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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估小组

费里顿·凯恩

纽约

2204年6月23日

我从来都没有觉得纽约这地方有什么了不起,尽管本地人总是爱吹嘘,说这座城市的夜晚是多么繁华,又炫耀这座城市是如何将自己提升到了人类宇宙中心的位置,并以此来辩解自己为什么会选择住进这座城市的面积狭小而价格高昂的公寓里。如今这个时代,他们可以居住在这颗行星上的任何角落,通过十来个联协公司的中转站就能来回往返,但他们坚称纽约仍然有它的魅力,有它的气场,有它的魔咒。不羁的艺术家来这里获取 所谓的体验 ,帮助他们进行艺术创作;公司员工们则在担任初级经理人的几年里挥汗如雨,好证明自己对事业的 投入 。不过对服务业从业者来说,住得近只是因为方便,而真正的穷人只是负担不起离开的成本罢了。是的,我也未能幸免:我就住在苏豪区 。倒不是说我是个初级经理人,我的办公桌上就放着铭牌,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费里顿·凯恩,联协公司太阳系外安防处副总监。你要能从这上面看出我具体是干什么的,那你就算是比绝大多数人都聪明了。

我的办公室在联协公司大厦的七十七楼。安斯利·赞加里想要把他公司的全球总部设在曼哈顿,还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能在西五十九街靠近哥伦布圆环的地方置办房产的人可不算多,他在这里建造了一座一百二十层高的玻璃碳纤维巨型建筑,保留了老旅馆作为其基础部分——至于其中的原因我就不太清楚了。至少在我看来,那玩意一点建筑艺术价值都没有,不过市政厅把它列在了地标建筑名录上。所以就是现在这样,连安斯利·赞加里——这个有史以来最富有的人,也没能说服市政厅把它从 遗产名录 上拿下来。

我可不是在抱怨,从我的办公室可以俯瞰整座城市和中央公园最美的风景——这一点就连公园大道一带的超级富豪都负担不起。因此,我不得不把写字台摆到背对那扇落地大窗的位置,不然就太容易分心了,不过注意,我的椅子是把旋转椅。

我站在窗边看着窗外,6月晴朗无云的风景一如既往地让人沉迷。那景色近似于一幅17世纪的油画,里面的一切都散发着天堂般的光芒。

坎达拉·马丁内斯是由前台带进来的。她穿了一件纯黑色的运动背心,外面套着一件在中档时装店买的夹克。作为一名佣兵,她的举止让这一身看起来就像是军装一样。看来,人生中的那一部分从来都没有离她远去。

我的分我应用桑杰把数据文件甩给了我,在我戴在眼球上的睑板镜片上呈现为绿色的网格和紫色的文字。文件里并没有什么我之前不知道的内容。坎达拉十九岁进入墨西哥城的英雄军事学院学习,毕业后在城市快速镇压部队中出过几次任务,后来,她的父母死于一场由反帝国主义的无政府主义神经病发动的无人机炸弹袭击。他们轰炸了他们口中所谓的“邪恶的外国经济压迫者在国内具有嘲讽意味的象征物”——换句话说,就是她父亲工作的那家意大利遥控无人机工厂。再后来,她在行动中不断攀升的杀伤率引起了她上司的“关注”。她在2187年光荣退役,从那之后就一直是一个自由的企业安保专家——干的都是真正的脏活。

她本人身高一米七,一头栗色的短发,眼睛是灰色的。我不太确定这是纯天然的还是基因增强的产物——这几样跟她的墨西哥血统似乎不太搭。很明显她的身体有动过,她的外形很干练——从线条上看应该是生存101型,但这解释不了她健壮的四肢。她的双腿和双臂肌肉都很发达,不是用了基因增强技术就是用了K细胞,文件里没有提到。马丁内斯女士在太阳网上留下的数据相当有限。

“谢谢你愿意接受这份合约。”我说,“更高兴的是知道你会跟我们一起去。”这话只有一半是真的。有她在我会不太自在,不过我也知道在她的职业生涯中她都干掉过些什么人。

“我之前还很好奇。”她说,“因为我们都知道,联协自己的安保事务部可不是没人。”

“啊,说到这个,那是因为我们这次可能需要一些超出我们能力范围的服务。”

“听起来很有意思,费里顿。”

“我老板希望能受到保护,非常严密的防护。我们这次要面对的一切都是未知。这次远征……很不一样。我们发现的东西属于外星文明。”

“按你说的,那是奥利克斯人的吗?”

“我看不出来为什么会是。”

她的嘴角闪过一丝笑意。“那我就直说了,我很感兴趣,也很荣幸。为什么选中我?”

“你名声在外。”我撒了个谎,“你是最棒的。”

“说人话。”

“真的,这次的事得低调。与我们同行的另外三人都是几大政治利益相关方的代表。所以我需要有货真价实的执业记录的人。”

“你担心竞争对手发现我们的目的地?你们发现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上路之后才能告诉你。”

“你们打算复原其中的技术吗?所以才担心会有竞争对手?”

“这跟新科技、市场冲击什么的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面临着更严峻的问题。”

“哦?”她抬了下眉毛,一副疑问的表情。

“出发后会给你完整简报的,所有人都有。”

“好吧。作为预防措施还算合理。不过有一点我必须先知道:那个文明怀有敌意吗?”

