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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故事
二〇一六年四月讲给莎乐美

春天,当树枝上拱出嫩芽,风传播着对花儿的渴望,赵汉秀将装着鸽子的笼子拎上楼顶。赵先生有这样的权利是因为他是大楼的门房,只有他有楼顶天台门的钥匙。这是八十年代的一栋很高的建筑,它所在的小区(不知为何,可能是因为任何财富和幸运的希望对这个小区都遥不可及)叫做Good Luck!(英语的好运,后面还带着叹号)。小区没有任何特色,数千扇窗子一般无二,数百个小阳台上晾着住户的衣服,等着让穿透封闭玻璃的苍白阳光晒干。赵先生的大楼带着一个编号,19号,侧面墙上用黑漆标注。它是第19号,因为还有另外十八栋类似的大楼,19号是最好的一栋,它坐落在龙山区的山丘顶部。

当他来到二十层的楼顶上,赵先生环顾他周围的这座城市,一根根竖立在雾霭中的高大水泥棒。春天的艳阳已有几分炽热,笼子里的鸽子被暖风和周围所有松枝升腾的气味撩拨得兴奋起来。它们咕咕叫着,在笼子里相互挤碰着,抻着脖子想看看外面,它们忘了钉在笼子侧面的栅栏网格。有人说:“鸽子是自然界最蠢的动物!”为了支持这一说法,他们会提到这些鸟试图从一个小到只能让它们的喙部穿过一半的小孔钻出去。“您知道它们的脑子有多大吗?”他们说。有什么可争论的呢?赵先生有一两次曾试图反驳:“可它们会飞,您想象一下飞翔是什么,总不会跟开汽车或者玩数独游戏是一回事吧?”包括附近的邻居、楼里的住户,甚至别的大楼门房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赵先生对自己鸽子的痴迷。

整个冬天,鸽子们和赵先生都在休息,它们处于某种倦怠嗜睡的状态。赵先生与Good Luck!的主管达成协议。作为大楼的看门人,他不拿工资,作为补偿,他有权将他的信鸽留在身边,并带到楼顶的平台上,让它们透透风。“但您得保证不能让鸽子把地方弄脏了,您也不能把它们带进电梯!”赵先生同意了。主管当然是帮了他一个忙,但这也是因为赵先生原来是名警察,楼里有一位警察毕竟是有用的。赵先生在19号楼已经当了五年的门房了,但他以前住在乡下,在与朝鲜交界的江华岛的一个村庄生活。他在这个村庄长大,他母亲曾穿过交战区,逃到这个岛上避难。她在这里定居,先是在农场帮工,靠种植洋葱和土豆为生,随后又嫁给了农场主。赵先生童年时期,战争已经结束,但尚且不是真正的和平。士兵随处可见,公路上开过的只有坦克和军用卡车,离那里不远还有一个美军基地。他对母亲的家乡、他的外公外婆、他父亲的了解仅限于一个名字——开城。赵先生的母亲有时对他讲起他的外公,那是一个很英俊、皮肤黝黑、头发浓密的男人,一名盘索里 演唱者。他也是个农场主,从他妻子娘家继承了一片梨园。一个富有的人,他母亲说,独断的同时也很慷慨。他战后怎么样了?然而他很久以前就死了,时至今日边境这一侧已经没人记得这个人了,除了他,赵先生,因为他细心倾听了他母亲给他讲的所有事,而当她也去世时,她将这些回忆也都带走了。对鸽子的爱,赵先生就是从她那里继承来的。当母亲穿越三八线时,她带了她父亲喂养的一对雌雄信鸽,她将鸽子与自己的儿子一同背在背上,装在一只打了孔的小口袋里,好让它们能够呼吸。她将它们带过来,为的是有一天它们飞回家乡,把他们的消息带给留在另一侧的家人。但时间流逝,赵先生的母亲却始终没有勇气将它们放飞到那边,它们在边界的这一侧生活,衰老,并最终死去。但与此同时,这对鸽子也生下了很多孩子,赵先生饲养的便是它们,为的是有一天,或许,它们能够完成这项使命。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谁会相信鸟的第三代或第四代还能保留家乡的记忆呢?

