
阿玛在皮卡迪利广场一家汉堡店打工贴补收入
卖那些用纸板再造的,加上复水洋葱、橡胶般奶酪的汉堡
休息的时候她也免费吃,吃出一脸疙瘩
身上橙色制服和帽子,顾客一看就知道是一服务生,只管找她下单就是
看不到她绝妙、文艺、极具个性、反叛的自我
她认得车站附近做生意的一些街头男妓,把苹果味糖馅的免费硬馅饼带给他们
那时没有想到若干年后会参加他们的葬礼
那时他们不知道无保护性行为是与死神共舞
没人知道
阿玛先是住在德普特福德一个废厂房,混凝土墙,屋顶摇摇欲坠,老鼠成群怎么都灭不光
辗转多处破败不堪的废弃房后,住进了全伦敦最抢手的废屋,国王十字车站后面一座苏联式规模的旧办公楼
她运气不错,是最早听说这废屋的那批人,楼里很快住满了人
执行官在大门口拦上一台液压挖掘机
引发了暴力对抗,一群人对倒地的执行官连踹带踢,被判入狱,那天她一直在楼上
那次事件他们称之为国王十字战役
那座楼自此以自由共和国著称
他们也是有幸,大楼的业主杰克·斯塔尼福思,住在避税天堂蒙特卡洛,家族的谢菲尔德餐具生意赚了大钱,从他的地产公司得知此事后,对他们的原则很是同情
西班牙内战中他曾是国际纵队队员
在伦敦最乱地区之一的一处失败投资楼房,不过是他账目上可忽略的一个脚注
他写道,他们如果能照管好那儿
就可以免费住下去
他们不再偷电,在伦敦电力局开了户
煤气也是,原本是一枚五十便士硬币塞在煤气表内偷气
需要建立管理体系,大伙儿找了个周六上午聚在大堂讨论决定
马克思主义者要求成立工人自由共和国中央委员会,阿玛觉得这就有点儿不像话了,因为他们大部分人“对资本主义走狗采取坚决反对的立场”不过是找借口不工作罢了
嬉皮士则建议成立公社,一切共享,问题是他们太散淡,总说不过大家
环保主义者要禁气胶、塑料袋和除臭剂,惹得人人群起攻之,连个人卫生并不怎么样的朋克也不例外
素食主义者要求规定不吃肉,纯素食的人要求奶制品也不能吃,长寿饮食的则建议早饭都吃蒸白甘蓝
拉斯塔法里教的人要合法吸大麻,要在楼后专辟一块地用于宗教聚会
哈瑞奎师那派要集合大家当天下午就一路敲鼓去游牛津街
朋克要求让他们放闹哄哄的音乐,自然被大伙儿呼喝压制了下去
同性恋要求把反恐同法例写进大楼章程,众人反问,哪来的章程?
