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关、张与曹操悉数出场,叙事节奏明快,不重细节,只突出梗概,这是由《三国演义》庞杂的故事线索和宏阔的时代背景所决定的,若像《红楼梦》一样细细雕琢,与本书的整体节奏就会发生脱节。作为全书的灵魂人物,诸葛亮的出场,则是所有人物里最为精彩、最富有节奏感的——正是家喻户晓的三顾茅庐。
诸葛亮的出场,是典型的“千呼万唤始出来”式出场,先在第三十六回《玄德用计袭樊城 元直走马荐诸葛》中,徐庶跟刘备说:“此间有一奇士,只在襄阳城外二十里隆中。”接以各种赞词,说诸葛亮“有经天纬地之才,盖天下一人也”,又介绍诸葛亮的家世等基本信息,喜得刘备抓耳挠腮,恍然大悟诸葛亮便是水镜先生所说的“伏龙”,等不及要见。妙的是,作者并没有立刻写刘备去找诸葛亮,而是将叙述视角放在徐庶身上,“恐孔明不肯出山辅之,遂乘马直至卧龙冈下,入草庐见孔明”,让徐庶带领读者先刘备一步见到了诸葛——真龙现身了,但这次是明显的“假出场”。徐庶一说,孔明立刻怫然作色,徐庶碰了个钉子,羞惭而退。
作者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在第三十七回《司马徽再荐名士 刘玄德三顾草庐》开篇,继续跟随徐庶视角,来到许昌,说其母自缢一节,将徐庶部分暂时停顿,然后才回归刘备视角。随之又有小波澜,司马徽突然来访,刘备误以为是孔明来了,立刻出迎,接着让司马徽继续从侧面烘托诸葛亮,满口赞语,说管仲、乐毅都不足和他比,只有兴周八百年的姜子牙、旺汉四百年的张子房可以匹配。
至此,诸葛亮的形象已经高到天际,刘备的期待也达到巅峰,读者迫不及待地想见识见识这个诸葛亮到底何等风采——上一回末尾的假出场,根本无法满足读者了。作者行文顿挫,真有风雨欲来风满楼之感。刘、关、张正式上路去拜访诸葛亮,未见真龙,先用一篇长诗写真龙所居,十足有世外仙境之感,写景是为了写人,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都是为了给诸葛亮的形象添光加彩。第一次拜访,童子说出门了,不遇而返,路上遇到一人,“容貌轩昂,丰姿俊爽”,刘备再次误认为卧龙,却原来是孔明的朋友崔州平,说了一通“隐者之言”,回到新野。
第二次拜访,张飞有点不乐意了:“量一村夫,何必哥哥自去,可使人唤来便了。”刘备坚持前往。这次视觉景观也变了,下起大雪,山如玉簇,林似银妆,扑面而来冷清明亮之感——正是暗喻诸葛品格。张飞继续发牢骚,想回新野避风雪,又被刘备教训。路过路旁的酒店,听见两人对坐唱歌,歌词旨意高远,非同凡响。刘备又误以为其中有卧龙,一问才知,都是卧龙的朋友,一个是颍川石广元,一位是汝南孟公威。聊了几句,继续赶路。来到草庐,见堂上人,第四次误认为是卧龙,谁知是卧龙的弟弟诸葛均,说诸葛亮外出闲游去了。张飞烦躁不已,一个劲儿地催刘备回去。刘备留下了一封信,拜辞离开。刚出门,又遇到一位骑驴先生踏雪而来,刘备第五次错认为卧龙,这人原来是孔明的岳父黄承彦。前后五次错认,足见刘备求才若渴之心,也是作者故意排兵布将,连施迷魂阵,用来迷惑读者,同时将诸葛亮“卧龙”之神秘、之淡泊、之清傲,烘托得淋漓尽致。真是千回百转,神龙游荡云雾之间,见首不见尾,急煞刘备,也急煞读者。何谓游戏笔墨?这便是游戏笔墨。
《三国》叙事写人,节奏多明快简洁。英勇俊秀、出类拔萃如赵子龙,在第七回里出场,干净利落,决不拖泥带水,其他大小人物也都大体保持着这样的节奏,唯独在第三十七回,叙事变得极慢极耐心,作者将这份“殊荣”给予了诸葛亮,足见这位人物在书中的核心地位,必须郑重其事地反复渲染,让他的出场成为全书一个关键的转折点。
第三次造访,在时间上做了停顿,“光阴荏苒,又早新春”,已经隔了数月,刘备准备第三次去卧龙冈,这次关羽也表达了不满,“想诸葛亮有虚名而无实学,故避而不敢见”,张飞更是嚷着要用绳子把诸葛亮绑过来,两人的抱怨都是在衬托刘备的求贤之心。来到草庐时,诸葛亮正在睡觉,刘备恭敬等待,作者继续让张飞发泄愤怒,继续衬出刘备之敬心。。终于,诸葛亮醒了——卧龙正式出场,与刘备定三分隆中决策,出山相助,一举改变了天下局势,形成全书的大转折。
