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露易丝街区

我走到脚疼，就坐公交去玫瑰山，去美池城，公交站在市政厅广场上，废弃的大歌剧院就在那里。过去，我可以上公交，司机跟我说：“渡渡先森（生），你好吗？ ”而我可以免费坐车，因为大家都认识渡渡·费森·古德罗。我坐前排，发动机旁边，把头架在打开的窗框上，吹风，看风景。现在，开公交的都是年轻人，我不付钱就不能上。他们不知道我是谁。他们才不管你是费森家的，还是住阿尔玛的，都是老掉牙的故事。对他们来说，我是流浪汉，穿破烂的老家伙，鞋子比脚大，没鞋带就系细绳。我有钱就付。要么，我就顺着排队等车的队伍，挨个儿要点卢比付车钱。我不问年轻人要，白费力气，他们只会辱骂我，嘲笑我。一天，有个年轻人打了我，朝我太阳穴来了一拳，害我疼了好几天，可我没说什么。打架有什么用？以前，很久以前，我年轻，我也能打，我两只臂膀可壮了，我能用手掰碎石头，生病前我会弹钢琴，所以我的手很有力。我从队尾开始，问老年人要，问男士，也问女士，我有礼貌地说：“打扰先森（生），女斯（士），我忘带钱包了，您能帮我付册（车）钱吗？”这不似乞讨。我从不乞讨，我羞于行乞，相反，我温柔地说，礼貌地说，是爸爸在家教我的。我说：“感激涕零。”我很喜欢说这句话，人们听不懂，但他们知道是礼貌的话，就很喜欢。有时会给我几个卢比。或者零钱。每个人给一点，有时有一半的人给，然后等公交开走，我从刚来排队的人重新开始。一天，一个穿灰西装、亮皮鞋的男人给了我一百卢比。他说：“您拿好，去华人餐馆买中饭吃吧。”我谢了他，但是我没去华人的面馆，因为我每天都在奥诺莉娜夫人家吃饭，就在圣保罗公路。我感觉这位先生认识我。他看着我，然后说：“愿上帝保佑我们！”又用英语说：“愿上帝宽恕！”我不懂他想说什么。也许他说这些，是不想染上吃掉我鼻子和眉毛的怪病。

我很喜欢坐公交出行。我爱看山丘，看村庄，看人。在阿尔玛，一个人也没有，太忧伤了。最后那段日子，没人来看爸爸，因为他病重，我们破了产，是米露姑妈说的。只有老阿尔泰米西娅来，她一直在院子入口，坐在她那间小茅屋前的板凳上，边抽烟边看公路，可她只能看见烟雾朦胧，和星星点点。我跟让·帕杜罗叔叔上过几次街，他不是我的亲叔叔，是爸爸儿时的玩伴，他带我坐大客车去路易港。我还没得大Σ。我还有脸。现在，路人跟我擦肩而过，都挪开目光。不然就盯着我看，我感觉到他们的眼神，一直盯着我后背。孩子见到会哭，我会吓到他们，女孩子都后退说：“啊！啊唷妈妈！”很长时间，我心里都很难过。我想告诉他们：这不怪我，要怪这病！我不是怪物！可时间久了，不知道为什么，我释然了。我甚至以吓唬他们为乐，用没有眼皮的眼洞看他们，脸上装出邪恶的微笑。再然后，我学会了一个绝活，他们在别处可看不到，我把舌头伸出来，用力伸到脸颊上，碰到眼睛，跟蜥蜴一样，这样我能挣点小费。我走到陌生人面前，用尖嗓子温柔地说话，人们纷纷后退，把手伸进口袋，不让我靠近。他们会掏出卢比给我。我很想要一座漂亮屋子，窗明几净，有孩子在院子里玩耍嬉笑，树上有鸟儿，一只猫，一条狗，但不要冲我叫的黄狗，一条长毛大黑狗，睡觉时把鼻子夹在爪子中间，还有母鸡和火鸡。我很想要个老婆，漂亮、温柔，有拉洛斯妈妈漂亮的眼睛，我记得她死前的面孔，棕色的鬈发，金色的眼睛。我想住老卡特博尔纳的房子，或者特里奥莱的房子，不要阿尔玛被拆掉之前的破旧老宅，要一栋白色水泥小屋，周围有树，很多花，因为我非常喜欢花。一个属于我的地方，我可以休息，不要有别人住，一个只给我住的地方，不要圣保罗路奥诺莉娜家的小茅屋，臭烘烘的，到处是大蟑螂，要一个全新的、有干净院子的地方，这样我就能躺在树下，晚上听着鸟叫望着天。我等孩子们放学回家，准备好烤面包作点心，还有水果，西瓜、木瓜，对孩子来说，水果是最好的。但我很清楚，这不能实现。我是费森家的最后一员，他们都死了，死光了，费森家的人，都葬在圣让公墓。还有的葬在路易港的西部墓园，像是法国大革命后来到这里的阿克塞尔，还有阿尔玛。我在墓碑上读名字，爸爸和拉洛斯妈妈的名字，米露姑妈的名字，我读她的名字和日期，玛丽-露易丝·费尔森1901—1975，可这里没我的位置，所有的墓都满了，没有位置留给个怪物，我必须一把火烧掉自己。