激进女权主义者要专设女子宿舍,由合作社自治
女同性恋激进女权主义者要求自己的宿舍与非女同性恋激进女权主义者的宿舍分开,也由合作社自治
黑人激进女同性恋女权主义者诉求相同,另要求任何性别白人均不得入内
无政府主义者退席,因为任何形式的治理都有悖他们的信仰
阿玛喜欢独来独往,她处得来的都是那些不强求别人的
最终成立了轮值管理委员会,制定各项规定,禁止贩毒、性骚扰,支持保守党
楼后面那块地辟为公共空间,摆放了一些废金属雕塑
艺术家捐献的作品
阿玛占了一大片办公间,大到能在里头跑步
有独立洗手间洗手池,她收拾得温馨洁净,一室花香
墙和天花板漆成扎眼的血红色,扒去暗灰色地毯,木地板上摆了几只草垫,装了二手厨灶,还有冰箱、大坐垫、床垫、回收场捡回的浴盆
她的房间很大,能开派对,供朋友借宿
黑胶唱片流出唐娜·莎曼、斯莱兹姐妹组合、蜜妮·莱普顿、夏卡·康的迪斯科节奏,舞动派对
罗贝塔、莎拉、伊迪丝、伊特、玛蒂尔德·桑挺的音乐,伴着午夜旖旎情色
在那扇十八世纪黑漆中国屏风后发生,屏风是从中国大使馆旧址外面大垃圾箱里拣的
她和自由共和国内很多女人有染
她要的是一夜情,她们多数要的不止于一夜情
到后来,走在过道都怕碰见曾经的手下猎物,比如来自瓜德罗普的玛丽斯
玛丽斯不是半夜敲阿玛的门求阿玛放她进去,就是守在门外纠缠那些能进阿玛房间的人
发展到后来她只要看到阿玛回楼就从窗口大骂,最离谱是有一天阿玛从她窗下走过,被她一桶菜皮倒在头上
惹火了环保主义者和管理委员会,出面写信给阿玛,警示她“兔子不吃窝边草”
阿玛回信道,人啊,手中才有点儿小权,不一会儿就变身极权法西斯,挺有意思
阿玛吸取了教训,仍然不乏仰慕者;阿玛和多米尼克作为原初女子剧团大咖,有大批的追随者跟着
从十几二十岁的同性恋女孩到这些女孩的妈妈辈的,应有尽有
阿玛不挑人,跟朋友吹起来,说她的口味才真是平等主义的,跨越文化、阶级、信仰、种族、宗教、年辈
猎艳范围有幸因此大于多数人
(她不提对大胸的嗜好,因为将身体部位性客体化是很不女权主义的)
多米尼克更挑一些,偏好单一伴侣关系,阶段性的,她喜欢女演员,一般是金发,才华微乎其微,被一眼可见的美貌所掩盖的那种
或是模特,长相即是才艺
她们常去女同志酒吧
堕落天使,壁球酒吧,钟酒吧,德瑞剧院酒吧周一有女同志在那里混,周五晚上去珀尔地下酒吧,店主珀尔把地下室家具清空,装上音响,门口售票
以阿玛的体会,确定了关系就是被拴住,她离家奔向自由冒险的生活,可不想最终为另一个人的欲求拴牢
女人和她睡过两三次以上的,经常会在短短一周内
从原本的独立动人,变得越来越黏人
阿玛成了她们唯一的快乐来源,阿玛的生活她们要做主支配,必要的手段都用上
撒娇生气,哭,指责阿玛自私无情
阿玛学会了把这些女人都防住,开诚布公说明自己本意,从不跟人睡第二次,或者再放宽点儿,三次
哪怕她真想
性很简单,无害,是人生一大乐趣,三十多四十岁前,她有了很多很多
有多少呢?一百个,一百五十个?不会还多吧?
有几个朋友劝她去做心理治疗,安定下来,她答道,那些摇滚男星,成天炫耀睡过数千人还受到仰慕艳羡,与他们相比,我简直就是个处女了
有人让他们去接受心理分析吗?
