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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血流成河

当洛伊德·安德森(Lloyd Anderson)回到美国明尼苏达州,试图忘记自己在欧洲战场上看到的一切,这时距离李拉海开始那些前所未有的手术还将有十年。洛伊德的妻子贝蒂也需要走出过去的阴影了。她十几岁的时候遭遇了车祸,自此陷入昏迷,等她再次醒来,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成了一个烦躁不堪、容易激动的人。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给全世界带来了希望。步兵洛伊德退伍归来,就已经当了爸爸。贝蒂在他探亲回家期间怀孕了,后来他又回到了战场。他们第一个孩子帕特丽夏·李(Patricia Lee)于1945年4月7日出生。生产过程长达46小时,也非常痛苦,但最终母女平安。洛伊德回来后,在明尼苏达拖拉机厂找了份工作,贝蒂在家陪伴小婴儿。哪怕运气平平,他们也可以过上甜蜜的日子了。

安德森夫妇总觉得女儿脖子上的血管搏动得有点异常,随着帕蒂 的成长,她的小胸脯似乎还有点隆起,这完全有可能是新手父母的疑神疑鬼,也可能是错觉。新手父母总是容易过度担心,但他们还是不想冒险。贝蒂带着还不到2岁的帕蒂去见了家庭医生。

医生发现帕蒂的心脏听诊有杂音。

此后,帕蒂的状况以惊人的速度恶化。她经常感冒,容易疲倦,入睡极其困难。她长得异常苍白又十分瘦弱,胸口却高高地隆起。现在这看起来绝对不是安德森夫妇自寻烦恼的想象了,帕蒂的小胸脯越来越大,她小小的身体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急不可待地要逃出来。

1947年6月,明尼苏达大学医院的心脏科医生诊断她患有房间隔缺损(ASD),也就是说帕蒂心脏上部两个腔体间的隔膜上有个洞。20世纪40年代,心脏病的诊断并不完全可靠。但如果医生的判断是正确的,帕蒂肯定就完了。当时的医学界没有修复房间隔缺损的方法,没人能在打开心脏、缝上那个洞的同时保证病人不会因失血而死。每年光在美国就有大约5万名新生儿患有此类缺陷,帕蒂和他们一样,可能永远无法长大成人。帕蒂甚至可能上不了一年级就会死去。

3年过去了。

医生嘱咐帕蒂吃低盐食物和富含铁质的肝脏。她还需要吸氧和注射洋地黄。这是一种植物提取物的衍生物,用作强心剂,也是当时仅有的几种用来治疗心脏病的药物之一。她还接受了放射性治疗。但什么都不管用。帕蒂的心脏持续衰竭,肺也跟着不行了。爬楼梯都会让她筋疲力尽,口渴得要命。她饱受折磨,只有端坐在床上才能睡着。她的身心都接近崩溃的边缘,心脏已经是正常大小的两倍。毫不夸张地说,它随时都会爆裂。

就在这个时候,安德森一家听说了明尼苏达大学的外科医生克拉伦斯·丹尼斯(Clarence Dennis)。丹尼斯是其所在团队的资深成员,这个团队成员包括像沃尔顿·李拉海这样年轻有为的医生。

5年来,丹尼斯一直在开发一种能暂时替代病人肺和心脏的机器。借助这个机器,他希望能暂时关闭带有缺陷的心脏的所有血管,趁机打开心脏,修复缺陷,然后再缝好它。帕蒂的父母听丹尼斯讲述了他的机器怎样在狗身上运作。当然,没人能保证它在人身上也会成功,但丹尼斯已经做好了准备,缺的只是一名志愿者。

安德森夫妇并没有马上答应。尽管丹尼斯说得天花乱坠,但当时的情况一目了然,丹尼斯就是想要一个人类“小白鼠”:在一个他们进不去的房间里,把他们的女儿连接到一台从未见过的新机器上,将她的生命托付给这台机器。

可是,安德森夫妇唯一的孩子,他们的宝贝帕蒂,即将离他们而去。你可以很明显地从她的外表看出来,她的容貌已经被严重的对眼给毁了,她的微笑看起来也很勉强和疲倦,好像从不知道什么是快乐。她不太和其他孩子玩,因为跟不上其他人的节奏,而贝蒂也非常害怕各种病原体会威胁女儿的健康。在帕蒂短暂的一生中,她已经有过三次住院的经历,最近一次住了一个半月,连1950年的圣诞节都是在医院度过的。贝蒂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咖啡摄入严重过量,已经到了令她头晕的程度。洛伊德则常常在睡梦中重访战场。