清晨,对鸽子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时间。赵先生将五只笼子一只接一只地送上了天台,每只笼子里装着两对鸽子夫妇,每对鸽子之间用一块硬纸板隔开。鸽子夫妇有同一个姓,有点儿像一个人类家庭的姓氏,它们夫妻俩也有各自的名字。这看上去似乎是很无聊的事。赵先生的邻居,李太太,有一天对此评论道:“您为什么给这些鸟起名字?鸽子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吗?又不是狗!”赵先生带着谴责的目光看着她:“可是李太太,它们都知道自己的名字。如果您想听听我的看法的话,它们比您的狗要聪明得多。”李太太无法接受。她喜欢辩论,而且很高兴赵先生终于肯开口了。“我很久没听过这么荒谬的话了,”她说,“您的鸽子哪点儿比我的狗强呢?”——“它们会飞,李太太。”赵先生答道,而这个不容置疑的回答立刻让她闭了嘴。过了一段时间她想:“我应该对他说会飞不见得聪明,而且,如果‘青蛙’(她的狗的名字,因为它短小的四肢支撑着短小圆胖的身体,叫声也更接近蛙鸣)有翅膀的话,它也能飞起来。”

于是,这个春天的早上,赵先生将五只鸽子笼带上了天台。他没有搭乘电梯,因为作为门房,他遵守与Good Luck!主管定下的协议,不把鸽子带入电梯轿厢。否则,某个不怀好意的住户可能会以对鸟毛过敏为由向拥有楼房产权的那家银行举报,后者将向他发出惩戒,并可能进而演变成邻里矛盾,而赵先生不喜欢跟人闹矛盾。

赵先生气喘吁吁地来到天台,爬了五次二十层楼。他算了一下,每趟大约是四百级台阶,也就是说,他一共爬了两千级台阶。赵先生已经不年轻了。在警察局工作了三十年后,他已经过了退休年龄,从自己的双腿和肺部他意识到他已经不是二十岁的他了,甚至也不是三十五岁的他了。于是,一上到天台,他就让自己歇会儿,坐在通风口的矮烟囱上,眺望从晨雾中缓缓浮现的城市景观。再过一会儿,他将清楚地看到南山和N首尔塔的塔尖,在它们后面,那条闪亮巨蟒般的汉江,以及更远处,江南区那些摩天楼的轮廓和高速公路蜿蜒的丝带。这是一个春天的周日,时候尚早,城市的喧嚣被淡化了,仿佛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是时候了。鸽子越来越不耐烦,它们在狭小的笼子隔间里转着圈,试着扇动翅膀,而飞羽发出的呼啸声令它们显得更加焦急。这一切赵先生能从自己的身上感觉到,仿佛有电流穿过他的四肢,在指尖加剧,令他手背上细微的汗毛竖起。他面对笼子蹲下,对着鸟儿说话,他慢慢地、一个接一个地叫出它们的名字:

狐狸,还有你小子,燕雀

蓝蓝,还有你,画眉

火箭,白箭

光,月

苍蝇,知了

旅行者,总统

杂技演员,小灰

钻石,黑龙

歌女,国王

舞女,军刀

他喜欢将脸靠近笼子叫它们的名字,而被叫到的鸽子也一只接一只停止了玩耍,将头向后仰,用黄色的眼睛看着他。对赵先生来说,这就好像他听到了一句悄悄话,一句道谢,同时也是一个承诺。一个什么承诺?他也说不好,但就是这样:某种东西汇聚在他身上,带给他过去的回忆,某种像是间断多日后又继续做的一个梦。