“没有,至少目前还没有。这就是需要你发挥作用的地方了。我们得做好万全准备,确保万无一失。”

“真是让人受宠若惊。”

“最后还有一件事,这也是在把你介绍给团队其他人之前我先跟你单独见这一面的原因。”

“听起来不太妙啊。”

“这里牵扯到一些第一次接触的相关预案,非常严重的那种,阿尔法防御部坚持要这样。整个任务期间,我们都将处于极端孤立无援的状态——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将是全新的体验。如今,不论遇到什么麻烦,每个人都可以随时随地大声呼救,每个人行动时都以救援队两分钟内就能赶到为前提。我们都熟悉了这种方式,然而这是一个弱点,尤其是在我们将要面对的情境之下。一旦任务出现问题——十分严重的问题,那就是阿尔法防御部第一次接触预案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她立刻就明白了过来。我能看出她微微改变了体态,幽默感消退,肌肉也紧绷了起来。

“要是他们有敌意,那就不能让他们了解我们的任何情况。”她说。

“不能被俘,也不能让他们下载到任何数据。”

“这种想法也太古早了吧。安斯利·赞加里觉得他们会看上我们什么呢,我们的金子还是我们的女人?”

“是吗?”她的幽默感又回来了,“你是在担心外星人入侵吗?”

“我们还不知道他们的性质,所以在弄清楚之前……”

“事实证明奥利克斯人就还不错。而且在他们的生命救赎号上装载了大量的反物质,再没有哪种传统动力源能强大到足以将那么大尺寸的飞船加速到光速几分之一的程度。”

“遇到他们是我们运气好。”我谨慎地说,“他们的宗教信仰让他们的关注点与我们完全不同,他们一心只想着乘坐飞船穿越太空直到时间尽头,因为他们相信他们的神就在那里等着他们。他们不想扩张到其他行星,也不想把其他行星改造得适宜居住,他们自认的使命与我们完全不同。我想,在外星人真正到达太阳系之前,我们其实并不明白他们意味着什么。不过,坎达拉,你真的愿意拿我们人类的生存作为赌注,将希望押在每个外星种族都会像奥利克斯人一样人畜无害上吗?距离奥利克斯人的到来已经过去六十年了,我们双方都从贸易中获益良多。这很好,不过我们有责任为有朝一日遭遇一个不那么善良的种族做好准备。”

“星际战争只是痴人说梦,完全不可能。从经济上考虑,不论是为了资源还是为了领土……都毫无意义。连游戏都不出这种剧情了。”

“不管怎样,我们都得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不论它有多小。我的部门模拟过一些场景,我们从未向公众披露过。”我透露道,“其中一些……相当令人不安。”

“不安就对了,说到底,都是人类的妄想症作祟。”

“也许吧。不过,要是接触的外星种族确有敌意,那就必须执行非暴露预案。你愿意承担这个责任吗?我需要确定,要是我丧失了行动能力,你能否靠得住。”

“丧失行动能力?!”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明白了我想说的是什么。

让她同意在这个前提下接受任务是我向尤里推荐的一个理由——这都多亏了她的怪癖,她足够敬业,又无所畏惧,足够启动自毁程序。尤里从未质疑过我的选择。

“好吧。”她说,“真要到那一步,我会做好准备按下那个红色大按钮的。”

“谢谢。哦,对了,另外那三个人,他们可能不知道这点——”

“嗯,这一部分我俩知道就好。”

“很好,那我们去和他们会合吧。”

太阳系外安防处在大厦内占据了连续的七层,其中部门会议室位于第七十六层。我带着坎达拉沿着大厦中间的螺旋形大楼梯走了下去。

会议室占据着大厦的一角,因此它有两面是通体玻璃幕墙。一张椭圆形柚木大桌摆在会议室正中央,它的价值十有八九超过了我的薪水,桌旁围着放了十五把椅子,还有不少椅子摆放在不是玻璃幕墙的那两面墙边,供下级职员使用。这纯粹是心理学上的伎俩,刻意强调那些被邀请与大人物一道坐在桌旁的人的重要性。

会议室里已经有六个人在等,所有人都围着桌子坐着。据我所知,其中只有三个人是所谓的相关方,代表着各自的势力,他们是尤里·阿尔斯特、卡勒姆·赫伯恩和阿利克·蒙代。

尤里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旁边坐着他的行政助理兼技术顾问洛伊。尤里是那种货真价实的老古董,他出生于2030年的圣彼得堡,整天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只有从祖国移民出来的俄国人才会像他那样。再加上他的年龄,我怀疑他的嘴应该已经失去笑的功能了。大概一个世纪前他接受了第一次端粒延长疗法,之后就一直在使用基因增强技术来让自己活着,如果这样还能称得上活着的话。大多数人都管那些形形色色的生命延长疗法叫作 不死疗法 ,也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延长存活的时间。我见过一些八十岁之后发家致富才进行治疗的人,效果并不十分如意。

所有这些疗法合力将尤里的外表定型在了五十七八岁,只不过他那圆圆的脸蛋看起来稍微有点肿,稀疏的沙色头发夹杂着因基因疗法的抗性而出现的灰色发丝,颜色日浅。他有着灰绿色的眼睛,眼皮耷拉着,让他那副对整个宇宙都充满了怀疑的形象显得越发完整。

