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尔丁一向认为《继承者》是他最好的小说,许多批评家也欣然认同。他的作品曾被拒绝多年,《继承者》是在他文学事业有起色时,一度以极快的速度写就的。1954年2月,费伯与费伯出版社最终同意出版《蝇王》(于当年9月17日出版),他的编辑查尔斯·蒙特斯急切地想知道下一本书的内容。10月17日,戈尔丁回信说他的新小说已写了“将近四分之一”。小说内容是关于“智人和尼安德特人”,他“进展神速”。
上一部小说写的是一群流落荒岛的小男孩,而这部新作的主题一直被认为是不按常理出牌,蒙特斯也曾如此认为。不过两部作品的确存在关联。两者都是关于文明与野蛮的冲突,两者都提出阐释这些关系的新方法。两者都描述了杀害无辜。《蝇王》中那些变得凶残野蛮的男孩反映了戈尔丁对于原罪和堕落的关注,因此,他的下一部小说去探讨堕落何时发生的,再自然不过。多年后,他向一些印度学生谈起时,解释说他的尼安德特人(小说中的“人们”)没有堕落,因为,不像那些“新人”(智人),他们无法思考,他们只能想象:“思想即堕落。”
这部手稿的末尾处一条笔记洋洋得意地记录道:“初稿完成于11月11日下午1∶15,共29天。”1954年的11月11日是一个星期四,具体时间——一点一刻——提醒我们,戈尔丁是在索尔兹伯里的霍兹霍斯主教中学当老师时利用午餐、休息和假期时间创作了这部小说,以及所有他早期的四部小说。初稿是写在一本绿色的硬皮霍兹霍斯主教中学的练习本上,用的是老师的那种红色圆珠笔。
一如往常,戈尔丁的妻子安提供了帮助,或至少给出建议。手稿中的批注写道:“安认为洛克的跌落太过不可思议。人们会无法理解。我没有清楚说明洛克 闻到 了那个老妪带来的东西,”而且“安说,珐应该说‘我们在海边很幸运。我们能够用贝壳喝水’”。这印证了戈尔丁11月31日所写的那封信不实,他在信中解释说他无法把手稿寄给蒙特斯,因为他的书写“甚至连我妻子”都难以辨认。显然,他将《继承者》递交给蒙特斯审读之前,想要争取时间重新思考。他承诺圣诞节期间把稿子打出来,然后寄去。“我已经学会了在打字机上创作,大有助益。”他补充道。
的确是大有助益。他一边打字,一边全面重写了小说,手稿与打字稿两者之间的诸多不同之处改变了《继承者》的内涵。在手稿末尾,他记下了为了重写小说需要牢记之事。首先就是:“‘新人’必须是受到 环境和他们自己的本性 所迫才去毁灭人们。因此,人们必须依靠那条唯一的前进线路生存……他们必须来自某个地方(大海?),也必须前往某个地方。”重写的文本中,“新人”的确是来自大海——洛克在他们的独木舟上闻到了盐味——他们要前往群山另一边的狩猎场。
戈尔丁提到,在重写的文本中地貌也不得不进行调整以适应新主题:“我开始想到一座峡谷谷口有一处宏伟的瀑布。峡谷的远处是一条小河,接着是个巨大的湖泊,四周有森林和平原环绕。”书中的地理情况令他担心,他补充了一条笔记:“我必须去请教詹姆逊关于峡谷泄出的外瀑布问题。另一边的陆地有可能是一个巨大的火山口吗?这种情况下,就不可能是在英格兰南部。”约翰·詹姆逊是霍兹霍斯主教中学的地理课老师,戈尔丁对请教结果显然很满意。重写的文本中,那个瀑布的确是从一个峡谷流出,逆流而上、河道渐宽,逐渐形成一个湖。戈尔丁这段对于森林的描写是基于马尔堡附近的萨弗纳克森林 的记忆,年幼时他父母曾带他去那里散步——因此他需要核实书中的地貌与史前的英格兰南部相符。
那片瀑布至关重要,他在手稿末尾记录道:“核心象征就是那片瀑布,时间流,坠落,热力学第二定律。它必须栩栩如生。”这符合他告诉那位加拿大评论家弗吉尼亚·泰格尔的话——他说,他把初稿当成一部反驳19世纪进步主义的作品来写,而重写的文本则相反,强调的是那种进化的生命力,以驱使“新人”以一种胜于尼安德特人所拥有的“更高层次的活力”向上而行。他们有能力拖曳独木舟经过瀑布,逆流而上,则象征了这种生命力。戈尔丁提到的热力学第二定律,在他一段谈叶芝的文章中得到阐释。
热力学第二定律是我们宇宙论中的魔鬼,它表明了万事万物都在走下坡路,最终会像一个没上发条的时钟一般停止运转。生命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这条定律的局部矛盾……当生命拒绝屈服于一种总体活力下降的趋势,而是再度上紧发条,那么我们就应该欢欣鼓舞。
水从高处到低处流过瀑布,就是第二定律的一个例证。可是“新人”无惧激流并且由“一种新的热情、新的视野”驱使向前进发,正是这条定律的局部矛盾。这就仿佛第一稿的《继承者》是由那个笃信宗教的戈尔丁写的,他为天真无辜的尼安德特人的毁灭而哀悼,而那些由他那位科学家父亲所做的修订——他的父亲是一位达尔文进化论的忠实拥趸——似乎应该会支持拥有高级智慧的“新人”。
1955年2月15日,心存歉意的戈尔丁将打字稿寄给了蒙特斯。“远远还没完结——实际上几乎还没开头”。蒙特斯应该只是把它当成“一小块轮廓模糊的大理石、粗砂岩或是油灰”,如果他能接受“粗粗翻一遍”,那么他的批评将“弥足珍贵”。这些自贬似乎言过其实。可它们反映了戈尔丁对于写作习惯性的紧张情绪。回信中,蒙特斯安慰他,他很喜欢《继承者》:它应该一字不改地出版。