克拉伦斯·丹尼斯天生富有创造力。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自己组装过收音机、电唱机和车床,对福特Model T这款车型尤其在行。他对自由能很感兴趣,于是开始在地下室的工作台上尝试一些天马行空的实验。他的父亲对母亲说,这孩子简直没有常识。而丹尼斯则在那里连续捣鼓了几个星期,试图制造一台永动机。

丹尼斯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哈佛大学,又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拿到了医学博士的荣誉学位,之后在明尼苏达大学医院实习和继续住院医生的工作。他非常欣赏医院的外科主任欧文·温恩斯坦,因此决定留在这个医院工作。后来,当主任邀请他加入被许多人视为外科医学最伟大的探索项目时,丹尼斯已经是教授了。

那是1945年的秋天,当时的心脏手术主要是修复心脏周边结构,比如主动脉(这是一根负责将新鲜的含氧血送到身体各处去的大血管)。更严重的缺陷——心脏内部的缺陷,在当时是无法修复的,因为这种手术需要足够的操作时间和操作空间,还要求看到心脏的内部。打开活体心脏就等同于杀人,因为血会在一分钟之内流干。

只有少数几个外科医生尝试探索这个方向,他们几乎毫无例外地相信,他们想要寻找的答案一定就在心肺机里。这是一种能让血液绕开病人心脏,同时还能维持病人生命的机械装置。通过人工手段维持生命的想法并不新鲜,几十年来,科学家们已经能够在各种装置的帮助下使人体组织在体外存活。最广为人知的例子是伟大的法国外科医生、诺贝尔奖得主亚历克西斯·卡雷尔,他在一台机器的帮助下,成功地让一小片鸡胚胎的心肌在实验室里存活了近30年。卡雷尔的实验给很多人带来了希望,其中就包括飞行员查尔斯·林德伯格,他的弟媳患有心脏病。1929年,他向这位法国外科医生提出了构建人工心脏的想法。但不久之后他也认识到,这在当时是不可能实现的。

克拉伦斯·丹尼斯的第一个灵感来自人造肾。当年的人造肾是荷兰医生威廉·J.科尔夫在纳粹占领下的荷兰秘密发明的,他用木材、金属和其他从工厂主朋友那里搜刮来的材料造了8个人造肾。早期接受透析治疗的16名病人全死了。“第一个真正康复的病人是第十七号,她的康复很可能要归功于人工肾,”科尔夫回忆,“这位老妇人是一位纳粹党人,我的大多数同胞肯定都想早日送她上西天。”克拉伦斯·丹尼斯认为科尔夫设备的核心组件(主要是里面用的纤维素肠衣)或许可以恰到好处地增加血液含氧量,这也是对所有心肺机的基本要求,但后来他自己的实验室研究又推翻了这个假说。

于是,丹尼斯去了美国东部的费城,找到外科医生约翰·吉本(John Gibbon),吉本医生研究心肺机已经长达十多年之久,比其他任何人研究心肺机的时间都长。吉本是一个很谨慎的人,随着竞争者越来越多,防备心更重了。但1945年,他热情地接待了这位来自美国中西部的访客。

吉本对丹尼斯说,感谢上帝,你也想自己造一个心肺机,也许现在人们就不会一直说我疯了!

丹尼斯带着吉本的设计图回到了明尼阿波利斯,他把设计图带到所在大学的机械师那里,让他们帮忙组装了一个心肺机。第一次试验使用的是屠宰场免费提供的牛血,但丹尼斯对当时的设计和后来其他几种设计都不太满意。几年过去了,一天晚上,丹尼斯从睡梦中醒来,又生出了其他的改造心肺机的想法,他造了一台原型机并进行了测试。现在,丹尼斯准备在活体生物上进行试验,他选择了心脏结构和人类几乎一模一样的动物——一只狗。他麻醉了这只狗,剖开它的胸腔,将它的血管连接到机器上,然后打开心脏,并维持了半小时之久。那只狗活了下来,但接下来试验的30来只狗都死了。

丹尼斯对机器做了更多的改进,还进行了一系列新的测试。然而死于实验的狗还是比活下来的多,丹尼斯认为失败都可归因为操作失误,而不在于设计上的缺陷;而且这些错误都很有价值,只要能查清楚原因,就可以加以防范。

我想我们准备好了,可以试一试了。丹尼斯对他的主要合作伙伴、外科医生理查德·维克(Richard Varco)说。

在当时,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包括约翰·吉本,曾在人体上尝试过心肺机——甚至也没人能证明患病的人类心脏可以被安全地打开,更不用说在心脏内部进行手术了。爬一段楼梯就差点要了帕蒂·安德森的命,手术刀和缝针的创伤,加上冰冷机器的侵入,将会造成多么大的伤害啊!