无奈她早年的一两个女人最近在社交媒体上持续骚扰她,旧事让她很没脸
有个女人发帖说三十五年前和阿玛上床是她的第一次,阿玛醉到吐了她一身
那次经历太痛苦,一直走不出来,她哭诉
还有个女人,差不多时间的,摄政街上追着她骂她当年不回电话
你个假模三道招摇过市的戏子,当自己是谁啊?你什么都不是,对,啥都不是
阿玛回骂,亲,你是药停了吧,随后逃进Topshop商店的人堆儿里去了
阿玛老早就对乱上床的生活厌了,随时间推移她开始向往感情亲昵的那种亲密关系,当然不见得是一对一的
阿玛喜好的是非单一伴侣关系,现在是叫多边恋了是吗?亚兹这么叫的,叫阿玛说啊,这除了名头不同,其实彻头彻尾就是非单一伴侣关系,到底是孩子
有个德洛丽丝,在布莱顿的平面设计师,还有杰姬,在海格特的职能治疗师
和阿玛在一起分别有七年和三年,都是独立女性,与阿玛的关系外有丰富的生活(和孩子)
不黏人,不会瞎猜疑或占有欲强,相互也挺喜欢的,所以,有时还会来点儿三人行
偶尔为之
(亚兹知道了不知要惊成什么样)
阿玛人到中年,回想年少时光不免感怀,忆起唯一一次和多米尼克去名噪一时的门户俱乐部
俱乐部藏在切尔西一个地下室,开了五十年,那是关门前最后几年
几乎没什么人,两个中年女人站在吧台边,男式发型和西服,仿佛《寂寞之井》书中走出来的人
舞池灯光幽暗,两个年纪很大的小个子女人,一个穿着黑西服,一个穿着四十年代款式连衣裙,伴着达斯蒂·斯普林菲尔德的《爱的容颜》歌声贴脸曼舞
并没有天花板中央吊个亮闪闪迪斯科旋转灯球在她们身上撒下星云。
阿玛把咖啡丢进垃圾筒,穿过满墙涂鸦的混凝土滑板区,径直走向剧院
现在时间太早,还没有年轻人在这里不戴头盔或护膝做那些跳跃翻转玩命动作
年轻人,大无畏
像亚兹,骑自行车不戴头盔
气冲冲骑跑了,因为妈妈跟她说戴不戴头盔的差别可能在于
戴了会有点头疼
不戴会让你失去语言能力,从头再学说话
阿玛进了后台门,和保安鲍勃打个招呼,鲍勃祝她晚上顺利,又穿过走廊,上了楼,最后到了空旷的大舞台
扇形观众席望去茫茫一片空寂,原型取自希腊圆形剧场,每位观众视线都不会被遮挡
就在今晚,上千人将坐满观众席
这么多人来看她的剧令人难以置信
剧评一个都没出来,全部场次的票都已售罄
可见人们多么渴求耳目一新的东西
《达荷美最后一位女战士》,阿玛·邦苏编剧、导演
故事发生在十八十九世纪,女战士效忠国王
住在国王的王宫,专人供膳,女奴服侍
出宫时由一位女奴摇铃开路,示意男人回避不得正视,违令立杀
担任皇宫警卫,因为怕男人做警卫会趁国王睡着时砍了国王脑袋或是弯刀阉了国王
裸身爬过带刺的金合欢树枝,锤炼坚强意志
被派往危险森林,野外生存九天
个个是火枪神枪手,将敌人割首开膛不费吹灰之力
大战邻国约鲁巴和来殖民的法国人
壮大为六千人的军队,都与国王正式结婚
不得与他人有性关系,生下的男婴被杀光
阿玛第一次听到这故事,就认定这些女人之间肯定相互有亲密关系,性别分离情况下不就是这样吗?
本剧的灵感由此而生