他的第一反应是焦虑,他立刻回复说他“有点惊讶地发现《继承者》已经完成”。他想知道,一个专家会怎么评价他对尼安德特人的描述。“我压根儿没为这本书做过任何研究,”他提醒说,“只是将自己了解的东西琢磨一番。”出书前是不是应该请教某些“古生物学家、考古学家、食古不化的科学家”?蒙特斯坚定地回复说,这本书不需要专家。“如果有人要提建议,那肯定是错误的那类建议。”
鉴于戈尔丁脆弱的自信心,这的确是金玉良言。不过他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无知。自孩提时代起,他就一直痴迷考古,曾经组织过学校考古社团,长期在当地进行挖掘工作。索尔兹伯里史前的地貌资源丰富,在一篇文章中他回忆,自己如何常常想象在乡间漫步时迎面遇上一个尼安德特人。他写这部小说的速度说明这是一个深思熟虑的主题。尼安德特人真正的模样过去(至今依然是)众说纷纭,但他清楚这些争锋相对的理论。他告诉蒙特斯,H. G.威尔斯 认为他们都是具有食人习性的猩猩似的怪物,他总觉得这点“令人捧腹”,他颇具嘲讽意味地引用了威尔斯的陈述作为他小说的题献。
他自己对于尼安德特人和智人的描述,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考古证据。他笔下的尼安德特人没有手工制品或是容器,而那些“新人”有项链、绘画、酒囊和陶土罐。发明容器(袋子、篮子)是进化过程的重要一步,因为采猎者可以用它带回并储存食物。那个最聪明的尼安德特人,珐,看到那个老妪在一只鹿胃里煮肉汤,并用一根棍子蘸了蘸,伸进马尔的嘴里,差点就想到了容器的主意,她有了一个装满海水的海贝的想象。这正是安认为应该解释的事,尽管戈尔丁没有采纳她的建议。珐想象粮食生长在梯田上时,还差点发明了农业。
尼安德特人是采猎者,可戈尔丁笔下的却有所不同。他们采集森林中的水果,不过,因为他们感觉到杀戮是“邪恶的”,便心怀愧疚地从那些大型食肉动物捕杀的猎物中获取生肉。他们那混合了手势、舞蹈和一种心灵感应的语言,是戈尔丁的另一大创新——在古生物学家中,尼安德特人能够说话这一点并没有形成共识。那些“新人”信奉萨满教,他们的萨满,马朗,是个男性,不过戈尔丁赋予了他的尼安德特人一种宗教(崇拜一位母系女神,欧阿),而这是他与公认的看法最大的分歧所在。他知道,从没有发现过尼安德特人的宗教线索;也没找到过任何暗示来世信仰的尼安德特人的陪葬品。他让他的尼安德特人崇拜“冰姬”,并将肉和水置于埋葬处献祭来世,以此避开这些可能的反对意见,而这些都没有让考古学家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他的尼安德特人对于“新人”的仰慕,几乎达到爱意,也许是他自己的想法,抑或是他可能知道有考古证据支撑这个观点。在西欧,尼安德特人与智人携手共存了数千年,有时候还分享同一片居住地,有迹象表明,尼安德特人模仿过人类文化的某些方面,比如在身体上画赭色彩绘,这被当作是表达仰慕之情。
小说中的“新人”抢走了一个尼安德特人的婴儿,留下一丝希望——即我们身上也许残存了一些尼安德特人的痕迹。这是戈尔丁的猜测,不过近期的调查证明了这一点。2010年德国的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对尼安德特人的基因组测序后,结果发现人类DNA中的百分之四来自尼安德特人,表明了两种人类之间存在一定程度的杂交。
然而,《继承者》的伟大之处并不是在于戈尔丁想象尼安德特人可能是什么样,而是在于他塑造的用来表达他们的语言。他接受了巨大的风格上的挑战,即从一个尼安德特人的视角看一切。借助这起初让人大惑不解的语言,他带领我们进入一个生命的内部,他的种种感官,尤其是嗅觉和听觉,十分灵敏,但无法将感觉投入一串思绪之中。这个生命的意识是一系列隐喻,对他来说一切都是鲜活的。错综复杂的语言策略强迫我们分享一种意识的奇妙经历——还有其怜悯和不幸——这种意识大胆无畏、温和无害、充满爱意、观察入微,对任何事都无法理喻。然而在文风上,戈尔丁取得了极富诗意的成就,阐释了T. S.艾略特的见解,即现代诗人必须间接,“以迫使,如果必要的话,错位的语言融入他的意思” 。
《继承者》出版于1955年9月16日,评论家们立刻就发现了其中的想象力和独创性。在亚瑟·库斯勒 看来,这本书就是“如同石化森林般的英语小说界中的一场地震”。半个世纪后,无论你读过多少遍,它依然令人警醒、恍然大悟,如不毛之地,令人刻骨铭心且独一无二。
(宋玲 译)
“……我们对尼安德特人的长相知之甚少,可这……似乎暗示了毛发极度浓密,恶丑无比,或者他们低低的前额、突出的眉骨、猿似的颈项和矮小的躯体,这可憎的古怪长相令人望而生畏……哈里·约翰斯顿在他的《观察与评论》一书中关于现代人兴起的概述中说:‘在模糊的种族记忆中的这种具有狡猾智慧、蹒跚步伐、遍体毛发、坚固牙齿,和可能有食人习性的猩猩似的怪物,也许就是民间传说中的食人魔的起源……’”
H.G.威尔斯《世界史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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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