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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了。这种感觉很是奇特，因为我从未来过毛里求斯。对从不了解的国度，回归之感从何谈起？我父亲十七岁离岛，至今未归。奶奶老家不在这里，她生在阿尔萨斯。母亲叫艾莉森·奥康诺，在英国做过护士，战后与父亲相识结婚。父亲是现在大家口中的“离散”移民——这个词我从未听父亲说过，“流亡”也没有。哪怕他沉浸在对故乡的深切思念中，也对此闭口不提。他从不用语言表达悔意。只从他的动作、嗜好、恋物癖中不断透露。童年时期，我到处都能看见将他与故乡之岛相连的物件：贝壳（他在海滩上捡的，他从来不愿在跳市上买贝壳）、熔岩石块、珊瑚、一条风干的鱼，喉部有蓝斑，眯缝着眼睛，鱼鳍小而脆，还有把我逗笑的肛门，又黑又皱，像老人的嘴。还有各类种子，咖啡豆、酸角、裂榄红棕色的果壳、小块的黑椰木，还有这颗去了壳、上了光的大个头种子，我很小就记住了它的名字，因为它长得与众不同，任何词典都查不到，叫大栌榄树
。父亲或许给我讲过无翅巨鸟的传说，巨鸟排出粪便时将剥离了壳的种子排出，于是诞生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大树，学名Sideroxylon grandiflorum，也叫大叶铁木
，我相信，这棵树在大洪水时期就存在了。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他并没有说过。这些物件一直都在，在他书房桌上，书橱边缘，或是床头柜上，无言无求。静静地躺在那里。
还有地图。到处都是，不是贴在墙上，盖上一层浮灰，就是卷好放在大橱顶上，堆在英文词典旁边，好像哪天会拿出来用似的。所有地图都是毛里求斯的，有不同的比例尺，还有路易港的图，有更改的路名，铅笔手写的标记，商人的名字，阿里，索里曼，李雄钟，朴秀，祖里达，有事务所的名字，清真寺路，伊迪斯·卡维尔路（原朗帕路），伦罗办事处，糖岛，联合东方，还有旅店的名字，不是如今浮华的大酒店，而是给英国小公务员住的膳宿小公寓，国立，珍珠，麦克阿瑟，蒙泰居，还有餐馆，花神，巴拉舒瓦，船长，希望，干咖喱。我觉得父亲并不会看这些地图。它们就在那儿，跟贝壳和种子一起，成为装饰品，如同生日照或旅行照，他从来不看，可倘若被人偶然挪动地方，他立刻就会发现：“谁碰过路易港的地图了？”紧接着：“1923年那张。”好像地图有多重要似的。好像我跟母亲之外有谁会对这感兴趣、甚至偷走似的。
这些物件里面，最吸引我、最让我醉心，甚至感觉决定我未来生活的，是这块圆石，近乎白色，有些磨损，放在书橱里贝壳和种子边上，像在洪水过后裸露出来，被忘在那里似的，圆石在上层的架子上，自从我能够到开始，就一直把玩。我记得自己从没问过这是什么。一块卵石，就是一块卵石，网球大小，或更小一点，但是那圆形非常完美，只有上方有一排细小的点，尖物轻微点击留下的痕迹，放在阳光下才能看见。我从未想过这也能当作玩物。我常常取下来，握在手里，直到它变热。我感受它的重量，观察它的内核，我将它放在唇边猜测它的味道，估量它的硬度。然后每次，我都会精准地放回原位，放回上层架子，大栌榄树种子和黄宝螺中间。
很久以后的一天，我壮起胆来问父亲：“这块圆石头是什么？”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对自己、对过去闭口不谈的父亲，突然开始吐露心声：“你猜不到吧？我来告诉你这是什么。那时候我大概十岁，在甘蔗田里找到了这块石头，就在马埃堡那边，岛南边。田里刚收了甘蔗，我父亲到吾漠糖厂见什么人去了，我漫无目的地在田里走，于是看到了这块白石头，在甘蔗残渣间的红土地上发光。我把石头带去给父亲看，厂里一个工程师看了说：‘你可找到件稀罕物了，这是渡渡鸟鸟肫里的石头。你看这个头，这重量，就能想象喉管里带着这块石头的渡渡鸟有多高了。’”
从那一刻起，我开始明白，这块圆石将在我生命中占据怎样的位置，父亲去世，这是我保留的唯一物件。母亲决定进圣夏尔修院，在尼斯城地势较高的地方，一切都被变卖、散尽。奥康诺外婆的老家具——她用利波林油漆重新刷过的路易十六风格的扶手椅——小古玩，厨房器皿，有缺口的碗碟，蕾丝纹样的行李箱，不值钱的小首饰，都被送去了跳蚤市场。一位旧书商买走了一大摞书，旧报纸、地图、年鉴。不过我留下了1/25000比例的毛里求斯老地图，德斯库尔出版社印的，1875年版，背景是发黄的布，边缘包裹着竹框。图上能看到所有地块和所有者的名字，还有过去的制糖厂。当然，我也看见了阿尔玛跟费尔森的名字，但我留下地图不是因为这个。不为怀旧，而是因为精准的分割和地形剖面能引领我追寻消失的巨鸟，因为其中有些名字、有些地点，是这个故事唯一的见证。在图中，我找到小树丛的痕迹、溪谷、池塘，我可以靠在图上，想象没有翅膀的巨鸟，正在矮灌木里奔走，我甚至听见它的惊叫，它的寂静被无情的掠食者侵入，只能发出危急的哀嚎。我把地图贴在大学城宿舍里，每次去自然历史博物馆上课，我就把肫石放进口袋。这是我的护身符。一天，我把石头拿给朋友克拉拉看，她用棕皮肤的小手捧着，石头闪着年轻的光芒！我心想，克拉拉是父亲死后第一个触碰这块石头的人。我跟克拉拉说我要去毛里求斯，写一篇关于这块肫石的论文，她哈哈大笑，仿佛我给她讲了个笑话！她甚至评价说：“幸运儿，你要轻轻地把它放在群岛的沙滩上！”那个时代，不少人以为很多岛都叫毛里求斯岛。我没提议让她一起来。我无法为自己辩护。我不想给她描绘那里的森林、黑河的溪谷、内陆泥泞的水洼、雾气弥漫的高山。我备齐证件、钱，收拾好行李，也没忘了蚊帐和净化溪水的片剂。我卷起地图，将白石头放进书包，便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