时候到了。赵先生打开一只类似小学生铅笔盒的白铁皮长盒子。里面装着他事先准备好的一条条短信,都是他亲手在薄得几乎半透明的宣纸上工工整整写下的。这些短信,赵先生思考良久才动笔。因为他不想随手乱写。他不只是为了寻开心,尽管他女儿守美拿这件事打趣他:“爸爸,你在给情人写信吗?”或者:“别忘了写上你的电话号码!”当然,她不看好这事。这不是她这代人或者住在这栋楼里那些上岁数的人能懂的。他们都活在当今的时代,他们嘲笑赵先生那些不切实际的计划。他们有互联网,他们在他们的手机或电脑上写东西,他们使用电子邮件。他们甚至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再写信了。但守美在几年前却很喜欢写信。赵先生记得她曾经写过几首小诗,让爸爸像香烟一般卷起,再用胶囊挂在鸽子脚爪上。后来,她对这个失去了兴趣。当他们搬到这里,住进这座超大城市中心的大楼时,她已经不再相信鸽子和那些便条了,她变得跟其他人一样了。

就是现在。赵先生打开黑龙所在的笼子,轻轻抓住它,将它捧在两只手的手心里,感到在它胸膛中快速跳动的心、它腹部的温热和它冰冷的爪子。他用两只手的拇指尖抚摸着它,将它捧到自己面前,对着它的头和喙尖吹气。鸽子眯起眼睛,然后又睁大,它的瞳仁扩大了,因为它明白是时候做它擅长的事了,该展翅高飞了。

起风了,那是柔和与严酷交融在一起的味道,赵先生很熟悉每年的这个时节,这也是他最喜欢的时节,“渴望花儿的风”——对冰雪的回忆混合着山谷中开放的黑刺李花羞怯的芬芳。这里没有黑刺李花,有的只是Good Luck!的一些住户在他们闲暇时养的盆栽植物。还有在楼下,沿着楼边生长的几棵不开花的木兰。

黑龙在主人的怀中抖擞身体,赵先生感觉到它那颗小心脏在绒毛下像只小铃铛一般兴奋激荡。他对着它的喙吹口气,低声念叨着鼓励的话语,不是句子,只是他精心挑选的一些词,一些柔和的词、圆润的词、轻盈的词。“风”“心灵”“光”“翅膀”“爱”“回家”“青草”“雪”……对于黑龙,他此时只想对它说一个词:“希望”,而对它的伴侣钻石,赵先生选择了“渴望”,因为这个词也有“风”的意思。黑龙倾听着,瞳孔在它的黄眼睛里变大,赵先生听到它嗓子深处发出小石子滚动的声音,这是它用它的语言表达的词语,但那仅仅是它嗓子的语言,因为它的全身都渴望用它的飞羽、翅膀和尾翎表达,划破长空,潜入气流。赵先生慢慢接近天台边缘,他展开双臂仿佛将鸟儿敬献给天空。呼啦!黑龙向前冲去,它先朝街道方向坠落,然后突然振作,滑翔着上升,它开始在楼宇上方飞行,朝着日出的方向飞去。

钻石在笼子里不耐烦了。它听到了翅膀扇动的声音,现在该轮到它了,它知道,它呼唤着。当赵先生将它捧在手中,它用尖嘴啄他,对他说:“放开我,傻瓜!我的爱人已经在天上了,快让我去找他!”赵先生不用走到天台边。他松开手,钻石便也冲了出去,比它的雄性伴侣更轻盈,它径直飞上天去,在大街的上空沿着一个圆弧轨迹盘旋,顷刻间消失在光亮中。赵先生的目光无法跟随它的行踪,他的眼睛太弱了,太阳的强光令他流泪。