这一切我都没有。但是，我有拉露易丝。

在拉露易丝，我跟在家一样自由。我可以待上几个小时，坐在墙头，看眼前的一切。卡车爬上帕尔玛公路，腾起蓝色烟雾，摩托、自行车、一长串汽车，都想通过四岔路口，发动机滚烫，我听见有人按喇叭，有人骂街。直走的人去卡特博尔纳、摩卡，或是玫瑰山，美池城，右拐的人去冈多斯、瓦科阿，去内陆，弗洛雷阿勒，居尔皮普。走尼赫鲁大街的人要去甘茨冈东城，向左拐的人要走贝尔多大街，去警卫山街区。太阳很辣，影子变短了。下午两点以后，风更小，在山间打转，穿越所有街道。我坐的地方看不到彼得博斯山，也看不到朗帕河。我看不见树。只有水泥马路、车流、行人。从早到晚，不断涌动。女人带着孩子，靠着安全护栏等公交，等出租，商人坐在全副武装的车里，下坡向海的方向驶去，商贩推着小车，小无赖和乞丐像我一样瞎逛，想坐哪儿坐哪儿，矮墙头、大商店门前台阶上，甚至在人行道上靠着电线杆，人群推着他们，把他们推翻在地，行人惊叫起来，呼喊同伴。我每天都来这里，拉露易丝街区，来这里等待。等什么？哩（你）等啥米（呢）？奥诺莉娜问。不等啥米（呢）。等一切过去。街道如同河流，我看形形色色的事物穿过，碎片，彩斑，影子。我听见各种声响。说话声，呼喊的名字，拉姆齐，拉姆萨米，拉贾，露露，阿里奥德，玛拉涅，拉巴迪！可是，从没有人叫我名字，费森·古德罗，从没人叫这个名字，怪病吃掉我的脸，也吃掉了我的名字。

我喜欢拉露易丝，因为这里是活人的路口。那边，在海边，弗利康弗拉克，美岸村，蓝湾，大湾，人都是死的。他们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们不说话，不吭声。他们被关在珊瑚墙后面，居住地里、别墅里、公寓中，他们一直在门廊荫蔽下边，藤条桌旁，喝着奶茶，配拿破仑蛋糕。他们从不中午出门，不愿被太阳灼伤，被卡车尾气呛到。他们从不路过这里。拉露易丝让他们害怕。他们没有被太阳和柏油晒黑的皮肤，没有被吃掉的脸。这里，没人注意我。我跟破败的房屋、跟锈迹斑斑的卡车一样。我背靠英迪拉加油站的柱子，蜷腿坐着，没人看我。时不时我换个位置。我向高处走，去阿芳商店，去孟买路。有个木屋铺子，半开门，大家叫它迪特旅店，我在里面买瓶果汁，一杯香草茶。然后，我去另一头，沙面布艺附近，或是继续走，走到阿蔡超级面馆，再远点，到中国餐馆。要么我就往现代楼房区，波丹百货，龙王餐馆那边去。我有点小钱，就去看电影，到BDC电影院去看李小龙、阿帕纳·珊和卡瑞诗玛·卡普尔，还有艾西瓦娅·雷，没人拦我，放映厅里漆黑一片，谁也看不见谁，不过这个时段电影院不开，我靠墙坐，回忆电影，然后等着。初中女生放学回家，穿着海蓝色短裙、白衬衫，五六个一群走在人行道上，她们棕色的腿很漂亮，黑发在阳光下闪光。她们一直说话，说得很快，她们笑着，发出小鸟的声音，叽叽喳喳，我看见她们衬衣下透出的乳房，双臂下满是汗渍，她们穿平底鞋、塑料凉鞋，鞋带散着。她们要去冈多斯，她们跳上行驶中的公交，车并不停，只是放慢速度，她们笑着跳进门里，然后，我看见她们在被太阳灼烧的公交车里，把头伸出窗外。我不认识她们。我再也见不到她们。艾依莎·吉娜不从拉露易丝走，她直接从圣让到居尔皮普。如果我想见她，就走到教堂，等她来。这是种持续不断的运动。人来人往。