但丹尼斯已经在实验室里辛苦钻研了5年,他急切地想要在人体上尝试。

1951年4月6日,也就是帕蒂·安德森6岁生日的前一天早晨,她被带进了二号手术室,接受了麻醉。理查德·维克在她胸膛上开了一道干净利落的切口,打开了她的胸腔,撬开了她的肋骨。然后,他和丹尼斯开始处理覆盖在她残缺心脏上的大量瘢痕组织。这些瘢痕组织是早期尝试性手术遗留下来的,那些手术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外科医生们花了4小时,分开重要的血管,剥离纤维组织,把手术对象暴露出来。帕蒂的血压急剧下降,但他们没有退缩。还有更多的挑战等着他们。

终于,小女孩的心脏完全暴露出来。

丹尼斯和维克之前在X线片上看过它阴影重重的照片,即便是陌生人,也会很明显地注意到女孩胸脯诡异地隆起。有时她的胸脯还会可怕地跳动,就像被猛击的鼓一样。现在,在炽热的灯光下,这颗心脏赤裸地暴露着,这是一幅令人难忘的景象:心脏怪异地肿胀着,发出颤抖的声响,就像一个来自大海深处的生物。帕蒂·安德森还活着真是个奇迹。

丹尼斯的心肺机一张桌子足以放下,但实际上这台机器非常复杂,包含泵、阀门、开关、马达、流量计、螺线管、储水箱,以及一系列缓慢旋转的不锈钢圆盘,病人的血液在这些圆盘上缓缓流动(这些圆盘的功能就像人的肺,能帮助血液去除二氧化碳,同时注入新鲜的氧气;泵则可以代替帕蒂的心脏)。将这种技术应用于人体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需要16个人:丹尼斯和维克作为主刀医生;两名麻醉师;两名助理外科医生;两名技术人员;两位护士;一人负责抽取血样;一人负责输血;四人负责操作机器。

12点14分,维克和丹尼斯开始把帕蒂的心脏连接到设备上。几根管子被插到将全身血液送回心脏的血管里,这些管子会把缺氧血直接抽入机器;另一根管子则被插到心脏另一侧的动脉中,新鲜的富氧血将从机器里泵注到这根管子中,然后再被送往身体各处。心脏现在可以被系起来了,它的功能已经被这个机器取代。

丹尼斯做了最后的检查,确保在场的每个人都做好了准备。

16个人都准备好了。

启动,丹尼斯说。

这时候是下午1点22分。

维克切开了帕蒂的心脏。血冒出来,又被吸引管吸掉,他切得更深了一些,心脏出血加剧。维克打开了心脏右上的腔体——右心房。

这台机器运行得完美无缺,但现在出血太多了:血液涌进心脏,吸引管的效率远远不够。外科医生们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在抽吸的间隙,他们还是一清二楚地看明白了,他们面临的麻烦可远比出血更复杂。

之前的诊断压根就是错的。

帕蒂的缺陷可不是一个简单的洞,而是一种外科医生从未见过的状况,无论在解剖学课本上还是在病理学实验室里都没见过:她的心脏存在一系列异常,心脏中央有好几个洞,两个瓣膜也严重畸形。维克用手指四处摸索,希望找到一些线索。

亲爱的上帝啊,丹尼斯想,我们就像没有指南针的哥伦布。

现在怎么办?

他们已经像这样在心脏里摸索了10分钟,不可能让帕蒂永远连在机器上,可是出血却丝毫没有停止。

现在又该怎么办?

维克隐约探到了其中最严重的洞的边界,开始了缝合。一连缝了11针,终于把它闭合了。但他们对瓣膜的异常无能为力。帕蒂的心脏还在继续跳动,但已经开始慢了下来。丹尼斯缝合了心脏,示意将泵关闭。

下午2点2分,在使用机器40分钟后,帕蒂断开了和它的连接。

她的心脏重新接管了原先的工作,但看起来并不怎么“心甘情愿”。丹尼斯徒手给它按摩,同时给予药物和进行输血。这颗心脏又勉强地跳动了半小时。

但一切都是徒劳。

下午2点45分,丹尼斯放弃了。帕蒂·安德森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

丹尼斯无法面对安德森夫妇,他只能让和他们更熟识的维克转告这个消息。安德森夫妇崩溃了,尽管医生早就警告过,但他们还是相信帕蒂能挺过来。

1951年4月7日,在帕蒂本该过6岁生日的这天,安德森夫妇唯一的孩子下葬了。一家报纸刊登了一张四分之三英寸大小的葬礼通知,没有讣告,没有照片,一个悲伤的、对眼的小女孩创造了历史,却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后来在复盘手术中出现的问题时,丹尼斯对机器的表现十分满意。在心脏疾病诊断技术得到改善之前,意外始终存在。丹尼斯仍然相信,房间隔缺损的修复是可以实现的。