最后一个女战士是纳维,剧开始时是个柔弱的少女新娘,献给国王,怀不上孩子,被逐出国王寝宫,被逼加入女军团,入队训练历经艰险,凭强壮身体素质与机智高超战略步步高升,荣任女将军,骁勇悍战,令外国观察者闻名丧胆
阿玛笔下,纳维对她的众多女人,即使厌倦已久也不背弃,不会踢出宫门任其穷困潦倒,仍为她们在国王那里谋得一些轻家务活的差使
剧情进入尾声,纳维老迈,孤寂一人,与从前的老情人一一相会,她们是全息图像的幽灵,舞台上依次淡入淡出
追忆她当年成名的一场场战役,包括国王发动的战役,为美洲废除奴隶贩卖提供那些抓捕奴隶的人,逃亡奴隶们乘船冲破封锁来与他交易
赫赫战绩她引以为豪
录像投影播放她的战斗实景,女战士们挥舞火枪弯刀,呐喊彻响,冲锋陷阵
向观众呼号而来,声音愈来愈响
令人毛骨悚然,惊心动魄
最后
纳维逝去
灯光渐暗
终至全黑
十年前阿玛写剧本时多米尼克第一个读到,阿玛希望多米尼克能飞来看剧
这剧本投了多少公司都被拒,说不合适他们,过了这么多年才得以上演
她没法去想,现在把原初女子剧团重组了来演这剧
当年多米尼克离开了剧团,留下她独撑大局
撑了几年,感觉被遗弃,再没找到人能像多米尼克那样落实阿玛的各种创意
终于解散了剧团
自己单干
雪莉
她交情最久的老朋友,今晚会来,雪莉从十几岁起,阿玛每部剧她都来捧场,她们两个十一岁在文法学校认识,此后雪莉一直在阿玛生活中,那时学校里只有雪莉也是黑人女孩,午餐时间,穿绿色校服的女生们在操场上兴奋地尖叫欢呼,玩跳绳,跳房子,抓人游戏,阿玛孤零零立在人群中,雪莉径直向她走来
雪莉站在她面前
雪莉,一头拉得笔直的头发,脸庞亮亮的(是涂了凡士林,阿玛后来发现),校服领结打得齐齐整整,齐膝白色长袜
那么娴静,整洁,文雅
不像阿玛自己头发乱蓬蓬,因为妈妈每早给阿玛编好两根辫子,到了学校阿玛就要想法解开
阿玛的袜子也老是滑到脚踝,因为她忍不住要用一只脚去蹭另一条腿
校服开衫大了三个码,因为妈妈要能穿三年的码
嗨,雪莉说,我叫雪莉,咱们做朋友吗?
阿玛点点头,雪莉拉上她的手,带她回到了雪莉刚才在的跳橡皮筋的小组
从那以后两人形影不离,雪莉上课专心,能指导阿玛做作业
雪莉听阿玛几小时几小时地讲喜欢的男生,后来经过双性恋过渡期后(期间有很短一段时间喜欢雪莉的兄弟埃罗尔和托尼),阿玛讲的是喜欢的女生
对阿玛的性取向雪莉从来没说过一句不是,阿玛翘课的时候给她打掩护,热切地听她讲青年剧院的故事——抽烟,亲热,喝酒,演戏——按这个顺序进行,毕业后两人走了不同的路,雪莉教书,阿玛做戏剧,但友谊没变
阿玛的文艺圈朋友说雪莉是全世界最无趣的人,一定要请她吗?阿玛维护雪莉的平凡
她是个好人,阿玛坚称
只要阿玛张口,雪莉都会帮着带亚兹(阿玛也带过雪莉的女儿,一两次,可能有吧?)
阿玛跟她借钱还债,雪莉没抱怨过一次,有时候就算做送阿玛的生日礼物
很长一段时间,这友谊感觉是单向的,后来,阿玛觉得,她给雪莉安稳无波澜的生活带去了趣味和生气
那就是她对雪莉的回报了
今晚来的还有她的密友团,或者说死党,亚兹纠正她说,老妈,没人说密友团了,这词儿太,老掉牙了吧?