不过对尤里来说,永远五十多岁也不赖。延缓面部衰老的同时,他也需要替换器官。首先,没有哪个原装肝脏泡在那么多的伏特加里能受得了,他的替换零件应该都是高端生物打印的克隆细胞。他这人太恐外(可能也很自负),绝不用K细胞。这种外星生物技术就是奥利克斯人拿来与人类贸易的主要产品,具有与人体相容的生物化学特性,可以组合成器官和肌肉,费用却远低于基因增强疗法和干细胞打印。据说,这种技术稍逊于人类的医疗技术(在我看来,这种说法毫无根据)。不过,因为让数百万以前太穷负担不起的人享受到了这种先进的医疗服务,奥利克斯生物技术成了自联协公司开始通过其中转网络为人类提供普适平等的运载服务以来促进社会进步的最大福音。

我向他点头致意,毕竟他是我的老板,也是这次远征的负责人。而我呢,这次行动对我来说是一次绝佳的机会。

洛伊跟往常一样,还是一身贵得离谱的西装,好像是刚从华尔街过来的一样。这离事实也不太远,考虑到他是安斯利的(众多)曾孙(之一)。这小子二十八岁,总是想告诉你他刚从哈佛大学获得了量子物理学学位——获得,不是买来的,他肯定会跟你这么解释。如今呢,他正和芸芸众生一样拼命地想要在联协公司里往上爬,并以此来证明自己。毕竟,芸芸众生也是二十八岁刚一进入公司就给部门负责人当助理嘛。他就是个普通人,平日里满脸堆笑,下班后和同事们喝点小酒,说老板的是非。

有趣的是,卡勒姆·赫伯恩选择坐在尤里的旁边。他十分钟前刚从孔雀六行星系过来,那里是乌托邦主义的大本营。作为他们现今的资深麻烦终结者之一,卡勒姆拥有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就连基因增强技术也没能修正,他有一头浓密灿烂的银发,所有红头发最终都会变成这种颜色,而不像大多数人的头发那样最后变成平淡的灰色。

我能感觉到掩藏在他那蓝灰色眼睛背后的许多不快。根据我从安斯利那里得到的情报,我推测卡勒姆参加这次远征并非完全出于自愿。据称,乌托邦主义者拥有完美的民主,谁也不能命令他们做任何事,不论你获得的是几级公民权(他是二级)。所以安斯利·赞加里一定是欠下了埃米利娅·朱里奇一个天大的人情——埃米利娅是所有乌托邦主义者中最接近于领袖的角色,因而也是唯一一个能向卡勒姆施压让他回地球的人。

而且我猜,与尤里一同远征也不利于他保持良好的情绪。自从卡勒姆被官方宣告死亡并离开联协后,尤里就再没和他说过话,当时的情况我只能用耐人寻味来形容,而那都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确切地说,是一百一十二年前。无论如何,过了这么长时间还耿耿于怀也确实让人印象深刻。不过话说回来,卡勒姆是个苏格兰人,而根据我的经验,苏格兰人固执倔强的程度跟俄国人不相上下。据说,因为我们发现的那个外星物件,这两个人抛下个人恩怨准备携手合作——哪怕这种合作只是名义上的,能让这两个人坐到一起,这也可以算是一趟趣味十足的旅程了。

卡勒姆从孔雀六带了两名助理过来。埃德伦很明显是从阿基沙来的——那是乌托邦世界的主星,围绕孔雀六旋转。Ta和所有现今出生于乌托邦运动期间的人一样,是个性转人,他们通过基因调控而变得既可以是男人又可以是女人,整个人生以一千天为周期在不同性别间循环。对出生在乌托邦文化中的人来说,这是最基本的基因组改变——可以在根本层面上实现和增强其平等的核心理念。不过在运动刚开始的2199年,这一点却是极具争议的,被某些宗教和守旧派道德家谴责为极端主义。一开始,因为惯常的无知、偏见和恐惧,针对性转人有很多歧视,甚至是暴力攻击。不过,一时的激进终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平淡无奇。如今,埃德伦应该能在地球上绝大多数地方畅行无阻。提醒你一句,Ta可能还是会被人注意到,不过那是因为Ta的身高——所有性转人都很高。埃德伦比这间屋子里的其他任何一个人都高出至少十五厘米,而且Ta还像个马拉松运动员一样精瘦。通常,我会用“杨柳腰肢”这个词来形容,但实际上,虽然Ta有一张俊俏精致的脸,精心修饰过的胡子还巧妙地突出了Ta那锐利的颧骨,不过Ta看上去可一点都不脆弱。

我能看得出Ta那僵硬的姿态里隐藏了不小的抗拒。阿基沙那边的乌托邦主义者属于对他们的生活方式最为狂热的那一类,但愿这不会成为隐患。桑杰甩给我的数据清单上对他的标注是“图灵机专家”。