因此他决定再试一次,这一次的实验对象是2岁大的谢乐尔·贾吉(Sheryl Judge),她的心脏从去年冬天就开始衰竭了。

即将开展手术的消息扰乱了大学医院的平静,人们议论纷纷。1951年5月31日早上,包括沃尔顿·李拉海在内的一大群围观学习的人聚集在二号手术室,与此同时,丹尼斯和维克打开了孩子的身体。

这一次,他们很幸运:诊断是正确的。谢乐尔的问题的确是房间隔缺损,她的心脏上只有一个洞。

他们正要开始修复时,维克大声喊道:怎么回事?怎么吹出气泡来了!

有气体从冠状动脉中冒出来。空气对所有人体组织都是致命的,它会阻碍毛细血管里的血液流动,而这些血流对维持生命至关重要。

丹尼斯和维克困惑极了,他们看向操作机器的人。

负责操作机器的人吓坏了。

储水箱已经干了,谢乐尔体内各处都被泵进了空气。大脑、心脏、肝脏,已经全都被空气毁掉了。

这是个操作失误。这名技术人员感冒了,发烧头晕,启动机器的时候忘了开启自动防故障装置,这个装置本可以防止储水箱被排空。

他们重启了机器,但一切已经太迟了。

手术进行到第八小时,谢乐尔·贾吉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那一天,沃尔特·李拉海在丹尼斯手术室后面看到了现场的一切,他完全被迷住了。此时的李拉海是大学医院外科的一名年轻学员,从此刻开始,他认定心脏医学将是他毕生的追求。

不管李拉海的毕生事业是什么,大多数认识他的人都相信他能成功。只要他乐意放手一搏,基本上都能闹出点名堂。不管是在手术室里工作,还是在烟雾缭绕的夜总会里喝着马提尼,你都能感到他如鱼得水。李拉海的研究已经获得过国家级的奖项了,他马上就能评上教授。他还发表了许多学术论文,并在全国性的外科医生大会上发表过演讲——在场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个来自明尼苏达州的英俊年轻的外科医生。

同行取得的成就,他都取得了,不仅如此,沃尔特似乎总能领先一步。总结起来,沃尔特的大脑似乎与常人有本质的不同。当其他人争论杯子是半空还是半满时,沃尔特却在质疑杯子是不是正确的容器。如果他说不是,那他一定是已经有了更好的主意。

丹尼斯很有勇气,而且他在把心肺机应用到临床之前,已经默默做了多年细致的研究和测试,李拉海对此深有触动。丹尼斯也很聪明,但他造的机器太复杂了,李拉海对此深表怀疑。零件越多,出错的可能性就越大,谢乐尔·贾吉的悲剧证明了这一点。这就好比把需要16个人同时演奏的优美交响乐乐谱,写在同一张纸上——在李拉海看来,这太荒谬了。

16个医生七手八脚注定要失败,李拉海想。16个人的行动绝不可能整齐划一!

如果你在1951年的那个5月近距离观察过李拉海,你可能会注意到这个32岁的男人左耳附近有一道伤疤。他显然经历过一场外科手术。

不到两年前,也就是1949年底的一个早上,在他即将结束作为实习医生的漫长训练时,李拉海发现自己的脸上长了一个肿块。一位同事帮他切除了这个肿块,并告诉他切除的只是一个良性肿瘤,也可能是一块无害的淋巴结肿大组织。手术样本还是被送到了大学医院病理科进行显微镜分析,这只是例行惯例而已。

但病理检查结果却让李拉海的老板兼导师欧文·温恩斯坦震惊了。

病理科医生的报告显示,李拉海患有淋巴瘤,也就是非霍奇金淋巴瘤,这是最致命的癌症之一,大多数病人将在发病后5年内死亡。

温恩斯坦觉得一定是医生搞错了,淋巴瘤太罕见了,而沃尔特很健康,也很年轻。

温恩斯坦把报告偷偷扣了下来,没把结果告诉李拉海,而李拉海也未过问。李拉海接受了先前的诊断结果,开始继续做自己的事。他相信,如果是坏消息的话,他应该早就知道了。 EpGQagP7E6qkn7AjQhVtiSSyQvMeDgdUsIdkmQJPKS19tORjXNC06hgvjh7ER5d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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