她怀念她们从前的样子,那时她们都在发现自我,完全不知道未来岁月中会有多大变化
她的首演夜好友们都参加的,临时起意拿起电话(当然是座机——那个年代靠座机都怎么过的?)就可以喊出来聚一晚上
分享八卦,煽风点火
梅布尔是自由摄影师,一到三十岁就转了异性恋,甩了所有女同志朋友,改造成为也许是夏尔郡首位穿巴伯尔外套、骑马的黑人主妇
奥利维由于肤色黑原本在英国找不到角色演,后来演了好莱坞犯罪系列大片,过上影星生活,坐拥海景房,登上杂志光面内页
卡特里娜是护士,回到亚伯丁,她说那儿是她的归宿,重生为崇英者,嫁给医生科斯蒂,不愿到伦敦
今晚拉克希米会来,她是萨克斯风手,给她们的剧编曲,后来决定,歌曲加调子再傻不过,遂做起先锋音乐来,演奏那些在阿玛私下看来就是乒乒乓乓的音乐,成为各种奇特音乐节的中心,都是些在荒僻地方召开,来的牛比赌徒多的音乐节
拉克希米辅导一些音乐学院学生,在这些好骗的学生面前她还营造了一个神秘的上师形象
学生围坐在她福利房公寓的壁炉地面,用茶杯喝着便宜苹果酒
她身着长袍,挑染银色长发,盘腿坐在沙发上
抨击和弦进程,提倡微分音即兴、多节律、复音结构和效果
孩子们,我宣布作曲已死
拥抱当代即兴吧
拉克希米虽已年近六十,但她选的情人,不论男女,都在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之间,情人年龄一旦接近三十五,就分手
阿玛质问她这事儿,她编了个原因,但就是不说其实是因为情人到这年龄就不那么好迷惑,没有了青春的面庞紧致的肌肤
还有乔吉,朋友中只有她没活到九十年代,
威尔士人,管道工学徒,因为是同性恋,被自己耶和华见证会家庭抛弃
这个迷失的孤儿得到她们保护照料
市政管道部门就她一个女管道工,要忍受男同事隔三岔五拿螺丝孔定位器、吹袋、起子、浮球阀影射的那些黄色笑话
还有她趴在水池下修东西或是检视下水沟时,男同事在边上闲话讨论对她屁股做点啥
乔吉
每天喝两升可口可乐,晚上混上烈酒和毒品喝
她们这好友圈中找女友运气最不好就是她,她无可奈何傻傻认为自己要孤单终生了
多少个夜晚听乔吉哭诉自己太丑没有女人喜欢,大家一遍遍安慰她她是很有魅力的,其实要阿玛说呢,她是《雾都孤儿》里的机灵鬼,可不是孤儿奥利弗
在女同志圈儿里也不是件坏事
阿玛永远忘不了最后一次见乔吉,和她坐在钟酒吧外头马路牙子上,纵饮夜游的人醉醺醺飘散,阿玛一根手指使劲探进乔吉喉咙,把乔吉在洗手间吞下的药逼吐出来
那是第一次阿玛对朋友明确表达失望,气朋友的不可救药,怎么这么没自信,不能担起成年的责任,酗酒嗑药不能自拔,乔吉,长点儿脑子吧,别傻了!
一星期后,乔吉从她住的德特福德佩皮斯村顶楼天台跳了下来
直到今天,阿玛都不知道乔吉怎么死的
是(意外)摔下来,(吸毒致幻)飞下来,(自杀)跳楼还是被人推下来(不太可能)
她心里还是内疚,想着是不是她的错
首演夜西维斯特一定会出现,哪怕就是奔着演出结束后酒会上的免费酒
几天前,排演后阿玛回家路上,在布里克斯顿地铁站外被他拦住,怪阿玛怎么票子已经卖光
又说动她到丽兹影院喝一杯,和她坐在楼上,四周贴的电影海报,是他们在戏剧学院读书时认识后一起看过的那些独立电影