卡勒姆的另一位随从是杰西卡·麦,我们所有人当中最大的政治投机者。她是个中国香港人,在二十岁时激进地倒向乌托邦伦理,并因此获得了在阿基沙受训成为外星生物学家的机会,后来在政治上再次倒戈,这让她能够更方便地赚取普世文化中那些肮脏的资本家的巨款。我知道她今年七十四岁,不过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视线扫过她时,我的分我应用也把她的数据甩了过来。其中有些有趣的地方:她以前也在联协安保部工作过,刚过三十岁时做端粒治疗的钱就是在那时候挣的。之后,经过一个复杂动荡的案子,她搬回了阿基沙,之前的工作经历让她直接进入了那边的奥利克斯人观察局。五年前,她被提升为卡勒姆的高级助理——这项任命显然让她拥有了大把去健身房的时间。我要是个爱冷嘲热讽的人,肯定会说卡勒姆对这一点乐见其成。

最后讲到的是阿利克·蒙代。在辞典里输入“腐败”,弹出来的十有八九就是他的名字——一个真正的美制浑球。他的职业是FBI高级侦探,在华盛顿特区执业。说出来你可别不信,我曾经做过一次数据挖掘,他的年龄居然是保密级数据。他就是一部行走的联邦密件,所有的个人资料都限制访问。其实联协的密保G8图灵机很容易就能黑到他的个人资料,不过破解FBI核心网络可不是件小事,招惹到的也绝不仅是联邦调查局。到时候我身边会布满模式嗅探器,尤里也会问我一堆我本不用回答的问题。我得让他觉得这是他自己的任务,所以有时候人得学会放手。

总之,我猜阿利克应该有一百一十岁,做了不死疗法的他看起来与其说是不死,不如说更像一具复活的尸体。这很容易分辨,那种塑料般光滑的肌肤可是多种疗法合力作用的产物,估计你得用电击才能让他的面部肌肉做出表情。而且我怀疑他的肤色也是基因增强过的,绝大多数非洲裔美国人都是浅棕色的肤色,阿利克则黑得跟在赤道上晒了十年日光浴似的,想要变得比他还黑根本没可能。而且改造还是全身性的,脱掉他的衬衫,你将看到他那二十岁奥运选手般的体格,每块替换肌肉都在旧金山一家顶级诊所设计并生物打印。我敢打赌,所有那些完美的肌腱和肌肉中肯定还潜藏着一些相当激进的外设。

不过……那么多的时间和金钱,全都白费了。任何人只要一看到他就会知道他老了,而且还非常能算计。

他跟华盛顿特区的全球政治行动委员会联系紧密,委员会里都是些又富又老的家伙,真正统治地球的就是他们,而他们的目标就是确保普世主义(即现存的民主资本主义社会)原汁原味,不被乌托邦主义之类的新概念诱惑得偏离它那“神圣”的指导原则。与其他所有人一样,政治行动委员会也想从那个外星物件上分一杯羹。而阿利克就是他们在这里的忠实眼线,他的忠诚是建立在大笔金钱的基础上的。

我坐了下来,背对着中央公园,一脸亲切地微笑:“谢谢各位能够前来,也很高兴你们各方都同意这次会晤。”

阿利克对着我皱了皱眉,说:“这里你负责?我以为叫我来是因为阿尔法防御部在负责这件事。”

“技术上而言,的确是他们。”我说,“我们是在他们的授权下组织这次调查的。不过这次远征的实际负责人是阿尔斯特先生。我只是个管理人员。”

“把大家都管教好吗,哈,尤里?”阿利克笑道。

尤里那冷漠的目光从某种不可企及的高度扫过阿利克,他说:“时时刻刻。”

我看到阿利克做了个口型,说的是“自作聪明”。

“时间是怎么安排的?”卡勒姆问。

“我们从这里出发,直接前往玉井三行星系的尼基雅。交通工具已经准备好了。从我们这边到那个外星物件所在的地方大概需要四十八小时,可能还会更久。”

“×。”阿利克哼了一声,“为什么要这么久?”

“隔离。”尤里淡淡地说,“我们得把它完全隔绝起来,不管是在物理层面还是数据层面。所以没有面向它开放的中转站,我们得用老式的法子过去——乘坐地面交通工具。”

“数据隔离?”阿利克僵硬的脸上毫无表情,也不需要有,他的语气已经表明了一切,“别告诉我那里连不上太阳网。”

“连不上。”尤里说,“这是阿尔法防御部接触预案的规定,我们不能冒这个险,我想华盛顿那边也会理解的。”

卡勒姆咧了咧嘴。

“那边已经有一个科研小组就位了。”说完,我又向三位助理致意,“同时也欢迎各位带来的随员。”

“随员。”杰西卡说,“说得好像我们是一个组合似的。”她和埃德伦相视一笑。洛伊没有理他们,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

“你们将会获得科研小组全部数据的接入权限。”我继续说道,“如果你们对那个物件有什么想要深入检视的地方,我们也会优先考虑。事实上,这次调查的方向将由你们来决定。”

“我们要在那里待多久?”卡勒姆问。我还能从他说话的声音中听出阿伯丁 口音,尽管他已经有一个多世纪没有回去过了。

“我们这次的调查有两个重点。”尤里宣布道,“首先,是评估它的潜在威胁,看它是否有害,如果是,就看它有害到什么程度。其次,在第一条的基础上,我们需要制订出应对方案。整个过程需要多久就待多久。清楚了吗?”

