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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

洛克以最快的速度奔跑着。他低垂着头,一只手横拿着他的荆棘条以保持平衡,闲着的那只手把飘垂在空中的嫩枝条向边上拍开。莉库骑在他的身上,大声笑着,一只手抓住他脖子上栗色的卷毛,那卷毛一直延伸到他的脊椎,另一只手托着蜷曲在他下巴下面的小欧阿。洛克的双脚很有灵性。它们长了眼睛。它们带着他在遍布地面的山毛榉树根之间行走如飞,如果遇到一摊水阻住路途则高高跃起。莉库用她的双脚击打着他的腹部。

“快一点!快一点!”

他的双脚被扎到了,他身子晃动,放缓了脚步。现在他们可以听到水流的声音了,河就在他们的左边,与他们平行,但还看不到。接着,山毛榉林敞开了,灌木也不见了,此刻他们身处一小片平坦的泥地,就是那根木头所在的地方。

“在那儿,莉库。”

沼泽中玛瑙色的水流在他们面前延展着,渐行渐宽最后汇入那条河中。河边的小径在对岸的地面上重新开始,向上方爬升直到消失在树林里。洛克开心地咧着嘴笑,朝向水流走了两步,然后停下来。他脸上的嬉笑逐渐消失了,他张大嘴直到下嘴唇都耷拉下来。莉库滑到他的膝盖处,然后落到地上。她把小欧阿的头靠到嘴边,抬眼向上看去。

洛克迷惘地笑了笑。

“那根木头走了。”

他闭上眼睛,皱起眉头想着木头的画面。它就躺在水里,从这一边到另一边,灰白色的,正在腐烂。当你踩踏在正中的时候,你会感到水在你脚下缓缓流过,这恐怖的水,有些地方深及一个男人的肩部。这水不像那河或者那瀑布一样清醒,它是沉睡着的,从那里一直延续到河里然后慢慢苏醒,继续向右伸展,流进那无法穿越的沼泽、丛林和泥塘,消失在漫漫荒芜之中。他对人们一直使用的这根木头是如此笃定,以至于他再次睁开眼睛,开始微笑起来,仿佛他正从梦中醒来;可是那根木头不见了。

珐沿着小径小跑过来。小家伙在她背上睡着了。她不担心他会摔下来,因为她感到他的双手紧紧抓住了她脖子上的毛,并且他的双脚勾住了她背上垂下的毛,不过她跑得很轻柔,这样就不会弄醒他。在她出现在山毛榉林下之前,洛克就听到了她来的声音。

“珐!那根木头走了!”

她径直来到水边,看了看,嗅了嗅,然后转过身,面带责备地看着洛克。她不需要说话。洛克开始冲着她使劲摆头。

“不,不。我没有为了逗大家笑而动过那根木头。它就是走了。”

他把两只手臂摊得大大的,用来表明消失得干干净净,看到她理解了他的意思,便又把它们放了下来。

莉库叫他。

“荡我一把。”

她伸手抓住一根像长长的脖子一样从树上向下斜逸出的山毛榉枝干——它见到了阳光又向上生发,长出了一堆绿色的和棕色的枝条。洛克放弃了不在那儿的木头,把她荡到树杈的地方。他向边上扯动,拉拽,每走一步都让树枝向后弯一点。树枝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嚯!”

他放开树枝,一屁股坐倒在后腿上。树干箭一般地射出去,莉库快乐地尖叫着。

“不要!不要!”

但是洛克一次又一次地拉拽,水边的一堆树叶忍受着莉库的尖叫声、大笑声和抗议声。珐的目光从水中移到洛克身上然后又看了回去。她再次皱起了眉头。

哈从小径上走了过来,步履匆忙但并没有跑,他比洛克更加体贴周详,是一个紧急时分靠得住的男人。当珐开始向他大叫的时候,他没有立即应答,而是看着空荡荡的水面,然后看向左边,从那儿他可以看到拱形的山毛榉林远处的河。接着,他用耳朵和鼻子在树林里搜寻入侵者,只有在确信安全无事以后,他才放下他的荆棘条,并在水边跪了下来。

“看!”

他伸出的一根手指指向水下的一些裂缝,那是木头移动时留下的。这些裂缝的边缘尚未磨平,有一些碎土块躺在里面,还没被覆盖在上面的水所消解。他一路向下追踪这些弯曲的裂缝,直到它们消失在那荫蔽之处。珐向对面眺望,断掉的小径在那边又重新开始。那里有一处泥土被搅起,木头的另一端以前就躺在那里。她问了哈一个问题,他用嘴回答了她。

“一天。也许两天。不会是三天。”

莉库还在尖叫,不时伴随着大笑。

妮尔沿着小径走入大家的视线。她轻轻地呻吟着,每当又累又饿时,她都是这副模样。尽管她庞大身躯上的皮肤已经松弛了,但那对乳房还很坚挺丰满,白色的奶水挂在乳头上。不管谁会忍饥挨饿,那小家伙绝对不会。她瞥了一眼,看到他紧抓着珐的毛,睡着了。她走到哈的身边,碰了碰他的胳膊。