《粉红色的火烈鸟》,变装女王迪韦恩主演,《硝烟中的玫瑰》、《大地的女儿》、《霸王别姬》、普拉娣巴·帕玛的《愤怒之地》、黑人音乐电影典藏出品的《汉兹沃思的歌》,等等
启发了她的戏剧美学
虽然她从没向西维斯特承认自己品味其实很俗,西维斯特这种政治纯粹主义者理解不了
比如她很迷《豪门恩怨》,原版和翻拍的
或是《全美超模大赛》《为百万富翁做媒》,还有《老大哥》
诸如此类……
阿玛环顾四周,酒吧里其他的另类人物,都是在当年布里克斯顿还是犯罪高发街区但价格实惠的时候搬到这里
这些人是她的同类,历经两次暴乱,以自己的多种族社交圈和血统为傲,像西维斯特,专程来拜访历时不长的同性恋社区中心,结识了他的终身伴侣柯温,柯温那时刚从圣卢西亚到英国
如花美眷的一对儿
那时的西维斯特,西维,一头金发,美丽可人,八十年代他基本都是穿的裙子,长发飘逸散落后背
他就是要挑战社会对性别的成见,远早于现在的潮流,他总是唠叨,我才是真先锋
柯温一脸雀斑,浅棕皮肤,会戴特本头巾,穿苏格兰裙、皮短裤,化着全妆
在他想这么做的时候
想挑战其他各种成见的时候
他说
西维斯特现在头发灰色,秃顶了,留着胡子,常年一身破旧不堪的中国工人装,没见换过别的衣服
号称是eBay上买的正品
柯温现在穿复古工装夹克,牛仔背带裤
隔壁桌坐了两个年轻男人,上班族发型,光滑的脸没有胡子,西装挺括,铮亮的皮鞋
阿玛和西维斯特互相使了个眼色,他俩不喜欢那些搬到这片儿的入侵者,这些人经常光顾那些装腔餐馆酒吧,取代了从前那溜儿室内市场,市场内小摊卖鹦嘴鱼、山药、阿奇果、苏格兰帽椒、非洲原材料、织发、荷兰锅、尼日利亚大蜗牛、中国腌青蛋
那些高档地方还有保安把门不让本地人进
因为他们的客人虽然喜欢在邮编西南二(SW2)或西南九(SW9)贫民区猎奇
但掩盖不住自己的西南一(SW1)和西南三(SW3)基因
西维斯特是“保护布里克斯顿本色”运动的积极分子
革命热情始终如一
不见得是好事儿
阿玛抿一口当天第七杯咖啡,加了杜林标利口酒的,西维斯特喝啤酒直接对瓶吹,据他说革命者喝酒就得这样
他那家社会主义戏剧公司还开着,97%的大多数,去边缘演出场所和“偏远社区”巡演,这本是阿玛也该坚持做的
阿玛,你那些剧应该去社区中心和图书馆演,不该去国家剧院演给中产家伙看
她说,上次她安排在图书馆的演出,观众主要是流浪汉,基本在睡觉,甚至鼾声大作
那是十五年前了,她发誓再不办这样的演出
社会融合远重于成功,不对,这成功该叫病态吧?西维斯特说,阿玛转向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是正确的,但她说服不了西维斯特,因为他不停往下灌啤酒,她付钱买的酒(你现在功成名就,赚得还能少嘛)
她辩道,她在国家剧院导剧完全正当,扩大观众基础是剧院的责任,来看剧的都是伦敦周围各郡当天进城看剧的中产观众,阿玛提醒西维斯特,这其中也包括他父母,伯克郡的退休银行家和主妇,来伦敦享受文化生活,是父母一直支持他,他十几岁出柜的时候也不例外
有次喝醉他说漏了嘴,父母每个月都给他贴补零用钱
(阿玛人厚道,从没说他这个)
她说,问题是,从外围作乱也很好,但是也需要打进主流内部去施加影响,这些剧院的资金不也有咱们纳税的一份子吗,是不是?