阿利克不满意,但还是点了点头。

“没有其他问题了吗?”我询问道,看来没有人想再提问了,“好极了,请跟我来。”

七十六楼有一扇传送门直通位于休斯敦的联协太阳系外安防处。阿利克·蒙代身高一米八八,挺着腰板就跟着我走了进去,不过埃德伦得稍微缩一下身子。联协公司的传送门都是两米一五的标高。也许Ta其实并不需要缩身就能通过,不过不可否认,Ta确实很高。

从传送门出来后,我们来到了一个由十四扇传送门组成的环形中转站。清晨明媚的阳光从玻璃穹顶上照射进来。空调正在与得克萨斯州的湿热天气较量,发出阵阵轰鸣。我们的行李车停在中转站的一角等着,每辆行李车都是一米高的珍珠白色圆柱体,搭配万向轮,用来搬运我们所有的个人物品。桑杰呼叫了我的行李车,让行李车进入自动跟随模式。自然,洛伊需要两辆,他那些名牌衬衫可得小心包装。

我沿顺时针方向靠着墙走了过去,一路上尽量不去窥探其他传送门,其中有几扇门通向干净整洁的部门大厅,还有几扇直接通向看起来空荡荡的大礼堂。

通往联协公司外星科学探索部的传送门是我经过的第五扇。我停在门前,等所有行李车都赶上我们后才走了进去。

考虑到星际旅行是人类有史以来所进行的最迷人的活动,与其相比,外星科学探索部所在的建筑真是出人意料地普通。混凝土、碳纤维、玻璃,与分散在休斯敦技术区的其他数千座公司大楼别无二致。入口大厅里有四扇传送门,全都带有安全警卫系统——一道道细长的金属杆,它们之间的间距足以防止任何人进入。这只是可见的屏障,还有其他一些更谨慎、更致命的安全措施(自从一百二十年前那次事件导致卡勒姆从一名出色忠诚的联协员工变成一个全心全意的乌托邦主义者之后,公司就一直提心吊胆的)。负责大楼安全的G8图灵机访问了桑杰,并扫描了我们所有人,然后金属杆才缩回地面。

玉井三任务的总监杰奥瓦尼就在前面等着我们。即将要接待这么多顶级访客,他坐立难安。介绍过自己,并与所有人象征性地握过手后,他终于开口说:“这边请。”

他带领我们走进一条长廊,墙上贴满各种星空和无趣的系外行星景观图片。行李车静静地跟在我们身后。路上遇到的几个联协员工都是一副好奇的表情,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认识尤里。居然有这么多人在与这种级别的领导面对面时会突然感到不安,真是神奇。

“那颗行星是什么样的?”坎达拉问。

“尼基雅?挺典型的,如果可以这么形容系外行星的话。”杰奥瓦尼说,“我们看看啊:它直径一万零三百公里,重力是地球的零点九倍;一天有三十七小时,所以对我们的昼夜节律没什么好处;气压两千帕斯卡,相当于地球标准大气压的约百分之二;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碳,含有微量的氩气、氮气和二氧化硫;环绕玉井三运行的轨道半径为五点五个天文单位,所以上面非常非常非常冷;构造活动轻微,也就是说没有火山,也没有卫星。没人会愿意把这个宝贝给地球化的。”

“所以没有本地生物?”

杰奥瓦尼转身笑着对她说:“一丁点都没有。”

“玉井三还有其他行星吗,除了尼基雅之外?”

“还有三颗。其中两颗是类地行星,都在近玉井三的轨道上,热得跟水星一样,而且已经被潮汐锁定到玉井三了,所以对着光的那一面简直可以熔化砖块。还有一颗是气态迷你行星,轨道半径为十五个天文单位。相比之下尼基雅简直就是热带了。”

走廊尽头,一扇坚固的大门在我们面前打开,穿过大门,我们进入了一间不起眼的前厅。随后,杰奥瓦尼几乎是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了对面墙上的一扇相同的门。尼基雅的出舱室看起来就像一间工业仓库,有着做过抛光的光滑的混凝土地板、亮蓝灰色的复合墙面板以及被过道悬挂的明亮灯条照得模模糊糊的黑色复合屋顶。金属货架几乎从房间的一头一直延伸到另一头,足有三个埃德伦那么高,上面堆满了白色的分离舱和笨重的金属箱。商用货车在里面来来回回,不是从那几扇通往配送中心的传送门里运来补给,放到架子上正确的位置,就是从架子上挑取正确的装备,从另一头的传送门运出去。

其中一面长长的墙上镶有一扇扇窗户,可以看出是做样品分析的实验室。技术人员身着白色的双层密封环保套装,头戴球形透明头盔,在装有昂贵设备的工作台前踱着步,观察实验的进展。

“确定没有本地生物吗?”坎达拉问,她看向实验室里,“在我看来,你们可是很拿防污染预案当回事的。”

“标准程序而已。”杰奥瓦尼回答,“通常获得太阳系参议院地外生命局的初步许可,确认没有本地微生物,需要七到十二年的时间。要我说,这个时间得增加到五十年才行,样本范围也要扩大四倍,然后才能正式官宣没有任何问题。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过去这些年我们在一些原本认为不适宜居住的行星上发现过一些有趣的微生物。”

坎达拉环顾四周,仿佛是要把这里的布局记在心里。“你们在尼基雅有没有可能漏掉了什么?”