此时,赵先生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他知道这可能持续几个小时,有时甚至要等到夜里。他坐在笼子旁边,闭上眼睛,试着想象黑龙和它的伴侣钻石在城市上空看到的一切。那些玻璃高楼,像水晶山崖般矗立着,那些丝带般的高速公路,然后是那条大河。在笼子里禁闭数周后翅膀所积聚的能量旋即转化为电动力,翅膀全速拍打,风流将他们推向高处,河流上方的冰冷气旋又令它们下潜。黑龙领航至大河,接着钻石将它赶超,它沿着河岸一直飞到桥边,又向岛屿飞去。空中还有其他鸟,它们下方有大大小小的海鸥,岛屿附近还有一群群鸭子。鸽子们毫不停歇,它们在河水上方盘旋,水面波光粼粼,一簇簇野草和菖蒲在风中倾倒,大桥上早高峰的交通堵塞令汽车停滞不前,一阵汽车喇叭的嘈杂,或者鸭群的鸣叫,还有缓缓驶过大河的火车发出的笛声。为了在这漫长的等待中有个陪伴,赵先生带来了他最老的一位房客,一只见过他母亲的鸽子,它或许是最早那对鸽子夫妇的一个儿子。它叫“机长”,因为它能飞得像飞机一样高。然而,它现在已经失明,又因为关节炎而瘫痪,于是它一动不动地待在主人的手心里,仅满足于呼吸风的气息,享受阳光在它羽毛上的轻抚。

莎乐美拍拍手。眼睛闪着光。她描摹着一些动作,但左手偏离了既定轨道,本该碰触自己额头的手却撞到了鼻子上,她随即做了一个丑陋的鬼脸。

“你想休息一下,是吧?”我说道。

莎乐美本来又高又瘦,但因为疾病只能蜷缩在她的轮椅上。她瘦细的腿上盖着一条花格被单,为了不让人看到她穿着尿不湿。但她竟然还能拿这件事说笑。她说:“这样别人就看不见我在抖腿了,我可不想丢了福气!”的确,我也知道这个传说,我欣赏她这种自我解嘲的勇气。

我坚持说:“你应该累了吧?”

“不,我很好。”

她努力寻找一个不满意的理由,这是她性格使然。但她最后找到的只是想要知道名字:

“你的故事,我很喜欢,我觉得自己也能像赵先生的鸽子一样在城市上空翱翔,感到自己如此轻盈!”她发出了一小声嘲讽的冷笑。“但我想知道那些名字!”

我不明白:“名字?什么名字?”

她做出一个不耐烦的动作:“那些地方的名字,它们,你的鸽子们,飞过的那些地方,告诉我那些地方叫什么!”

于是我杜撰出了那些名字,其中有这座城市里我知道的所有地名,还有一些不存在的地方,一些我只在梦里见过的地方。

黑龙和钻石飞过了一栋栋高楼,直到汉江,随后它们经过了汝矣岛,那些白色的政府大楼,那些小老头和小老太周日午后带着孙子孙女游逛的公园,它们斜插向一侧,现在正从西江大桥上方掠过,桥上数百万辆汽车像小昆虫般一个接一个地跑着。它们没有在此驻足,而是飞越了鸭子岛,然后它们掉头返回,沿大河接着是运河飞行,它们朝明洞进发,在萨沃伊酒店上方,可以看到很多交通堵塞的街道和一些仍然阴暗的小巷,它们沿着大山绵延的方向继续,可能钻石想要在山上的松林中歇歇脚,它很喜欢针叶的气味,期待有一天黑龙能下定决心在那里筑巢,但它快速扇动翅膀,朝钟路方向、朝教保文库的塔楼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它们一同飞向仁寺洞,飞向昌庆宫的花园,在秘密花园上空,那些小湖的湖水在太阳照射下闪闪发光,空中可以闻到树木的气味和花香,从山上吹来的风将它们往后推,它们到达了东大门和三清洞上空,与此同时,赵先生在他的那栋大楼满是灰尘的楼顶可以想象它们所看到的一切,那些闪亮的琉璃瓦铺成的传统屋顶,那些花园,那些方形院子,然后鸽子们回到景福宫附近,直到火车站,它们朝着太阳回返,现在已是傍晚了,它们飞了这么远都累了,两只鸽子又在三星公司楼群四周划了个半圆,这时河风或是太阳风将它们推向背靠着龙山矗立的那座高大建筑,推向正在等待它们的赵先生所在的楼顶平台。