一次假出场,三顾茅庐,五次错认——纵观古典小说主要人物的出场,几乎都不如诸葛亮“煞有介事”,诸葛出场“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节奏把控与气韵营造,是作者的天才手笔。而这种极尽曲折之能事的出场,也有作者的深意,毛宗岗眼光独到:“孔明虽未得一遇,而见孔明之居则极其幽秀,见孔明之童则极其古淡,见孔明之友则极其高超,见孔明之弟则极其旷逸,见孔明之丈人则极其清韵,见孔明之题咏则极其俊妙:不待接席言欢,而孔明之为孔明,于此领略过半矣。”
在清末著名谴责小说《老残游记》
中,也写了一位人物的精妙出场,颇得三顾茅庐之神韵。《老残游记》第二回《历山山下古帝遗踪 明湖湖边美人绝调》,老残来到济南明湖居,慕名来听梨花大鼓。在本回前文中,老残在街上闲逛——从鹊华桥往南,缓缓向小布政使司街走去,一抬头,见那墙上贴了一张黄纸,有一尺长七八寸的光景,居中写着“说鼓书”三个大字,旁边一行小字是“二十四日明湖居”。然后,老残从旁人口中得知,“明儿白妞说书,我们可以不必做生意,来听书罢。”接着又听铺子里柜台上的人说,“前次白妞说书是你告假的,明儿的书,应该我告假了。”不仅如此,“一路行来,街谈巷议,大半都是这话。”这让老残十分好奇,“白妞是何许人?说的是何等样书?为甚一纸招贴,便举国若狂如此?”
这是白妞通过他人评价的“假出场”。旁人接连议论,扰动了老残的耳目,让他不禁深深好奇,明湖居说书的白妞到底是何方神圣?引诱得读者也蠢动起来。老残回到旅店,询问茶房,茶房继续渲染:“这说鼓书本是山东乡下的土调,用一面鼓,两片梨花简,名叫‘梨花大鼓’,演说些前人的故事,本也没甚稀奇。自从王家出了这个白妞、黑妞姊妹两个,这白妞名字叫作王小玉,此人是天生的怪物!他十二三岁时就学会了这说书的本事……仗着他的喉咙,要多高有多高;他的中气,要多长有多长。他又把那南方的什么昆腔、小曲,种种的腔调,他都拿来装在这大鼓书的调儿里面。不过二三年工夫,创出这个调儿,竟至无论南北高下的人,听了他唱书,无不神魂颠倒……”茶房一通介绍极为详尽,让读者也禁不住“神魂颠倒”起来,这白妞有如此高超本事,我们禁不住好奇作者会如何写她。有趣的是,听了茶房的话,“老残听了,也不甚相信。”将旁人夸赞作为铺垫,垫到高耸入云了,作者却突然一冷一压,让老残不甚相信,这是故意为之,全为了之后的扬而先抑,为之后的热而先冷。
次日,老残来到明湖居准备领教白妞说书,先仔细铺排了戏园子里的纷杂场景,热热闹闹,一座难求。作者大笔一转,突然写戏台子上——“偌大的个戏台,空空洞洞,别无他物,看了不觉有些好笑。”这空空洞洞,不仅是写戏台之状,也是在形容老残的心境,依然是冷的,暗示并不相信茶房等人的吹嘘。白妞的出场气氛继续往下按压,读者也隐隐期待反弹的那一刻。作者以时间为线贯穿场景描写,老残六点钟起来,逛了一圈,回到旅店是九点钟,吃了饭赶到明湖居不过十点钟。到十一点钟,许多官员都来了,不到十二点钟,前面几张预定的空桌都坐满了,再写观众身份,三教九流都有,侧写白妞艺术受到阳春白雪下里巴人的共同喜爱。到了十二点半,从后台帘子里面出来了一个男人,几句相当见功力的白描:“穿了一件蓝布长衫,长长的脸儿,一脸疙瘩,仿佛风干福橘皮似的,甚为丑陋”——这个男人的“丑陋”也是一种情绪上的“抑”,让观众心里打起鼓来:这样一个人,技艺能好么?白妞,能好么?看作者妙笔,在各种小细节里不断对观众的情绪进行把控,说这人弹了几下三弦儿,“人也不甚留意去听。”
忽而,行文开始有了力量,节奏昂起,这男人“弹了一枝大调,也不知道叫什么牌子。只是到后来,全用轮指,那抑扬顿挫,入耳动心,恍若有几十根弦、几百个指头在那里弹似的。这时台下叫好的声音不绝于耳,却也压不下那弦子去”。在连续的压抑后,作者让这位男子大放光彩,一扫之前的消极印象,赞叹他三弦的技艺,也暗中为白妞的出场做热身:先出来的都如此,压轴的可想而知。说观众的叫好声“压不下那弦子去”,其实是压不下读者的期待之情了。