“不会的。玉井三这边的登陆程序可是完全按照标准要求来的。卡夫利号花了几个月时间才从零点八倍光速减速下来,进入这个行星系是在今年二月。我们通过飞船上的传送门发射出了一个中队的天文卫星。截至目前,一切都按照标准程序进行,而且进展良好,我的人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朝那排实验室末端的一个半圆形房间招了招手,它是最靠近通往尼基雅的传送门的,是控制中心,房间的曲面墙壁上有两排大型高分辨率全息窗口,几张桌子上摆放着一些尺寸稍小的屏幕,高级研究人员和他们手下的天文学研究生沉浸在一些奇怪的、黑漆漆的新月形行星影像、轨道图、波形数据图、星图和彩色图片的研究中,然而这些在我看来就像是品位不佳的抽象艺术。“我们很快就接收到了它的信号。很难否认,那是种多光谱信号,虽然功率低但是很稳定。”

“信号?”阿利克吃惊地问,“没人说过这东西是活的。你他妈到底是要送我们去面对什么?”

杰奥瓦尼飞快地扫了尤里一眼,眼神中的不满一目了然。“我不知道,我没那个权限。”

“请继续。”我告诉他,“监测到信号后又发生了什么?”

“那只是一个信标信号,源自第四颗行星——尼基雅。所以我们就按照预案开展行动,并上报了阿尔法防御部。我们从轨道上放了一个登陆器下去,让它与信号源保持最小指定隔离距离,当登陆器在地面上放置好传送门后,我们就开始运送设备。”他指了指出舱室末端巨大的环形传送门,“我第一次这么快建好一个营地。完工后我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了一辆十二座的科学漫游者汽车过来,由联协的安保人员驾驶,两名阿尔法防御部的军官去了物件那里,然后径直返回。那是十天前的事了。后面我知道的,就是阿尔法防御部接手了远征,并将其设定为绝密级,我收到的命令是要传送二级基地过去那边。这真是个笑话,因为那个二级基地比大本营都高级,它甚至还有自己的医院,真是见鬼了。最后我们用几辆运输车把它拉了过去,然后一个工程组把它建了起来,他们昨天刚走。先行的科考队七天前离开了,还用一个车队带走了他们的研究设备。现在你们来了,我接到的命令是给你们最高优先权。”

“很抱歉。”洛伊说。

“抱什么歉?”我问,“大家各尽其职而已。”

那孩子脸红了,不过还好他足够聪明,知道这时候该闭嘴。杰奥瓦尼带我们走向那扇直径五米的传送门,比这更大的传送门也很难找了。传送门是圆形的,底部边缘有金属坡道连接着,行李车可以直接开过去。成捆的电缆和软管从坡道下方蜿蜒穿过,直通尼基雅。传送门两侧各立有三个哨兵柱,空白的灰白色表面掩盖了其中所隐藏的强大武器。愿上帝保佑那些未经安斯利批准就试图通过的外星人。

并不是说事情就会走到那一步,但一旦有任何长着复眼跟触手的怪物企图从另一侧靠近传送门,G8图灵机就会在毫秒间切断电源。

我凝视着整个圆环,它通向的是一座三十米宽的坚固的穹状建筑,里面也堆满了货架,两侧各摆放着一个齐胸高的球形多重传感器,帮助G8图灵机侦测是否有物体靠近。

“就是这个了。”杰奥瓦尼骄傲地说,他抬起手臂指了指传送门,“这就是我们的成果,欢迎来到另一个世界。”

“谢谢。”我跟随他走上平缓的坡道,当走到与传送门边缘齐平的地方时,我突然有一丝不安。尼基雅大本营现在距离我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 一步可及 ,这是联协那著名的第一部广告片中的原话,只要一步就能跨过八十九光年。

使用联协公司寻常的那种传送门,在公司遍布全球的中转站间穿梭,从来没有让我感觉到困扰。那些传送门覆盖的最远距离也就是跨越大洋,大概六千公里吧。而这个……八十九光年?为了跨越这道鸿沟所付出的时间跟努力你没可能注意不到。

早在2062年,凯兰·林德斯特伦在欧洲核子研究中心展示量子空间纠缠之前,人类梦想家就一直对建造宇宙飞船有着许多构想。曾经有人提议开采木星大气层中的氦-3,为城镇规模的脉冲聚变飞船提供动力,去侦察附近的恒星;使用村镇大小的单分子厚度太阳帆乘着太阳风飞向群星;使用摩天大楼大小的激光大炮加速较小的太阳帆;以及反物质火箭、曲速引擎、量子真空等离子推进器……

凯兰·林德斯特伦的发现将它们全部扫进了一个历史文件夹,这个文件夹的名字应该叫“只停留在概念研究上的古怪发明”。一旦可以通过量子纠缠门户将两个单独的物理位置连接在一起,很多问题就都不复存在了。

即便如此,宇宙飞船仍然需要巨大的推力,速度才能达到光速的适当百分比,联协公司的现代设计目前能达到光速的百分之八十以上。在林德斯特伦的发现以前,这需要在飞船上携带大量的能量和反应物质。现在呢,你只需要将一个完美的球形传送门扔进太阳里,亚高温等离子体会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冲入孔洞中,与此同时,传送门的出口被固定在一个磁锥的顶点,将等离子体作为火箭的尾焰喷射出来。从太阳中提取的等离子体的量没有限制,这样星舰的质量就能做到很小——只需要包含传送门及其喷嘴、制导单元以及一个小小的连接任务控制中心的通信链接就行,很 就能把速度加起来。