莎乐美的表情兴奋激动,当我讲述那些名字,她闭上眼睛,跟随那对鸽子在天空遨游,她穿梭于街道之间,感觉到从大河吹来的气流,听到汽车、卡车、公交车混合的喧闹,还有接近新村火车站的火车在轨道上滑动时发出的金属撞击声。

我杜撰了这些名字:

松狮、明珠、晴岗、朴兰、帕然戈比、托凯、红露……

这些名字没有任何意义,但莎乐美相信它们真实存在,她过于白皙的手紧握着轮椅的扶手,仿佛轮椅已经升空,在云的下方滑行……

随后,莎乐美渐渐仰靠在椅背上,她闭着的白色眼皮上呈现蓝色的纹理,她睡着了。我缓缓地站起身,不弄出任何声响,取走了盛有五万韩元钞票的信封,信封上用大小不等的字写着我的名字:

辰辉,

我推开公寓的房门,走上了街道。

那段时间家里的状况愈演愈烈,争执口角更加频繁,一部分因为我亲爱的表妹,甜美可人的白花开始夜不归宿,与男孩子交往,总之变成一个不规矩的女孩了。

“你有生活经验,”我大姑对我说——她所谓的生活经验指的是什么呢?——“你应该让她改邪归正,她已经不学习了,她说都不想继续上学了,说是上学没用。”

我并不是没有尝试过。其实,我心底有些怜悯这个从小到大生活在家人溺爱中的孩子,她对生活一无所知。一天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去接她,想好好劝劝她。我们去了弘益大学的一家拉瓦萨咖啡厅。她找了个露台的座位,好方便吸烟。

“或许你不该这么早就吸烟。”我对她说。

“难道你不吸烟?”

“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我还没吸烟。”

“现在又有什么差别呢?”

我于是放弃了。毕竟,她是公开吸还是背地里吸,这不是我该管的。

“那随便你吧,可是你不学习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看了你的成绩单,你总是缺课,成绩糟透了。”

“我的成绩关你什么事?”

突然间,声调提高了,她探身朝我逼近,我看到她的瞳孔变大了,太阳穴上的小血管也因为愤怒而鼓起。

“你什么也不是,你就是个乡下人,你以为你上了大学就高人一等了!回你的全罗道去吧,捞你的鱿鱼去吧!”

她赫然在我眼中变得丑陋粗俗。听着她的辱骂,我不禁想到她很像我大姑,同样的宽脸,同样的短下巴,同样的扁额头,除了二十岁的差别。她所说的那些话,回去捞鱼云云,都出自大姑,她肯定时常在我背后说同样的话。

我决定了。凭着莎乐美付给我的工钱,我在另一个街区租了一间小卧室,就在新村北面的山上。好处是,这间卧室有一个单独的入口,这样我便不会常常与房东碰面。这只是一间半地下室房间,外带一个洗手间,马桶与旧盥洗池之间用一面塑料帘子隔开。屋子有点儿阴暗潮湿,却是我的家,在这里我不用再听表妹的无病呻吟、大姑的斥责和她丈夫的鼾声。我每天去上课,然后买点儿食物,一听可乐和几支香烟,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我从没想过孤身一人是件如此快乐的事,形单影只的状态,不必见到任何人。我不能理解那些抱怨没有好朋友、感觉孤独的女孩。她们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我甚至不需要男朋友。我见过的所有男孩看上去都很愚蠢、自负。这些小皇帝,都被自己的妈妈、女朋友、姐姐和老师惯坏了。他们只关注自己,每天他们把最清醒的时光都用在梳理头发、喷香水、用手机自拍以检查头发造型上。那些试图接近我、对我吹牛说谎的男孩都被我撵走了,只消一句批评,他们就泄气了:“你脸上都是痘痘!”或者:“没人跟你说过你身上有臭味吗?”又或者:“你从哪儿捡了这么件夹克,你看上去就像个修车的!”这就足以让他们都跑得远远的。这些男孩让我想到那些骗子,他们对路人描述另一个世界好将他们引到城外的一个偏僻之地,再将他们的钱一抢而光!