作者再连上整体的时间纬线,“停了数分钟”,又出来了一位姑娘,继续白描:“约有十六七岁,长长的鸭蛋脸儿,梳了一个抓髻,戴了一副银耳环,穿了一件蓝布外褂儿,一条蓝布裤子,都是黑布镶滚的”——读者此时正纳闷这到底是不是白妞,作者也无暇说,直接写她敲梨花简、打鼓锤,铺排她的技艺:“忽羯鼓一声,歌喉遽发,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每句七字,每段数十句,或缓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转腔换调之处,百变不穷,觉一切歌曲强调俱出其下,以为观止矣。”一连串的形容比喻,将这位女子的唱书技艺夸赞得无以复加,读者都以为这必定是白妞了——想必台下的老残也如此想,但作者不写老残,转而写两个旁人,一个问这是否就是白妞,另一个却说:“这人叫黑妞,是白妞的妹子。”读者心情立刻又压下去了,新期待与新怀疑重新涌起:黑妞都这样了,白妞还能如何好呢?作者写黑妞都这么用力了,等会儿白妞出场了还要怎么写?
看客继续以对比法夸赞白妞:“他的调门儿都是白妞教的,若比白妞,还不晓得差多远呢!他的好处人说得出,白妞的好处人说不出;他的好处人学的到,白妞的好处人学不到。”就好比徐庶、司马徽,接连美誉诸葛亮,我们就好比刘备,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能钻到书里去,钻到明湖居,闯入后台把白妞请出来。行文跌宕起伏至此,可谓化笔。黑妞唱完后,作者没有再卖关子,直接让白妞出场了。先白描她的外表:“年纪约十八九岁,装束与前一个毫无分别,瓜子脸儿,白净面皮,相貌不过中人以上之姿,只觉得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外貌无甚特别,半冷不热之间,继续吊着读者的期待。在白妞开唱前,先写她摆弄梨花简,“两片顽铁,到他手里,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似的”,再着重写她的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如同舞狮点睛,整个人立刻有了神。个人的气场,全凭这对招子散发,“就这一眼,满园子里便鸦雀无声。”
白妞正式出场了,而作者真是逞才斗能,迎难而上,不弄玄虚,不走捷径,武松打虎一般直面挑战,看他如何写白妞唱书:
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翻愈奇。
波浪一般叠叠相继,犹如汉赋的气势,作者极力铺排渲染,连续用大段比喻来形容白妞唱书的绝妙境界,其中又有跌宕,先前写白妞唱高调儿,现在又写她的低调儿,还不忘连上时间线,“两三分钟之久”,再从低处上扬,“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然后便进入收尾,“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白妞的出场与表演,至此结束。
回看这段情节,从老残在街上听人夸赞白妞技艺,到茶房具体详说,再到他慕名而来,苦苦等待,客人陆续来到,继而三弦男人出场,黑妞出场,最后才是白妞出场。整个的叙事手法与“三顾茅庐”有异曲同工之妙。白妞只是本书中的过场人物,但她出场的待遇,超过之后的任何角色。这段情节技法之妙,经得住反复咀嚼。
《儒林外史》中,娄三、娄四公子恭请酸儒杨执中一节,前后贯穿三章篇幅,极尽曲折之能事,也是三顾茅庐式的写法。最出色的古典小说,文有文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出场不仅仅是某个人物的出场,也是作者的“一次又一次重新出场”,写外貌写服装写妆饰,不可草草读过,中间也许暗含了关键信息,而旁人介绍、情景烘托、节奏把控等种种复杂精妙的技法,无不彰显着作者的匠心。善读人物出场,是欣赏古典小说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