当到达一颗恒星,它就减速进入其轨道,发射到连接地球所在的行星系系统上的传送门,然后这边就能把预先准备好的小行星工业复合体直接送过去了。不出一天时间,我们就可以开始利用矿物进行工业生产。先遣队会在这里建造居住地,为员工提供住所,员工会建造下一代飞船,飞船则会飞向新的恒星,这几乎是一个指数级发展的过程。随之而来的,就是对新发现的系外行星进行地球化改造了。

从地球派出飞船开始,联协公司建造宇宙飞船并飞行已经超过一百年的时间——它一直是这类活动的主要参与方之一。每个新开发的普世主义者定居星系都是公司新的巨大的收入来源。玉井三是人类目前所到达的距离最远的恒星,距离地球八十九光年。

只需一小步。

刚一跨过传送门,我就感受到了重力的轻微下降,倒没有明显到能破坏我的平衡感,但我在下坡时还是特别小心,以防万一。

这座穹顶是地球那边出舱室的缩小版,里面也堆满了分离舱和装备箱。房间的四分之一空间都给了生命维持系统:巨大的球罐、空气过滤器、泵、管道、量子电池、热交换机。这些都是帮助人类在恶劣环境中生存下去的必需品。要是主传送门或备用紧急传送门因为某种原因而关闭,这些装备也可以在必要情况下维持基地人员数年的生活。

桑杰连接上大本营的网络,将当地示意图投到了我的睑板镜片上。联协公司在尼基雅的据点简单地排列成一个三角形,从主穹顶放射出的三条通道分别通往三座稍小的穹顶。

“平常,这里应该到处都是地质学家和生物学家。”杰奥瓦尼边说边朝穹顶边缘的三个大气闸之中的一个走去,“不过现阶段我们将基地人员的数量降到了最低。我们之前采过一些样本,不过更进一步的田野调查已经暂停了。今天待在这里的只有工程支援组和你们的安保队。”

他带领我们穿过气闸,气闸舱很大,足够我们所有人外加行李车一起通过。另一侧的通道是一条普通的金属管道,顶上铺设有光带和电缆导管。即使大本营的建筑结构中内置了这么多层的隔热层,通道表面上仍然凝结着一层微薄的雾气——看来尼基雅真的很冷。

车库穹顶中的空气有种刺鼻的硫黄味,而且也很冷。不过我并不在意,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停在一边的那辆车上了。那辆趴在地面上的游侠开拓者就像一条在巢穴中守卫着财宝的龙。跟当今这个时代的所有人一样,我对这种地面运输车完全不了解。这个野蛮的家伙太夺人眼球了,整辆车由三个部分组成。它有着光滑的荧光绿蛋形车体,前面是驾驶室和工程区。在曲面挡风玻璃下方,昆虫眼睛般的车灯簇拥在它钝形的头部周围,底部的小型传感器杆像浓密的黑色胡楂一样伸了出来。散热器是四个细长的镜面银条,从两侧垂下,好像设计者仅仅是为了好玩就为它加上了导弹尾翼一样。

驾驶室后方通过铰接压力联轴器连接着两节圆柱形的乘客区,两节车厢完全一样,都由相同的光滑金属陶瓷制成,两侧均带有狭缝窗。

每节车厢都有六只宽体轮胎,每只轮胎都由独立供电的电动轴马达驱动,轮胎跟我差不多高,胎面上的花纹深得足以让我把手伸进去。

每个人都露出了赞赏的微笑,就连阿利克也扬了一下嘴角以示兴趣,我也不例外。我想要驾驶这只巨兽,我猜整个团队中绝大多数人都有这种想法,不过都没有那个运气。杰奥瓦尼向我们介绍了萨顿·卡斯特罗和比·贾因——游侠开拓者的两位驾驶员。

车辆内饰让我确信,这辆游侠开拓者是尤里为我们专门定制的,我可不相信联协的外太空科学团队平时在新行星上也能乘坐这么舒适的车辆。车辆的尾区有睡眠舱和为每个人的行李车准备的带锁储物柜。在这些设施的前面,我窥视了一下四个小洗手间之中的一个,发现里面的可转换单元和紧凑型储物柜奇迹般地可以满足从厕所到浴室的各种需求。车上还带有一个小厨房,服务机器人正在往各个冰箱里放预先包装好的美味佳肴。

我们的休息室就在中区,配备豪华的躺椅。驾驶员朝驾驶室走去,我们所有人也都在休息室安顿了下来。几个服务员走了进来,问我们需不需要食物跟饮品。这一切真有点超现实,我看过一些老视频,里面有乘飞机或者坐东方快车旅行的画面。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通往尼基雅的传送门其实是把我们送回到了20世纪,这简直是在历史中旅行。