“你为什么离开我?你脑子里的画面比洛克的多。”

哈指了指水面。

“我赶过来看一下那根木头。”

“可是那木头已经走了。”

他们三个人站在那里,面面相觑。然后,在人们身上经常会发生的情形出现了,他们之间共通了一些感觉。珐和妮尔分享了哈在思考的画面。他已经想到他必须要确保那根木头依然待在原位,因为如果水把那根木头带走了或者那根木头因为自身原因爬走了的话,那么人们将不得不艰苦跋涉一天的路程绕过这片沼泽地,那就意味着危险或者甚而是比平常更多的困苦。

洛克用全身的重量拖住那树枝,紧抓住不撒手。他对莉库嘘了一下让她别出声,她就爬了下来,站到他的身边。老妪沿着小径走了过来,他们可以听到她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她从最后一批树干后面绕了出来。她毛发灰白,体形瘦小,佝偻着身子,深深注视着一个她用双手抱在干瘪胸前的、用树叶包裹起来的负荷。人们站在一起,用静默迎接她的到来。她没有出声,而是用一种谦卑的耐性等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只有她手中的负荷下滑了一点,她又把它抱高一些,这提醒着人们,它还是颇具重量的。

洛克是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人。他一边对着他们讲话,一边笑着,但只听见他嘴里蹦出的话语却没有笑声。妮尔又开始呻吟。

现在,他们能听到他们之中最后一人沿着小径走过来。那是马尔,他慢慢地走过来,不时发出咳嗽声。他从最后一根树干后面走出来,在空旷地带的开端处停了下来,重重地倚靠在他那荆棘条磨平了的一端,开始咳嗽。他弯腰时,他们可以看到他白发下垂的轨迹,它顺着眉毛的后端垂过他的头顶再向下滑入铺在他肩部的厚毛丛里。他咳嗽的时候,大家一言不发,只是等着,像凝视前方的鹿一样一动不动,泥巴从他们的脚趾缝间挤出。一块经过精心雕刻的云朵从太阳前移走,于是,点点清冷的阳光从树上洒了下来,照在他们裸露的身体上。

终于马尔停止了咳嗽。他把全身重量倚到荆棘条上,两手轮流着向上握住荆条一点一点往上移,就这样他渐渐站直了身子。他看看水面,然后依次看着每一个人,而他们等待着。

“我有一个画面。”

他松开一只手,把它平放在脑门上,仿佛要把那些在里面闪烁的画面捂住。

“马尔还不老,趴在他母亲的后背上。有更多的水,不仅这里有,我们来的小径上也有。一个男人很有智慧。他让人们搬来一棵已经倒下的树,并且——”他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珠转向大家,央求他们和他分享这一画面。他又咳嗽起来,声音轻柔。老妪小心地把她的负荷抱高了点。

最后哈开腔了。

“我看不到这个画面。”

老翁叹了口气,然后把手从头上拿开。

“找到一棵已经倒了的树。”

人们顺从地沿着水边散开。老妪来到莉库刚刚荡过的那根树枝前,把环捧着的双手放在上面休息。哈是第一个叫他们的人。他们匆忙赶到他的身边,面对淹没脚踝的稀泥有几分胆怯。莉库发现了几颗野莓,已经变黑,是成熟之后未被采摘而残留下来的。马尔走过来站住身子,看着那木头,皱起了眉头。它是一棵山毛榉的树干,不比一个男人的大腿粗,这个树干一半沉入泥水中。树皮斑驳脱落,洛克从上面摘掉不少彩色的菌类,其中有一些是可以吃的,于是洛克把它们交给莉库。哈、妮尔和珐也在树干上笨手笨脚地摘着。马尔又叹了口气:

“等等。那边的哈。那边的珐。妮尔也一样。洛克!”

那木头很容易就被起了起来。一些枝杈被留了下来,它们要么缠在灌木里,要么陷在泥浆里,要么是在他们费力搬运那木头时挡了路。此时,太阳又一次藏匿起来。

当他们来到水边的时候,老翁站在对面看着塌陷的泥土,皱起了眉头。

“让那木头游泳。”