蚂蚁。在阿尔玛，它们沿墙爬，在花园里爬，在车辙里爬。它们搬运截断的树叶，小根草茎，面包屑。我花很多时间看它们跑，在行进的路上放障碍，让它们转向，但它们总能找到方向，绕过障碍，爬上卵石。我不太常去阿尔玛，要进去必须钻墙洞。我去观察蚂蚁，但不能久留，守门人拉米不希望在这里看到我，他挥手赶我走，朝我丢石头，冲我大吼：“傻子！”他说：“要是让我抓到你，小老鼠，我就拿皮带抽你。”自从阿尔曼多家住进大宅，他们就找来拉米，一无所有的人，流浪汉，来看守这片土地。以前，阿尔泰米西娅住在最深处的小茅屋里，我想进就进，甚至可以靠近大宅，坐在桉树树荫下。现在我只能钻洞。我刚过中午去那里，他们还在午睡，或者周日早上，他们都去阿尔玛的小教堂做弥撒。我很喜欢圣女贞德小教堂。教堂是全白的，有很多大窗户和一座门廊，旁边有棵罗望子树，以前跟爸爸去做弥撒，我会捡好多酸角，嗍里面酸酸的豆子。我连看那些树的权利都没有吗？从爸爸上学那会儿，它们就在那里，在爸爸之前，我爷爷那会儿，它们一直在那里，甚至我死掉以后，它们也依旧会在那里。可我不想跟拉米吵架。他有一条很漂亮的狗，白栗色相间，尾巴断掉了，它不跟我说什么，我偷偷来，它跑出来找我，它摇着那一点点短尾巴，我为它扔小木棍，它跟在小木棍后面跑，可我不知道它叫什么，我叫它“朋友”，就这么简单，跟它爸爸的名字可不一样。阿尔玛的人都不认识我。以为我是流浪汉。只有狗狗认识我。阿尔玛的人，阿尔曼多家的人，他们不信我生在这里。他们都是恶人，一天，阿尔泰米西娅跟奥诺莉娜去圣皮埃尔市场，他们趁机叫来几部推土机。推土机推倒了小屋，压扁了里面的东西。阿尔泰米西娅跟奥诺莉娜，她们尖叫，她们号啕大哭，可什么也没剩下，她们在木板底下翻找，只找到一个压瘪了的老茶缸和只剩一条腿的布娃娃。她们只找到这些。奥诺莉娜把它们放在圣保罗大街那儿卡维尔纳路的屋里，放在床头柜上。阿尔曼多家总对奥诺莉娜说：“阿尔泰米西娅必须搬走。”她不听，这就是下场。现在我去奥诺莉娜家，我看着阿尔泰米西娅的白铁杯子和老布娃娃，我知道，这是阿尔玛剩下的唯一的东西，费森·古德罗家剩下的唯一的东西。

到阿尔玛的大道横穿拉露易丝街区，所以我天天去那儿。所有从内陆来的、从山那边来的人，都要路过拉露易丝。这里像座吊桥，由蜘蛛织在植物之间，我感觉到震动，跟波浪一样，传遍城市，从山上下来，横扫蔗田和茶田，越过座座村庄，栋栋房屋，直到这里。他们都来到这里，拉米一家，马洛里，莱昂内尔，萨鲁斯特，拉姆萨米，萨姆什蒂，市长助理埃卢瓦，市长司机维崴克，等公交的年轻人，巡回输液回来的修女们，还有胖扎克，开着小车，违法兜售安非他明和甘加，还有阿尔曼多一家，坐着他们的四驱车，时不时经过，而我坐在阴凉处，背靠英迪拉加油站的柱子，望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