不得不承认,这散发着一种优雅的气息。要不是因为这玩意耗时得不像话,我可能也会慢慢习惯的。

桑杰将车库气闸示意图发给了我,上面显示闸门正在关闭,进行预启动压力测试。我没让它这么做,不过桑杰是自适性分我应用,智能水平相当于老款的G6图灵机,差不多能够猜到我想要知道什么,需要知道什么。我的医学外设正在读取的生物学特征数据会显示出我的心跳在加速,肾上腺素水平微微升高,皮表温度也在升高。而其内核算法会将之解释为一件事: 焦虑感上升 。所以桑杰做了它力所能及的事来安慰我,让我知道各个系统都在正常运行。

“两分钟后封舱。”萨顿·卡斯特罗通过广播系统说。

车库穹顶排空了空气。“连接车载网络。”我默念道。与我声带神经并列的外设纤维捕捉到了那个神经冲动,桑杰连接上了游侠开拓者的车载网络。“给我外部摄像头的信号源。”

我闭上眼睛,看着桑杰给我的图像。在游侠开拓者前方,巨大的车库门缓缓打开,慢慢卷起。

外面很黑,灰色的天空覆盖着锈棕色的岩石平原,悬浮在稀薄大气中的细腻粉尘给一切都戴上了朦胧的滤镜。不过我还是可以看到微风旋转着扫过变质台地,吸卷起螺旋状的沙子,雄伟而陡峭的山脉刺破了东部的地平线,这景象令人着迷。这片处女地荒凉而异质。

游侠开拓者向前驶去,我能感觉到它在运动,那种悬架活塞发动机的轻微震动,就好像我们是乘坐着一艘游艇,在微波起伏的水面上航行。轮胎吃进松软的浮土,在车尾溅起一大片扇形的碎屑。

我睁开眼睛,桑杰断开了摄像头信号源。尤里、卡勒姆和阿利克都跟我一样,在看游侠开拓者车载网络里的图像,而坎达拉和那三位助理则选择站着,扒在狭缝窗上,看外面真实的景象。我想这也是一种代沟。

没过多久,大本营的穹顶就变成了地平线上的几个白点。游侠开拓者在以每小时五十公里的速度飞驰,只有在翻越山脊时才会偶尔倾斜一下。萨顿和比一直在跟着一列路标前进,先前的科学探测车每隔四公里就放下一个标记,猩红色的闪光在暗沉的岩石映照下很是醒目。

服务员又来了一轮,询问我们要点些什么饮品。我要了一杯热巧克力,其他人大部分都点了含有酒精的饮料。

“好吧。”阿利克说,“我们已经超出了大本营的辐射范围,我连不上太阳网了。这里都有什么?”

我看了一眼尤里,经过他点头同意后,我说:“我可以给你们初始团队的报告。”说完,我命令桑杰将报告发给了他们。

每个人都坐了下来,闭上眼睛阅读数据。

“一艘宇宙飞船?”卡勒姆惊讶地叫出了声,“你们开什么玩笑。”

“我也希望是玩笑。”尤里说,“不过千真万确是艘宇宙飞船。”

“在这里多久了?”阿利克问。

“初步预估是三十二年。”

“而且还很完整?”

“相当完整。飞船并没有坠毁,只是有一点硬着陆的损伤。”

“这体积可真出人意料。”埃德伦说,“我以为它会更大的。”

“它的驱动器——如果那是驱动器的话——并不需要反应物质。我们认为它含有异常物质成分。”

“虫洞生成器吗?”卡勒姆立刻问。

“目前未知。但愿我们到达时科学团队能有一些成果,他们比我们早到一周。”

“也没有迹象能显示建造者的身份?”坎达拉若有所思地问。

尤里和我对视了一眼。

“没有。”我说,“不过,有些……货物,还是完整的。呃,或者说,维持原状吧。”

“货物?”她皱了皱眉,“在文件的第几页?”

“文件里没提货物。”尤里说,“阿尔法防御部明确指示,我们绝不能在那方面产生安全漏洞。”

“还有比外星飞船更需要保密的东西吗?”卡勒姆说,“最好是个好东西。”

“所以呢?”坎达拉眯起眼睛。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飞船上搭载着几个生物力学单元,只能被归类为休眠舱,那些模组……唉,去他的,反正你们会看到的,不管了,里面装着人类。”

“你这也太扯了吧。”阿利克吼道。

“再重申一次,这是事实。”尤里说,“有人在三十二年前带着地球上的人类飞到了这里,这其中的意味可不太妙。”

“还活着吗?”杰西卡忙问。

我对坎达拉笑了笑。“还觉得我们都有妄想症吗?”

她回瞪了我一眼。

“几个人?”埃德伦问,听起来Ta抖得很厉害。

“十七个。”我告诉Ta。

“看起来休眠舱还在正常工作。”我委婉地回答,“我们派出的科学团队中有一半都是医务人员,到达后我们会获得更确切的答案的。”

“见了鬼了。”说着,阿利克从他那水晶切割的平底杯里喝了一大口波本威士忌,“我们距离地球八十九光年,而他们早在三十二年前就到这儿了?那艘飞船有超光速能力吗?”

“暂时未知,但有可能。”

我看着他们,卡勒姆、尤里、坎达拉和阿利克,所有人面面相觑,想要读懂彼此的表情,看对方的震惊是不是伪装的。每个人都滴水不漏,而我还是不知道他们中的谁才是我要找的那个外星人。 aoq2MxBm9UyidsYWco6U6LG6PUKPlY6qaoFVk+7jIR7qlBbvsYLdUaJM8uLpDcf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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