西维斯特一脸非法逃税人的得意
我现在反正是纳税的,她说,你也应该纳税
他往后一靠,喝了酒眼里湿漉漉的,不作声审视她,这眼神她了解,好友酒精下肚就会露出平日没有的刻毒
阿玛,你就承认吧,你早就为了野心放弃了原则,你现在就是一大写的建制派,叛徒
她站起身,拿起非洲印花拼布包,走出酒吧
走上主街有一段距离了,回头望去,他倚着丽兹的墙在卷烟
还在抽卷烟
你在那儿好好的吧西维。
夜色中阿玛走回自家房子,买下这房子的时候她已岁数不小,当时差不多是流离失所,有了自己的家,至今她心里还是庆幸
先是杰克·斯塔尼福思死了,国王十字复兴计划下将来会有火车从伦敦直达巴黎,如此大好机会他竟然放弃,在儿子乔纳森看来简直是天理难容,多年来早就按捺不住
父亲不在了,乔纳森限期自由共和国公民三个月搬出
阿玛虽然一时惊慌失措,但是想想她住在全球最贵的城市之一却没付过一分钱,已经是非常走运了
大到室内能跑步的办公室,窗外远瞰英格兰北部开来的火车进站,离开时她哭了
她付不起外面市场租价,又不够保障房资格
阿玛就住人家沙发,直到后来有人有个空房间让她住
兜一大圈回到起点
接着母亲去世,凶残贪婪的病魔在母亲体内将器官一个接一个吞噬殆尽
阿玛觉得这是母亲受压迫的症状和象征
妈妈从来没找到过自我,她对朋友们说,妈妈接受了婚姻中卑顺的地位,从体内腐烂
葬礼上她几乎无法直视父亲
不久后父亲也在睡梦中死于心脏衰竭;阿玛认为他是自己决意走的,因为父亲没了母亲没法活,他早年到英格兰后一直是母亲支撑着他
她悲伤难抑,自己也感意外
懊悔从未对父亲说爱他,他是父亲,是个好人,她当然是爱他的,现在他不在了,她明白,他是一家之长,但母亲说,阿玛,他那个时代和文化就是这样,母亲说得没错
父亲追悼会上,出席的有他那些上年纪的社会主义同志,她致悼词说道,我父亲当年逼不得已仓促逃离加纳,伤心至极
失去家,失去家人,朋友,文化,母语,来到一个不欢迎他的国家,定是伤痛悲苦难言
以致他有了孩子后,让我们都在英国接受教育,就是这样
父亲相信左派政治的崇高目标,积极致力于把世界建设得更美好
她没对大家说,她对父亲并没有特别珍惜,从小时候到父亲去世,她对他始终抱着她自以为是的狭隘看法,其实父亲并没有做错过什么,只是没达到她的女权主义期望标准而已
她一直是个自私的蠢孩子,现在一切都晚了
他一直对她说爱她的,母亲活着的时候,阿玛每年生日,妈妈买回生日卡,他在卡上写下来,妈妈替他寄出
她几个哥哥比较成功,佩卡姆的房子,分给她最大的一份
她才能付出一大笔定金,买下了布里克斯顿雷尔顿路一处有个方花园的小排屋
属于她自己的家。
亚兹
十九年前出生在阿玛家客厅的分娩池,厅里点着蜡烛
熏着香,伴着海浪拍岸的音乐,有一名导乐陪护,还有一个助产士,雪莉,罗兰,阿玛在父母去世后前所未有地一门心思想生育,好友罗兰愿做她孩子的父亲
她运气不错,罗兰和肯尼在一起五年了,也正想着要做父亲
隔周周末罗兰带亚兹,这是两人约定好的,阿玛后悔了,这样的周五下午到周日晚上,她并没有因不用带孩子而感到无比自由,相反倒是挂念着新生宝宝
亚兹是个奇迹,她从没想到自己会想要孩子,有了孩子她才完整了,这点她很少跟人吐露,毕竟听着有悖女权主义
亚兹会是她的反文化实验
她不管在什么地方,有需要了就喂亚兹母乳,妈妈要喂孩子奶,有人看不惯吗?她才不管
到哪儿都带着亚兹,背带背着她或是抱在胸前,把她放在排练室角落,开会时放在桌子上
把她装进看着更像大妈咪包的婴儿旅行床,搭火车飞机,有一次差点儿把她送进机场扫描机,央求人家别为此把她抓起来
为亚兹找了七个教母两个教父
确保孩子将来不那么随人摆布不能拎起就走的时候,有足够人手帮她带孩子
亚兹可以喜欢什么就穿什么,只要对自己没有危险,对健康无碍