我唯一想再见到的人,就只有莎乐美。不是因为她雇我给她讲故事,而是她倾听我叙述的那种方式,仿佛她用心体会所听到的每句话,仿佛她所有无力的能量都从她的眼睛流出。一天早上,她给我打了电话。我当时正在听课,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她的号码,我没回话,等到午餐时分,当我在大学食堂大口喝着我碗里的汤时,她又打来了。

“莫西莫西 ?”(这本来是她接电话时爱说的话。)

“我需要你,我想听你故事的下文。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在学校有点儿事。我接到任务,负责组织一个关于翻译的研讨会。”

这是事实,但更主要的原因是我正忙于搬家。我不能跟她提起这些,因为我们有言在先互相都不提自己的真实生活,对于这一点,我很认同,我觉得人们太爱对别人倾诉那些只有他们自己才在乎的小烦恼了。莎乐美有很严重的健康问题,但她也只提过一次,为的是解释她无法行走,并需要护士每天两次为她沐浴更衣。因为她想让我理解她为什么不能送我至门口。我从没见过处于这种状态的人。就连我外婆临死前也还能弓着背走到屋外给鸡喂食。

“今天下午我等你,你会来的,对吧?”

我没有丝毫犹豫:

“今天下午。五点见。”

“啊辰辉,你真是个天使。”

她用英语说了这句话,稍后我在手机上收到了一个逗乐的小人,头上戴着一只跳舞的小鸟组成的王冠。

我乘公交车来到了城南法国中学附近、她家所在的那条街。天气晴好,阳光明媚,我以前从没意识到她家的街区是如此优美,净是些环绕在花园中的华丽小楼和现代风格的别墅。当我路过住户的院门前时,几条狗在围墙后面狂吠。街区里很少看到行人,这与新村的高地那边形成鲜明对比,在那边几乎所有人都在步行,或者拉着装载着蔬菜的平板车和堆满旧纸板的独轮车。在莎乐美的街区——我之前只来过一次——就连汽车也仿佛是静止的。它们规规矩矩地停靠在地面画线的停车位内。在莎乐美公寓楼的入口处,我似乎认出了那辆车,一辆灰色的起亚,被护士停靠在墙边。这令人安心的同时却也正如那些一成不变的东西,令人感到恐慌,我差点儿掉头离开。然而是对莎乐美声音的记忆,当她说道“然后呢,给我讲讲然后怎样了,拜托你了!”时她那低沉的声音给了我按响门铃的勇气。护士给我开了门,我脱下篮球鞋,套上了她递给我的那双棉拖鞋。她什么也没说,特别是:“莎乐美小姐在等您”——这是莎乐美的指示,绝不要说这些庸常的话。沉寂。

卧室被午后的阳光照亮,我对自己挑选的这个时间十分满意,如果换成阴暗寒冷的空气和疾病的气味,我将感到很不舒服。与此相反,此时房间里飘着茉莉花茶的香气,护士为我们沏好的茶正在莎乐美身旁的纸牌游戏小桌上冒着轻烟。这里面有些仪式感,尽管这只是我第二次造访;而我很喜欢所有那些带有仪式感的东西。这让我不禁萌生出讲故事的欲望,犹如某种令手颤抖的焦急。听上去或许有些自负,但当我来到她家楼下时,带给莎乐美对生活的憧憬仿佛是上天赋予我的使命。而我很享受这种感觉,因为当我步入她家的那一刻,心中对我即将讲述的故事尚且毫无头绪,是赵先生故事的续集,还是凯蒂小姐的故事,抑或杜撰一个杀手的故事。我决定这回是凯蒂。 HBifVlhk8yIcO8obUqNtrhXsS7dSswbZKFNCjpFwsd3bPYeen9I9r8HlgtHO3iQ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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