这很棘手,难以掌控。无论他们怎样驾驭这根湿透的木头,他们的脚都得碰到水。最后,这根木头躺在水面上,漂浮着,哈前倾身体抓住木头的一端。另一端稍稍往下沉。哈的一只手托住木头,另一只手往后拉。带树枝的树干头部慢慢地移了出来,并且抵住了水面另一侧的泥地。洛克开心地吱哇乱叫,很是羡慕,他的头向后仰去,胡言乱语起来。没人在意洛克,不过老翁皱起了眉头,把双手紧紧地按在头上。树干的另一端在水下,大约是一个男人身长的两倍,并且那是最细的部分。哈用目光向老翁询问,后者又一次按住了头并且咳嗽起来。哈叹了口气,故意把一只脚伸进水中。当明白了他在干什么的时候,大家发出低吟声,表示同情。哈谨慎地把脚插入水中,他的脸显出痛苦的表情,大家也跟着他痛苦。他呼吸急促起来,强迫自己往里走,直到水淹没他的膝盖。他用双手抓住那树干上皱巴巴的腐皮,接着,他一只手往下压,另一只手往上提。树干转动起来,树枝搅起棕黄色的泥巴,同时向上旋转带起一群翻动的树叶,树头晃动了一下停在离岸更远一点的地方。他用尽浑身力量向前推,但是那些伸展开来的枝杈让他无能为力。在远端,依然有一段没有接上,树干在那里向水下弯曲。他回到干地上,大家庄严肃穆地注视着他。马尔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他的双手现在又抓在荆棘条上。哈走到小径连接开阔地的地方。他捡起他的荆棘条,蹲下来,身子前倾了一会儿。当觉得双脚缓过了劲的时候,他便冲过开阔地。他在那根木头上挪了四步,尽可能弓起身子,头似乎都要撞到膝盖上了;接着,木头从水中猛地弹起,哈被弹起飞到空中。他提起双脚,展开双臂,然后扑通一声摔在树叶和泥土上。他过去了。他转过身,用力抓住树干头部往后拖:就这样小径在水里被贯通了。

大家发出轻松愉悦的叫喊声。太阳也选择在这时候重露真容,好似整个世界都在分享他们的快乐。大家冲着哈喝彩,用他们的手掌拍打大腿,洛克和莉库也一起庆贺他们的胜利。

“你看到了吗,莉库?树干跨过了水面。哈有许多画面!”

当他们再次安静下来,马尔用他的荆棘条指向珐。

“珐和小家伙。”

珐用手摸了摸小家伙。她颈边一丛丛的毛发把他盖得很严实,只看到他的双手双脚紧紧地缠住她的毛。她走到水边,把胳膊向两边张开,灵巧地通过了那树干,最后一段她一跃而过,然后站到了哈的身边。这时,小家伙醒了,从她的肩膀上向外瞅了瞅,一只脚换了一些毛踩住,接着又睡了过去。

“现在妮尔。”

妮尔皱了皱眉头,眉毛上方的皮肤纠在了一起。她把眉毛后面的卷毛理顺,痛苦地做了个鬼脸,然后跑向那根木头。她双手高高地举过头顶,就在走到中间的时候,她大声叫喊起来:

“啊咿!啊咿!啊咿!”

那根木头开始弯曲并向下沉去。妮尔站在木头最细的部分,高高跳起,两个丰满的乳房也跟着跃起,接着,她掉进齐膝深的水中。她尖叫着,拼命地把脚从泥浆里往外拔,并紧紧抓住哈探出的手。她最后被拉上了坚实的地面,气喘吁吁,浑身战栗。

马尔走到老妪身边温和地说话。

“她现在愿意抱着它过去吗?”

老妪只是部分地从她内在的冥想中抽出身来。她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到水边,胸前依然抱着满手的东西。她的身子除了皮、骨头以及稀疏的白发外,所剩无几。她迅速走了过去,那树干在水里几乎没有动过。

马尔弯腰看着莉库。

“你愿意过去吗?”

莉库把小欧阿从嘴边移开,用她蓬松的红色卷毛蹭着洛克的大腿。

“我要和洛克一起走。”

这句话好似在洛克的头上点亮阳光。他咧开大嘴,哈哈笑起来,并不断和大家说话,尽管他所说的话同那些迅速闪现的画面少有关联。他看见珐在他身后大笑,而哈则在严肃地微笑。

妮尔对他们大声喊着:

“小心点,莉库。抓紧了。”

洛克拉住莉库的一束卷毛。

“上来。”

莉库握住他的手,用一只脚勾紧他的膝盖,然后攀爬到他的后背上。小欧阿躺在她温暖的手里,在他的下巴下。她向他大叫一声:

“出发!”

洛克径直回到山毛榉林下的小径上。他怒视着水面,冲了过去,然后刹住脚步停了下来。水对面的人开始大笑起来。洛克退回去再向前冲,如此反反复复,却每次都在木头前踟蹰不前。他大叫起来:

“看着洛克,威猛的跳跃者!”

他骄傲地向前快跑,接着傲气渐减,然后蜷缩不前,最后又逃了回去。莉库颠跳着,尖叫着:

“跳啊!跳啊!”

她的头无助地碰撞着他的头。他来到水边,像妮尔一样,把双手高举在空中。

“啊咿!啊咿!”

看到这里,甚至连马尔都咧开嘴笑了。莉库已经笑得发不出声音、喘不上气了,眼泪从她的双眼里滚了下来。洛克躲到一棵山毛榉后面,妮尔笑得乳房乱颤不得不用手捧住。突然,洛克又冒了出来。他低头向前飞奔。他飞速掠过那根木头,喊声震天。他高高跳起,然后稳稳落在干燥的土地上。他开心地蹦跶起来,还不时讥笑一下那片败在手下的水面,直到莉库开始在他脖子上打嗝,而大家此时也已抱成一团了。 t/+aUWT8MqejjMDgpwHlcxz7iDqqqz/FJBNQaP6cREkAyKhWYwAW0f5DKdXAN/y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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