在教育体系以压迫管教扼杀孩子的自由灵魂前,她希望亚兹充分呈现抒发自我
她有张女儿的照片,照片中亚兹走在街上,上身是塑料的古罗马军队护胸甲,配一条橙色芭蕾舞短裙,背一对儿白色仙女翅膀,黄短裤下红白条纹紧身裤,脚上两只鞋不一样(一只凉鞋一只长筒靴),嘴唇脸颊前额搽着口红(正处在那么个阶段),头发扎了一堆各式各样的马尾,发梢垂下一个个迷你小玩偶
经过的路人,儿童游乐场和托儿所那些不开通的妈妈,都投来可怜她或是评头论足的眼光,阿玛一概视而不见
亚兹从来没有因为表达意见遭训斥,但说脏话是要被斥责的,因为谈吐用词要注意修养
(亚兹,你可以说玛丽萨讨厌不可爱,不要说她一脸屎臭屁股)
亚兹虽说不是想要什么就一定能有什么,但是她如果据理力争,能拿到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阿玛希望女儿自由,主张女权,强大
后来给女儿报了儿童个人发展课程,培养自信和表达能力,以求任何环境下都能如鱼得水
这一步可错大了
亚兹十四岁那年,要求和朋友一起去雷丁音乐节,她说,妈妈,你期待我成长为独立思考、充分表达自我的人,眼下正是我奔向这个目标的成长道路上至关重要的阶段,你限制我活动,有损我的青少年期发展,你真想我对你的腐朽规矩搞叛逆离家出走吗?没有安全的家,住到大街上,卖淫求生,然后染上毒瘾,犯罪,厌食,跟大我两倍的坏蛋在一起被他虐待,最终早逝于吸毒窝?
女儿去音乐节不在家的整个周末,阿玛都坐卧不宁
女儿青春期前就有成年男人色眯眯盯着她看
外头恋童癖远比想象的多
一年后,亚兹出门儿去派对,阿玛斗胆建议她裙摆放下来些,鞋跟不要穿那么高,上衣领子拉上去些,这样能盖住起码30%的身体面积,比她现在身上盖住20%总体面一些,亚兹说阿玛是女权纳粹
更不要说那个男友了,他开车送亚兹回来时阿玛瞥到一眼
亚兹一进家门,阿玛就等在玄关,问她所有父母都会问的那个简单问题
他是谁啊,做什么的?希望亚兹说他在读高中,那就是相对没大碍的中学生
亚兹面无表情不当回事地答道,妈妈,他三十岁,是个变态狂,专门绑架弱小女子,关在地窖里,折磨上几个星期,再切成碎块,塞到冰柜里冬天炖着吃
说完轻飘飘上楼去了,留下一股大麻味儿
阿玛把孩子养大,希望她成为女权主义者,近来女儿并不认同了
亚兹跟她说,女权主义太盲从,如今做女人都过时了,有个非二元性别活动家来过我们学校,摩根·马伦加,给我很大启发,我推想,未来大家都会是非二元性别,既不是男性也不是女性,那还是属于性别操演,你这套女性政治,老妈,会成为多余的,对了,我是人文主义,比女权主义维度高多了
人文主义是什么你知道吗?
女儿离家上大学了,阿玛挺想女儿的
想的不是那个随口毒舌伤妈妈的亚兹,亚兹世界里只有年轻人才有感情
想的是咚咚咚踏遍屋子的女儿
一股风冲进屋,像是被飓风吹进来——我的包/手机/公交车票/书/票/脑袋呢?
女儿在家的时候那熟悉的背景声音,进了浴室反手锁上浴室门咔哒一声,虽然房子里就她们两人,女儿进了青春期后就养成这习惯,让阿玛觉得很不是滋味儿
番茄汤或蘑菇汤阿玛亲手做的很好吃,可是女儿喜欢吃罐装的(!),胡椒磨罐往汤上不多不少正好转磨十下
早上女儿卧室传出音乐和收音机的细碎低语声
周六女儿在客厅沙发上盖着被子窝着,看电视,午夜才出门
阿玛几乎忆起了自己从前也是半夜出门乘早班公交回家的
亚兹不在,房子的气息也变了
等着她回来,造些声响和乱子
阿玛希望她大学毕业后回家住
现在年轻人多数都这样,不是吗?
住不起别的地方
亚兹可以永远住家里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